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 Cicada
蔣易拿著電話,繞到了車的另一側,交談過程他不想讓葛箏聽到。
葛箏那邊又默默的點了一根煙。
那樣的蜷著的身影,讓人瞧著挺心疼的。
儘管蔣易也不知道,怎麼家裡出了這樣的事,不僅孩子親媽不著急,連葛箏爸媽也沒見著急,好像上躥下跳急得沒頭蒼蠅一樣的葛箏,才是他們家裡唯一不正常的那個人。
懷斯特沉在陰濕的雨幕里的夜,卻是濱城清爽明媚的早晨。
趙嘉那邊接電話時,還正在稀里嘩啦的漱口,嘴裡帶著含混沒睡醒的腔調,不滿的說:「求老子給你把好友加回去啊,做夢!」
「不求這個,能求點兒別的事嗎?」蔣易背過身,盡量壓低了聲音。
「幹嘛?」趙嘉那邊擦了擦嘴,把手機放在洗漱台上抓頭髮,離得有了些距離,聲音就帶了雜音。
「我記著你是不是有個什麼親戚,在莞南那邊開廠的,」蔣易不太確定自己的記憶是不是有偏差,「或者誰在那邊,靠譜點兒的人,能幫著去看個人嗎?」
「什麼?」趙嘉湊的離手機近了些,「你不知道莞南有多大一片嗎?快有將近三十個鎮子了,鎮跟鎮都不挨著,說去就去啊,折騰人玩呢?」他鏗鏘有力的懟完,頓了頓,聲音忽然又低了下去,正經了一些的追問,「你真有事兒啊?」
「嗯。」蔣易聲音有點兒低沉,這實際情況他當然也知道,可說實話雖然都是城際,但莞南那地方他還真沒正經八百的去過。
「很重要嗎?」趙嘉又問。
蔣易往葛箏那邊看了一眼,想了想,「算了,要不我看能不能讓我媽想想什麼辦法吧。」
趙嘉牙疼似的嘖了一聲,拖著長音「喲」了一下,「這話說的,不知道的以為您預謀著要我和絕交呢,一是不犯二主,託了我又找你媽是什麼意思。」
「嘿,你行不行,煩著呢,你還帶挑事兒的,」蔣易都給氣笑了,「就是我同學的一個親戚,嗯,小屁孩,四五歲,家長臨時有點兒事出去了,孩子淘氣嘛,自己在旅館里打碎一杯子,划傷腳了,挺著急的,想找人去幫著給看看......」
他話還沒說完,趙嘉就打斷了他,「女同學?」
蔣易張了張嘴,覺得有點兒對不起趙嘉,但還是硬著頭皮「嗯」了一聲。
「鐵樹開花了啊,」趙嘉動靜都不對了,「不過這家長也是心大,那麼小的孩子能離開身兒嘛,那要不......」
「嗯?」蔣易緊緊的跟了一聲。
趙嘉嘆口氣,「要不我去一趟吧,以前高中的時候,你幫我追女生,大早起四點跑去體育館擺心擺蠟燭的,雖然我和她最後也沒成,但這人情我一直記著呢,難得你也情竇一回,我就跑跑腿兒唄,省得以後你翻舊賬。」
蔣易那股想家的辛酸勁兒忽然又泛上來了,瞧瞧,真是人離鄉賤啊,「嘉嘉,」他叫了一聲,毫無預兆的梗了一下,壓著情緒,快速的說,「回頭我家那個日本背回來的女王手辦,你找個時間拿走吧。」
「一米多高那個限量版?」趙嘉開玩笑似的嘆了口氣,「跟你這兒流了幾年口水了你也沒鬆口,我就知道今天這事兒份量不輕,我會感情投資吧?你得欠我多大一人情啊,誒,你就說啊蔣易,我這人情商也不低吧?我公司那群人都是傻逼吧?」
蔣易聽他那邊已經出了門,猶豫著問:「那你請假......」
「我扛著呢,別管了,我就說我急性腸胃炎,靠,連著加了兩宿班了,也不給調休!誒,你把那孩子定位發我,到了再告訴你。」趙嘉欠抽的腔調再次上線。
蔣易趕忙說:「到了先買點葯和紗布,孩子餓了,買點兒吃的再!」
「知道了!」趙嘉乾脆利落的掛了電話。
