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夷
水蘭舟看了看玉綰,她很快就露出了倦容,望著一處徑自出神。他心底嘆息,緩緩步出帳篷,外面靜悄悄的。
水蘭舟沒有聲張,這時見四下無人,便撩開自己的袖子,倏地,從袖子中隱隱閃動出了碧色身影,轉眼間,他已經放出一隻紙鶴。紙鶴搖搖曳曳地扇動翅膀,飛出了他的袖子,飛向半空中。
紙鶴飛得極為快速,不過眨眼工夫,渺小的身影已經在部落的上空消失。這奇玄怪妙的一幕沒有被除水蘭舟外的任何人看到,不然估計要駭絕而死。
他這隻紙鶴,自然是放給滄海明月樓,那座塞外酒樓,是他在此地存放身份的唯一之地。
現在連隨身的小桃都不在,玉綰只能自己解決梳洗問題。戈爾瓦拎過來的那隻木桶就派上用場了,半個時辰洗完澡,在帳篷里慢慢地試著自己的靴子。穿西域人的皮靴,玉綰有生頭一回,腳下好像綁了塊磚,實在有些重。
玉綰走出帳篷,心裡有點奇怪,便朝前面走過去,剛走出一兩步,突然耳邊作響,一陣馬的嘶鳴聲響徹了周圍。玉綰不由得被驚了一下,回過頭,看見一匹駿馬風馳電掣般,向她衝來。
玉綰連忙往一旁躲,不敢太靠近。
然而,那匹馬卻迅速轉變了方向,再次朝著她沖了過來,這一驚非同小可,玉綰顧不得許多,身子隨之一側,下意識避開。可是那匹馬速度不減,竟然也能生生地掉轉了賓士的馬蹄,更加逼近她。
玉綰穿著笨重的靴子,行動不便,嘗試著又躲了幾下,依然徒勞無功。無論她往哪個方向都能被不斷逼近的馬追逐到。最後,馬還是越來越近了。
此時已接近晚上,周圍陷入一種暗沉之中。
幾乎逼到臉前,玉綰才看清,這是匹碩大的棗紅馬,馬鬃光亮,在陽光下如一道亮麗光影。「嘶……」馬的前蹄抬起來,發出一聲長長的嘶叫,一對眼睛盯向身前的玉綰。
此刻玉綰竟覺得馬的眼睛閃著幾分妖異的光,寒涼無情。她攥了一手心的汗,一時間和馬對視,不知應作何反應。
她的餘光隱約發現,一頂遙遠的帳篷後面,立著一個漆黑的身影,那身影身上的黑比夜色還要純正,烙在了她的眼睛里。那個身影就站在帳篷后,黑暗且含著迫人的壓力。
迦樓?貪狼的國師迦樓?
玉綰的目光不可思議地閃動著,正在這時,馬的前蹄,狠狠地踹向她的小腹,幽黑的鐵掌似乎壓著催命的閻王。馬蹄彎曲拉伸,閃電間已是到達玉綰身體前的一寸。
玉綰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額上汗出如漿,茫然無助地看著高大的棗紅馬。
「唰!」一道劍光閃過,玄青色的身影飛掠過來,手中的劍精準地削下了馬的一雙前蹄。
玉綰向後傾倒的身體被抱住,一隻手臂橫在她腰上。廣闊草原,永遠不缺少英雄救美的橋段。玉綰轉過頭,看著這位救她的英雄。
水蘭舟一手提著劍,另一手抱住她,眼睛卻盯著那匹失了前蹄的棗紅馬看。
玉綰費力地掙扎一下,撐著水蘭舟的手臂朝前面看,想看看那匹馬如今怎樣了。水蘭舟低頭看她:「你莫擔心,它再不能傷你。」
玉綰驚魂未定:「這馬是怎麼了?」
只見那馬癱在地上,渾身抽搐,但是那雙馬眼,還是呈現著可怕的赤紅色。
水蘭舟緩緩把劍收到手臂后,抬頭看著她,半晌,才悠悠地道:「這馬的行為,極像是被人用邪術控制了,這部落里一定有人精於此道。」
玉綰回不過神來,她望著水蘭舟,臉上一片茫然。
