第 97 章

第 97 章

大多時候,小四不敢看她的眼睛,那是雙妖瞳,看久了會讓人迷失本性。他只得調轉開視線,端起茶盞喝了兩口,然而今天的茶水好像也和往日不同,不知是不是她親手端來的緣故,竟然能咂出一絲甜意。他暗暗嘆了口氣,人生中的第一段情,最終會走向死局的。現在年輕,做什麼都由著性子,等將來年紀稍長,再回過頭來看,這段歲月還剩下什麼?年少無知的輕狂,和不知深淺的試探罷了。

「以後不要再來了。」他放下茶盞道,「趁著沒被人發現,我送你回西海子。」

珍熹說不,外面下起雨來,秋老虎的雷聲依舊有威勢,閃電劃破長空,照得她臉上清白一片。她微微瑟縮了下,「我怕打雷,回去也是一個人,就讓我多留一會兒吧。」

小四沒有辦法,硬把人推到雨里總不大好,他只有默認了,慢慢退坐到圈椅里,澀然看了她一眼,「你也坐吧。」

明明已經立秋了,今夜好像格外熱,顴骨隱隱發燙,身上也起了一層汗。他抬起手,不自在地鬆了松領扣。

那些細微的動作全落進珍熹眼裡,她如同品畫般,撐著臉頰打量他。

他穿一身竹葉青羽縐面的直裰,因生得白凈,少年人乾淨純粹的氣韻玉竹般高潔。其實要論年紀,他和皇帝差不了多少,但九五之尊的見多識廣,讓皇帝早早便褪了青澀,像個老道的情場高手。她曾經盼著從皇帝臉上發現一絲羞赧,只要他還有這種表情,她也不會那樣抵觸他。可惜,早就識得情滋味的人,是懶於裝出那種純質來的。

西洲就不同,她對著他笑,在他面前獻舞的時候,他的視線常不知該如何安放。就因為這個,她知道自己是走進他心裡去的,他和皇帝大不一樣。

他逐漸氣息急促,如坐針氈,擱在圈椅把手上的手,下意識挪到了膝上。

珍熹見狀站起來,輕移蓮步到他面前,「西洲,你好像很熱啊?」

外面雷聲陣陣,那褙子的一角正好拂在他手背上,輕柔的觸感吸引住了他全部的注意力。她緩緩蹲踞下來,仰著那張美麗的臉,指尖如靈蛇一般,攀上了他的手腕。

若即若離的撫觸,從袖口一直往上延伸,他禁不住輕輕顫抖。明知道不應該的,明明應該推開她的,可面對她的臉,他卻狠不下這份心腸。

後來便飄飄然不知所以了,身體里像藏著一隻獸,左奔右突尋找突破的方向。她在他身下時,他幾欲發狂,拘著她不知應該拿她怎麼辦。還是她溫柔引領,終也是不得法,還未入門就出了洋相。正懊喪的時候聽得她一聲笑,貼在他耳邊說:「不要緊,再來……」

今夕何夕,何以至此,他全不知道了,滿世界都是珍熹。那點克制再三的情愫,在這雨夜裡灰飛煙滅,他甚至不知道一切是怎麼開始的。

迷亂的時候聽見她的飲泣,她淚眼迷濛捧住他的臉,「西洲,我到今兒,才覺得自己像個活人……」

他聽了,放低身子和她相擁,珍熹的眼淚從眼尾源源流出來,好像總也流不完。

她並不想哭,不過是來和他借樣東西罷了,弄得這樣柔腸寸斷做什麼!可她好像控制不住自己,和皇帝做這種事的時候,她想的就是他。如今果然是他,她覺得此生沒有什麼遺憾了,能和自己喜歡的男人春風一度,這輩子也算沒有白活。

只是不知道,他清醒後會不會怨怪她。就算怨也無可挽回了,人生苦短,及時行樂要緊。她又浮起了笑,一雙玉臂緊緊摟住他的脖頸,像溺水的人找到了浮木,在一片滔天的喜悅里追問他:「西洲,你愛我么?」

誰能拒絕一個驚為天人的姑娘,加上藥力的作用,他把她顛來倒去地盤弄,咬著槽牙說愛,「打從第一眼見到你起,無時無刻……」

這就足了。

她滿心歡喜地迎接他,原來和喜歡的人一起,有那麼多有趣的新發現。

外面雷聲隆隆,一聲急似一聲,待激烈到了頂點再漸漸趨於平緩。他沒有離開,覆在她身上急切地呼吸,帶著少年人的孤勇。她摟住他,吻了吻他的臉頰,輕聲說:「西洲,我要給你生個兒子,讓你的兒子做皇帝。」

