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4章內鬼
因為人太多,嚴定唱禮唱得口乾舌燥,聲音都有點嘶啞。而時間久了,在場不少賓客都聽得昏昏欲睡。
終於到了最後一位。
念完,嚴定將禮單合併起來胡亂塞給一旁的家僕,然後去角落偷偷吃了一盞熱乎乎咸滋滋的八寶亂燉茶,又轉回來小心翼翼伺候著主子。
嚴休復朗聲大笑,向嚴定擺擺手:「歌舞伺候。汝且先去將那唐突送來的劍南陳釀開上一壇,此等美酒,老夫當與在座諸位開懷暢飲,不醉不歸!」
嚴休復這話一說,場下的朱薇臻首微垂,肩頭輕顫,再次抬起頭來,就眸光流轉,俏面含春。
早準備多時的十幾名樂師賣力合作,絲竹悅耳之聲響起。
身穿彩色霓裳的十幾名舞女伴隨著樂聲,次第進入場中,扭腰擺臀,翩翩起舞。
唐突向朱薇望過去,目光平靜。
但他心裡其實並不平靜。
他不得不佩服,朱薇這小妞對人心尤其是對嚴休復心態的揣摩堪稱一絕,陰謀設計銜接推進的環環相扣,竟沒出半點差錯。
真是了不起啊,了不起!
如果嚴休復不當場而且當眾在壽宴上喝下唐突送上的毒酒,朱家父女的毒計就會落空。
攛掇推動唐突拜壽送酒,是第一個環節。
確保嚴休復在宴中當場喝下毒酒,是第二個環節。
一陣陣涼氣在心底泛起,唐突握緊了拳頭。
……
嚴府的下人開始上酒。
按照嚴休復的要求,包括嚴休復在內的幾個主要貴賓面前,擺上的自然號稱是唐突進獻的百年劍南陳釀,至於其他人就是普通酒了。
道理很簡單,嚴休復不捨得。
朱薇嘴角的笑容更加燦爛。
她太了解嚴休復了,比了解自己的父親朱騰更甚。如果不是京城的太監催得急,她日後有太多的法子慢慢弄死嚴休復,也不至於非要犧牲唐家的廢物小廝了。
唐突不動聲色,卻陡然間想起了一個非常至關重要的問題——如果按照朱薇這種陰謀的設計,毒酒擺上了,嚴休復這些淄青鎮的大人物勢必都會中毒身亡,包括朱騰自己……
唐突深沉的目光當即落在了嚴府的大管家嚴定身上,眸光一閃:原來有內鬼。
日日防賊,家賊難防。
唐突心裡哇涼哇涼的,這朱家父女……真的是太狠毒了。
看來朱家給的拜壽禮酒中有沒有藏毒,其實並不是毒殺嚴休復的關鍵,關鍵在於朱家買通了嚴府大管家嚴定。
嚴定給嚴休復喝什麼酒就是什麼酒,嚴休復一定會中毒,其他人就不會。
但酒中藏毒、唐突送酒拜壽,則明顯會讓這條證據鏈完整,坐實唐家庶子謀殺朝廷高官發泄私憤的滔天罪名。
讓唐突百口莫辯,也讓嚴休復死得稀里糊塗。
唐突心內焦躁不安起來:壞了!
儘管他已經將朱家安排的毒酒換了,但萬一嚴定照舊在嚴休復個人的酒中下毒……千算萬算,百密一疏,竟漏算了這個重要的關節!
可事已至此,已經來不及補救。
唐突心一橫。
若嚴休復照舊中毒,說不得他只能選擇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反正絕不能坐以待斃。
他當然早就想好了萬不得已的退路。
這個時候,朱騰錦袍寬袖快步而入,悄然入席。
他游目四顧,與女兒朱薇目光相接,暗暗點點頭。
一切都已經準備妥當,只待嚴休復毒發身亡,他作為淄青藩鎮的第二號人物、青州刺史,馬上就會趁勢而起,趁亂掌握局面。
隨後將所有罪責不由分說都推給唐突,以誅殺一個破落子弟窩囊廢的極小代價,取得謀殺節度使奪取淄青權柄的巨大輝煌勝利。
既向京城太監頭子獻了媚,也可以向他背後那位大人物交差,更重要的是實現了朱家自己的野心,一舉三得。
即便朝中有人對唐突下毒謀害嚴休復事件存有懷疑,有太監集團站在後面推波助瀾混淆視聽,誰敢真正探究下去?
朝廷對地方藩鎮沒有太強的控制能力,青州又是朱騰說了算,這事還能跑?
一個花枝招展的美婢趺坐在嚴休復身側,專職伺酒。
美婢斟滿之後,嚴休復舉杯邀飲。
酒液入喉后他的濃眉卻情不自禁地挑了挑,下意識地瞥了唐突一眼。
目露強烈不滿。
這一瞥,看得有心人唐突如釋重負。
剛才他緊張得頭都冒汗了。
嚴休復的表現是因為察覺了這所謂的百年劍南陳釀寡淡無味,粗劣之極,分明就是普通的青州本地燒酒。
而這說明,酒還是唐突更換的劣酒,無毒。
兀那小廝,竟然以次充好,欺騙愚弄自己——
剛才的酒氣他聞得就不太對勁,嚴休復此時勃然大怒,對唐突的印象瞬間惡劣到了頂點。
砰!