水蘭舟看見她的神色。一時也知道解釋不清,只得嘆了一聲,用力扶起她,說道:「先起來,我慢慢解釋與你聽。」
玉綰比往常都要沉默,回到帳篷內面無表情地坐在榻上面,一動不動。水蘭舟也只是看著她,用那種清冷的目光,洞若觀火,卻又不動聲色。
他們在此間萬分糾結,寂靜的帳篷外,突然響起了聲音,並且越來越嘈雜,紛亂的腳步聲清晰地踩在帳篷周圍的地面上。
水蘭舟和玉綰互看一眼,撩開帳篷的帘子,外面有人經過:「出了什麼事?」
那人還舉著火把,看到水蘭舟稍稍停了停腳步:「月留公子,我們幾個人正要去找大夫,您先歇著吧!」
水蘭舟一愣:「找大夫?誰生病了嗎?」
那人抹了一把臉,已經走得滿臉是汗水,喘氣也變粗了:「我們部落的事,公子就別操心了,還是回去歇著吧!」說著就要繼續向前走。
後面腳步聲起,玉綰也走了過來。
水蘭舟又開口道:「鷹格老爹對我們有大恩,我們正希望盡點綿薄之力,也是求心安。若是現在部落有了什麼麻煩事,還請您告知我們一聲。我們能做的,都會儘力而為。」
那人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嘆了一聲,道:「唉,也不瞞月留公子,這次正是鷹格老爹他家的兒子,戈爾瓦垮了。那小子明明白天還好好的,傍晚的時候還跟人比試了一場,回來就突然不行了。鷹格老爹十分著急,圍著兒子什麼辦法也想不出來,我們幾個就忙著出來找大夫!」
那人說完便匆匆走了,一刻也不敢耽擱尋大夫的時間。
水蘭舟帶著滿腹疑團轉過身,玉綰也很吃驚。戈爾瓦不行了?那個健壯如牛,身體堪比一座小山的壯漢子?
這可真是令人匪夷所思,為什麼出事的人偏偏是戈爾瓦?
兩人都有點擔憂,玉綰尤甚,之前的不快早已經消失不見,她現在想親眼看看戈爾瓦怎樣了。
眼睛瞟到房中的木桶。玉綰更有點心酸,好好一個年輕人,怎麼說倒下就倒下了?
在帳篷里巴巴地候了一個多時辰,聽著外面人來人往,似乎大夫來了,不過診斷的結果卻還是在揪心之中。
水蘭舟再次走出去,撩開帳篷帘子的時候剛好看見一個人被眾人圍著走了過去,那人背著大夫的藥箱。只見大夫被圍在中間,和那些人說著什麼,半晌之後,輕輕地搖了搖頭。
周圍的那些人一瞬間都沉默下來,大夫排開眾人,自顧自背著箱子走了。那群人有的搖頭有的嘆息,暗夜中被這些細碎的聲音攪得人多了一絲哀愁。
玉綰的心提起來,水蘭舟轉頭和她對視一眼,具體細節他們一概不知,如今也只能去看看,眼見為實了。
鷹格站在門口愁容滿面,也是不忍心看自己兒子那個不省人事的樣子。
水蘭舟在門外請求:「在下略懂醫術,不如讓我試一試。」
鷹格搖頭嘆氣,半晌,只得豁了出去,死馬當活馬醫。實在是自家兒子的情況,已經讓他束手無策。
水蘭舟舉步要走,衣袖卻被一雙柔軟的小手攥住,玉綰仰著臉,目光如水流波動:「我也進去。」
這個含著柔情的舉動,讓他怔了一下,微微看過去,玉綰已經低下了頭。水蘭舟頓了頓,便輕輕地牽了她的手,輕柔地道:「好,我們走吧。」
戈爾瓦剛猛的身體,無力地躺在榻上,周圍圍著部落里的幾個長老,臉上都帶著沉痛的表情。玉綰忽然想到,戈爾瓦是部落中的第一勇士,聽他日前所說,如果比武勝了,可以為部落減免貢銀。那麼,戈爾瓦忽然遭此大難,不等於部落的希望被斷絕了?
