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心魔終局
令狐羽的遺物很快便被送回洞府,他的東西本就不多,五十多年下來書本衣物早已爛光,只有個油紙包還完好無損。
裡面是冊半舊的本子,上面有令狐羽隨手塗的字句與圖畫,字跡雖也凌厲,卻不像那封信里寒意森森。
可以看出他很早就試圖將念頭凝練成飛刃,其靈感來源竟是紙通神。
越往後翻,字句越少,有時甚至是一團凌亂墨跡,最後一頁只寫了兩個字:念頭。
令狐蓁蓁翻來覆去地看信看本子,只覺頭大,低聲問:「你覺得誰是?」
秦晞反問:「小師姐呢?」
「我不知道。」她老實捶頭,「可能都是。」
都是那還得了。
秦晞撥了撥頭髮:「我一直有個疑問,在青州時,為什麼仙聖要托費隱給你傳話。」
令狐蓁蓁喃喃道:「是啊,我看到那張紙條后,就老是夢到以前的事。」
仙聖是想要持有盤神絲的令狐蓁蓁,可明明她什麼也想不起才是最好操縱的,為何多此一舉?
秦晞忽然在她腦袋上一掐:「你在千重宮見到徐睿的畫冊和異聞,是師尊叫你去的?」
「是。」
「他把畫像和異聞都給你看?」
令狐蓁蓁凝神想了半日:「好像不是他,忘了是誰突然提大伯,我才搶過來看。」
盤神絲營造的幻象虛弱不堪,發現的破綻越多,便越會想起被遺忘的事。如此看來,仙聖應當是想刺激她記起些許過往,這樣無論是出於感情還是理智,她都不會留在一脈山。
恰好那時候二脈主送了手令,她才躲去二脈山琢磨怎麼還盤神絲。
秦晞用指尖在她腦殼上一圈圈輕划,忽又問道:「小師姐,盤神絲煉化之法你以前會嗎?」
「會。」
「所以在紫林鎮你的盤神絲已入心,是自己想要煉化的緣故?」
「那倒沒有。」她搖頭,「盤神絲在我身上的時候,我把這些都忘了,我也不知道盤神絲怎麼會突然入心。」
秦晞的指尖驟然停下:「二脈主沒教過你?」
「他教的都是修行上的東西,給過一篇寧神心法,並不是煉化之法。」
「心法還記得嗎?寫給師弟看看。」
令狐蓁蓁一向是盡職的人,當手藝人的時候,所有字訣的符紙都畫得一絲不錯,當修士的時候,凡是心法都牢牢背下,即便過去這麼久,她還是寫得一個頓沒打。
秦晞來回把心法看了兩三遍,只覺狗屁不通,居然出自太上脈二脈主之手,簡直匪夷所思。這自然不會是什麼寧神心法,雖一時看不出竅門,但蓁蓁盤神絲入心多半與之脫不開干係。
仙聖想要的是持有盤神絲的蓁蓁,甚至不惜操控姜書親手殺害恩師。
看來,仙聖十之七八是那位了。
他長長舒了一口氣,心底莫名生出無數欣慰與慶幸。
令狐蓁蓁兩眼發光地盯著他:「你是不是心裡有數了?是誰?」
秦晞繼續輕輕掐她毛茸茸的腦袋:「我是在想,二脈主不像有野心的人。」
這位二脈主是前四脈主中最年輕的,比四脈主小了近三十歲,可見天賦驚人。聽說上任大脈主有意讓他接任一脈脈主之位,他卻不肯,就連從八脈主升到二脈主,都磨了許多年。
若說他是追求修為的極致,也不像,雖然收集那麼多絕學,可正因是絕學,一人只能學一樣,他把絕學封在符紙里,用起來效果大打折扣,談不上什麼提升修為。
秦晞一直覺得仙聖是個重私慾的人,愛恨全然是一線之間,前一刻呵護掌心,后一刻就能直接砸碎,對著碎片還能沁吐甜蜜,何止有病,簡直太有病。
從葉小宛也能看出,仙聖把她從妖變成人,最開始並未有什麼周密企圖,否則不會任她在人世間漂泊數十年,最後還混成了修士。搞不好他只是想炫技,亦或者當個有趣而新奇的事來做。
他如此隨意地玩弄旁人命運,如此冷漠地用神魂契操控他人,就像用紙通神操控摺紙坐騎,比邪道還邪道,不當邪道修士可惜了。
令狐蓁蓁多半腦袋被摸得很舒坦,靠過來把臉撐在他胸前,仰頭盯著他看。
真可愛。
秦晞搓球似的輕輕搓她臉,可仙聖並不會放過她,說不定又要弄得滿臉血與滿臉淚,更有可能喪命。
「小師姐,」他俯首與她貼著鼻尖晃了晃,「仙聖逼你做不願做的事怎麼辦?」
令狐蓁蓁答得利索:「我絕不做不想做的事,讓他再殺我一次,我死了你一個人好好過,不許忘了我。」
……她倒是越來越有法子氣他了。
秦晞咬牙切齒掐住她的臉,頭一回無話可說。
還是找個機會把盤神絲放她身上。他帶著惱意用下巴撞她腦殼,盤神絲給她,仙聖至少不會殺她,這樣才能放心。
「我覺得這次試煉一定會出事。」秦晞看了看令狐羽洞府里光禿禿且濕嘰嘰的床板,「所以我們回夷光崖睡覺。」
這其中的關聯是?
