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章狗一樣的人生
大唐開成元年的這個初春格外寒冷。
剛剛過了上元節,又一連下了三天的暴風雪,雪后氣溫更低。
從正陽門進城,沿著主幹道走到盡頭,是一座滄桑古樸的青石橋。
橋下護城河水常年不斷,清澈見底,繞城而過。過了橋東去,就是青州府城最大也是唯一的「富人區」朱衣巷了。
街巷橫貫南北,淄青藩鎮各路權貴的府邸、衙署基本上都沿街分佈。
這一點自是與長安不同。
在長安,只有王公貴戚或者三品以上大員的府邸經朝廷特批才能沖著大街開門,普通官員貴族是不行的。可在距離長安千里之外的東夷,天高皇帝遠的地方,規制和儀法就不那麼重要了。
……
在感覺上,唐突好像是做了一個夢,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境很真實,只是突然被吵醒了。
他困難地撐開沉重的眼皮,一個桃眼杏腮的嬌柔小娘正俯下身來,試探著伸出纖纖玉手拽了拽他的胳膊,又捅捅他的腰身,柳眉輕蹙,輕輕自言自語道:「這吃軟飯的不會是真死了吧?」
小娘思量著是不是回去稟報自家小姐,或者請個醫者來診治一下,陡然間瞥見躺在床榻上的錦衣少年已經睜開了眼睛,正緊盯著她尚未完全發育好的小胸脯兒發愣,不由面紅耳赤、羞憤交加,倉促間猛地起身往後退去,險些栽倒。
她定了定神,突然意識到這吃軟飯的少年有什麼好怕的。
於是就站在那裡雙手叉腰,抬頭反瞪著他,青澀的目光故作兇惡。
兩人大眼瞪小眼,誰都不吭聲。
片刻后,終於還是小娘年紀太小吃不住勁,紅著臉轉身一溜煙跑了。
……
唐突披衣下了床榻,環顧四周,眸光複雜。
頭頂雕樑畫棟,室內諸物陳設古色古香。
他站在懸挂在東山牆上的銅鏡面前打量著自己,鏡中的少年身材修長,猿臂蜂腰,眉清目秀,只是面色略顯蒼白。
才這點年紀,不會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吧?
他苦笑著伸手摸了摸臉頰,臉上輕輕柔柔沒有半點稜角。
想他堂堂歷史學者出身的市長大人,正在躊躇滿志青雲直上之際,突然一覺醒來,變成了一個窩囊廢兼靠吃軟飯為生的……唐朝小白臉,真的欲哭無淚。
與他前世的叱吒風雲相比,這與他同名同姓的唐時少年,命運簡直是悲劇吊軌到了極點。
祖上是凌煙閣二十四功臣之一的莒國公唐儉,父親唐平官至兵部侍郎。雖是庶子,但因為唐平子嗣不旺只有兩個兒子,自幼也頗得寵愛。
但誰又能想到,這麼一個含著金鑰匙出生的孩子卻天性懦弱,終日渾渾噩噩,也不喜歡讀書,年歲越長性格越孤僻,紈絝子沒當成,反而成了長安人盡皆知的窩囊廢。
於是唐家就把他送來了青州的外宅,投奔未來的岳家青州刺史朱騰。
來自長安的窩囊庶子在青州其實一樣錦衣玉食、奴僕成群,加上背靠朱刺史這棵大樹好乘涼,也沒幾個人敢招惹他。
原本照此下去,他會成為朱家的登門贅婿,作為唐朱兩家政治聯姻的利益鏈接點,安逸享樂一輩子。
奈何天有不測風雲,在去年十一月長安甘露之變中,唐平受牽連橫死。27歲的年輕皇帝李昂不甘為宦官所控制,意圖奪回喪失的權力,結果失敗。
因為這場失敗的政變,無辜受害的朝廷官員有千餘眾,包括躺槍的唐平。
可想而知,少年的好日子就到了頭。