水蘭舟的手指按著戈爾瓦的手腕,細細地探著脈象,一探之下,他頓時神色一凝。
鷹格趕緊走進來問道:「怎麼樣?月留公子,您可看出來了?戈爾瓦這是得了什麼怪病?」
水蘭舟把手緩緩放下,轉臉看了看他,片刻才道:「我沒探出他體內有病因,卻查到了中毒的跡象。」
「中毒?」鷹格瞪著眼珠子,難以置信地道,「你說戈爾瓦中毒了?」
水蘭舟點頭道:「正是。他是被人蓄意謀害,下了沙漠毒丹。」
鷹格一個踉蹌不穩,旁邊的長老立刻把他扶住:「保重些,鷹格老爹!戈爾瓦還指望你……」
鷹格的表情漸漸地狂亂起來,他跳起來就要往外沖,口中狠狠地道:「戈爾瓦下午是跟葛彭的兒子比試的!好小子!敢這麼耍手段,禍害我兒子!老子非找他討個公道不可!」
鷹格的眼睛慢慢紅了,幾個長老竟也拉不住他,只見他一意地往外頭沖。別人敢害他兒子,他怎麼也要對方賠命!
正是紅了眼,意識迷亂的時候,一隻手臂驟然搭在他的肩上,同時一股花的清香瀰漫在身邊:「老爹不要激動,我能解這毒丹的毒。」
鷹格頓住了,他緩緩回頭,幾個長老立時將他拉到床榻邊,開口勸說:「鷹格你先聽聽月留公子的話,他既能看出戈爾瓦中毒,想必也是解得了的,你心急火燎的這是幹什麼嘛!」
鷹格不往外沖了,他目光豁亮地盯向水蘭舟。
水蘭舟從衣袖中取出瓷瓶,倒出了一枚丹藥,說道:「這裡有一顆百解丹,能解百毒,也能解令郎身上的沙漠毒丹。」
鷹格的眼睛亮了起來,他倒沒想到這個毒還能解,當下感激不盡地看向面前的月留公子。
水蘭舟把瓷瓶收回袖中:「還有一事,老爹,附近的一些部落,究竟誰手上有沙漠毒丹,您可真清楚嗎?」
鷹格垂下了眸子:「葛彭父子一向會倒弄陰謀詭計,這次他兒子也要參加比試,以往的部落間較量時,他兒子敗給戈爾瓦是常事,這次定是想提前陷害戈爾瓦,讓他不能成為絆腳石,這葛彭父子兩個,是什麼下三爛招數都會使出來的!」
水蘭舟微微頷首,淡淡地嘆了嘆,轉頭道:「玉綰,我們出去吧。」
玉綰瞥了戈爾瓦一眼,他的臉色已經透出灰白,眼睛緊閉著。她張了張口,還是道:「那百解丹,還是儘快給他吃了吧!」
說完看了看鷹格,與水蘭舟一同出去了。
天已黑透了,草地上有些潮濕,因為走得急了點,玉綰腳下一滑,水蘭舟連忙扶住她:「還好嗎?」
玉綰搖頭,在夜色掩映下,抬頭看了他一眼。這一刻,她突然覺得臉頰有些燥熱,熱得她心裡有點慌。
水蘭舟露出一絲笑:「那走吧,慢慢走,我牽著你。」
我牽著你。這句話莫名又讓玉綰心跳加快了,她覺得自己現在的情緒很不對勁,卻又說不上哪裡不對。這些日子,有很多次她在看著水蘭舟時,他的一個動作,一個眼神,甚至只是平常地沖她笑了笑,她都明顯覺得自己胸腔里的那顆心在不安分地跳動。
她隱約知道這是極不妥當的事,與他在一起十幾年了,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自己會滋生這種不應該有的感情。
過去的日子裡,他若即若離,常常轉眼就不在了。曾幾何時,像現在這般,朝朝夕夕都在她身邊,睜開眼,就能看到他的身影。
水蘭舟已經伸手,將她的一隻手握住。玉綰心緒不寧地想,以前他對她若即若離,是不是故意的?
