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魂死
在意識消散的最後,牧畫扇看見城牆上高高在上的將軍模糊間幻成了一個青衣少年。他迎著白光走在最前面,黑髮如墨,笑如春陽,似肩扛萬鼎,每一步都走得如此艱辛。她追在他身後跌跌撞撞,在他寧靜渺遠的簫聲里使勁奔跑,好像用盡所有生命去追趕。而視線終於模糊,他的身影緩緩在她眼前拔高,直到成為一座她此生再也無法攀登的懸崖絕壁。她聽見兮風在記憶深處情意款款的話語:畫扇,我等你。十八年時光好像只是眨了眨眼,過往已入黃泉。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可笑的是,景兒並沒有履行她的承諾。一夜之間,世上再無歸雁城,也再無旻國。哀號的冤魂們,宛如冗餘的註腳,在歷史的車輪前不留下一絲煙塵。「雁歸來,雁歸來,又是一年好時節,春莧如新人如故。雁歸來,雁歸來,又是一年思鄉切,秋雨如脂人如故。雁歸來,雁歸來,又是一年雁歸來,十萬枯骨滿歸途,故人何處?」至此,世上再無歸雁城,離家的孤雁亦再無歸途。
穹夜遲暮,月紅得妖嬈。一光一刀,割開了夜色。枯枝,斷崖,殘垣,這個千萬年來不曾生長出活物的地方,是神遺忘的老舊墳塋。這裡,於旻國邊界十里開外,名久煌海。久煌海不是海,而是一片萬古荒原。茫茫無際的白沙下,不知埋葬了多少屍體。沒有人敢輕易來這裡,更無人敢深入其中,因為沒有人知道,這久煌海里究竟存在的是什麼。
此時,一個將官站在久煌海的界碑前猶豫了一會兒,咬牙把馬上的麻袋扛在肩上走了進去。他,就是當時在景兒身邊的那個將官,姜朔。沙塵四起,空氣中瀰漫著一種不明的可怕氣息,壓抑得他步履維艱,每走一步都好像要把呼吸掏空。直到走到一處沙坡上,才把麻袋放下,打開,露出裡面渾身是血的女子,不是別人,正是已生死不知的牧畫扇。
「幹得不錯,姜將軍。拿著這塊玉,回去和你妻兒團聚吧。」這時候,沙坡旁邊突然出現了一人,他身披烏袍,頭覆兜帽,看不清眉眼,著一雙精緻金絲綠繡鞋不緊不慢地走來。分外清涼的聲音由遠及近,帶著一陣刺骨冷風,使得姜朔竟不受控制地伸出了手,如木偶般獃獃地接過了一塊紅玉。姜朔明白自己被那人給控制了:「希望你能遵守承諾放我妻兒回家。」
那人並沒有理他,而是將地上的牧畫扇打橫抱起,轉身就走。「就算是陽煞,扇尊她也是個英雄。她不該落得這般境地,如果可能的話,」一臉剛毅的姜朔頓了一下,有些不甘心地說道,「求你救救她。」
「呵呵,你看我像會起死回生的神?」留給姜朔的,是那人的一聲嗤笑。四周一片虛無的黑,無邊無際。我死了啊。牧畫扇覺得,自己現在是一小片灰塵,輕輕飄浮在這片死黑之中。她飄啊飄,飄啊飄,看到了光亮,那是一朵花。她落了上去,沿著花瓣一點朝下滑落。而那花瓣里,每一瓣都浮現出一個畫面。她看見一個素衣女子手把手地教一個少女練劍。她忍不住想嘲笑那素衣女子:你個傻子,你知道她手裡拿著的劍是想殺你的嗎?風起了,她又落在另一片花瓣上,還是那個女子,旁邊躺著一個白髮少年在懸崖上看星星。她忍不住又嘲笑她:你個傻子,你知道他會因你而死嗎?她又被吹到了另外一片花瓣上:那個素衣女子,站在一座城上豪情萬丈地發誓,她在此城必在。她都快要笑出聲了:你個傻子,你知道這個城會將你挫骨揚灰嗎?她的身子開始慢慢發沉,沉入最後一片花瓣:一個扎著衝天辮的女娃跪在一個少年面前,一臉崇拜地說,你是神吧?
