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上風
時人常常感嘆「到了寧古塔,縱有十個黃泉都不怕」,這時候的東北,乃是廣袤的冰封之地,每年只有五月份暖和,到了八月份,基本上就都是冰天雪地寒風過境的日子。
過了灰扒離寧古塔就越發近了,天氣便更加嚴寒,雖然這幾日並無雪,可對身上只有薄襖的犯人來說,還是冷得透徹心扉。
感覺到月娘和佟殊惠都在顫抖,連佟恆仁都僵硬的很,佟殊蘭不知道他們是害怕還是冷,這天氣之於她,反倒是讓她更清醒了三分。
雖說這裡叫做茅廬,可也並非只有破舊茅草屋。茅草屋半弧狀相圍,有個不倫不類的影壁立在中央被拱繞,再往前去,路過幾株已經光禿禿只剩枝丫的大樹,才是那些兵爺們居住的地方。
黃土和石塊搭建的東西兩排屋子呈九十度角排列,屋頂是灰瓦和稻草混合的,屋子後頭是不算太高的土牆,土牆邊上還立著一個拔地而起的煙囪,那房門也不在正中,反倒是偏向遠離煙囪的方向。
佟殊蘭不知道,但是月娘她們是知道的,這是滿族人的建築習慣,「口袋房,萬字炕,煙囪出在地面上」,這樣的房子看著不顯眼,實際上裡頭很是暖和。
那兵吏推著佟恆仁他們四個進了左側稍微小一點的屋子,也不進來,就徑直回了另外那個大屋裡頭。
一進門就是一股熱浪迎面而來,屋子正中燃燒著一堆柴火,門口的灶眼裡也燃著火,月娘反而抖得更厲害,佟恆仁也將她們的手握得更緊了些。
「來,讓於大夫給佟先生和你家女兒看病,你隨我來,我有話要問你。」那胡兵爺見四個人進來,沖著於大夫嘿嘿一笑,站起身很場面地道。
「官……官爺,夫君和小女還不知道什麼情況,奴家實在是不敢離開。」月娘記起佟殊蘭的叮囑,僵硬著低聲道,見那胡兵爺臉色冷下來,心中害怕,聲音趕忙放軟了些,「奴家多日風餐露宿的,怕嚇到官爺,不若讓於大夫先給奴家的夫君看病,奴家帶著小女給各位爺燒些水,伺候官爺們鬆緩鬆緩,奴家也略收拾下,給爺泡壺茶,好生聊聊可好?」
「哈哈……你說的也是,那老於你就先給他看著,正好這一天下來,腳丫子痒痒,去吧。」胡兵爺見佟恆仁臉色青白,緊抿著唇不說話,那月娘倒是識趣兒,他也就不著急了。
剛吃飽了飯,他也懶得動換,有佟恆仁在這兒,那娘仨不敢跑也跑不了。
月娘忍住拔腳就跑的衝動,沒看佟恆仁,只緊緊拽住兩個女兒施了一禮,才端著門口灶上的鍋,緩緩退了出去。
一出來,月娘先去另外一個屋裡用差不多的軟話應付著,將那屋裡的鍋也端了出來,三人不顧手冷,往鍋里填滿了雪,合力將鍋分別放置在灶台上,在那些兵油子的葷話里,將火燃旺了才緩緩退了出去。
等她們三個回去的時候,那雪才剛剛化成水,熱氣繚繞倒是讓屋裡多了一股子仙境似的感覺。
「奴家這就給爺燒茶,官爺喝完茶,奴家再伺候您泡腳可好?」也不知是知道沒有退路了,還是被凍住了恐懼,月娘這會兒倒是不再抖了,聲音恢復了佟殊蘭記憶中的溫和,還帶著一股子柔意,讓那胡兵爺更加相信荊氏的話。
「行,先喝茶,等水燒熱了你也擦洗擦洗。」胡兵爺嘿嘿笑了兩聲,盤腿坐在炕上等著人伺候。
另外一邊於大夫給佟恆仁把完脈,也不管佟恆仁還僵硬著坐在那裡,徑自在紙上寫著方子。
月娘帶著佟殊惠站在炕桌旁邊燒茶,佟殊蘭坐到佟恆仁那邊,緊挨著他,等於大夫寫完方子給她把脈。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那胡兵爺哼著小曲兒,眼神越發放肆看著月娘,連佟殊惠都被他掃了幾眼,門口的鍋裡頭漸漸開始咕嘟起來。