蔣易看著黑屏的手機發了一會兒呆,才走回來。
葛箏腳邊已經一地的煙頭了,這會兒兩隻胳膊都搭在膝頭上,表情挺平靜的抬頭看了他一眼。
「你......情緒好點兒了?」蔣易問。
「嗯,過勁兒了,」葛箏勾了勾唇角,笑得也不怎麼好看,「怎麼說?」
蔣易坐回剛剛的位置,「我朋友現在開車過去了,現在早高峰,可能得兩三個小時,不好說,只能等。」
「嗯,」葛箏點點頭,「等著吧。」
他沒說謝謝。
蔣易也不想聽他說謝謝。
反正那股喧騰的心潮一直澎拜了一晚上,到了這兒不知道怎麼卻只剩下麻木了。
兩人就這麼各自天南海北的發著呆。
夜越來越涼了,霧氣也重,寒氣順著地面一個勁兒的往上攀。
蔣易前一晚因為興奮,本來也沒怎麼睡好,下午睡了一覺,又有女鬼連續劇,倦怠沒一會兒就自己爬了上來。
儘管他已經竭力告誡自己挺住了,趙嘉那邊指不定有什麼情況呢,可現實就是伴著從屁股底下一陣陣透體而上的寒潮濕氣,腦袋裡的齒輪踉踉蹌蹌的卡了幾下,眼皮都沒完全閉上,意識就模糊了。
但心裡揣著事兒,終歸還是睡不踏實。
有那麼幾個瞬間,他甚至還能極為短促的以旁觀者的視角知道自己是睡著了的。
比如腦袋歪歪斜斜的倒向一邊,挺重的砸在了葛箏的肩膀上,又順著肩膀往下滑,用一種很羞恥的姿勢,砸在了葛箏的大腿上。
比如葛箏好像嘆了口氣,用比砸腿更羞恥的姿勢,箍住了他的肩膀和腿彎,把他打橫抱了起來,堪稱粗魯的塞進了後車座里。
再然後車裡軟和了,密閉的環境讓他整個人都踏實了,唯一保持警惕的那根神經也歇了火,就直接往最沉的海里睡了進去。
這一覺睡的是真不錯,沒有耳邊的嘆氣,也沒有肩膀上推他的那隻手。
就是座位逼仄,擰著身子保持一個姿勢久了,肩背酸疼的厲害,沒有枕頭,脖子也僵了。
蔣易眯著眼睛,後背靠在座椅上一點一點蹭起來,見車窗外已經亮起了天光,玻璃上有蒙蒙的霧氣,天際都是自帶濾鏡的青色。
停車場上還並排停著幾輛車。
前面的葛箏把座椅調低了,也正抱著手臂睡著。
蔣易艱難的動了動脖子,沒敢弄出動靜來,打了個悄無聲息的哈欠。
他從口袋裡掏出手機,想看看趙嘉那邊的消息,可手機全黑,根本開不了機,估計是折騰一天沒電了。
這就有點兒操蛋了,他不知道葛箏的車能不能接個手機的充電線,一轉念又想起充電線好像是倉促打包的時候塞進行李箱里了的。
但心裡惦記著豆豆,他做了一小會兒心理鬥爭,還是反身跪在了座椅上,想試試能不能挑戰一下高難度的單手開箱。
前面的葛箏微微動了動,抬起一隻臂肘蓋在了眼睛上,很輕微的發出了一聲氣音。
蔣易趕忙停下了動作,扭過身子跪坐著,等了一會兒才輕聲問:「你醒了?」
「嗯,」葛箏嗓音還有些沒太清醒的沙啞,「也沒太睡著。」
蔣易捏著手機,「那個,我手機沒電了,不知道那邊情況怎麼樣,你開一下後備箱,我......」
「沒事兒了,」葛箏坐起身,扳著靠背復原了之前的角度,「我跟豆豆說了,有人去敲門就給我視頻,你朋友到了沒幾分鐘,他媽媽也回去了,帶著去醫院了,你朋友就回去了。」
「就早了幾分鐘啊,」蔣易放了心,「那也沒幫什麼忙。」
「不一樣。」葛箏聲音很低沉,並沒有因為事情解決而有多開懷,說完拉開車門下了車,「我去個廁所。」
這一夜真挺難熬的。
蔣易又癱回了座椅上,拉開胳膊伸了個懶腰。
葛箏說的那句不一樣,他居然跟開了竅似的立即就懂了,那種知道有個人正在路上一點點趨近的期待感,和那種漫無目的的空等的感受,確實是不一樣的。