那葯弄得人七葷八素找不著北,她的嗓音後來就如隔著一層水幕,嗡嗡地,聽不真切。等醒來的時候,人已經不在了,珍熹像個殘夢,零碎地散落在他記憶的每個角落。他頭痛欲裂,撐身坐起來看,只有凌亂的床鋪,證明她昨晚真的來過。

後來的兩日,心裡一直七上八下,他去提督府問曹甸生,曹說:「督主沒有傳信兒回來,究竟什麼時候返京,還不知道。」

隔天又借進司禮監回事問了曾鯨,曾鯨說快了,「也就兩三個月吧。」邊說邊瞧他面色,「小四,你遇上什麼不順心的事兒了嗎?」

小四忙說沒有,勉強笑道:「我是想月姐了,盼著她早點兒回來。」

到了這個時候,才知道舍哥兒的難處,他沒有一個能說心裡話的人,只有月徊。可月徊又不在,還得等上那麼長時候……他喪魂落魄返回東廠,半道上怨恨自己管不住下身,氣得狠狠抽了自己兩耳刮子,蹲在地上不住地氣哽抽噎。

後來下值回家,經過一條狹窄的衚衕,迎面走來個人。這人遠遠看著就邪性,穿著市井百姓的衣裳,腳上蹬的卻是官靴。他自留了份心眼兒,擦肩而過時把手擱在了刀把上。果然噌地一聲響,對方忽然舉劍刺來,他忙拔刀招架,可他畢竟才進東廠半年,論身手壓根兒敵不過那個招招欲取他性命的人。

他料著這回要折在這裡了,沒想到在他疲於應對的時候,幾個番子從天而降擊退了那人。

小四從刀口上撿回了一條命,驚魂未定,番子們開始琢磨:「看劍法不像咱們這條道兒上的……四爺,你到底得罪誰了?」

那廂司禮監里,奉御進來回話,說派出去的人趕到及時,傅小旗被救下了。

曾鯨長出了一口氣,「他的腦袋被惦記上了,這程子著人仔細關照他,要是出了岔子,老祖宗回來怪罪,咱們吃罪不起。」

奉御道是,頓了頓又問:「這事兒……老祖宗一早就料到了,為什麼事先不阻止?」

曾鯨沒應他。

貴妃的那點小九九,怎麼能同掌印相比,昨兒出的那事兒,也是斟酌再三後任其發生的。宇文家呢,其實並不願意貴妃和那小小番役有牽扯,只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事兒出了沒法子,唯有儘力挽回,這才派人暗殺小四。掌印的順水推舟還是為削藩,宇文貴妃最後真要是捅了大簍子,南苑王府想獨善其身,自是不能夠了。

所以就得保住小四,至少暫且來說,還沒到他死的時候。眼下的較量全在暗中進行,無憑無據不能驚動皇上,他們要做的就是穩住局面,一切等掌印回京后再做定奪。

接下來宮中歲月依舊靜好,和貴妃躲在西海子避世的皇帝,終於擇了個良辰吉日回宮了。按著柳順的話說,「皇上跟孩子似的,趁著老祖宗不在鬆快兩日,眼瞧著人要回來,趕緊回歸本位,老祖宗也不能說什麼。」

不過宮裡女人多了確實麻煩,皇后和貴妃不對付,其他主兒煽風點火等著看好戲。貴妃倒也不和人一般見識,原先那麼驕矜的脾氣,慢慢變得沉穩起來,除非尋釁的登門,否則她就在她的承乾宮裡作養著,兩個月過去,人還略微圓潤了點兒。

不過皇帝的身子好像更不如以前了,入了十月,天兒微微有些涼,早晚咳嗽得愈發厲害,有時候痰裡帶點兒血絲,咳過之後面色也蠟黃。

「別不是癆病吧!」貴妃常在跟前伺候,待皇帝歇下後退出來,和帶進宮的嬤嬤悄悄商量。

嬤嬤忖了忖道:「真要是這個病症兒,太醫檔也不會如實記檔。您往後留神點兒,沒的過了病氣,傷了自己的身子。」

貴妃掖著兩手,嘆了口氣道:「越是這種病的人,那上頭就越要,哪裡能躲得過!只恨肚子還沒動靜,要是能懷上,就有了正大光明的借口。」

不過也不是沒轍,還有稱病這一宗。嬤嬤過乾清宮回稟,說貴妃精神頭兒不濟,整天懨懨的。皇帝略好些了來看她,確實是一副病西施模樣,清湯寡水披散著頭髮,唇色發白。勉強打起精神來應付,一番顛鸞倒鳳后,偎在皇帝懷裡嚶嚶啜泣:「我怕是不成就了,也不知道還能活多久。」

