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4章 探監
辰時的太陽,奉獻了高妙的光影,將同文館的歇山頂,勾勒得精緻迷人。
曾緯在書香沁鼻的客房中醒來,穿衣洗漱,踱步到膳堂中。
館里的驛卒,畢恭畢敬地送上早膳。
胡麻發糕,醬漬姜瓜絲兒,新蓮子熬五穀粥,薄炙小獐子子肉。
旁的也便罷了,那胡麻發糕真算得招牌,入口的鬆軟感覺,前所未有,好像含了一團雲朵。
細細品咂,雲朵中還滲出几絲甜意。
曾緯嚼一口發糕咽下,與驛卒攀談:「想不到,你們這館里的吃食,頗有水準。」
驛卒笑著湊趣:「回舍人,我們從前,畢竟是接待各國使節的驛館,廚子用心得很,官人吃的這道同文軟糕兒,醒得火候精妙,烤的時候,裡頭加了打成泡沫子的雞蛋清和甜杏漿,還可口吧?」
曾緯讚許地點頭,又道:「給牢房裡那個探子,送兩個饅頭去,莫餓著了他,回頭再審的時候,沒氣力招供。」
「省得,這就去。」
曾緯在窗外的清悅鳥鳴聲里,怡然地享用完早膳。
剛起身準備往牢獄方向去,門吏來報:「舍人,外頭有個娘子自稱姓姚,請求探監。」
曾緯掏出絲帕,揩一揩唇角,和聲道:「好,我去瞧瞧。」
同文館門口,曾舍人屈尊下了台階,看著朝陽里的姚歡。
曾緯昂首,正色道:「姚氏,同文館不是大理寺獄,沒什麼探監的規矩。」
姚歡必須面對這往昔心中的良人、如今眼前的小人。
不是每個穿越者都身負特工金手指,她沒拿到手撕鬼子的爽文劇本。
她只能試著滿足一下對方的心理,就當哄狗了。
「曾舍人,」姚歡垂眸道,「沒有白紙黑字的規矩,你這樣主事的上官,就是規矩。山水有相逢,請你,行個方便,讓我進去,看看他。」
曾緯有些失望。
眼前女子的話,挺中聽,但那個眼神,不及格。
淡淡的,太無趣了,沒有哀求的誠意。
五年前在曾府的井邊,自己救了她時,她那模樣才可人,倉皇無措瞬間轉為見到光明的心安與柔軟,就像……就像自己片刻前早膳吃到的那朵雲,美妙堪憐。
曾緯看看天,搖搖頭:「不行,不能見,怕你們串供。這個時辰,樞相應正在朝中與官家稟報這樁驚天大事,從上到下,都須聽官家旨意。」
姚歡道:「樞密院為何不抓我?」
曾緯作出若有所悟的樣子:「對啊,將你一同關了,隔著院子相望,既避免了串供,又能讓你有廝守的安心。」
他稍稍往前邁了一步,低聲地補充:「其實,我也想捕你進去,但端王,其心之仁、其義之真,格局氣度,遠在我之上,他叮囑我,先莫為難你。那就留你在外頭吧,待官家發話,是將你作共犯逮了,還是沒為官奴婢,再說。樞密院還能看看,你會不會聯絡其他的遼國探子設法營救。辦案子就得這般考慮,對不對?」
他正說得酣暢得意,不遠處的汴河,金梁橋上,忽地馳來幾匹快馬。
文官出身、在西北領軍打了多年西夏人的章楶,來到同文館門口,勒韁下馬。
曾緯拎著袖子,來到馬前打招呼:「章經略。」
章楶未多與他寒暄,只將目光投向姚歡道:「邵家大娘子,你也在?」
姚歡俯身行禮:「章公,民婦想見一見夫君。」
章楶轉向曾緯道:「怎麼,不允?」
曾緯拱手解釋:「恐他二人,勾連串供。」
章楶點頭:「哦,如此。曾舍人,老夫今日來,正要留一份口供給你,說一說這邵清當年在西北邊關做軍中醫正時的情形。否則,老夫若來遲幾步,只怕朝中有人要做文章,去官家跟前捏鼻子搓眼地說三到四,將老夫說成是探子的同夥,亦不稀奇。這麼著吧,讓邵家娘子,隨老夫進去,在老夫眼皮底下,和她夫君說幾句話,可成?」
曾緯遜著嗓子打哈哈:「哎,章公的『口供』二字,不敢當,不敢當。只是,閑雜人等,實在不好進同文館。」