很多時候,有念想,比什麼都重要。
葛箏回來時拎了個塑料袋,裡面裝著兩瓶水,兩個三明治。
蔣易下了車,擰開一瓶水,漱了漱口,又拍了點兒水在眼睛上,總算不那麼腫了。
至於吃東西,兩人都沒什麼胃口,就被葛箏隨意的扔進了車裡。
手機屏幕一亮,鈴聲還沒開始響,葛箏就手急眼快的按了靜音。
Zoe的名字在屏幕上狂閃了很久,才不甘願的暗淡下去,緊接著就進來了好幾條信息,都是對方的質問。
「Gray,為什麼昨晚沒回家?」
「為什麼電話不回?」
「你這個混蛋!回電話!」
「Gray,回我個電話吧,告訴我是我哪裡做的不好。」
「我就在你家裡等你,我會一直等!」
信息一股腦兒地湧進來不給人留任何思考的餘地,像一塊塊磚頭,壓得葛箏喘不過氣來。
Zoe比他大兩歲,是懷斯特當地一個水管工的女兒,早兩年在郵局分發郵包,後來因為偷東西被開除了,又去高中食堂當了切配員。
他是在一個party上遇到她的,當時好幾個人正在給她灌酒找她麻煩,他上前去攔了一下。
然後故事就狗血的開始了,一個白人女孩愛上華裔男孩的一廂情願的超狗血的故事。
但無論如何,他能這麼快融進當地的生活,找到這麼多賺錢的渠道,都是多虧了Zoe,她挺照顧他的,至少生病的時候不需要他一個人發著高燒起來倒水了。
最重要的是,Zoe言之鑿鑿的表示,願意幫他拿到身份。
拿到身份啊。
身份本身並沒有什麼吸引人的地方,對他來說,人之所以稱之為人,就是因為活著,至於在哪裡活著,用什麼方式活著,對他來說並沒有什麼本質的區別。
可他無腳鳥似的飛著,飛了這麼些年,總有累的時候啊,總有想要棲息一下的瞬間。
所以......
他不想表現的太渣男。
對那個女孩沒有愛情,至少也有感情。
可在心情特別不好的時候,他還是有些不願意麵對。
頭疼。
「幾點了?」蔣易問了一句,把葛箏飄散的神經拉了回來。
他不想看手機,上面還在不停的顯示著新消息提醒,於是敷衍的說:「離上課還有幾個小時。」
蔣易蹙著眉頭,也不太清楚這幾個小時,還有什麼地方,什麼事情可以用來打發掉。
葛箏朝他招招手,「上車。」
「後背疼,站一會兒吧,也睡不著了。」蔣易站著沒動。
「帶你去個地方。」葛箏坐進駕駛室,發動了車。
自己的處境有點兒任人魚肉的意思哈。
這人翻臉不認人的本事真是爐火純青。
蔣易心裡吐槽,嘴上卻沒敢說出來,怕葛箏一不高興,再給他扔在這個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他靠腿兒著回去,估計到學校就能磨得只剩下大胯了。
車調了個頭,原路返回了懷村兒。
街道建築統統一副還沒睡醒的樣子。
蔣易坐在副駕駛座位上,偏頭打量了一下葛箏,「我想了半天了,那個,沒見你給家裡人打電話報個平安啊,你爸媽他們,估計一夜也沒......睡好吧......」
「他們不在乎這個。」葛箏平淡的說了一句。
就在蔣易覺得這人又要翻臉的時候,葛箏卻用袖子使勁的蹭了蹭眼睛,聲音高亢的喊了一聲,「我疲勞駕駛你怕不怕啊。」
「有病吧你!」蔣易給嚇了一跳,「哪個號房裡溜出來的,好討厭吶!」
葛箏瞥了他一眼,特別敞亮的笑了起來,笑到蔣易覺得這人真是有病的時候,他又很突兀的收了,面沉如水的繼續開了兩條街區,蔣易認出已經到了火車站附近。
