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亂兵
聽到這個數,朱萬春只是微微一笑,他隨口道:「三百兩並不算多,我先出四百兩給閔兄,等曬鹽法成功,閔兄到時候拿鹽來抵銀就好。鹽課提舉詞么,副提舉劉大人是家父的舊交好友,說的上話,倒是不至於跑到雲梯關找閔兄的麻煩。就算有小人挑唆,咱們了不起砸銀子便是。」
四百兩銀,算是朱萬春的預付款,並不是入股的投入,所以要拿銀來抵。
倒是打通鹽課司的關節,甚至如果有人在鹽課司使壞,也是朱萬春負責擺平。
這種就是額外的投入,算是一種感情和物質上的雙項投資。
「多謝朱兄。」閔元啟十分歡喜,這一次淮安之行初時不順,現在看來效果真是極佳,雙方不僅談妥條件,甚至開始稱兄道弟,這是相當不錯的開局。
看來有的事情,做和不做就是兩樣的結果,若不是閔元啟在碼頭悍然動手,展露決心意志,怕是朱萬春也不會關注他,到了淮安想找大鹽商合作也是空口說白話,很難被人關注。雖然閔元啟可以慢慢煮鹽積累原始資本,但時間長就太緩慢了,有朱萬春給的這銀子,回到雲梯關就可以大幹起來了。
用後世的角度來說,這就是拿到了風投,還不需要給原始股份。
「不過朱兄下次也不必這麼欲擒故縱。」閔元啟笑道:「君子坦蕩蕩更好。」
朱家商行先前拒絕,確實是朱萬春的安排,閔元啟看出來不稀奇,當面點出來卻是令朱萬春有些狼狽,當下只得打著哈哈道:「菜都冷了,咱們可是不能浪費?」
「自然,我也是餓了。」閔元啟大大方方的提起筷子,開始夾菜。
身邊的閔元金和梁世發早就等急了,登時也是一起開動。
朱萬春笑意吟吟的看著,感覺眼前的閔元啟面目有趣,不似自己想的那麼粗豪莽直,有手腕心機的同時,也有幽默率直的一面。
這樣的人打起交道來,應該不會太累。
眾人剛剛開動,外間突然傳來一陣騷亂。
馬蹄聲如雷鳴般響起,眾人俱是面色一變。哪怕是淮揚兵備道或是鳳陽巡撫來巡視地方,也不會鬧出這麼大的動靜。
淮安府就算不及揚州南京繁華富裕,但也是人煙稠密的大府,是誰這麼絲毫沒有顧忌,居然帶著馬隊直接就衝到舊城鬧市?
朱萬春臉色一變,衝到窗前向外觀看。
閔元啟等人當然也是一樣,這酒樓的二樓窗前,很快趴滿了向外觀察的人。
大約有五六十騎的馬隊,已經在府城街道橫衝直撞了。
沿街的攤販被撞的雞飛狗跳,青菜,雞蛋,活雞,各種貨物挑擔被撞飛,活雞活鴨漫天飛舞,人們在驚叫避讓,但總是有人避讓不及,有人直接被奔馬撞飛,離的老遠都可以聽到這人被撞飛時斷骨的脆響,在半空中被撞的人就是口噴鮮血,看樣子多半活不成。
還有人被踩斷腿骨,巨大的咔嚓聲聽的人毛骨悚然。
騎兵們卻是不管不顧,仍然疾速飛馳,甚至在看到有人還在檔路時,便是飛馬過去衝撞,至於被撞人的死活,這些騎兵顯然是絲毫沒放在心上。
「可惡之至!」朱萬春是淮安府人,此地生此地長,看到眼下的情形,當然是怒不可遏!