戈爾瓦服了百解丹后,果然不久就醒了,鷹格興高采烈,便加緊調理兒子的身體,在西月皇宮發出的正式比賽的日子前,戈爾瓦已經基本無大礙了。這位勇士,總算是沒有錯過人生里的重頭戲。
一大早部落里的人聚集在一起,送了老遠,第一場比試鷹格老爹不放心。始終在場外看著,並且,硬拉著水蘭舟在旁邊陪著。水蘭舟也無事,便跟著去了。倒是玉綰看見他走的時候,盯著他的背影,眸中有些鬱鬱寡歡。
水蘭舟在場外看著,這是一種純粹力量的角逐,戈爾瓦壯碩的身體,擠在這麼多的勇士中間,也算不了出類拔萃。
一上午的比賽中鷹格老爹都緊張萬分,恨不得眼睛就長在比武台上。水蘭舟只管一笑置之。
比賽到中途,水蘭舟的目光忽然凝在半空中的一處,那裡正不為人知地飛來一隻綠色紙鶴,翅膀曳曳,點點如光。
水蘭舟瞥了一眼身邊的鷹格老爹,悄悄離開人群,到了不起眼的地方,手指向那隻紙鶴一指,紙鶴就停留在他指尖上。那紙鶴緩緩打開,最後竟變成一片綠色的樹葉。
水蘭舟凝視的目光有些沉,樹葉上寫著幾句話,是碧落傳過來的。
公子,大劫將至,您所處的地方十分危險,我等將儘快趕至您的身邊。但魔尊在周圍布下了重重封鎖,我等四人的實力不足以與之周旋,一切都希望公子小心。必要時,我們會開啟天音鎖,公主的四大守護神獸到時就會顯形,無論如何,您和公主皆不能有閃失。
樹葉上的字到此結束,水蘭舟張開手,樹葉緩慢飄浮起來,慢慢在手心中化成粉末飄散。他的心思卻還沉浸在震驚中,開啟天音鎖……那該是多糟糕的一步……
四大守護神獸一旦出來了,秩序就會被打破,也就等於,一切的苦心經營,全都化為了泡影。
當無路可走的時候,碧落、黃泉、紫陌、紅塵四個人選擇破釜沉舟,玉石俱焚的一招,放出天地靈獸,攪動一場軒然大波,以保住水蘭舟兩個人為先。可惜,就算真的這樣做,月留公子——水蘭舟也活不了多久了。真正能活下來的,只有玉綰一人。所以,這是逼到絕境的一招,一旦使出,永無迴轉。
水蘭舟悄然無聲回到人群里,在這樣舉步維艱的情況下,卻只能靠他自己。
鷹格沉浸在激動的情緒里,回去的路上也不停地跟周圍的人說這說那,戈爾瓦表現出眾,看台上西月王派來的官員頻頻點頭,表情明顯讚賞有加。大喜過望的鷹格對自己的兒子頓時信心倍增,自豪感油然而生。
玉綰坐在帳篷外面的一張小凳子上。遠遠看見水蘭舟的身影,她一眼便認出來了。那身影向她走過來,她站起來,叫道:「師父,怎麼去了這麼久?」
水蘭舟抬了一下頭,果然,回來的時候慢悠悠的,此刻已經天快黑了。他看著玉綰,笑了笑道:「鷹格老爹很開心,你在等我?」
玉綰聲音輕輕的:「你該帶我一起去的。」
水蘭舟眸光微動。淡淡一笑:「你想去看嗎?明天我可以和你一塊去。」他看了看她,又問:「你吃飯了嗎?」
玉綰點了點頭:「吃過了。」
水蘭舟盯著她,旁邊鷹格的妻子白桑,笑道:「姑娘什麼也不肯吃,中午就喝了點兒羊奶。到底我們這兒粗茶淡飯,怠慢了姑娘!」
玉綰臉一紅,有些過意不去,便忙說道:「不是的……」
水蘭舟看了看白桑夫人,轉過臉看著玉綰,悠悠地輕笑一聲:「我也還沒吃,陪你一起再吃一頓吧?」
玉綰點點頭,越發覺得彆扭,渾身都不自在起來。白桑夫人見狀一笑:「我把給你們留的飯端來。」
作畫
戈爾瓦一鼓作氣,這位勇猛的壯士在面對好幾個與他差不多實力的對手時,表現了非凡的氣力和毅力,戰勝了對手。鷹格老爹容光煥發,在部落里到處為戈爾瓦搜羅對手練武,恨不能將自己的兒子供起來。
部落里的人也對鷹格一家子客客氣氣,畢竟戈爾瓦如果比賽贏了,對整個部落都是件有利的事。
這些日子裡,玉綰因為穿不慣西域的衣服,行動不便,就長時間待在帳篷里,哪也不去。水蘭舟那天陪鷹格去過比賽現場一次之後,便沒再離開,這幾天就跟玉綰在一塊,研究西域的一些人情風俗,正可謂不亦樂乎。
白桑夫人走了進來,手裡還捧著一件衣服,沖玉綰笑道:「姑娘,你的衣服我補好了,過來看看能不能穿!」
玉綰驚訝地看著她手裡的衣服,正是自己昏迷前穿的裙子:「這是……」
白桑夫人笑了笑:「姑娘穿我們這兒的衣服始終不習慣,說來說去,還是自己的衣服穿著最舒服。我看姑娘換下來的這件衣裳,衣裳領子都破了,裙角也撕壞了,我就試著用碎料補了一補,應當還能穿的。」