她終於哈哈大笑:「你個傻子,他是你的死神啊!」笑得整個身體馬上就要沒於花心之間。然就在此時……「該醒醒了。」渺遠的男聲如驚雷炸於這片黑暗之中,花被狂風捲起撕得粉碎,一束刺眼的光照了進來。她費力地把眼睛睜開一點點,狹窄的視線里一片血色氤氳,看見身側站著一個烏袍男子,面容模糊。我沒死?想抬抬手指,結果背後猛然傳來無法言說的疼,刺激得她恨不能大聲慘叫,叫出這世間最酷烈的疼和最苦楚的凄。剝皮剜骨之痛,那般清晰地潑灑在她意識深處,如百年不遇的寒潮,兇狠無比地吞噬著她全部的世界。疼,生生的疼原來人最痛最苦之時,全世間不剩其他,只有痛,只有苦,只有想沉入死亡再不入人世的奢望。為什麼要醒過來?這般痛,這般苦楚。為何要我牧畫扇一人來承擔,為什麼是我牧畫扇?
「你是想死,還是想活?」烏袍男人問。還用問嗎?求你了讓我死吧!她想要大喊出聲,可話到嘴邊只剩啞然的空氣。男人靜靜地看著她,想起第一次見到她時,她的眼睛里充滿令他作嘔的希望。而如今,渾身包裹在繃帶里只露出的那雙眼睛,滿滿地用凄絕的痛苦寫著兩個字——求死。第二日。第三日。整整七日,每天在牧畫扇徘徊於死亡邊緣的時候,那個男人都會出現在她身旁,問她同一句話:「你是想死,還是想活。」然他每次得到的回答,都是同樣的無聲求死。
於是今天,男人來了,帶來了一根針,一根紅線。「我用屍垔泯根術瞞天過海,給你爭了點陽氣在體內耗了你七日。然陽氣馬上就用盡,我來給你收屍。既然你一心求死,那你這身子骨可萬萬不能浪費。看見我手裡這根針線了嗎?一會兒,我會用這根針引著這根屍線,一點點穿進你的經脈,趁你陽氣還有這半口,把你煉成屍儡。嘖嘖,可惜你根骨全被人挖走了,不然這可是一個尊者級的屍儡啊。」男人不緊不慢地介紹著,在牧畫扇縹緲迷濛的意識里,恍惚覺得他的聲音妖媚酥軟,幾如蛇蠍。
男人還在慢慢介紹他準備怎麼一步步殘忍而血腥地將她煉製成屍儡,然牧畫扇並不在意,在疼痛與迷茫間,心裡只有一句話:她終於可以解脫了。終於可以離開這個虛偽可笑的世界,再不受這人世一分一毫的苦楚。懷瑾,等下黃泉相見,我定要和你好好喝上兩杯小酒,好好跟你吹噓,我牧畫扇是怎麼用命換回了你的歸雁宗,保全了歸雁城。你知道嗎?我真的成了英雄,一個不得好死的英雄。等我們喝得盡興,便一起去找孟婆忘卻前塵舊事,然後告訴她,來世,我們誓不為人。牧畫扇閉上了眼。
「哦,對了,歸雁城全滅,歸雁宗上下被屠了個乾淨。嗯,據說是你乾的。你等等,我找找我看到的那句話啊。」男人從懷裡掏了半天,掏出一張告文。「行月紀六五八年,陽煞降世,刺歸雁宗宗主應懷瑾,滅歸雁宗滿門,屠歸雁城全城,后伏誅於息烽將軍。十三公主大軍一舉收復旻國,大勝——式督隆國本書萬曆。」
「哎喲喲,你詐屍去乾的?」他拿著那告文遮唇而笑,「不過話說回來,要真是你乾的,我還真敬你是傳說里的扇尊大英雄了。可惜,你現在馬上就要被我做成屍儡咯!」男人聲音不大,輕輕淺淺像是一陣風吹過她即將沉淪的思緒。可是,每一句,每一字,都好比初春驚雷炸在她耳邊,五臟六腑皆被掏空掏盡,只剩滿腔凄涼。歸雁宗、歸雁城、旻國,全不在了?全是我牧畫扇所為?不,這一定是假的!「你……騙我!」虛弱的嘴裡擠出幾個字。男人大笑,彷彿知她會有此般反應,他彎下腰趴在她耳邊說:「那麼,你可以親眼去看。」
隆國與旻國曾經的交界處,有小城名谷柳。當年,承歸雁宗所庇,平靜安和。現下已是三更,谷柳城裡卻燈火通明,似有盛事。無人察覺,城門外信步走來一個烏袍男人,懷裡抱著一個用黑布蓋著的人。他一邊沿街慢慢走著,一邊朝懷裡的人慢聲細語:「認識這裡吧?」懷裡的人並不出聲,只是看著四周。街上熱鬧非凡,時不時能見到隆國軍士披著甲衣,醉醺醺地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烏袍男子走到城中心,選了一個角落靠著,將她面前的黑布摘了下來。一片刺目的光明,晃得牧畫扇眼睛生疼。眨了兩下眼,才看清,面前是一座巨大的戲台。戲台之上,有一個她很熟悉的身影。女子身姿曼妙,風情萬種,持一扇站在當中。半邊臉上,畫滿了恐怖的花紋,像是魔鬼。只見她一開扇,冷冷笑著:「這歸雁城十萬冤魂厲魄,倒是夠我吸上一吸的。」
