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雲梯關到淮安府是二百餘里水程,距離頗遠,所幸一路沿河走就可以,到了近淮安地方后沿著叉河轉入京杭大運河,一路抵清江浦,再順著叉河南下二十餘里便是淮安府治。

河道變窄,村落人流變得密集起來,隔十來里路就會有一個很象樣子的大型集鎮。

這就比雲梯關那邊強的多了,那邊得三四十里方圓才會有一個鎮子,而且也遠不及這邊繁華。

若是南下到了揚州,江南地方,還要比淮安這裡更加繁華,人煙更加稠密,地方也是更加的富裕,文教更是全國之冠。

而且閔元啟知道,江南那邊也不似傳聞的那般柔弱,清軍一路南下,除了和順軍打了幾仗外幾乎沒有任何抵抗,一直到江南都是如此,但到了江南之後,不管是南直還是浙江,大規模的成威脅的反抗才開始出現。

到清江浦還有明顯的變化,就是船隻數量明顯增多。

除了停泊著大量的漕船外,還有數量相當可觀的民船,多半是順著運河北上南下的商船,船只有大有小,大的沙船有十幾米長,五六米寬,和漕船差不多大小,小的烏篷船只有五六米長,最多也就容納幾人,這種小船多半是有實力的商人,或是進京應試的舉人老爺們搭乘。

清江浦的船隻數量可觀,但沿岸十幾里長的造船廠卻多半未開工,這種反差令人感覺相當詭異。

這裡的造船廠都是工部興造,主要是造漕船,規模可以說是全國第一,沒有開工只能說明今年的漕運任務居然還沒有開啟。

「見過李百戶。」閔元金擅長與人打交道,與一艘漕船交錯時,他遠遠的就站在船頭向一個穿武袍的官員打躬問好。

六品武服,補子用彪,短短的硬翅烏紗,腰懸寶劍,腳上是黑色的厚底官靴。離遠了看,象是個正經官員的樣子,離近一些,卻是看的出來這四十左右的武官滿面風霜勞苦之色,不象官員,反而象是個積年的匠戶,身上的官袍也有多數破損,還有不起眼的補丁。

這若是換了六品文官,自然是不可能有如此模樣。

當然現在營兵地位漸高,六品衛所武官到了軍營最多就是個哨官,以前千戶能幹把總,現在得指揮僉事,衛所武官的地位在這幾十年真是下降的厲害。

來人倒也並不拿大,也確實沒甚拿大的,衛所武官千戶是個分水嶺,千戶是五品,也勉強能和知縣一級的文官談公事,當然還是要自甘為屬下,到指揮僉事一級,勉強能和知縣平起平座,但見了大府,分守道分巡道兵備道,還是得下跪見禮。千戶以上的百戶,說是六品武官,其實百戶有一百二十旗軍,數百餘丁,千多眷屬,說白了就是個村長,如果衛所軍能上陣,百戶也很有實力了,或者有執法權,比如當年的錦衣衛百戶,可以直接上書天子,拿捕大臣,不要說一個知縣,就算紅袍大員對錦衣衛百戶也得忌憚幾分。

至於眼前這百戶,也就是個帶刀的村長罷了。

閔元啟也認得對面船上的百戶,李國鼎,守御所第九百戶,看著象五十多了,其實最多四十齣頭年齡。脾氣溫和,待人寬厚,少年時曾經在清江浦的船場呆過很長時間,衛所的漕船有什麼損壞,多半是這李百戶帶人修理。

「見過李百戶。」

「是元啟啊。」李國鼎態度相當平和的道:「聽人說你和楊世達起了爭執,傷了他的人,是不是有這話?」

看來消息傳的比漕船要快的多……閔元啟微微一笑,說道:「確有此事,我帶人辛辛苦苦煮的鹽,是總旗幾百號人的口糧吃食,他楊世達說是鹽課提舉,誰不知道他本人就是個煮私鹽的鹽梟?這銀拿去塞這狗洞,我心裡實在不服。」

李國鼎嘆了口氣,有些欲言又止。

雲梯關守御所現在有九個百戶,就算是千戶和副千戶的運鹽船,楊世達一夥也是照樣收繳兩成,這規矩已經很多年了,大夥也適應和習慣了,楊世達本人的官職算不得什麼,鹽課提舉司早就不管事了。但楊世達的陰狠毒辣,還有其麾下的過百鹽丁,這也不算什麼。其背後的楊世禮才是寶應到鹽城一帶的巨梟,麾下有過千鹽丁不說,鹽城一帶荒僻,駐軍少,地方偏,又是近海地方,海盜和土匪極多,楊世勇與多股大盜有勾連,若惹了這樣的人物,尋常的衛所武官怎麼招架的住?