嚴休復怒形於色,拍案而起。
因為用力過猛,嚴休復寬大主案上的玲瓏酒壺,五彩盞碟等物,哐當一聲傾覆了大半,酒菜凌亂狼藉。
伺酒的美婢頓時嚇得俏臉發白,以為自己出了什麼岔子觸怒主人,立即跪伏在地,肩頭輕顫不敢作聲。
其他人也都吃了一驚,紛紛抬頭來望著當眾發作的嚴大節度使。
朱騰與朱薇父女相視愕然,莫名所以。
酒中的毒是來自西域的一種名為曼度羅的奇毒,拿捏的份量恰到好處。飲得少,毒不致死,只有放量暢飲毒素積累到了一定程度,才會借著酒勁通達四肢百脈,慢慢毒發攻心,神仙也救不了。
可嚴休復才喝了一杯,時間又這麼短,現在絕對不至於毒發失態。
誰都沒想到,嚴休復又很快平靜下來。他復又緩緩坐下,只是臉色仍然不太好看。
嚴休復是怒極。
如果是旁人,這番至少是拖出去杖責一頓板子,不打死也會打殘。
但嚴休復轉念一想,唐突這小廝畢竟是故人之後,以次充好也未必真有惡意,無非是少不更事罷了。
一個不懂事的孩子,看在死者唐平的份上,還是不跟他一般見識了。何況他本來就是出了名的窩囊廢,離經叛道慣了,干出這種事來也不奇怪。
所以嚴休復的氣來得猛,消得也快。
一旁的宋濟猜出嚴休復為何發怒,又為何把怒氣生生壓制下來了。剛剛吃的那盞酒口感雖然還不錯,但肯定不是百年佳釀劍南春。
敢情這小廝竟敢以次充好蒙蔽節度使,好大的膽子!
不過宋濟也想不到,他吃的酒與嚴休復吃下的酒根本就不是一種酒。他吃的是市面上常見的清酒,而只有嚴休復個人面前的才是朱騰等人認為藏毒、卻已經被唐突偷梁換柱的本地燒酒。
宋濟冷冷掃了場下獨坐一席猶自面色懵懂的唐突一眼,皺了皺眉。他揮揮手招呼嚴定過來,凜然道:「嚴定,速速給使君換酒!」
話音一落,侍立在嚴休復身後的大管家嚴定呆了呆,有點發矇:這是怎麼回事?
而在另外一側,朱騰和朱薇父女聞言臉色驟變。
難道嚴休複發覺了酒中有異?
不然為什麼要中途換酒?
見嚴定站在那裡沒有動彈,嚴休復冷哼一聲,回頭斥責道:「嚴定,還不快去換酒?!」
「諾。」嚴定滿頭大汗,只得躬身領命而去。
朱騰心亂如麻,心急如焚。
如果事情敗露,那朱家就要滿盤皆輸了。
他雖然提前做了萬全的謀划,嚴府之外也隱藏著心腹屬下數百人隨時待命,但這一切都建立在嚴休復暴斃的基礎上。
若是嚴休復安然無恙,眾目睽睽之下,他什麼都做不了。
硬要下手除掉嚴休復,除非將在場這一群青州權貴官僚士紳一百多人統統誅殺殆盡,滅了全部活口。
只是這樣,他還要這個青州有何用。
朱騰向女兒朱薇投過複雜焦慮的一瞥。
朱薇俏臉上神色變幻,銀牙暗咬,悄然起身離場。
宴席現場不遠處的迴廊盡頭,嚴府大管家嚴定臉色蒼白,背靠廊柱站在那裡正不知所措。
一切的環節都沒有出問題,但……
朱薇長裙曳地匆匆而來,臉若冰霜:「嚴定,到底怎麼回事?」
嚴定有些畏懼地望著朱薇,搖搖頭。
朱薇略一思量,冷冷一笑,旋即從衣袖中取出一個繡花錦囊來遞了過去:「一不做二不休,速速將此物放入嚴休復的酒中,此事若成,你們一家的榮華富貴自不待言。可要是出現半點差池……小心你的狗頭!」
「小的知道該怎麼做。」
嚴定肩頭輕顫,哆嗦著手接過去,爾後草草躬身一禮,腳步虛浮,退下去重新安排上酒。
自打他被朱家收買的那一天開始,他就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無論換什麼酒,在酒中下毒就是了。
就是這麼簡單直接粗暴。
朱薇站在原地,嬌媚的臉蛋上殺機浮現。
不論如何,今日嚴休復必須要死,到了這個份上,朱家已經沒有退路。
必須要弄死嚴休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