「悠柔。」牧畫扇喃喃念出這個名字。只見女子對面站著一個華服少女,提劍上前:「呔,陽煞哪裡走!」兩人你來我往,就這麼鬥了起來。好一場大戲,陽煞牧畫扇伏誅,景兒公主和息烽將軍接滿世榮光。戲畢,卸了戲服的悠柔,被谷柳城城主牽著手走了出來。
「這位,就是陽煞的貼身侍女悠柔。就是她,俠肝義膽,不懼陽煞之威,將陽煞所蹤通報給景兒公主,想要挽救歸雁城老百姓的生命。可惜,她晚了一步,歸雁城還是毀了。那可是十萬條人命啊,就這麼被那個該死的妖女給殺了!」谷柳城城主滿眼淚光,一時竟哽咽起來。一旁的悠柔擦去了眼淚,露出笑容說:「好在她死了。」光影婆娑,於牧畫扇眼前掃成一片走馬燈的回憶。
記得三年前還是歌妓的悠柔,跪在她面前痛哭:「謝謝扇尊救我出來,悠柔願一生侍奉您左右,給您當牛做馬!」她那時失笑將悠柔扶起,搖頭拒了,說自己不理俗事,心只在扇上,不需丫鬟。可悠柔在歸雁宗門前長跪數日,她心軟之下,無奈依了。那時的悠柔,笑起來時與現在沒有分別,也有兩個酒窩,一深一淺,好看得很。她總會噘著嘴,眼裡淚珠打轉:「扇尊你今天又受傷了!」此時,她也是這麼好看,這麼憐人地說:「好在,她死了。」同樣的人,為何她牧畫扇好像看見了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不是陌生人,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不然,她怎麼這麼恨自己?明明前一天,她還在說:「扇尊,我相信你,你絕對不是陽煞,等我去找人救你!」她牧畫扇是死了嗎?所以才能見到如此荒唐的一幕?
台下的人更是激動,有痛哭的,有痛罵的,也有聲嘶力竭喊著恨不能生吃其骨挖其心的。片刻,城主抬了抬手,收拾情緒,變成慷慨激昂:「陽煞牧畫扇已伏誅,此乃一大盛事!所以,我宣布,谷柳城大慶三天,城主府大宴一日!」
有個小男孩抓著母親的手,抬頭不解地問:「娘,他們說的是扇尊嗎?」他的母親趕忙捂住了他的嘴,緊張地四下看:「說了多少遍了,不許再喊那個名字,要叫陽煞!」
「可是,他們說的牧畫扇就是扇尊啊!她不是我們旻國的大英雄嗎?不是保護了我們嗎?而且娘你忘記了嗎,就是她給的葯治好你腿的啊?」小男孩被凶得有些不高興,噘嘴嘀咕。
「再瞎說我撕爛你的嘴!都說了,是陽煞!」小男孩被母親一巴掌打得哇哇大哭,一路跑走了。兩人都沒注意,在一邊角落裡,有兩個人藏在黑暗裡。他們四周是歌舞昇平的繁華盛世,人們在歌唱舞蹈,用所有能想到的祝禮在慶祝一個曾用生命庇佑他們的人的死亡。他們的臉上全部洋溢著幸福,有不屬於歸雁城十萬人的幸福,也有今天可以免費去城主府享用大宴的暢意,更有想著,明天他們就是隆國人的幸福,而不再是那個陽煞陰影之下的旻國之人。昨日恩,今日仇。
「聽說了嗎?歸雁城遺址準備建一座萬魂碑呢,那碑下鎮的就是陽煞牧畫扇的屍體!」
「就應該這麼做!」
「而且息烽將軍還命人依照牧畫扇的樣子,建一石像跪在碑前,讓她千載萬年叩拜謝罪!」
「她這種大惡人就該背千世罵名受萬人唾罵,就該下十八層地獄!」
人們慷慨激昂地說著罵著,還相約哪日同去參觀,一起去那個萬惡之首牧畫扇的墳前唾上一口,在她跪於碑前的石像上狠狠踩上兩腳,撒上狗血,潑上糞便。
這些人啊,好像全部於這日失了憶。無人願記得一個少女給他們尊者之庇護,記得那個少女三年前在此拿命搏鬥荒獸救下他們這一整座城。沒有人願記得。因為他們現在過得很好。有命在,有戲看,有好酒,有好肉,有好女人。高高在上的扇尊也好,禍國殃民的陽煞也好,又和他們有什麼關係?