令狐蓁蓁直到躺在久違的枕頭上,也沒琢磨明白這問題。
*
葉小宛終於結束漫長而凌亂的夢境,睜開眼時,發覺自己躺在碎石間。
她茫然撐起身體,因覺手腳完好,花身也不再是乾枯捲曲的模樣,不免發了半日呆。
「你醒了。」
周璟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她驟然一驚,立即轉頭,卻見此處與當日青州喚魔崖地形甚相似,都是深陷崖底的洞窟,洞口高高懸在頭頂,四下昏暗無光。
周璟也像當日在喚魔崖,背靠洞壁坐著,靜靜看著她。
「你傷重瀕死,睡了數月。」他一面說,一面掌心緩緩凝聚金光長刀,「多虧二師兄替你清除火毒,又以木行春華術滋養,現在你醒了,我們也該把過往清算一下。」
清算?早已結束了。
葉小宛緩緩閉上眼:「你殺了我吧。」
金光長刀「當」一聲扔在她腳邊,周璟的聲音很平靜:「我有心魔,過不去這個坑,我被騙得最慘的兩次,都有至親慘死。第三次我竭力挽回了,現在三師姐救回,只有我們倆的事。」
他環顧陰暗的洞窟,又抬頭看了看小小的洞口:「就當這裡是喚魔崖,你醒了,提著刀過來,我想知道後續。」
葉小宛默默看了一會兒金光長刀,低聲道:「我那天是想殺你,不用再重複。」
「那你就來殺我。」周璟應得迅速,「不管怎樣,我等你的答案。」
她停了很久,終於慢慢撿起金光長刀。
是該要一個解脫,一個終局,給他也給自己。最開始明明是美好的緣分,像紛雜人世間一段老套卻悅耳的曲調,聽得久了,她也想做曲中人。可碎裂聲還是把她從曲中拽出,她也一步步聽著曲調變得嘶啞晦暗。
做人並不辛苦,這一刻最辛苦。
洞窟里有風緩緩盤旋,葉小宛恍惚間又看到那天的遍地血霧,霜月君與費隱僵持不下,所有人都不能動,除了她。
手裡拿著飛劍,鮮血淋漓的周璟坐在對面,殺了他就能拿回小姨另一半妖丹,也或許拿不回,可她反正已走到這步,哪來什麼兩全其美。
葉小宛提著刀慢慢走到周璟面前,他眼裡似乎滿是恨意,比手裡刀還要銳利。自然是要恨她,他是懷著怎樣的感情陪她的謊言來所謂的家鄉。
她嘆息一聲,手裡刀掉落在地,一把拽起他的衣襟,化作陰風往上騰飛。
到了這一步說什麼都無意義,先離開這座血腥的洞窟,離開后,他想罵她還是捅她,甚至殺她,都可以。
洞口近在眼前,葉小宛揚手將周璟拋出,紅白交織的長袖掠過他胳膊,被他一把拽住拉近。
四下里驟然變得明亮,傾瀉萬里的陽光透過參天大樹的枝葉細碎灑落,一行雀鳥被驚動著拍起翅膀亂飛,是個晴朗又祥和的好天氣。
葉小宛雙足落地,只覺恍然如夢,周璟拽著她向前走兩步,鬆開了手。
「我們兩個都出來了。」他扭頭看她,忽然微微一笑,陽光彷彿都落在眉間,「挺好。」
巨大的樹后,萬鼠妖君扶著已能現出人身的墨瀾款款走來,葉小宛倒抽一口氣,急急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