皇帝不明白她怎麼忽然說這話,忙溫聲安撫:「想是變天的緣故,你自小在江南長大,不能適應北方的氣候,哪裡就要死要活的。」

貴妃卻搖頭,「皇上不明白,您越愛重我,我在這宮裡就越不受待見。那天我去御花園,走在夾道里聽見隔牆有人咒罵我,說南蠻子纏著皇上,三宮六院全成了擺設,咒我失寵早死,說這麼著皇后才有個皇后的樣兒。我自己細想想,眼下不明不白病了,太醫又瞧不出所以然來,這病勢來得怕不簡單。」

皇帝聽后皺眉,「這是誰在嚼舌根!」

貴妃苦笑了下,「我招人恨,自己知道。所以回宮后做小伏低,不敢肆意張揚,也是不願意叫主子為難。她們咒我死,我倒不怕死,只是放不下主子,好歹咱們恩愛一場……」

那細潔的柔荑溫柔捧住皇帝的頭,皇帝在她懷裡吞含,她揚起脖子,輕輕「啊」了聲。

皇帝受用完了,說你放心,「朕一定找出那兩個咒罵你的人,給你個說法兒。」

後來便大動干戈,闔宮排查,最後矛頭直指向誰,不用問也知道,必是皇后無疑。

皇后百口莫辯,白著臉喃喃:「皇上,您怎麼成了這樣……怎麼成了這樣……」

皇帝雷霆震怒,「朕怎麼成了這樣?是你怎麼成了這樣!當初說你飽讀詩書,可堪母儀天下,結果怎麼樣?你善妒不容人,自打貴妃進宮,你在朕跟前念秧兒念了多少回,朕的耳朵都快起繭子了!」

皇后紅著眼說:「我那都是為著大鄴,為著您的身子!您還知道自己是誰嗎?見天和她滾在一處,再這麼下去命還要不要!」

皇帝氣得渾身打哆嗦,「朕的身子,朕自己知道。」

皇后也是寸步不讓,冷笑著說:「色令智昏,您眼下還做得了自己的主么?」

貴妃站在交泰殿的月台上往後看,看著皇帝憤然而出,看著坤寧宮的殿門大白天轟然闔上。皇后被禁足了,全天下都知道皇帝獨愛宇文貴妃,為了她,就算廢后也不在話下。

這個消息很快就傳進了梁遇耳朵里,那時候福船已經進了大沽口,月徊在邊上嘖嘖,「男人靠不住,當了皇帝的男人更靠不住。當初是他自己挑中了徐太傅的孫女,這會兒可好,為個貴妃,把皇后給圈禁起來了。」

她老是這樣,經常感慨著,忘了哥哥也是男人,不小心就把他也給罵進去了。好在梁遇並不計較,至多乜她一眼,「天底下男人都招你了?」

月徊忙齜牙打圓場,「我是說有些男人。」

他微微撇了下唇角以示不滿,隔了好一會兒,才蹙著眉頭道:「這趟回去處置宮裡的事兒,小四是個難題。」

月徊扭頭看向他,「小四……怎麼了?」

那件事他一直沒和她提起,因為裡頭多少存著算計,月徊又那麼顧念小四,到最後小四要填窟窿,恐怕她不能答應。

可如今就要進京了,這事瞞不住,該讓她知道裡頭原委。不過不能一股腦兒全倒出來,便避重就輕地告訴她:「貴妃為早生皇子,給小四下了葯。宇文家得知后,派人殺小四滅口,被番子攔阻了。我本不想讓你擔心的,可事到如今該讓你有個準備,倘或這事兒沒有后話,過去也就過去了;萬一有后話……小四這回,恐怕保不住了。」

月徊霍地站起來,腿上的椰子滾落,椰汁灑了一地,「你說什麼?」

梁遇垂著眼道:「這也是不得已,他逃不開這孽債,只有死路一條。」

月徊半天回不過神來,左思右想沒了主意,「那還有救沒有?」

他平靜地告訴她:「南苑野心勃勃,這事兒不光我知道,皇上也知道。別瞧皇上被迷得找不著北,以我對他的了解,他未必會到這地步……」

「你的意思是……皇上在捧殺貴妃?」月徊那不甚靈便的腦子終於運轉起來,驚惶地瞪著梁遇道,「捧得連戴綠頭巾也不當回事兒?這皇上,可真不是一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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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悲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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