玉綰聽了,自然十分高興,先前知道衣服破了,自己就算再想穿,也沒有辦法。既然白桑夫人把衣服補好了,那當然再好不過。她接過衣服,果然看裙角處,都被細緻地打上了補丁,顏色與裙子的顏色很相近。
她由衷地笑道:「多謝夫人!想不到夫人這般手巧。」
白桑夫人眼角都笑得彎了起來,她說:「我針線手藝粗笨,補得不好,姑娘多多見諒。」
「哪有的事!」玉綰拎起那件衣服,心想能馬上穿到身上,頗有些愛不釋手,「夫人真是太謙虛了。」
白桑夫人見玉綰喜歡,也就不再說什麼,低下頭抿嘴一笑。
傍晚剛洗過澡,玉綰就把白桑夫人送來的衣服換上,繫上絲綢的腰帶,她輕吐了口氣。到底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白桑夫人說得不假,說來說去,還是自己的衣服穿著最舒服,也最合身。
她撩開帳子走出去,呼吸外面的空氣,這次走路的時候,就不會感覺彆扭了。鷹格蹲在沙丘上,旁邊是水蘭舟。在這段時間裡,這個塔扎部落的勇士,在空閑時,倒是熱心地向水蘭舟討教中原的棋道,拿出多年以前來往的商隊留下的一張棋盤和棋子,與水蘭舟進行對弈。
看見玉綰走過來,鷹格眼睛亮了亮,笑著說道:「人家都說,中原女子溫婉似水,美麗動人,我看到君姑娘穿這身衣服,果然好看得很!」
鐵漢粗豪,誇獎女子時也直言不諱,無絲毫顧忌。水蘭舟目光投向玉綰,唇邊露出一絲微笑:「白桑夫人果然心靈手巧,這衣服上的補丁,看著也像一朵花。」
鷹格大笑。
只是笑著,臉上的笑容又漸漸淡了下來,竟嘆息一聲。水蘭舟拈棋子的手一頓:「怎麼了?老爹有何心事?」
鷹格看看水蘭舟,半晌,又嘆了嘆:「我心疼戈爾瓦,他一直都那麼拚命地鍛煉自己,希望能夠配得上公主,這孩子,知道自己除了力氣大,沒別的大優點,心裡其實也有點想不開。」
水蘭舟微微頷首:「年輕人,有幹勁和追求,都是好事。想不開,也可以慢慢來。」
這句話說得語氣老氣橫秋,玉綰在旁邊看了他一眼。
「我就怕這孩子一腔勇氣,最後都成了流水。」鷹格不由自主地看著他,道,「這次的比試,畢竟高手雲集,各個部落都想勝利,戈爾瓦肩上的壓力,比我們部落的任何人都大。」
水蘭舟聽出端倪,轉動棋子,輕問:「可是比試的事,有了什麼麻煩?」
鷹格再看看他,側過臉,重重地嘆了一聲。
玉綰見狀,也只好從旁問道:「老爹有話不妨直說。」
鷹格道:「確實是。最近戈爾瓦遇到了一個大難關,這個難關,幾乎難倒我們所有人了。」
水蘭舟頓了頓:「是什麼難關?想必不是比武了,戈爾瓦的實力,已經足以獨當一面。」
鷹格嘆道:「是啊!如果是比武,戈爾瓦大不了就拼了,輸也便輸了。可是,國王陛下選出了十個勇士后,說要來一場文斗,給戈爾瓦和其他參賽的每個人發了張畫,說要寫謎底。給我們十天為限,解不出來,就是敗啊!」
文斗?玉綰愣了一下,繼而在心底微微一笑。是啊,如果西月的國王真的想借這個機會為女兒選駙馬,那自然是要選一個文武雙全的人,僅有一身蠻力,確實不夠資格當駙馬。
水蘭舟眼中波光流動,隱隱露出笑意。過了半晌,眼看鷹格老爹慢慢消沉,便緩緩問道:「不知是什麼難題,竟能難住這許多的人?」
鷹格看了看二人,伸手自懷裡掏出了一個紙卷,展開后,鋪在桌子上。
水蘭舟一眼看過去,玉綰也瞥了一眼。
一眼過後,兩個人都是相視一笑。
只見那張畫上,畫的是一個和尚,在畫一幅荷花的畫。
不約而同,兩人都聯想到了中原一個廣為流傳的故事,或者說,是一句廣泛流傳的話。玉綰吞吞吐吐道:「畫上荷花……和尚畫?……」
水蘭舟眸中流轉過笑意,已是轉了身輕笑:「極妙,極妙。」
鷹格早就盯著他和玉綰的神情,此刻一陣狂喜湧上他的心頭,小心翼翼地問:「這,這麼說,二位都知道這畫的意思?」
水蘭舟笑了起來,說道:「知道確實知道,老爹,國王的意思是讓你們把畫的內容解答出來,還是說另有他意?」
「這個……」鷹格頓了一下,立即又道,「國王說,這是個謎面,讓我們猜呢。」
水蘭舟看了看玉綰,片刻,說道:「既是解謎,想必不會那麼簡單,恐怕是讓我們對出下聯,才算是過關。」
玉綰點點頭:「說到下聯,我記得,是這句『書臨漢帖翰林書』。」
鷹格一頭霧水地盯著兩人,不明白他們所說的下聯又是什麼,面前的畫,如何能扯到對聯上去?