「你自家小心。」李國鼎最終說道:「楊世達這事已經傳到府城,我怕你的鹽貨也不好出手,畢竟尋常商家怕是不敢得罪楊世達。」

這倒是個麻煩……閔元啟沉吟片刻,笑道:「不行就從宿遷下揚州,一兩天功夫也就到了,楊世達再厲害,揚州城的大鹽商多的去,有不少和勛貴勾手,他一個地方土鹽梟,怕是還不被人放在眼裡。」

李國鼎點頭道:「這話說的極是,元啟你果真是出息了。」

閔元啟剛襲職時,這些積年的老百戶卻不曾將他放在眼裡。不光是為了那個試百戶的「試」字,還因為閔元啟年輕沒有經驗,說話說不到點子,辦事更沒章法。

這一次對楊世達的事情,雖然現在看起來兇險的很,但最少是將這事給辦成了,李國鼎的內心當然也不願交銀給楊世達一夥,有人帶頭沖一下,若是成了便是件天大的好事!

「今年漕運還沒有開啟?」閔元啟忍不住道:「還沒有消息?」

「沒有。」李國鼎搖頭道:「見過指揮使和同知大人了,都說沒消息,淮揚兵備道那邊也沒消息,要等南京史閣部的諭令,不過聽人說史閣部現在主要用心在選編兵馬,要打算進京勤王。闖逆已經進山西,怕是快到京師了,已經陸續有官紳從北方南下,現在淮安還好,北邊已經是人心惶惶了。」

兩岸人煙稠密,並沒有什麼戰亂景像,但李國鼎的話卻是如寒冰一樣使人渾身發冷,包括兩艘船上所有的旗軍在內。

可能大夥沒有為大明拚命一搏的打算,但皇明已經統治近三百年,難道真的到了亡國邊緣?

哪怕是最普通的武官和旗軍,也是知道闖逆打到京師和韃子打到京師是兩碼事,韃子在遼東建國,打到京師是從草原繞道,幾千里打過來,最近一次崇禎十五年,韃子郡王阿巴泰為主帥,大量清軍進入大明境內來回八個月,俘殺魯王,大量郡王和宗室千人被斬首,明軍集結數十萬兵卻都不敢戰,阿巴泰最南到臨沂,再南下就進入南直地界了,當時的江南江北地方也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所幸韃子放馬休養一個月後就北返了,可能是往南地形不熟,水網密布,阿巴泰也不願繼續南下冒險了。

韃子雖令人畏懼,但給人的感覺始終是外來的禍患,隔幾年來一次就走了,李闖可是不同。這些流寇在崇禎初年陸續起事,到現在已經鬧騰了十七年了,從三十六家焚鳳陽皇陵時起,流寇就和大明不死不休了。

流寇在後世是農民起義,在這個時代卻是標準的破壞者,畢竟早期起義時又沒有根基,糧餉軍械從哪裡來?當然得是搶掠,兵源來說,也不可能有大量的青壯在早期主動參加,多半是用裹挾。

加上農民軍的首領也是良莠不齊,有李自成這樣早期也好聲色犬馬和殺掠,後來欲得天下,闖軍的軍紀開始變好,李自成本人笠帽藍袍,每天粗茶淡飯,讀書不停。但如羅汝才,張獻忠之輩,要麼胸無大志,到現在還是搶掠為主,要麼就是殘忍嗜殺,性格扭曲變態。

流寇凶名早就傳遍天下,李闖和張獻忠皆欲得南京,先後被挫敗,但凶名早就傳遍大江南北。到崇禎十七年時,李自成在河南多次擊敗官兵主力,特別是擊敗孫傳庭之後,朝廷再無能統兵正面對闖賊的統帥,也沒有一支拿的出手的戰略機動部隊了。

崇禎十六年時,皇帝逼孫傳庭出戰,有御史勸止,直言這部份明軍是皇上的最後家當,一定要小心謹慎。

但崇禎就是這種賭徒性格,每次抓最爛的牌,卻要開最大的賭局,崇禎十三年到十四年時的松錦之戰,明軍明明可以持重緩擊,和后金對拼消耗國力,但崇禎卻硬是要逼大軍急戰,非得一把開定輸贏。十四年時是如此,十六年逼孫傳庭決戰時還是如此。

這一注賭輸了,大明亡國幾乎是註定了的事,有一些高層人士已經看的出來大明亡國是必然,而眼前淮河上的武官們,除了閔元啟外,只是感覺到這一次京師被困非比尋常,但若要叫他們說大明必亡,這些衛所官兵們卻也不願做如此的判斷。

「一切小心。」李國鼎又是一聲長嘆,面相幾乎又要老十歲,看起來快六十了。

雙方互相拱手致意,兩艘船在河面交錯開,很快便都是駛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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謀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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