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伴
偏偏韓濯纓毫無所覺,仍低著頭將軟尺鋪的平平整整,認真測量。
正月的衣衫不算單薄,但謝澤依然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她的手滑過他肩頭時,帶起的顫慄。
謝澤腦中空白了一瞬,立時反手向後,一把攥住了她「作亂」的手。
他這動作突然,韓濯纓嚇了一跳,怔怔地問:「怎麼了?」
謝澤神色一頓,深吸一口氣,垂眸掩飾自己的異樣,聲音低低沉沉:「沒事,有點癢。」
韓濯纓輕笑出聲:「原來是癢啊,還以為怎麼了呢。那我快一點。」
她在心裡記下肩寬,又去量他的腰圍。
謝澤已恢復了正常站姿,雙手微抬,任由她用軟尺環住他的腰。
他眼帘垂下,看著少女螓首低垂,烏髮披背,就那麼專註地在他身前忙活。乍一看去,就像是她低頭環抱住了他一樣。
這讓謝澤心裡一個激靈。
可能是怕他癢,所以她動作又輕又快,然而不經意間,還是會隔著衣衫碰觸到他的身體。
明明之前也有太監給他量過衣衫尺寸,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和現在的感覺完全不一樣。
謝澤忽然覺得,讓她幫自己量,或許並不是一個正確的決定。在她看來可能是一件小事,而對於他,暖心的同時也有點不大好受。
「好了。我都記在心裡了,等我拿筆記下。」韓濯纓拿著軟尺快步回房,似是生怕遲一些,就會記混一樣。
謝澤長長吁一口氣,抬手揉了揉眉心,還好,總算是結束了。
韓濯纓找了筆墨,將自己量好的尺寸,認認真真記下。
唔,只做衣裳不行,還得添幾雙鞋子。
將記錄著衣裳尺寸的冊子收好,韓濯纓再次走出房間,直接低頭看向他的鞋。
這是一雙黑緞朝靴。
她只掃了一眼,就知道做工不一般。
「怎麼了?」謝澤後退一步,順著她的視線也看向自己的靴子,心裡不由地咯噔一聲。
他今日出門,換了衣衫,鞋襪上卻並未留心。如果仔細看,或許能看到黑色緞面下綉著的暗色龍紋。
韓濯纓指了一下:「你這靴子,是殿下賞的嗎?」
因為沒湊近看,她倒不曾留意到靴子上還有花紋,只是看款式和做工,推測不是尋常百姓家所能有的。
「唔。」謝澤倏然鬆一口氣,很自然地回答,「是啊。」
——就算她看出了異樣,也能用這個理由混過去。
下次出門,一定得記著鞋襪一起換了。
韓濯纓沒有追問,只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太子殿下對你可真好。」
謝澤點頭,神色如常:「嗯,還行。」
這種程度的謊言,他完全可以臉不紅心不跳。
今天的晚飯格外的早。
翠珠悄悄沖小姐招了招手:「小姐,我那會兒聽你跟少爺說,你們打算等會兒去看花燈?」
「是啊。」韓濯纓道,「聽說京城的燈會很熱鬧。等吃了飯咱們一起去,拿點碎銀子,遇到好看的,再買幾盞,回來掛在院子里。」
「小姐……」翠珠遲疑著搖了搖頭,壓低聲音,「我能不能不跟你們一塊兒去啊?」
韓濯纓有些詫異:「你另有安排?」
翠珠點了點頭,有點不好意思:「今天琳娘過來,約咱們一塊兒去看花燈,小姐當時在房裡忙。我想著反正晚間也沒旁的事,就答應了。可是現在少爺回來了,總不能一起過去啊。」
畢竟是上元節,而且她還隱約聽說馬大娘曾經想讓少爺跟他們家結親。這要誤會了也不太好。
韓濯纓略一思忖:「那行,你多帶些錢,注意安全,玩的開心一些。」
有了她這句話,翠珠心頭大石落了地,頓時喜笑顏開:「那我今晚就跟琳娘她們玩兒了。」
可能因為急著看花燈,翠珠略扒了幾口晚飯,就聲稱飽了要出門。
看了一眼兄長,韓濯纓慢悠悠道:「翠珠去跟別人玩了,那就只能咱們兩個一起去看了,可惜。」
謝澤眉梢輕挑,心想,有什麼好可惜的?這分明是正合他意啊。
他原本就沒想過帶那個小丫頭一起。不過這話,他自然不會說出來。
雖然已經入夜,但各處依舊亮堂堂的。家家戶戶門口懸挂著燈籠,出了清水巷往東走。一路上能看見不少行人拎著燈走過。
整個東市彷彿籠罩在一片燈海之中。
燈多,燈的花樣多,看燈的人也多,好在人來人往並不擁擠。
