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
皇帝之所以此時出現在東宮,還要從昨日那道聖旨說起。
五個指頭不一般長,他對自己子女的感情也不一樣。謝澤是原配嫡子,是林雙魚唯一骨血,又是他親手帶大,在他心中地位非同一般。可對於其他孩子,他也並不是一丁點慈父心腸也沒有。
此番出於種種考量,他下旨讓兩個兒子離京就藩,雖然態度堅決,但內心深處,也隱隱有一些不舍與悵惘。
他們此次一走,意味著終生不得返京。即便他這做父親的將來龍馭賓天,他們也只能在封地遙遙憑弔。
這麼一想,皇帝心裡就有了幾分惆悵。於是他放下手中公務,信步前往東宮。
時候尚早,他的那些子女到晚間才會在此小聚。
皇帝便隨口問起:「太子呢?」
太子在偏殿,且發過話,不許人靠近。
但這道命令對皇帝而言,並不管用。
給長壽十個膽子,他也不敢去攔皇帝陛下,只能默默祈禱一切順利,無事發生。
皇帝剛到偏殿門口,就聽到兒子的聲音「你是我妹妹,你給我什麼,我都會喜歡,又怎會嫌棄?」
似是在跟哪個妹妹說話?語氣還挺溫和。
皇帝微一挑眉,是了,今日是澤兒生辰,他們兄弟姐妹小聚,或有誰提前到,準備了什麼禮物。
唔,倒也算的上兄妹情深。
然而,下一瞬,皇帝就聽到了那個「妹妹」帶著笑意的聲音:「既然不嫌棄,那你以後天天戴著。」
皇帝微微一怔,心頭有驚訝閃過。
這聲音雖隱隱有些耳熟,但似乎並不是他女兒。
自己女兒的聲音,他還是能辨別出來的。
皇帝正自疑惑,還沒等他推門去問,就聽到兒子一聲冷喝,緊接著門被人從內打開。
偏殿里的一男一女還挺眼熟。
男的是他親兒子,女的則是他六女兒……身邊的韓女傅?
經歷過不少大風大浪的皇帝愣怔了一瞬。
比起眼前的畫面,韓女傅話里的內容更讓他震驚。
這是她哥哥?
這明明是他兒子啊!
他沒聾,也沒瞎,不至於連自己兒子都認不出來。這個韓女傅是覺得他老糊塗了還是篤定了他眼神不好,怎麼敢當著他的面撒這樣的彌天大謊?
深吸一口氣,皇帝平復一下心情,指了指兒子,問韓女傅:「你說這人是你的誰?」
神情、語氣是滿滿的不可置信。
見皇帝似是不太相信,韓濯纓連忙又認真強調了一遍:「回皇上,這是民女的同胞兄長。我們同在宮中當差,但平日里各司其職,並不見面,因為今日是他生辰,所以太子殿下格外開恩,准許我們在此見上一面,望皇上恕罪。」
她心中疑惑,這是有哪裡不對么?搬出太子名號,是否可行?
她不提太子還好,她這一提,皇帝的神色越發古怪。他下意識看向兒子,唇角勾起,玩味地重複了一遍:「同胞兄長?太子開恩?」
看這姑娘不像是糊塗的模樣,倒像是真的不知道太子身份一般。
難道是兒子有意欺瞞身份?
如果是太子有意欺瞞,那就有意思了。
父親的到來讓謝澤十分意外,他初時驚訝,卻很快回過神來,也不說話,只靜靜地看著父親。
兩人視線交匯。
多年父子,皇帝一眼就看出了兒子眼中的求懇之意。
太子年歲漸長后,已很少用這種眼神看自己了。他還不動聲色輕輕搖了搖頭,分明是在懇求自己不要拆穿。
一時之間,窩火、不解、好奇……多種情緒交織,但最終還是抵不過對兒子的疼惜。
皇帝壓下心頭疑問,沉默了一會兒,微微眯起眼睛,指一指兒子,語氣不善:「你,隨朕過來!」
「是。」謝澤提起的心瞬間放了下來,知道父親這是同意了替他遮掩。
今日的一切出乎意料,見皇帝完全不同於記憶中的隨和,且還一臉兇相要帶兄長出去,韓濯纓不知道到底出了什麼事,她心裡不由泛起擔憂:「哥哥……」
謝澤低聲道:「別怕,皇上只是例行問話而已。」
他聲音溫和從容,還帶著濃濃的安撫意味。
皇帝冷眼看著,心中有訝異,還有一些雜亂的思緒,他腦海里隱隱約約浮起一個猜測,卻不甚篤定,只是重重哼了一聲,語氣不耐:「還在磨蹭什麼?快點!」
「是。」謝澤依言上前。
韓濯纓卻更加不安。她自我感覺也沒犯大錯啊,怎麼皇帝今日反應這麼大?渾不似上次面聖時隨和。
難道真是因為不滿他們私下見面?