喝了一會兒茶,聽見水開,那胡兵爺心裡也癢得不行了,甚至越看月娘,越覺得骨頭裡都開始酥軟起來。
他也不管佟殊蘭還沒把完脈,就想著讓月娘趕緊去擦洗,可還沒開口就聽到了外頭『嘭』的一聲。
「誰?」胡兵爺皺眉厲呵一聲,當即就想推開窗戶往外看,沒想到一起身也跟著摔倒在了炕上。
「是你們?好大的膽子,來人吶!」胡兵爺心裡一個咯噔,立馬就大喊了起來,反正兩座屋子隔得不算遠,聽到這邊有呼叫聲,那頭十幾個兵吏過來是很快的。
可是等了好一會兒,連那於大夫都恐懼地叫著軟倒在炕上,外頭也沒人進來。
「阿瑪,把外頭的人拖進來。」佟殊蘭不管那胡兵爺眼珠子都要瞪出眼眶,淡淡沖著一直低頭沉默地佟恆仁吩咐。
佟恆仁抬起頭複雜地看了她一眼,站起身慢慢走了出去,沒一會兒將荊氏拖了進來。
「你們把兩個屋裡的水倒遠些,用雪刷了鍋,再重新添了雪放回去。」她說完也不等佟恆仁反應,先出門在院子里站了一會兒,雖然提前吃了抗麻的藥物,物理吸入法也沒法保證完全避免,她身體還是有些酸軟,在雪地里清醒一下很有必要。
站了半天,她也沒再感覺到有人注視,這才放心了些,不枉她為了放倒荊氏,在柴火中放了更多的麻醉劑,不管是那人被放倒還是察覺不對逃跑了,起碼此間事不會有人知道詳情。
等身體行動自如后,她拽出懷錶,轉身進了十幾個兵丁住的屋子。
「麻煩幫我把這胡兵爺拖到內室。」給那十幾個人分別作了暗示后,佟殊蘭才滿頭大汗略有些疲憊地回來,另外幾個人也剛弄完,那鍋不小,都累得直喘氣。
說是內室,實際是萬子炕打了個隔斷,也就幾步路,佟恆仁本來就身體虛弱,胡兵爺又比他生的壯,他和月娘廢了好半天功夫,才將那早就被麻翻的胡兵爺甩到了裡間炕上。
等他出來的時候,荊氏正滿臉驚恐睜大著眼睛躺在地上,手腳還在微微掙扎著,頭上滿是冷汗,而佟殊惠早就站在一旁呆住了。
佟殊蘭背對著佟恆仁,聽到動靜,將懷錶收入了自己懷裡,低垂著眼眸遮住了自己眼神中的冷漠和深思。
「阿瑪把荊氏也抬進去吧,跟那胡兵爺躺一起就行。」等二人躺在一起后,佟殊蘭直接爬到炕上,跟月娘一起將兩個人脫了個乾淨,衣服散亂著扔開后,給炕上倆人各自餵了一顆藥丸。
佟殊蘭在三個人的默默注視中,拿著塊破抹布消除了他們幾個人的痕迹,那開好的方子也沒忘在灶台里燒掉。
「走吧。」見他們三個麻木又難受地盯著自己,佟殊蘭只說了兩個字,率先扭頭出去等在門口,手裡還拿著一根樹枝。
在回去的路上,因為他們已經耽擱了許久,也是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見佟殊蘭熟練的消除掉了一半痕迹,到底誰都沒說話,都安靜著回了各自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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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遠處一處火光大亮的帳篷里,門口被守衛的侍衛堵得森嚴,一點冷風都吹不進去,厚厚的毛氈帳篷里,一尊四腳銅爐立在中央,裡頭銀絲炭正在熊熊燃燒,銅爐三寸外,周圍地面都鋪著厚厚地皮毛,這荒郊野外的,帳篷里卻還是溫暖如春。
也不知道是不是太熱了,跪在地上的兩個人滿腦門兒的汗,卻連擦都不敢擦一下。