章楶眯起眼睛,睨著曾緯:「曾舍人,你還年輕著,凡事留個餘地,莫太削刻了。你們在京城揪出細作,可喜可賀,朝廷怎麼處置,老夫聽官家的。但裡頭那人,從前在老夫所領的環慶軍中,勤勉行醫,救人不少,連老夫的牙將中了毒箭,一條命也是他從閻王那裡奪回來的。夫妻之間有所挂念,本為人倫常情,一個小娘子看她夫君一眼,京城的城牆塌不下來。今日,請你曾舍人,給老夫三分薄面。」
章楶如今,仍是涇原路主帥,今歲初,還因在宋夏戰役中又建奇功,得了官家趙煦在紫宸殿嘉獎、授予榮銜。
曾緯聽父親曾布提醒過,在特別重視對夏勝績的官家心中,章楶很受抬愛,你哪怕得罪他的堂弟、身為首相的章惇,也好過直接與章楶起衝突。
思及此,曾緯遂作出爽快之色,笑道:「章公的吩咐,晚輩豈能不遵。」
章楶扭頭對姚歡道:「隨老夫進去吧。」
同文館的囚禁之所,由客舍改建,與刑部或大理寺的牢獄,大相徑庭。
幾乎可用「美雅」二字來形容。
庭院中,遍植梧桐,牆角廊下,木芙蓉正迎來花期。
又因這同文館從前主要接待高麗使者,而高麗人特別崇拜盛唐,故而院中的地面,被京城的能工巧匠們,用鵝卵石拼接出牡丹、卷草、七寶蓮花座等精緻的圖案。
曾緯背著袖子站在月洞門口,看兩個禁軍領姚歡往囚室走去。
一旁的章楶揶揄道:「我老了,見不得離散悲怨的情形。舍人倒是心硬,還於此處觀瞻?」
曾緯嘴角一抿,謙虛道:「章公教訓得是,晚輩這就引章公去前廳,聽章公敘一敘裡頭那探子,當初赴邊疆從軍行醫時,都去過那些軍堡,見過何種武備。」
章楶心中冷笑,越發相信,此案誠如昨日連夜知會自己的堂弟章惇所判斷,就是曾家要借邵清拖簡王下水,什麼兩口子串不串供、事實究竟如何,彼等根本不關心。
……
邵清正趴在地上,艱難地去咬碗里的饅頭,忽聽屋外動靜,忙坐直身子,平衡須臾,努力站起。
辨清那個由遠幾近的美好身影時,邵清忙將手縮進袍袖裡,拖著鐵鏈,挪到窗邊,對著撲過來的妻子,急切問道:「他們是抓了你?」
姚歡搖頭:「沒有抓我,我在門口遇到章經略,他發了話,我才能進來看你。」
說著,姚歡踮起腳,往邵清全身瞧。
邵清立刻安慰她:「無事,沒有受刑。」
姚歡探手,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但同時掂量著手勢和力道的分寸,不敢捏到他的胳膊。
窗口是順光,姚歡分明一眼看到,邵清的淺色袍袖上,是深色的血跡。
「讓我看你的手。」
邵清知她不好蒙,只得任她隔著鐵條,慢慢地捲起袖子。
手掌皮開肉綻,五指耷拉,像是斷了,指根和手背,青腫不堪。
姚歡心疼,氣促地問道:「為何對你的手用刑?」
邵清目光平靜,沒有告訴她答案。
這不是公家逼供的套路用刑,而是來自曾緯的發泄。
昨日夜間,曾緯並沒有審他,只是進來,狠狠地踩他的雙手,一邊踩一邊淡然地譏諷:「邵清,你用這雙爪子,摟她、摸她,讓她很快活吧?」
邵清想,如此醜惡至極的語言,何必作為答案轉述,污了心愛女子的耳朵。
邵清只柔聲對姚歡道:「莫急,你看到窗下的木芙蓉了嗎?采幾朵給我。」
姚歡低頭,才看到裙腰和牆壁之間,粉白玫紅的花兒開得蓬勃。
她將盛開的七八朵匆匆扯下。
邵清道:「你一朵、一朵地塞到我嘴裡,我嚼了,吐進水碗中,勻成藥汁,可以消腫化瘀。」
姚歡照做,又見囚室中徒然四壁、沒有任何傢具,只牆角一個供便溺的木桶,水碗飯盆就放在地上。
邵清卻很耐心,每朵花都細細嚼了,然後回身跪下,像貓狗舔食一般,往水碗里吐出芙蓉花,終於將這臨時取材的傷葯制完時,才將雙掌伸進碗里轉動,浸敷花泥。
姚歡辛酸難忍,哭起來。
邵清起身走過來,笑著看她,說道:「就是皮外傷,不是什麼不好治的,也不太疼。」
他待姚歡止住抽泣,三言兩語地把自己身陷囹圄的過程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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