水蘭舟沉吟了一下:「不,不能用這句。這題目出得刁鑽,就算我們知道答案,也不好隨便作答。這樣,難保不會有其他通曉中原民間傳說的人,依葫蘆畫瓢。那時,就難說了。而且,那西月王,也未必就不知道答案。」
這麼一說玉綰也明白了。近幾年西月與中原通商緊密,這裡的人知道中原的傳說,實在不是罕見的事情。那麼這個國王。看來是真想遴選一個人中龍鳳的翹楚了。
鷹格看不懂兩人的舉動,只得問:「月留公子,依你看,這題目怎麼解答才算正確?」
水蘭舟看向他,淡淡地笑了笑:「怎麼解答才算是正確的答案,我也沒有把握。我只能為老爹試一試。」
鷹格激動地道:「好,請公子一試。」
水蘭舟目光在棋盤上逡巡,半晌才道:「眼前就有一聯,可以對。」
「什麼?」玉綰問。
「棋中君子君中棋。」
鷹格嘴裡把這句話念叨了一遍,問道:「公子,這就是答案嗎?」
水蘭舟點頭道:「如無差,應當是的。」
「太好了!」鷹格站起來,由於動作太大攪亂了棋盤,他一臉興奮之色,「月留公子果然天人也,我代戈爾瓦謝謝你!」
說著鷹格拿著畫,滿心歡喜地走了。
剩下一盤被攪亂,無人問津的棋局。水蘭舟看玉綰,玉綰也看著他,不約而同,又是相視一笑。
白桑見丈夫回來,立刻上前道:「怎麼樣?可解出來了?」
鷹格大笑著道:「多虧你讓我去找月留公子。果真是有先見之明啊!」
白桑聞言,知道困擾多日的難題終於得解,心中也是鬆了口氣。她輕嘆道:「月留公子和那位君姑娘,我們雖然不知道他們的身份,但看他們也是極為顯貴之人,他們感念我們的救命之恩,我們才能借他們的勢。這次,若是戈爾瓦真能過關,我們可是要記住這個大人情……」
鷹格握住她的手:「我知道,這次如果不是部落真到了為難的時候,我也不好意思厚著臉皮找他們,只要這次的劫難能順利過去,保我部落無憂,我便是幹什麼也值了!」
幾日之後,鷹格興高采烈踏進水蘭舟的帳篷,言道戈爾瓦答出了國王的難題。現在部落里,正在上下歡慶,戈爾瓦被族長邀請去赴宴。
水蘭舟笑道:「哦?好事啊,在下恭喜老爹,心愿得嘗。」
鷹格抬眼看了看他,慢慢地道:「其實,這也還是要感謝月留公子。沒有公子的幫助,這難題……唉,豈是我們這些人能答出來的!」
「老爹言重了。」水蘭舟淡淡地笑了笑,「在這之前的許多難關,戈爾瓦也都闖過了,足證明他的努力。才是讓老爹和部落揚眉吐氣的關鍵原因。」
鷹格笑了一下,只是眼底有些赧然。半晌,他看了看水蘭舟和玉綰,說道:「戈爾瓦贏了比試,另外還有三個人也提交了答案,今日起,便要進宮了。」
他又抬起頭,頓了頓,繼續道:「所以,今日又有一事,得麻煩公子。」
水蘭舟搖了搖扇子,看他:「老爹莫不是想讓在下,陪同戈爾瓦一起進宮?」
鷹格面上露出吃驚的神情,隨即又尷尬地垂下眼,有些結巴地道:「正是,若有月留公子從旁協助,想來,戈爾瓦在剩下的幾關中,定能順利通過。」如果這次進宮,國王還是出個什麼文斗,那戈爾瓦還不是前功盡棄嗎?