「所以你們就那麼被放倒了,什麼都沒看到?」上首坐在床榻上的年輕男子輕笑一聲,手指漫不經心敲打在案几上,侍立在旁的人都低著頭一動不敢動。
「回鷹主的話,都是奴才……奴才無能,等奴才恢復過去看的時候,除了屋後下了坡的地方有倒水的冰痕,確實是……什麼都沒能發現,佟家人也回了流人的屋子,不過那押送流人的兵頭死了,像是……馬上風。」跪在地上的其中一個男人強忍顫抖,低聲卻清晰的回答。
「像是?你們怎麼被放倒的?」被稱為鷹主的年輕男子挑了挑眉,端起茶喝了一口。
「……奴才無能,並未發現有何不對,就突然渾身發麻,奴才二人不過剛躍下屋頂,就沒知覺了,過了大半個時辰才醒過來,那兵頭確實是馬上風的癥狀,跟他苟合的女犯人像是要掐死他,卻先被他掐死了。」二人不敢耽擱,雖然面上無光,可另外一個男人還是趕緊回答了出來。
「呵呵……繼續給我盯著那一家人,再派兩個人,若是這回你們再失敗,回到留都,你們也不必跟我回府了。」鷹主輕輕笑了起來,看似心情不錯,所以說話聲音也還算輕緩。
只這話一出,不但跪著的兩個人汗流得更厲害了些,在旁伺候的心裡也有些發寒。
不必回府,並不意味著不能活下去,可若是被鷹主驅逐出府,也只能去寧古塔以北做旗丁,那地方……活著還不如去死。
「奴才誓死完成鷹主吩咐!」二人聽完后抖索著一個頭就叩了下去,見鷹主不說話才站起身,強忍著趔趄倒退了出去。
「能不動聲色放倒鷹衛,倒不像是小孩子所為。馬上風?怎麼就那麼巧呢?余海,你可查清楚佟恆仁到底怎麼回事兒了?」鷹主摸著下巴,闔起深邃的眸子,若有所思地輕聲問。
「回爺的話,查不出來,兵部的線索都被人抹乾凈了,咱們在京城的勢力也不好隨便大動,都有萬歲爺的人盯著呢。只查出來像是跟京城府尹劉子通門下有些關係,可那人已經被滅口了。」被稱之為余海的貼身太監輕輕躬身,有條不紊地彙報。
「這可真是有意思,一個佟家分支的棄子,竟還能動用京城府尹的勢力,路上也不太平,我倒是更想知道到底怎麼回事了。」年輕的鷹主已經許久沒對什麼事兒特別感興趣,眼下越是迷霧沖沖,他反倒越是開心。
「別叫那一家子死了。」
「喳。」余海輕聲應下來,他知道自家主子這是對那佟恆仁起了收服的心,自是知道該怎麼辦,當即輕輕退出去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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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是誰?」黑暗中月娘抱著著睡過去的佟殊惠,無聲沉默了許久,也不知道佟殊蘭到底睡著沒有,像是輕聲呢喃般問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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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殊蘭:今天還是扮豬的一天,歐耶!
鷹主:我最愛吃豬肉!
佟殊蘭:變態,我還是個孩子!!
鷹主:聽說烤乳豬更好吃。
佟殊蘭:……
明天見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