也不知會不會連累太子……
臨走之際,皇帝回眸瞥了一眼韓女傅,見其秀眉微蹙,面含憂色,不似作假。他心裡「嘖嘖」兩聲,倒更加好奇了。
腳步微頓,皇帝輕咳一聲,吩咐這位韓女傅:「對了,朕找他問話,你且在此地等候,沒有朕的命令,不許擅自離開。」
韓濯纓忙道:「是。」
皇帝雙手負后,大步離開,示意兒子跟了上來。
見四下並無旁人,皇帝才道:「說吧,到底怎麼回事?朕竟然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這麼一個女兒!還同胞兄長,你娘可只生了你一個。」
謝澤順手就給父親斟了一杯茶:「父皇息怒,先喝杯茶。」
皇帝瞥了兒子手裡的茶盞一眼,卻沒有接:「別每次都用茶來糊弄朕!小兔崽子,這招在你爹這兒不管用!」
謝澤:「……兒子真的只是想給父皇倒杯茶而已。」
同時思考一下怎麼跟父皇解釋此事。
皇帝沒好氣道:「那個小姑娘是不是韓女傅?朕沒認錯人吧?」
「確實是她。」謝澤放下了茶盞,「父皇沒認錯。」
「那她怎麼說你是她哥?」皇帝臉色微沉,「冒認皇親?連朕都想瞞過?以為朕糊塗了?」
略一思忖,謝澤決定將事情盡數攬在自己身上:「父皇,此事怪不到她頭上去。她是真的以為兒子是她親兄長。若非如此,也不會有人膽大到當著父皇的面,說自己跟您兒子是一母同胞親兄妹。」
「是么?」皇帝目光沉沉,「那她為什麼會以為你是她哥?」他雙目微斂,繼續追問:「難道你跟她兄長生的一模一樣?天下也沒這麼巧的事吧?而且你還順著她?還想拉著朕一道隱瞞?」
他早猜到此事另有隱情,此刻就想知道所有真相。
「父皇,此事說來話長……」
皇帝從兒子手裡將茶盞拿過來,一口氣喝了,又將空茶盞塞回去:「那就從頭說來,朕今天有的是時間。」
謝澤沒有急著給父親續茶,卻開始鄭重請罪:「還請父皇恕兒臣欺瞞之罪。」
「嗯?」皇帝眉梢輕挑,微覺驚訝,沒想到兒子是這般反應。他緩緩開口,「你說。」
他倒是想知道,兒子會說出什麼來。
然而,讓他更加驚訝的是,這小兔崽子說的並非是韓女傅相關,卻是另外一樁事。
「……當時情況緊急,兒子擔憂,就私下進京,剛入城就中了埋伏,還意外得知父皇遇刺……」
皇帝的神情漸漸凝重,也收起了先時好奇、看熱鬧的心思。他眉心緊蹙,臉上濃雲密布,聲音低沉聽不出喜怒:「你所說的,可都屬實?」
——其實兒子剛說完,他就已經信了七八分。年前因為謝澤提出要追封林氏一事,他們父子之間發生了衝突。他衝動之下責罵了兒子,令其去看守皇陵。
隨後各種奏章就如同雪花一般飛到了他的案前。若說沒人從中運作,他是不信的。其他皇子的那些小心思,他可一清二楚,也知道他們私底下的那些小動作。
——這也是他此次突然下旨令成年皇子就藩的一個原因。
他去慧慈寺看望於他有恩的姨母,回來途中遭遇行刺。當時他還想著這不像行刺暗殺,更像以卵擊石。
聯繫今日謝澤所說,那這分明就是為了陷害太子,挑唆他們父子關係的同時,試圖致太子於死地,其心可誅。
謝澤垂眸:「兒子不敢欺瞞父皇。」
他說完將衣領向下拉了半分,胸前傷痕若隱若現。這傷口癒合不足半年,還未完全褪去,他又皮膚白皙,是以傷痕格外明顯。
皇帝騰的站起身來,唇線緊抿,目光銳利如鷹。
這個兒子,從牙牙學語時,就養在他身邊。如今看到其胸前傷痕,怒意裹挾著心疼洶湧而至,他胸膛劇烈起伏。
謝澤繼續請罪:「孩兒不經允許,私自返京,還請父皇責罰。」
皇帝心中酸澀,雙目微闔:「責罰什麼?你是朕的親兒子,若是聽說你老子有難,你卻因為怕責罰而假裝不知,那朕才是白養了你一場!朕要怪,也只會怪你不早些告訴朕。」
——他嘴裡這麼說著,內心卻很清楚。換了旁人,肯定也不敢開口說出原委。但是這小兔崽子在他心裡卻是不一樣的。
對於這個兒子,皇帝沒有懷疑猜忌,只有心疼與愛惜。若是他自己養大的兒子都不能信,又能信誰呢?
