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絕地的反擊(一)
門,被推開了。
婦人緩緩的走了進來,原本因為奮力咒罵而凌亂的髮髻,整理的整整齊齊,一絲不苟,衣襟邊緣飾的寬花隨著步伐,緩緩在地面上劃過,那刺眼的顏色,猶如鮮血。
隨著人的到來,屋內的氣氛頓時凝固住了。
溫黁撫著琴的手,頓時一顫,身子整個都僵硬,越發的認真,生怕自己彈錯一點。
許是怕什麼來什麼,下一個音符,她的指尖不聽話的偏了一個音,突兀的聲音響了起來。
那一聲就像是死亡之音,綁在心臟上,在琴弦錯誤的那一剎那,跟著崩裂開來。
婦人聽得皺眉,像是尋找到了什麼理由,三步並作兩步,拿起丫鬟打掃房間還沒來得及拿下去的雞毛撣子,狠狠的照著溫黁的手打了下去。
「啪!」
疼,骨頭被打得做響,一道痕迹立刻出現。溫黁只希望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然後趕緊避免,這種痛入骨髓的懲罰。人也不敢躲,只是哭著問:「母親,是在懲罰我學不會,還是彈的不好聽?」
「懲罰你還活著!」
婦人似乎跟本不解氣,只是一味用毒怨的眼光看著人,下手越發的用力,像是要將自己所有的不順心都發泄出來一樣。
那一下下的抽打在身上,留下了面目可憎的痕迹,青紫的傷痕沒有好轉,又添加。她抱緊自己,不斷的後退,一個勁地哭:「母親,我錯了,我會認真學的。」
求你,不要殺我。
「學,學有什麼用?你不過就是個賠錢貨,學會了,價格會高一點么?」婦人用那雙眼睛,狠狠的瞪著自己的女兒,就像是在看著一個仇人。伸手拿著撣子抽了過去,一下比一下用儘力氣,像是要把全部的不滿都發泄出來,累的氣喘吁吁方才停下手。
溫黁跪在地上,不經意的看了自己的貼身婢女一眼,根據以往,將人扶起挨打會更多,千萬不要來攙扶。只盼著,母親能快點消氣。
然而大夫人怎麼能消氣,看著那張和自己丈夫及其相似的臉蛋,惡狠狠的說:「你若是男子,你父親會更加的敬重我。如果沒有你,我早就和離再嫁,偏偏你生了個女兒身,堵住了我所有的路!你怎麼那麼笨,別人家的孩子都會彈琴,你怎麼就不會?!」
溫黁跪在地上,就像是瑟瑟發抖的小獸,第一次意識到,原來自己活著,就是錯。
貼身婢女其君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她怕自家小姐被打死,撲上前去,跪在地上哀求:「夫人,您消消氣,小姐才十一歲,在給幾天,小姐肯定能學會!」
夫人照著其君的臉,一巴掌就抽了下去,瞧著還算清秀的臉蛋,不屑的吐了口唾沫:「有你說話的地方嘛,不懂規矩,回頭就給你賣窯子你去,你們這群小狐狸精!」說起這個,她就來氣,數落道:「你上次是不是和莫姨娘說話來著,我說過,那個賤人不懷好意,你還去跟著說話,不過就是給了你一塊糕點,就湊上去,是不是有奶就是娘?!」
溫黁用力的搖頭,眼淚落了下來,生怕自己惹怒的母親,連其君都受到牽連,哭著說:「女兒沒有,是莫姨娘過來和女兒說話的……」
聲音被截斷了,因為那雞毛撣子狠狠的抽在了這女孩的背脊上,疼的人險些昏厥,整個人都趴在了地上。
夫人居高臨下的看著,充滿了漠視:「跟我解釋有什麼用?我供你讀書,讓你有一張巧嘴,為了是討你父親的歡心,你做到了么?你就是個木頭樁子,若是在一份能討你父親的歡心,何至於如此?我可是為了你好,你的婚事可是握在他的手裡!若是被那群妾侍攢弄著隨隨便便的嫁出去,我的面子要放在哪裡?!」
溫黁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整個意識都魂游天外,也許只有疼痛,才沒讓她整個昏死過去。
甚至不知道,母親是什麼時候離開的。
只有一句話在耳邊回蕩:你可以哭,但是不準落淚。
應該是母親走的時候,最後的一句話。
她仰面躺在床上,眼中含著眼淚,但是一滴都沒落下。
其君急切的一聲聲呼喚著自己,除了這一點,這個貼身女婢什麼都做不了。不可以叫大夫,這是家醜,不能外揚。