府中的下人在某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席捲財物逃逸一空,身無分文又習慣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少年,厚著臉皮去朱家討生活,吃起了軟飯。
唐突掐著指頭暗暗算了算,少年的軟飯吃了大概有一個多月的時間。
朱家上下雖然沒給過什麼好臉,但終歸還是勉強收留了他。
但今天朱家突然就翻臉了,朱騰的內侄薛貴一頓冷嘲謾罵將他驅逐出來,狼狽的少年被薛貴帶著幾個惡奴和一條大黃狗追著,慌不擇路,一頭栽下了青石橋掉進冰冷的護城河中差點淹死。
「真是神一樣的劇情,狗一樣的人生啊……」
唐突從來沒想過,像自己這樣的上位者居然會淪落至此,他恨不能再跳一次河穿回去。
……
正午時分,唐突還是咬牙切齒走出了卧房。
窩囊廢就窩囊廢吧,反正穿越已成既定事實,他不想躲在這樣一棟空蕩蕩的豪宅里像怨婦一樣自怨自艾,更不想在這個亂世將至的晚唐像狗一樣的苟活著。
院中漸有敗落跡象,春天的野草正在瘋狂萌芽生長。
他俯下身去,又抬起頭來,順著野草一百三十六度的仰望,凝望它們仰望的天空在哪裡。
他只看到了連綿不絕的青牆紅瓦和琉璃飛檐。
他順著扶梯爬上了院牆,小心翼翼地坐在狗尾巴草叢生的牆頭上,望著極遠處的西方。
耳中彷彿傳來長安城熙熙攘攘的人聲、車聲、馬聲、駝鈴聲和雞鳴犬吠,在那裡,少年曾經擁有與許多貴族子弟一般無二的標配行頭:一隻西里伯斯的白鸚、一條撒馬爾罕的小狗、一本摩揭陀的奇書、一劑拜占城的春藥……
還有兩個如花似玉的美婢。
一個輕輕挽著袖口、露出雪白凝脂的玉臂,輕柔細膩地站在身後為他梳理頭髮;而另一個,則乖巧地伏在他的腳下,水汪汪的眼睛里閃動著迷醉而諂媚的光。
唐突情不自禁想得痴了,嘴角的口涎晶晶亮。
「哎……果然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
唐突嘆了口氣,目光落在了後巷一戶百姓家的小院內。
這戶人家炊煙升騰,男女分工造飯正忙。
一鍋新蒸出來的黃橙橙的栗米飯,還有三五張剛烙出來的胡餅,又薅了一把院中菜地上種的綠油油的豆苗加點牛油亂燉了一盆,佐餐的還有一小碟腌菜,其樂融融。
這下唐突頓覺腹飢如火,再也失去了閒情逸緻,溜下了牆就直奔廚房,準備先找點東西吃填飽肚子再說。
諾大的廚房裡空空如也,看得唐突很不爽,直冒火。
這些該死的家奴逃走,不但捲走財帛,竟然連糧食菜蔬也拿光。
無恥啊!一個個都沒底線!!
找了半天,才在米缸里發現了一點殘存,在房樑上覓到了一小塊懸挂著的干肉,上面有幾處明顯的缺口咬痕,不知道是不是被夜貓或者老鼠給偷吃過。
但唐突顧不上這些,他燒了火洗了鍋,用這一把米熬了一點稀飯,又將那一小塊干肉切成丁扔在稀飯里再加了一點鹽繼續煮。
如果有個皮蛋就好了,可以做成香噴噴的皮蛋瘦肉粥,可他實在弄不到別的食材和調味品,只能將就了。
就這樣一小碗簡單的肉末白米稀飯,吃得唐突滿頭大汗,很是心滿意足。吃完飯,他才不得不開始思量應該要怎麼活下去。
繼續去朱家吃軟飯?
少年不懂人情世故,可唐突卻是歷經人世滄桑的老江湖,人精中的人精,儘管少年的記憶還沒有完全融匯貫通,他也知道少年今日突然被攆出朱家,應該並不是薛貴擅自做主那麼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