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骨頭
王換又穿過三道街,回到西頭鬼市。
夜晚的西頭鬼市,就像一座城。鬼市最西邊,是專門賣茶水吃食的地方,鬼市入夜上燈,破曉散去,整整一夜的時間,人餓了就要來買東西吃。食坊這裡,萬年不變,無論整個鬼市發生了什麼樣的大事,無論龍頭將奉例加了幾成,食坊里做小買賣的人都無所謂,他們所在乎的,是今天準備的東西是否能夠賣光。
說來不可思議,偌大的西頭鬼市,其實就是從幾個買宵夜的小攤兒上發展而來的。那時候的眉尖河,還有渡口與小碼頭,南來北往的客商,船工,時常上岸來買吃的。眉尖河裡的船日夜不停,宵夜攤子便一夜不收。有些走江湖的人,也到這裡祭五臟廟,順帶說一些事情,久而久之,很多人便把這兒當成了碰頭見面的地點。
再後來,有些坑蒙拐騙弄到東西的人,趁夜到這兒銷贓,漸漸的,買主多了,賣主也多了。一年,十年,五十年,西頭鬼市的形成,有一個漫長的過程,只是王換不想知道這個過程里發生過多少駭人聽聞的故事。
王換看到了前面賣涼茶的招牌幌子,他穿過了面前的牛肉麵攤,還沒到茶攤跟前時,幾個穿著黑褲靸鞋的光頭大漢,與王換走了個照臉。
這是苦田的人,出了名的彪悍好鬥,個個都是敢玩命的狠角色。但西頭鬼市的十三堂,還有其他一些人瞧不起苦田的人,覺得他們只是一幫沒有頭腦的泥腿子,成不了大事。若十三堂的人在鬼市遇見了苦田人,是會在背後啐口水的。
王換感覺,苦田人和十三堂,遲早會有一戰。
幾個苦田人跟王換輕輕點了點頭,上個月,苦田的人可能需要打點,在王換這裡拿了些貨,價錢比內八堂和外五堂都便宜的多,雙方算是結了個善緣。
王換走過麵攤,來到涼茶攤子前,天雖開始轉暖,入夜之後卻還有些涼,眼下喝涼茶的人不多。
涼茶攤的老闆,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鬼市的人白天都要睡覺,一年見不到太陽,煤黑子也能捂的面白如雪。涼茶姑娘就很白,兩隻眼睛特別大,額前的劉海修剪的如一條直線。王換始終覺得,涼茶姑娘的頭髮,就好像一個扣在腦袋上的茶碗,所以,他一直喊涼茶姑娘小茶碗。
「換哥,還是老樣子?」小茶碗看到王換,立刻笑了,牙齒比臉還要白,她笑起來的時候,精神就非常好,似乎蹦蹦跳跳的拿起了一把茶壺:「緬梔子茶,不加甘草水的。」
「對,緬梔子茶,不加甘草水。」
王換一口氣將茶水喝了,他並不愛涼茶,每次來小茶碗這裡,要一碗緬梔子茶,只是因為這種茶勉強可以咽得下去。
小茶碗睜大眼睛,眼巴巴的望著王換,她很希望王換能喝的慢一些,若喝的慢些,便能跟自己多說幾句話。
「小茶碗,茶錢。」王換取出一塊大洋,丟到小茶碗的錢盒裡。
「換哥,不要,我不要……」小茶碗慌忙從錢盒拿出那塊大洋,眉頭輕輕皺了起來,烏溜溜的大眼睛里,閃著急切的光:「換哥,我等你來喝茶,可不是要收你的錢……」
「你不收,我以後就不來了。」王換捏了捏小茶壺的臉蛋:「我說話算數的。」
王換離開茶攤,繼續朝鬼市的東北方向走。食坊旁邊就是煙欄,這是整個鬼市最臟最亂的地方,聚集的是煙鬼和售賣贓物的人。
煙欄到處都是很小的木板房,從這裡經過,王換總能看到木板房裡偶爾露出的骨瘦如柴的手腳。
黑魁和王換說過,他覺得煙欄的木板房是一口一口的棺材,人進去就出不來了。
王換一直走到鬼市的東北角,這裡顯得頗為安靜,木板房也搭的大。鬼市裡的房子全部都是木板房,拆搭都很方便,上燈時搭好,破曉時拆掉,因此,臉面再大的人,進了鬼市也得鑽木板房。
王換吸了口氣,徑直朝其中最大的一間木板房走去,他過去時,身邊恰好有兩個戴著眼鏡的中年男人從裡頭出來,中年男人是蘇州口音,滿面紅光,可能是用不錯的價錢買到了不錯的貨。
「粉蘇。」王換問送客的那個快腳(跑腿打雜的夥計):「阿姐在的吧?」
鬼市十三堂,每一堂都有若干快腳,但花媚姐手下的快腳粉蘇,卻是最最清奇的一位。
粉蘇是個男人,原姓蘇,二十七八歲,天生黑麵皮,總愛擦粉,將臉擦的一片死人白,無論春夏,貼身總穿一件粉色的小衣,跟人說話會翹蘭花指的。