「什麼時候,母親才能打死我?」溫黁喃喃的問,與其這樣,身上的傷疤永遠都好不了,不如早死早托生。
其君怕極了小姐說的這話,用力的把眼淚抹掉,哽咽著說:「小姐,你別哭,奴婢去找莫姨娘,要一點葯。」說罷,急匆匆的跑出去,好在外邊已經黑了,只要小心一點,不會被捉住的。
那黑色才是世間最美麗的顏色,可以將任何的顏色都包容進去,遮蓋住,什麼都看不見。
天色暗了,遮蓋住一切罪惡。
黑暗,一點點的吞噬著屋內所有的景象,溫黁已經看不見桌子上擺著的東西。黑色一點點的靠近,她覺得自己馬上就看不見自己。
然後在這個時候,門被推開了,泄露進來一點光,以及咯吱響的聲音。
溫黁勉強坐了起來,虛弱的聲音說:「其君,你這麼快就……」
還沒說完,話就卡在了喉嚨里。
因為借著從外邊照著進來的月光,可以清晰的看見一個男子就站在自己的門口,因為是逆光,所以看不清楚那臉蛋。唯一比較清楚的,大概就是身形還算是高大,身上的黑衣已經要融入到黑暗之中,就如同鬼魅一般。
手一下子就攥緊身下的毯子,她下意識的就要放聲尖叫,沒有哪個閨閣少女,能面對在夜晚闖入自己房中的男子。
不過,那男子只說了一句話,還略帶一聲輕笑,就成功的讓人閉嘴。
「被陌生男子闖入閨房,你說你母親會如何處置你呢?」
溫黁張了張嘴,沒有說話,如同置身於冰窖。
男子放輕了聲音,卻如重鎚一般,字字敲打在她的心上:「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對么?」
對到了,這句話說出來,眼前已經浮現出了母親面容猙獰,說這句話的樣子。
他將門關上了,腳步輕快的走了過來,就像是閑庭散步。
黑暗中,她感受到有人在逼近,嚇得已經不知說什麼為好,咬了咬下唇,在咬了一個牙印出來之後,方才像是卸了全身的力氣一般,呢喃著說:「我只有首飾,都在柜子里,都給你,你能殺死我么?」
男子的腳步微微一頓,隨即挑了挑眉,聲音從不遠不近的地方傳來:「首先,我不要錢。其次,我殺人,很貴的。」
溫黁一怔,茫然的看了過去,看不清楚對方,只能看見一個輪廓。
然而男子的眼睛很好,一眼就看清楚這個女孩,輕輕的笑了笑:「為什麼不把眼淚哭出來?」
她喃喃的說:「母親說,可以哭,但不能落淚。」
「嘖。還真是一個聽話的孩子,看來我沒有來錯。」男子開心的笑了,然後再笑過之後,一臉的若有所思:「我想要的只是一個木偶,任我擺布卻要足夠堅韌。但是你,看上去像是一個包子,任由別人揉捏,這個我不喜歡。」
他在說完之後,便開始步步靠近,溫黁下意識的想要躲避,但是被對方一把抓住。
這樣近的距離,她終於看清楚對方的臉。
其靜若何,松生空谷。
其艷若何,霞映澄塘。
其神若何,月射寒江。
鳳眼半彎藏琥珀,那雙眸子,彷彿承載了萬代千秋,只要看上一眼,便會沉迷在其中,不知歸路。他此刻是笑著的,聲音中透著溫柔:「不是所有的父母都愛子女。」
這樣的話,和書中寫的完全不一樣,就像是鋒利的剪子,剪開了任何錶面。原來掀開那層遮羞布之後,什麼都不是。
原本像是一個小兔子一樣的溫黁,忽然猛地搖頭,像是面對什麼恐懼的事情一樣,聲嘶力竭的低著喊道:「我母親是愛我的,她只是因為父親的花心難過!而我剛好,和父親長得很像!如果沒有我,母親早就和父親和離了!她只是討厭父親,並不討厭我!」
男子冷眼旁觀的看著,甚至嗤笑一聲:「謊話說一百遍,也不會變成真的。」
溫黁捂住自己的耳朵,她寧可現在死了,抱著母親還是愛自己的念頭死了。
然而那個人在說話,一日一句的鑽入自己的耳朵當中:「母愛無私,似乎所有人都會這麼說,不過很多母親,似乎拿這個作為借口,不敢離開,卻又很惱怒,將怒氣,恨意,以及遭遇,全部都施加給沒有反抗能力的孩子。比如說,『如果不是因為有你,我早就與那混蛋和離,怎麼會落到如今的地步?!都、怪、你!』」
這些話,一個字都沒有遺漏,全都在腦海當中回蕩著。
溫黁覺得,全身發冷,近乎於崩潰的邊緣。她眼中含著眼淚,一滴都沒落下,只是睜大眼睛問:「你想要幹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