「牧畫扇,看夠了嗎?」男人輕輕撩起她眼前的黑布。牧畫扇睜大的雙眼裡,兩行血淚驚凄流著。她嘴角先是輕動,而後變成抽搐,最後變成一串串無聲大笑。渾身僵硬的身體,在這一刻因她瘋狂的笑聲劇烈顫動起來,也不再管什麼痛什麼苦,溢滿心口的苦痛化成一口濃烈的血噴了出來。殘餘的生命力快速流逝,變成眼睛里無法宣洩的濕熱。她抬手試圖去堵著眼睛,卻變成狂噴的潮湧,從指尖里湧出肆意的悲痛。分不清是笑還是哭,她癲狂入魔。她大笑,大哭,脆弱的人性在即將走完這短暫一生時,好似暴晒在烈陽下的殘影,在現實面前瑟瑟發抖。
佛說五蘊六毒皆虛妄。原來這人世給她牧畫扇的,是一枕英雄凄死的黃粱大夢。她一生秉心如劍,未曾傷過一個不該傷之人,未曾做過愧對他人之事,未曾言過一句不該言之語,視世人皆如兄弟姊妹,心如蓮花台,然她受剝皮剜骨之痛時,世人卻逞口舌之快。沒有人曾問過她一句:牧畫扇,你可會痛?牧畫扇啊牧畫扇,你半生所求,一生痴妄,所求何者?你曾求一生安寧,卻換來半生顛沛流離。你曾求國安家寧,卻換來國破家亡。你曾求一人知心,卻換來人面獸心。你曾求護身後家園永世安寧,卻換來一個千秋萬載的大惡之名。懷瑾,你說我有這世上最剛正不阿、痴心決意的心,可你不曾告訴我,這人世早已滿目瘡痍,無一處可安放我的心。
許久以來自以為是的安好歲月終於撕開謊言的面紗,堅持多年的信念在這一瞬間坍塌。這何其虛偽殘忍的世界,你欠我牧畫扇一個答案。世人報我以狼心狗肺,那為何我還要善心赤骨?我亦可以。世人報我以死以地獄,那為何我要遂願入黃泉?我亦可活。世人妄言我乃禍世陽煞,那為何我不成其所願?懷瑾,這人世既如你所言,容不得好人,容不下英雄,那我便如世人所願,禍害天下,負盡世人,只我逍遙,管他人如何?
男子輕輕抬頭,兜帽掩蓋下稜角分明的下頜仰成一個嘲笑的弧度:「戲也看完了,你的時辰也到了。扇尊,上路吧。」他要收回牧畫扇身體里如風中之燭的陽氣,然揚起的手忽然被一隻手狠狠地捏住了。他垂目看懷裡的人。牧畫扇黯淡空洞的眼睛里,只有一點點火焰,不明不暗地輕輕燒著。他看得很清楚,是火焰,灼熱的,劇烈的,隱蔽的,只有地獄才有的火焰。「我要活!」
「哪怕活得不人不鬼,不生不死?哪怕你一身修為盡廢,此生都是廢人一個?」
「我,要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