沿著火車站向西開了兩三分鐘,緊挨著橋洞底下,葛箏把車停在了一棟三層高的土黃色房子前面。
蔣易有點兒忐忑的跟著他走了下來。
這房子很陳舊了,一層兩戶,前門和後院的門直通通的對敞著,能一眼看見後院雜亂無章的草地和滿溢到合不上蓋子的垃圾桶。
樓道里的聲控燈壞了,燈泡都不在了,黑漆漆的。
葛箏掏出鑰匙,帶著他上了二樓,打開了右手邊的木門,一股冷寂的灰塵味撲面而來。
葛箏站著沒動,就拉著門,向裡面做了個請的手勢。
蔣易看了他一眼,借著走廊里一絲若有似無的天光,瞧著裡面狹長的一小截走廊,左右各兩扇門,都關著,還沒有窗。
他往前試探的走了兩步,就稍微有點兒哆嗦,但也能感覺到,這房子里好像是沒有人住。
身後一聲悶響,葛箏走進來,順手帶上了門。
頃刻間,依稀可見變成了伸手不見五指。
蔣易的脖子被從後面死死的扼住,后腰也被頂著一個冰冷硬物。
他艱難的說了一句:「要、要滅口啊......」
葛箏的聲音在他耳邊陰沉的響起:「你知道的太多了。」
「神經病!」蔣易是真的呼吸不大順暢了,拿胳膊肘往後杵了一下。
又停了幾秒,葛箏撒開手,說了句「你這反應太不好玩了」,就側身走到蔣易前面,推開了走廊盡頭左側的房間門。
光線乍明,看格局是一間卧室。
房間里基本的傢具都齊全,衣櫃,書桌,床和床墊,燈罩的造型挺迷離的,地上厚重的地毯踩一腳就能噗出一股白煙。
葛箏大剌剌的往光板的床墊上一躺,「我手裡就剩這一間房子了,你要願意租就把東西搬進來,這位置離公交車站和超市都有點兒遠,得走一段兒,但房租便宜,你要能找到同學過來合租,兩人一起我就收四百鎊一個月,也不要押金了,」他打了個哈欠,「你要是看不上,就在這兒落幾天腳也行,要沒人來看房子,我也不會催你走。」
蔣易還沒太反應過來,坐車過來的,所以他對方不方便還沒有太直觀的感受,但房租也委實是很良心了。
臟點倒也沒什麼,收拾收拾就行了。
遠點兒的話,他和蒂芬兩個老爺們兒,上學放學的就當健身了倒也能接受。
主要他現在迫在眉睫的需要一個能入住的地方,就算是比這條件再差幾個等級的,以他現在的心理感受,也都能全盤接受。
「那我......看看?」他有點兒雀躍。
「嗯。」葛箏含混的應了一聲。
蔣易推門走出來,摸到了牆上的燈,走廊里終於亮了起來。
房子真是舊,木質的牆角線用腳尖踢踢直掉渣兒。
入門左手第一個門,是衛生間,第二個門是葛箏帶他進去的那間主卧。
右手邊第一個門是客廳,敷衍的擺了張綠色花紋的布藝雙人沙發,還堆著些雜物,次卧和主卧門對門,傢具都一樣,就是面積稍微小一些。
沒什麼可挑剔的了。
學校宿舍費用貴,火柴盒似的屋子,不過是水電氣全包的,據說懷斯特有漫長的能凍死人的冬天,所以校外租房房租便宜外,還要自己承擔暖氣費,也是一筆不菲的花銷,要是能從房租里省出來,簡直完美。
兩相權衡之下......沒什麼可權衡的了,他剛露宿街頭了一晚,急需一個能安穩過夜的房間,就是草窩也沒什麼可挑的了。
比較草率的就拿定了主意。
蔣易推門走回了房間,發現葛箏蜷在床邊睡得正香。
原本也不怎麼困了,可看了葛箏一眼,蔣易的瞌睡蟲又飛速佔領了腦仁兒。
他沒怎麼遲疑,就走到床的另一側,拉著帽子蓋住了眼睛,鞋也沒脫,蜷著身體躺了下來,腦袋幾乎在挨著床墊的一瞬間,就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