在邊關時,韓濯纓也去看過花燈,但不論是數量還是花樣,都不能與此刻所見的相比。
置身於燈潮人海中,她的心情也莫名暢快。每看到一盞新奇的燈,她都不忘同身邊人分享:「哥,你看,看那個走馬燈……」
謝澤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唔,不錯,你想要?」
這東市的燈雖然多,但論新奇精緻,還差一些。
「我不要。」韓濯纓擺手,「那麼大怎麼拿啊?我就算要,也只要那種小小的,很精緻的。」
她說著用手比劃了一下,還偏過頭,沖他一笑:「哥,你覺得呢?」
燈光下,她肌膚賽雪,眉目含笑,一雙眸子熠熠生輝,分明比街上所有的花燈都要亮。
謝澤心頭一跳,唇畔漾起若有若無的笑意:「嗯,好。」
他心裡倏地浮上一個念頭:怪不得人們喜歡出來看燈,確實好看。
京城中最好的看燈地點是望月樓。聽說那裡不僅有各種花燈,還有猜燈謎、雜耍等活動,更有各種各樣的美食。
不過望月樓離清水巷遠,韓濯纓自然不會為了看燈就跑那麼遠。在她看來,東市的花燈就已經很讓她驚嘆了。
她拉著「韓雁鳴」就在東市附近,看燈、猜謎,也買一點時興的小零食,兩人一路分著吃。
「哥,我記得你愛吃甜的,但又不喜歡姜。所以這薑糖,我就一個人吃了啊。」
少女說話間還舉起手裡扎著一小塊薑糖的細竹籤湊到他眼前給他看。她臉上明晃晃帶著笑意,眼裡還簇著光,眼珠溜溜一轉,靈動慧黠。
謝澤眼神略動了一下,忽然低下頭去,一口咬走了那一小塊薑糖。
韓濯纓望著空空的竹籤,目瞪口呆:「你……你不是不喜歡吃薑么?」
謝澤快速咽下口中薑糖,這才慢悠悠道:「是不喜歡,但可以試試。」
蔗糖的甜中和了姜的辛辣與刺激,倒比他想象中好接受一點。最重要的是,她現在一臉震驚的樣子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與此相比,他那點不適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謝澤眼尾上揚,墨黑的眼底蘊著笑意,心中莫名暢快。
上元節,幾家歡喜幾家愁。
太子的短暫造訪如同一塊石頭,在臨西侯府的湖面上盪起了層層漣漪。
大過節的,宋雁回哭著將自己關進房中,誰也不肯見。
宋佑安無奈,只得去敲她的門:「你到底怎麼了?」
他想不明白她為什麼這樣大反應,難道就因為她沒見到太子?可這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啊。
宋雁回難過又失望,但她回房途中,經冷風一吹,已然醒悟過來。她不能對宋佑安發脾氣,她要達成心中所想,還得依靠他的幫忙。
「……我只是覺得,大哥你從來都沒把我的話放在心上,也根本沒把我當成親人……」
宋佑安無奈:「你這說的是什麼話?」
他要真不拿她當一家人看,就不會巴巴地追上來。雖然她和纓纓相比,他因為陳年舊事,更心疼纓纓一些,但也絕沒有不把雁回當妹妹看,否則就不會容忍她的一些行為。甚至為了照顧她的感受,他在府里從不提起纓纓,連去探視,也是悄悄地私下進行。
他想,或許是因為雁回從小不在府內長大,驟然回來,身份巨變,所以才會心思敏感、疑神疑鬼、行事也有些極端。
他對自己說,但這並不是她的錯,這是她的人生經歷造成的。作為家人,應該多包容、多勸導。如果連最親近的家人都因此而疏遠她,那隻會將她越推越遠。
於是,宋佑安定一定神:「二妹妹,不是你想的那樣。你是宋家人,我們怎麼會不把你當親人呢?你的話,我也有放在心上。只是那是太子,是君,咱們是臣。他不發話,我們不好強行拜見……」
他耐著性子說了很久,從君臣之別說到家人的想法,說了好一會兒,宋雁回才平靜下來。
她清醒的意識到,現在的她和太子之間唯一的聯繫就是長兄宋佑安。她不能跟宋佑安交惡,還得跟他搞好關係,這樣他才能真正起到搭橋作用。
見她似是想明白了,宋佑安鬆一口氣。正要離去,卻聽二妹妹在他身後問了一句:「那,他以後還會來嗎?」
宋佑安腳步微頓,無力感油然而生。他是真不明白,她為什麼對見太子這麼執著。他回頭問:「你是不是以前見過殿下?」
宋雁回搖頭:「沒有。」