況且兒子也是信任他,才會選擇將所有真相告訴他。
皇帝聲音驀的緩和,招一招手:「過來,給朕看看。」
謝澤卻搖了搖頭,神色誠懇:「已經好了,就不給父皇看了,省得父皇擔憂難過。」
皇帝瞪了他一眼:「難過個屁!誰說朕看了就會難過?茶呢?這會兒怎麼不倒了?」
謝澤輕笑著搖了搖頭,又倒了一杯茶奉上,遞給父親。
皇帝一口飲盡,將空茶盞重新塞給了兒子,這才慢悠悠道:「朕知道當時有人背後使小動作,想讓你失去聖心,他們好藉機上位。不過朕還沒糊塗。此次讓你兩個哥哥就藩,京城裡會安生不少,也能徹底絕了他們那些不該有的心思。」
本朝藩王與前朝不同,只有封號,並無封土。只有爵位俸祿,卻無封地的管理權。離開京城,就是被困在封地的富貴王爺,一生出頭無望。
謝澤垂眸,十分理解的樣子:「兒子明白。」
兩個兄長固然有小動作,他從容應對之餘也自有辦法悄悄讓父皇自己察覺。不然,他們也不會這麼快就被趕到封地去。
「明白?」皇帝眉梢揚起,「既然明白,那你就跟朕說一說,為什麼那韓女傅會以為你是她哥?你倒是讓朕也明白明白啊!」
將年前一事揭過,皇帝又將話題給拉回了原點。氣氛不知不覺就緩和了許多。
謝澤微微一笑,半真半假:「父皇,兒子年前受了重傷,陰差陽錯,被她所救,她以為兒子是她失散多年的同胞兄長,一直悉心照料。兒臣當時,既不能出城,也不能回宮,就順勢應了下來,在她那兒養傷。」
皇帝沉吟:「如此說來,她是對你有恩了?」
謝澤頷首:「可以這麼說。」
當然他也幫了她,不過這就沒必要告訴父皇了。
皇帝暗暗點頭:「難怪你在女傅之位上幫她,原來是這麼個緣故。」
謝澤笑笑:「女傅選拔,她文試武試都是第一,卻遭受不公正待遇,兒臣只是幫她拿回她應得的而已。換了旁人,兒臣也會出手幫忙。」
皇帝斜了他一眼,不輕不重哼了一聲:「是么?」
「是。」謝澤認真回答。
皇帝雖然不太相信,卻沒在這個問題上深究:「不對,你去年臘月初回宮,到現在已經兩個月了,始終瞞著她,也沒跟她說出真相?」
「嗯。」謝澤彎了彎嘴角,「兒子覺得有這麼個妹妹也不錯。」
一則他習慣於現在兩人相處的感覺,二則他也擔心,她一旦得知真相,就與他保持距離。屆時兩人形同陌路,那就沒意思了。
「那就一直瞞著她?」
「嗯。」謝澤心想,他們這算互相隱瞞。
皇帝略一沉吟:「這樣吧,她既於太子有恩,又誤以為你是她兄長。那朕將錯就錯,收她為義女,你覺得如何?」
「……收她為義女?」
皇帝點頭:「是啊,你的妹妹,不就是朕的女兒么?你不是覺得有這麼個妹妹不錯么?朕乾脆幫你過了明路怎麼樣?朕收她為義女,你也不必擔心失去這個妹妹了。」
平心而論,這個提議很不錯,甚至對韓濯纓而言,可以說是天大的恩賜了,但謝澤此刻心裡卻不情願。在他看來,她是特殊的,和宮裡真正的妹妹並不一樣。
他抿了抿唇,一字一字道:「兒臣覺得不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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