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9章二月初十
唐斗的飯桶食量在四海樓的燒鵝面前,徹底發揮得淋漓盡致。
主僕兩人離開四海樓的時候,落日餘暉灑落街巷各處,暮靄之間一片凄涼。
路上行人漸漸歸家,唐突邊走邊嗟嘆,憶昔貞觀治世時、開元全盛日,現在連繁華的影子都抓不住了。
王朝遲暮,如蹣跚老者般踽踽獨行,一步步走向沉沉的黑夜。
天下即將大亂,唐突知道,留給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唐斗回到唐家倒頭就睡,他是典型的豬一樣的吃貨,吃飽了就睡,睡夠了就想吃。
唐斗睡到後半夜就醒了,他正準備起床晨練,耳邊就傳來笛簫之聲。
笛簫聲宛轉悠揚抑揚頓挫如泣如訴,唐斗的心神被蒼茫古樸的樂律緊緊抓住,他草草套上衣衫出了門去,正見唐突披著裘皮大氅,站在院中的桂花樹下吹簫。
哎!
笛簫聲隨著一聲嘆息戛然而止,隨之是唐突低沉帶有磁性的輕輕吟唱: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
唐突這一夜輾轉反側難以成眠,就起了一個大早,撿起少年擱置在床頭上的一管銅蕭,試了試手還不生,倒是被自己的蕭聲牽扯出幾分感慨的複雜情緒來,順嘴就吟了一首辛棄疾的鷓鴣天。
曙光初現,唐斗站在身後幽幽道:「公子,你是想家了嗎?阿斗也想家了,我們離開青州去長安吧?」
唐突默然不語。
想家了……是想家了,但是他的家真的在長安嗎?
……
二月初十轉眼就到。
寅時一刻,這是青州初春一天中最冷的時候。
青州城的歸化門循例緩緩打開,幾個守門的士卒揉著惺忪的睡眼,穿著破舊的皮甲,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他們執橫刀慢慢吞吞開始上崗,天光還未完全開亮。
在裝備上,藩鎮地方軍多數不如京城的神策軍,當然戰鬥力跟裝備不能完全劃上等號。
府兵制早已破壞殆盡形同虛設,到了當下,藩鎮各自募兵,編製員額什麼的統統不受朝廷控制。藩鎮兵馬的多寡,戰鬥力的高低,取決於藩鎮自身的經濟能力。
青州軍與臨近的河北三鎮兵馬相比,自是差上一籌,但與日漸腐化的京城禁軍相比,只強不弱。
兩輛豪華馬車從城內一路疾馳過來,守門士卒見帶路的竟然是朱刺史門下的心腹兵曹,不敢阻攔,任由馬車出城。
城門樓上,裹著黑色大氅的節度使嚴休復昂然而立,身後站著宋濟和耿璐兩人。
嚴休復神色陰沉,手中捏著一張油乎乎的黃麻紙。
昨夜他設宴與宋耿二人同飲,不料從四海樓購來的燒鵝中吃出了一張紙條。
紙上有短短兩行字,筆跡是一種嚴休復從未見過的古怪字體,筆法瘦勁,勾勒分明,連筆流暢。有點像懷素的狂草,但又似是而非。
內容卻充滿調侃詼諧:內侍來去自如,嚴公難得糊塗。
耿璐抱拳躬身:「使君,那閹賊一早從朱府離開,行蹤詭異,看樣子是要返回長安,難道就任由其來去?」
嚴休復略一沉吟,聲音決絕:「言之,立即派軍出大營,以清剿山賊為由,將這閹賊拿下,就地審訊,速速查明閹賊與朱騰勾結的陰謀為何,不得遷延!」
耿璐早就按捺不住了,聞言大喜,立即領命下了城樓。
嚴休復扭頭向宋濟揚了揚手裡的紙張,眉頭緊蹙:「元機,這通風報信之人到底是誰,值得探究。此人隱在幕後,居心尚未可知。等忙過這一兩日,順著燒鵝和四海樓的線索挖下去。」
宋濟躬身行禮,卻是無言以對。
送信之人來歷為何、意欲為何,是通風報信、渾水摸魚還是趁火打劫,誰又能說得清楚呢?
……
載著不少黃白財貨的兩輛馬車在官道上飛馳而去,車轍深厚。
東邊的天際露出淺淺的魚肚白,一隊百餘名青州騎兵縱馬揚鞭追了上去,料峭春風卷著寒氣呼嘯而過。
那兩輛馬車僅馳出了三十里,就被這隊來勢洶洶的青州騎兵給團團包圍在東陽山腳下。
半躺在馬車中守著銅爐炭火閉目養神,昏昏欲睡的錦衣青年太監魚市宏大吃一驚,探出頭來喝問:「怎麼回事?」
驅車的車夫和另外一名隨從神色慌亂,低低道:「貴人,青州鎮官軍來追,將我等包圍,好像來者不善。」
魚市宏勃然大怒,立即跳下車來。
他站在車下環視周遭這群如狼似虎的青州軍卒,神態傲慢,揚手斥責道:「爾等大膽!竟敢阻攔雜家的去路?」
青州軍領頭的校尉在馬上撇撇嘴,心道一個沒有卵子的小太監囂張個鳥,這裡不是京城,落在老子手上,就自認倒霉吧。
按大唐規制,原本淄青道也有高級太監充為監軍。
只在前年,監軍楊達合意外中風,救治不及時一命嗚呼。朝廷就再也沒有委任新監軍下來,一直空缺著。
有傳言說,楊達合其實是讓節度使嚴休復給設計坑死的。
因此青州軍對太監就沒有那麼多的忌憚,更談不上什麼畏懼可言。
校尉冷笑揮手:「吾輩奉命清剿山賊,此賊形跡可疑,疑似姦細,速速將他拿下!」
一干軍卒轟然下馬,手持橫刀弓箭,逼近過來。
魚市宏汗如雨下,色厲內荏的顫聲嚷嚷起來:「你們哪一個敢動雜家,還想不想活命了?」
魚市宏平日里養尊處優頤指氣使慣了,來到這偏塞的青州一地,更是覺得可以像他頭一次吃過的螃蟹一樣橫著走,連刺史朱騰都不放在眼裡。
當魚市宏意識到危機到來,滿腹的驕橫傲慢頓時化為泡影,直接嚇尿了。
黑衣車夫面色驟變,說時遲那時快,此人突然暴起,手中一把鋒利的匕首在身形一躍間劃過魚市宏的咽喉。
魚市宏叫都不曾有叫的機會,就被割喉而亡,鮮血崩流。
他軟綿綿的身子晃蕩了兩下,陡然倒地。
軍卒大驚,一哄而上。
黑衣車夫雙腳一頓,竄上馬車的車頂,爾後飛身撲向最近的一個馬上軍卒。
凌空飛躍、持匕割喉、踹落屍身,動作一氣呵成,迅猛如閃電,等周遭的青州軍反應過來,黑衣車夫早就奪馬一溜煙逃進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