「阿弟,你運氣蠻好,阿姐平日這個時候不來夜市,今天正好和人談生意,破例來早,倒讓你撞到了。」粉蘇伸手拍了拍王換,蘭花指捏的恰是到位:「我把這好消息告訴你了,你不要請我吃碗頭湯麵?」
「食坊的麵攤,都請你吃遍。」
「你說真的啊?」粉蘇很高興,單手端著下巴問道:「什麼時候嘛?」
「我和阿姐談事,你去吃面,我請。」王換抬手丟給粉蘇一塊銀元,轉身朝木板屋走去。
從外面看,木板屋是極簡陋的,但花媚姐的板屋裡面,別有洞天。一座板屋隔成三段,外頭見客,中間打牌,後面休息,板屋的傢具,全部紫檀,不過不是老東西,正經老紫檀傢具,花媚姐也捨不得拿出來給人用。
王換進屋的同時,便看到花媚姐坐在那裡泡茶。花媚姐的耳朵比狗都靈,見過一次的人,聽腳步聲就能分辨的出來。
「阿弟,正宗的老樹大紅袍,我也只能弄到一兩,來嘗一嘗。」花媚姐端起茶杯時,也是蘭花指,卻比粉蘇的蘭花指多了十分味道。
「阿姐,看一看貨。」王換把自己帶來的貨放在桌上,尚未打開,花媚姐的一隻手,就輕輕按在了他的手上。
「不急,聊兩句別的。」花媚姐得有四十歲了,保養得當,聽說每天真是用水牛奶來洗澡的,不說年齡,只看臉盤,之多也就三十歲上下的樣子。她的膚色,比小茶碗都還白了些,旗袍緊裹腰身,叫人覺得走一步出去,旗袍的針腳就會崩開。
「阿姐,聊些什麼?」
「阿弟,嘗嘗,這茶蠻對口。」花媚姐感覺王換想收回手,輕笑一下,先把自己的手拿了回去,等喝了茶,她才慢慢說道:「阿弟,西頭鬼市裡,大部分都是老人,外來戶,多半站不穩腳,你是個例外,這兩年,你的風頭太旺,錢賺到手了,人也得罪不少。」
「我能得罪誰?」王換看看花媚姐,他在西頭鬼市立足這些日子裡,從不在錢貨上做手腳,買多少錢,收多少錢,那是雙方談好的,一旦談好,王換絕對不會背信食言。
「我的傻阿弟,你覺得你買賣公平,就不得罪人了?」花媚姐的大眼睛眯了起來,霎時便和薛十三一樣,眼如柳葉:「西頭鬼市裡的古行,十三堂佔了八成,其他兩成,是十三堂不願做的臟手生意,故意從指縫露掉,讓人撿去的。你可倒好,進了鬼市就要立山頭,聽說,薛十三都要在你那裡出貨了?阿弟,十三堂可不止你阿姐一家,不止薛十三一家,還有十多雙眼睛盯著你呢。」
「有人要拆我的盤?」
「阿姐同你講什麼,你左耳朵進去,右耳朵出來就是。」花媚姐抬眼看看站在門邊的粉蘇,輕輕一擺手,粉蘇便帶上門出去了,花媚姐接著說道:「你的貨倉,自以為很隱秘,沒人猜得到,是不是?不瞞你說,黃三響和血鬼盯你的貨倉已不是三天兩天,你若走貨走的急,阿姐跟你保證,不出一個月,他們一定要拆你的盤。」
王換輕輕咬咬牙,他是不怕事的,來鬼市之前,便做好了跟人拚鬥的準備。但黃三響和血鬼聯起手,著實有些嚇人。
「聽阿姐的話,跟龍頭遞個帖,遞了帖,再有什麼事情,叫黃三響和血鬼去跟龍頭講,扯不到你身上。阿姐幫你引個線,你覺得呢?」
人們暗地裡都說,花媚姐年輕時,和龍頭有些不乾不淨,只不過這些事沒有人真的在意,混在鬼市裡,乾乾淨淨,不乾不淨,其實沒什麼區別。
「阿姐,遞帖的事,我自己來。」王換笑了笑:「你有時間多做幾庄,多贏些錢。」
「你啊,總是倔。」花媚姐也笑了笑:「好吧,總之,你記得阿姐的話,給龍頭遞個帖,你總不會吃虧的。」
「阿姐,貨你看一看。」王換不想在花媚姐這裡呆的太久,花媚姐的地頭對面,便是鬼市的「雞籠」,每晚十點之後,在西頭城吃過酒的閑人,愛來雞籠取樂,到時候亂糟糟的,一塌糊塗。
「信得過你。」花媚姐把王換帶來的貨看了一眼,站起身,扭著蛇一般的細腰,走到板屋最後一截,片刻間,帶了一隻木匣子轉回,將匣子放在了王換面前。
小小的木匣子,讓王換的瞳孔猛然一陣收縮,心也彷彿跳動的更劇烈。
匣子,木匣子,他想要的,就是匣子里的東西。
王換小心的把木匣子打開,頓時,一截人的指骨,便呈現於眼前。
這應該是中指的指骨,堅硬如石,指骨的長短,與常人指骨沒有多少分別,但這截指骨,泛著一點一點的金芒,彷彿是用黃金鑄造出來的一般。
黃金般的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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