有人應和道:「就算是巡撫大人,不,史閣部的標營兵馬也不該如此凶蠻殘暴,這樣的官兵,和流寇有什麼分別?」
閔元啟扭頭看了看那人,微微搖頭,並未出聲。
流寇還要顧忌官兵追剿,或者是如李自成那樣心懷大志的首領,後來逐漸整頓軍紀,不僅不殺人搶掠,還會開倉放賑,自然不可能放縱兵馬橫行霸道,欺凌百姓。
當然農民軍的軍紀,也不可能如想象中的那般秋毫無犯,農民軍的戰力也不是文人想象的那樣是進京兵軍紀敗壞才導致戰敗,事實並非如此。
但官兵的軍紀就比流寇普遍還壞了。不管是哪個將領都是一樣,特別是崇禎中期之後,官兵的軍紀開始普遍敗壞。
一則是崇禎的帝王術實在爛到無以復加,比如清軍第一次破關而入,崇禎一口氣砍了幾十顆腦袋,很多人死的相當冤枉,但崇禎性子一上來,殺人如割草,根本毫無故忌。
皇帝殺人無顧忌,首輔,本兵,總督,巡撫……上到內閣首輔,下到巡撫巡按,州縣文官就更不算什麼的。文官的尊嚴體面,還有穩固的政治生態,皇帝都是絲毫不做考慮。
後人考據崇禎年間的失誤,有時候簡單的推到東林黨或某個黨身上,這毫無道理,因為在崇禎年間,沒有一個文官能形成一家獨大,掌握朝堂權柄的地步,也沒有哪一個首輔閣老能夠形成穩固的權力鏈條。大明的內閣並不是法理上的政事堂,閣老也不是宰相,閣老們的權力來自於對六部尚書和地方督撫的私人關係,能掌握六部和大量的地方督撫州縣,任用私人,閣老才能使用自己的權力,用這樣曲折的方式,真正的推行施政,而不是光憑票擬權來做大秘的事。
有明一朝,哪怕張居正能威脅到皇權,訓斥萬曆天子如學生,但他仍然不是真宰相。
崇禎殺人,殺的卻是文官為主,對武將則多般隱忍。多少壞事的武將,比如左良玉這樣的,多次在戰場敗逃,多次不遵軍令,在萬曆,天啟年間有多少腦袋都被砍了,但在崇禎手裡卻是平安無事。
崇禎一直是實用主力,督撫都是讀書人,殺了有更多,無所謂。武將卻是帶兵的人,殺了怕挑不到合適的繼任人,更關鍵的就是害怕其部伍嘩變。
越是怕,武將卻越囂張跋扈,法度敗壞。
這樣便是一種惡性循環,明末武將軍紀之壞,官兵對地方的破敗之重,真是令人瞠目結舌,官兵所過之處,破壞比流寇要嚴重的多了。
這也是閔元金和梁世發,楊志晉,高存誠等人被閔元啟言語打動的原因所在。
一旦官兵和流寇在大河衛打起來對地方的破壞就太嚴重了,如果沒有自保之力下場會相當凄慘,沒有人願意叫自己的家鄉親人落到那種地步。
親族在身後,哪怕是螢火之光,也是要試一試與皓月爭輝。
另外一條原因,便是朝廷雖然加派三餉,但加餉的銀子被層層盤剝,結果軍隊欠餉厲害,這是痼疾,從嘉靖到萬曆再到崇禎,軍隊嘩變鬧餉越來越嚴重。將領就算領了軍餉,也是大半落在自己口袋,小半養家丁精銳,落在營兵頭上的幾乎為零。
皇帝不差餓兵,軍隊無餉當然只能靠搶掠來養活自己,這種情形到了崇禎末期已經越來越嚴重了。
現在大半人的認識就是,官兵的軍紀之壞,破壞之重,遠在流寇之上,適才的人說的話,實在是太幼稚了。
可能是江北到江南這裡,並沒有流寇和官兵打過拉鋸戰,不是大戰的戰場,安逸慣了的原故吧。
數十騎兵的威勢和破壞力就相當驚人,不到一刻鐘功夫,幾里長的街道就被肅清了。
騎兵往更遠處去,又是一通混亂。
可想而知這些騎兵從城門處進來,造成的混亂和破壞有多大。
但這還並不算完,更多的騎兵涌了進來,足有過千之數。
戰馬的鐵蹄在青石板路上劃出道道火星,答答的聲響象是鼓點聲不停的敲打著,聽到的人無不感覺心煩意亂。
這種肆意張揚,毫無顧忌的場面,就象是良善百姓的家裡進來一群明火執仗的強盜,無所顧忌,可以為所欲為。
吃的喝的,甚至家中的婦人,強盜們想怎樣就怎樣。
只是在一瞬之間,淮安這樣的一座大城,似乎就完全的易主了。
千多騎兵進入之後,開始沿著大街小巷深入,到處布控,然後就是兩三千人左右的步卒進城,開始進入城頭,將原本少量的衛所兵和營兵都趕了開去,新入城的營兵開始接手城防。
這些兵馬,步兵穿青袍,頭上戴青色折上巾。軍容並不整齊,襖服也是顏色各異,十分之一的步兵有甲,多半是破舊不堪的綿甲,少量的將領模樣的混在步兵隊中,穿戴兜鍪鐵甲,在將旗下信馬由韁慢慢走著。
那種張狂和隨意之態,足見這支軍隊是什麼樣的素質和風格了。
步兵接防之後,又是有過千騎兵進來,這一次的騎兵所騎的戰馬普遍更為高大,騎兵則更加雄壯魁梧,多半的騎兵都是披甲,以對襟的泡釘綿甲為主,這種綿甲和八旗兵的甲形式幾乎一致,八旗披甲,原本也是明朝邊軍的披甲形式。
少量的騎兵直接便是披著鐵鱗甲,甲光耀眼,意態極為驕狂。
騎隊中間有旗手手持大旗,斗大的「劉」字相當顯目耀眼。
「唉……」朱萬春一臉沮喪,低聲道:「看來是史閣部調來的駐守淮安的兵馬了。不知道是曹州劉,還是花馬劉?」
有人介面道:「花馬劉已經調在臨淮,鎮守鳳陽壽州,防陳州,杞州一路,這消息前幾天就確實了。現在到咱們淮安來的,肯定是曹州劉。」
「咱們淮安運道不好啊。」有人語氣不憤的道:「花馬劉的軍紀差,但其兵馬是山西鎮兵為老營兵,還曾經打過不少次大戰。曹州劉一路靠著拍馬逢迎和陰人害人上來,根本沒甚真本事,他的部下軍紀比花馬劉還不如……真是操、他娘的晦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