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 不見離人
八月十六,皓月千里。
令狐蓁蓁又做了同一場夢,秦元曦穿著血跡斑斑的雪白羽衣,用血跡斑斑的袖子替她擦臉上的血。
因著越擦越臟,他便自嘲地笑,伸指在她面頰上一戳,明明是訣別,他卻好似說最平常不過的話:「蓁蓁,我不會走的,不許忘了我。」
秦元曦,騙子,明明已經走了,她卻沒能夠忘掉,老是在夢裡見著他最後的模樣。
如果一定會夢見,她想看別的,他說無聊的笑話也好,跟她算爛賬也好,哪怕只是站著不動,都比鮮血淋漓面無人色要好。
可他一次都沒滿足她。
風把客棧木窗吹開,有什麼東西輕輕落在枕畔,令狐蓁蓁只覺肩頭一沉,它熟門熟路把腦袋搭在了上面。
「……你又偷了什麼東西吃?」
她一下睜開眼,低頭望向團在枕邊的魔氣狐狸。她聞到很珍貴的香氣,依稀是東萊城城最貴飯館里最貴的那道菜,它肯定偷偷摸摸溜到人家廚房偷吃。為什麼一團魔氣會貪吃又挑嘴,吃下的東西都去哪兒了?
魔氣狐狸當然不能說話,只抬起腦袋,幽綠細長的雙眼看了她一會兒,湊過來用鼻尖把她眼角殘淚蹭走。
令狐蓁蓁托著它肚皮抱起來掂了掂:「你胖了不少。」
剛開始明明又細又瘦,眼睛也睜不開,只會團在懷裡。
那天後來發生了什麼,她沒能看到,秦元曦整個身體化作風雷魔氣后,她也不省人事,再次醒來已是二月中旬。因兩件神物在體內吸引震蕩,她全身的骨頭都碎了,五臟六腑更是一塌糊塗,大脈主親自療傷,她也還是睡了半個月才醒。
不過她總歸無事,有事的是秦元曦。
為了對抗二脈主,他一而再再而三放任風雷魔氣行遍全身,結果便是煙消雲散,一根頭髮都沒能留下來,真的變成一團魔氣狐狸團在腳邊。
大脈主曾說,這團魔氣里有執念,是它遲遲不肯散溢的緣故,她懂他的意思,執念終會消失,魔氣也終會離去,可無論如何,魔氣狐狸的存在都給了她極大的安慰。三月未過完,體力精神都恢復后,她便帶著它天涯海角地跑,就當與秦元曦同行。
懷著莫須有的希望,她尋了不少天財地寶,奇珍靈藥,這挑嘴的狐狸只吃滋養神魂的那種,她心底終究多了一星微小希望,傳信告知周璟后,每月都能收到太上脈遞來的靈藥,據說是大脈主親自煉的。
半年下來靈藥它吃了一堆,美食也吃了一堆,不曉得那莫須有的神魂有沒有滋養到,倒是大了一圈。
令狐蓁蓁看了看窗外,夜色猶濃,她將狐狸抱在懷裡,一面摸它耳朵,一面喃喃:「黑中帶綠的狐狸好奇怪,你能變成白的嗎?對了,我給你取個名字好不好?秦元曦三個字裡面選,既然你越來越胖,以後你就叫元狐狸。」
元狐狸顯然不滿意這名字,倏地張嘴,輕輕咬在她手上。
一張嘴那最貴佳肴的香氣更濃了。
令狐蓁蓁抱緊它:「下次別偷吃,想吃什麼我給你買。好了,睡吧。」
隔日再醒,已是驕陽萬里,她從窗下軟塌拿起曬好的玄豹皮小披風,招呼道:「元狐狸,把衣服穿上,我們要去拜訪醒齋先生了。」