她見到他時,還是上一世。她記得她看到他和韓濯纓相視一笑,眉梢眼角俱是情意。當時她就眼睛發痛。那樣俊朗的男子,那般尊貴的身份,原本都該是屬於她的。
所以重活一世,她最大的心愿就是以宋家二小姐的身份嫁入東宮。
「既然以前沒見過,那你問他做什麼?」宋佑安皺眉,怕她再傷神,他就又補充一句,「反正以後有緣,自會相見。」
略一思忖,宋佑安去找了母親王氏。
母親正在禮佛,他稍微等了一會兒。待她結束后,他就直接說明了來意:「兒子想請母親在二妹妹身上多費費心思。」
「是有人剋扣了她的吃穿用度嗎?」王氏忙問。
「不是。」宋佑安覺得背後說這些有點難以啟齒,但還是說道,「是她數次向我打聽太子,我覺得此舉不太妥當。」
王氏微微一怔,很快明白過來:「她傾慕太子?」
宋佑安搖頭:「那也不像。」
王氏沉默了一瞬:「到三月,她就要及笄了。我打聽打聽,看看有沒有合適的人家。」話鋒一轉,她又續道:「不止是她,還有你,還有清兮,都老大不小了,一個個的,親事都沒著落。清兮是要做女官,至於你,連個心儀的姑娘都……」
宋佑安神色一頓,低呼出聲。
「怎麼了?」
「兒子還有些事,去去就回。」宋佑安想起來了,他今日只顧著二妹宋雁回的事,一直在開解她,竟忘了太子帶給他的那句話。
那位陳姑娘在望月樓等他。
不論如何,都不能爽約。
現在天色已晚,宋佑安使人駕了馬車前去。
可惜路上人多、馬車也多,平時不到一個時辰就能趕到的路程今晚竟然花了將近一個半時辰。
等他到達望月樓,已是亥時。
望月樓附近人山人海,他找了半個時辰,也沒看見那位陳姑娘的身影。
冷風襲來,眼見著實在找不到人,宋佑安只能先行離去,將此事暫且擱下。
東市的花燈種類雖然不及望月樓多,但也極其熱鬧。
不過亥時過後,天越發冷了,燈市的人也漸漸少了。
韓濯纓左手提著一盞「兔子」,右手提著一盞「荷花」。她偏頭看一看兄長,小聲提議:「哥,咱們也回吧。」
謝澤自然點頭應允。
他手上也沒閑著,儘是「妹妹」暫時吃不下的零碎美食,用乾淨油紙包著。
離開東市后,越靠近清水巷,越安靜,也不再似街市上那般明亮熱鬧。
不過手上有燈照明,身邊有人陪同。韓濯纓絲毫不膽怯害怕,看著地上長長的影子,瞥一眼身側的人,她覺得溫暖又踏實。
等他們回到家中,發現翠珠早已回家,還細心準備了熱水。
大家累了一天,都有些乏了,就各自洗漱休息。
謝澤今晚仍歇在了韓宅前院廂房。
上次留宿此地還是一個多月前。但是這麼久沒住人,房間依舊乾淨整潔,被褥鬆軟,想來是時常有人打掃照看。
這讓他心裡有一點點暖。
謝澤這一覺睡得很安穩。次日清晨一大早,他就悄悄離開了。
韓濯纓知道他在太子身邊做事,行動神秘,來去匆匆,倒也不覺得奇怪。
早飯後,她去他房間轉了轉,開窗通風,又略微收拾了一下桌子。房間里很整潔,基本不用怎麼收拾。
眼角的餘光瞥見桌上半開的書,韓濯纓動作微頓,上前將書合上收好。
她記得兄長睡前有看書的習慣,這原本也沒什麼,只是她看見書,不知怎麼就想起了生父留下的那幾本手札。
手札里記錄的事情不少,其中就有韓雁鳴身上獨有的胎記、痣等記號。
——韓靖後來基本上放棄了找到雁鳴的想法,接受了兒子大概已不在人世的事實,但也希望在地府和兒子團聚時,能一眼認出來。
這些東西,萬萬不能給「韓雁鳴」看見。只要給他看見,他就會立刻意識到他不是韓雁鳴,會知道他們之間其實毫無關係。
韓濯纓迅速收拾好房間,回去就將所有手札都找出來,一起鎖進了一個小箱子里。
只要小心一些,這輩子都不會給「兄長」看見。
她私心裡,還是希望他能永遠以兄長的身份留在她身邊。
當然,她也會全心全意地待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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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么噠么么噠么么噠
今天不如昨天粗長,但我希望明天可以多更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