水蘭舟輕嘆一聲,合攏扇子:「老爹,進宮可以,請給在下一點時間準備。」
鷹格愣了一下,不過片刻,頻頻點頭,說道:「公子只管準備。哎呀,真是多謝公子了!您真是……我們部落的恩人……」
鷹格幾乎要千恩萬謝,看著水蘭舟的眼中也滿含著感激,「公子,這次真是天人助我部落,我鷹格終生不會忘記公子大恩,公子救了我部落幾百口人,便是我部落的貴人!」
聽到他的話,玉綰轉頭看著他,心裡有些不是滋味。過了會兒,還是問道:「那歲貢……你說那歲貢逼壓你們,使你們生活過得很難。那……大寧,是何時加貢的?」
鷹格的目光移過去,他當然不會如戈爾瓦那般,年輕氣盛,說話便沖。他只是溫言說:「已是好幾年的事了,最近五年,年年加收,實在是今年特別受不了了。」
玉綰別開眼,五年,說大寧朝廷給了他們長達五年的壓力,這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的事。她一時間覺得有些迷惘。
鷹格老爹走後,她陷入沉思,這實在太像一個陰謀,一個蓄意的、對付中原的龐大陰謀。目前看來,無論這個陰謀是否成功,它都至少挑動了西域許多人對中原的不滿。而且不滿的情緒,在與日俱增中。
玉綰養在深宮,但不代表她不諳世事,光是這麼一想,她就已經有種要汗流浹背的感覺。不管這究竟是個什麼陰謀,定下這個策略的人,不僅有詭詐的心計,更重要的,他也一定是個權勢龐大的人。在西域,這個人的地位、身份,絕對舉足輕重!
沒有極大的權勢,也掀不起這種大浪,將西域無數子民蒙在鼓裡。如果存在這麼一個人,那該是多麼可怕。
玉綰覺得像陷進旋渦里一樣,身不由己地深陷入其中,幾乎完全迷失了本心。
「玉綰!」
她驀然一驚,從深深的夢魘里跌出來,她想到了上官冽,他是西月的皇子,可以擁有巨大的權力,可是,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水蘭舟注目看著她:「玉綰,我們有機會入宮,你可準備好了?」
玉綰怔住,轉頭慢慢看向他:「就算我們能進宮,我沒有聖旨和金印,還是無法證明我的身份。那西月皇室,不一定肯認賬。」
一想到西月七皇子上官冽可能有圖謀,玉綰便不像先前那麼有把握了。再看西域那麼多人都對中原有仇恨,她就更不敢有所妄動。
水蘭舟眸中閃動幾抹深沉的光影:「已經走到了這裡,你還想退縮?」
他的語氣和以往有些不同。玉綰抬頭,心中卻忽然有所觸動,漸漸心裡有點自嘲地想,她怎麼可能退縮?莫說已經到了這一步,經過之前的萬難都來到了這裡,現在可以進宮,她怎麼會不進?
鷹格從部落里挑選了幾匹好馬,便與水蘭舟一人牽了一匹在前同行。白桑夫人給了玉綰一塊當地的面紗遮住面龐,坐在後面的馬車上。
塔扎部落幸而距離西月的皇宮並不算遠,又有當地人幫忙,緊趕慢趕大半天路,就到了城門口。規定參賽者可以帶三個家人同行,戈爾瓦將令牌掏出來,正好鷹格老爹、水蘭舟和玉綰三個人可以進去。白桑夫人便獨自駕著馬車返回部落。
玉綰一直未曾多看,規規矩矩地走在水蘭舟身後,西月皇宮什麼樣,她並不願意去了解。上官冽,我來了。不知你又在何處?縱你有太多陰謀,也不應算計到大寧的頭上。
前面宮廷的人引路,鷹格和戈爾瓦去面見國王,玉綰和水蘭舟就被帶到了一處院落休息。推開房門進去,看玉綰一副倦容,便知道她有些勞累了。水蘭舟說道:「你先休息一下,我出去看看。」
名為出去看看,實為探聽虛實,玉綰看他一眼,點了點頭。
如果,她知道這次「探聽虛實」,會引起那麼多的禍患,她想,那時她是不會輕易放水蘭舟走的。可惜,那個時候的她,不能未卜先知,所以她只是點了點頭,同意了他的要求。
水蘭舟卻似心有感應,輕步上前,伸手一把扣住了她的腰,把她攬到了懷中。
玉綰大窘之下自是滿臉通紅,水蘭舟抱了一會兒,便鬆手放開,低頭慢慢看著她,眸如星輝微動:「都會好起來,你要相信,玉綰。」
玉綰看著他。都會好起來嗎?片刻,她淡淡地抿嘴,沖他笑著點頭。他說能好起來,那就相信吧……
水蘭舟走出去,立刻將全身的功力提升到頂點,雙腳踏地無聲,就像隱遁了身形一般。他在無數樓閣走廊中穿梭,身影飄忽,速度極快。此刻他身處西月皇宮——任逍遙的地盤上,他本人就在皇宮的某處也說不定。
水蘭舟現在是連一絲一毫的自身的法術也不能動用,法術的波動很快就會被任逍遙發現,行蹤必然暴露。
白衣飄蕩,他臉上的髮絲被吹開,單論武功而言,西月皇宮也不應該有人勝過他。驟然,一道黑乎乎的鞭影襲掃過來,鞭子凌厲地打向他的身體。水蘭舟腳下一側,整個人立時滑出了鞭子的範圍,所現所動,皆在瞬息之間完成。
頓了頓,又是一鞭已至,他這次有了準備,不費力地便躲開了這一鞭。彼時他已滑到了走廊外。
腳下剛剛站定,就聽到一個人脆生生地叫道:「好!」
麗影一閃,一名女子已是站到面前。方才幾十丈之外,剛才分明還是全無蹤影,此刻這女子出現的身法,竟也令人匪夷所思!
女子穿著艷麗的宮裝,頭上插了無數的珠釵,兩道眉毛立起,臉上帶著一股彪悍之氣。她拍手笑道:「當今世上,竟有人能接我兩鞭子,好!你很好!」
退後一步,水蘭舟便發現不對勁了,且不說這女子臉上那奇特的表情,在她的一雙眼睛里,竟然也帶著煞影,掩映著一片血紅色。
女子盯著他,明顯很興奮:「公子相貌堂堂,武藝高強,比那些什麼勇士都強多了!來,快繼續跟我打!」
水蘭舟緩緩拱了拱手:「不知是公主殿下,無意冒犯,在下走岔了路,這便告辭!」
「不準走!」明明之前還笑意盈盈的臉上,陡然生出兇狠的戾氣,女子奮力地甩出鞭子,口中大叫,「給我攔住他!」
話音一落,之前的草叢裡,冒出兩條人影,是兩個侍女打扮的女子,只可惜她們的臉上就像木偶般面無表情。水蘭舟驚了一驚,這兩個人之前也竟似不存在一般,毫無聲息。
兩個如鬼的侍女,同時出手截住水蘭舟左右兩旁,身後女子興奮地大叫:「殺死他!快殺死他!」
鞭子如毒蛇一般卷向他的后心。這哪裡還是柔婉嬌俏的公主,分明是只野獸。一隻沒有思想,貪婪嗜血的野獸!身份被叫破,如同沒聽到一般,女子盯著水蘭舟的眼,閃爍著扭曲的快意。
水蘭舟目中清冷一片,以極快的速度從三人之間的縫隙鑽出去,這三人,無論是受上哪一人的攻擊,都是足以令人致命。
「哧啦!」儘管他的身法已是快得不可思議,但那女子的鞭子,還是卷上了他的衣角,將他的衣袖扯下來一片。他靜靜地站在一旁,目光沉沉地盯著面前的三個人。
那女子看到被卷下來的衣袖,幾欲手舞足蹈,口中混亂地叫嚷:「天下無敵!我是天下無敵的!」說著就開始癲狂地笑,看向水蘭舟的眸子,更添了無數殺意。
那是單純的殺意,除了殺意,看不到其他任何東西。甚至,沒有一絲一毫人類該有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