在太上脈養傷的時候,她去哪兒都抱著元狐狸,可真像秦元曦說的,風雷魔氣獨獨對她客氣,對旁人並不客氣,一脈修士們被刺了無數回后,林纓顫抖著送來一條玄豹皮拼成的小毯子,裁成披風式樣,給元狐狸穿上后,終於又神氣又不會刺人。
不過它多半不喜歡這件披風,每次都要哄半天,令狐蓁蓁喊了兩聲,它果然窩在被子里不動彈,她湊過去一把揭開被子,這次是雪白的狐狸腦袋鑽進懷裡。
她倒抽一口氣,低頭看它雪白的身體,白裡面還透著些許翠綠,怎麼看怎麼像假的。
令狐蓁蓁愣了半日:「不能變得毛茸茸?」
它長長的尾巴好似不耐煩一般在床褥上慢慢敲打,長長的眼睛又無奈又嫌棄地瞥了她一眼。
意思應當是不能。
她飛快給它套上小披風,又低頭看了一會兒:「還是變回去吧,白色襯得你好像瓷狐狸,一砸就爛。」
它的回應是一尾巴砸她胳膊上。
醒齋先生還是老樣子,聽完仙聖的事淚如泉湧,把袖子打濕大半,下一刻卻揚手將先前寫的話本扔了出去,重新拿起一沓紙,吸著鼻子搖頭道:「你放心,我一定把秦小友改成好人。」
……意思他之前的話本是把秦元曦寫成壞蛋?
令狐蓁蓁捂住元狐狸的耳朵,替它沒聽見。
醒齋先生自己抹了會兒淚,又盯著元狐狸嘆息一番,終於平靜下來,將方才記錄下的仙聖之事翻了翻,道:「神魂契聽起來像是上古天神馴服神獸的術法,以神魂碎片打入神獸神魂中,怪不得憑大脈主之威,竟能被神魂契束縛,一半神魂扎進去,他也不容易。」
他感慨半日,忽又道:「這樣說來,司幽國思士思女終究是徹底消失世間,不復存在了。令狐姑娘,你還能生出念頭嗎?」
她摸了摸眉心:「只有普通人的碎念頭。」
識海里這些細碎念頭再不能凝聚飛刃,也不能探進旁人識海。當日她選擇用所有念頭帶走寒氣,屬於思士思女的念頭便不復存在。面對空空的識海,像父母在與她道別,她也終究要和他們道別,令狐蓁蓁以後會有自己的絕學。
多愁善感的醒齋先生眼圈又開始發紅,起身拭淚道:「你還想找那些有滋養神魂功效的天財地寶是吧?我這裡有一本已失傳的書,是兩百多年前某位採藥人留下的,我替你謄抄一遍。」
見令狐蓁蓁掏出銀錢,他連連擺手,還未來得及說話,她已道:「這是之前醒齋先生給我的一年薪酬,可我沒能在大荒待一年,錢還你。」
醒齋先生又給推回,不但如此,還從袖中取出一包金條壓上去:「今天你給我說的故事,價值千金。書童你還是繼續做,不拘在哪裡,若再有這樣的好故事,務必告訴我。」
回到東萊城,已是晚霞漫天。
令狐蓁蓁抱著元狐狸坐在客棧屋頂欣賞這片綺麗霞光,遠處海與天成一線,她低聲道:「等咱們把中土都找遍了,就去大荒,那裡天財地寶也很多。還有雲雨山……我們再去一趟雲雨山,怎麼樣?」
元狐狸的尾巴繞在她手腕上,耳朵尖尖在她下巴上撓兩下,多半是同意了。
「老五還說我話少,」她把下巴抵在狐狸腦袋上蹭,「現在因為你不會說話,我的話比以前多了好多。」
元狐狸從她懷裡蹦去地上,霞光落在它雪白瑩潤的身體上,泛出一層極美麗的淺紅。它幽綠的眼睛靜靜看著她,她覺著裡面藏著千言萬語,可仔細看時,又只剩一片空白。
令狐蓁蓁輕道:「你真的是秦元曦嗎?你該到夢裡來和我說,讓我看到你好好的模樣。要是夢裡也不能說話,你就蹦兩下,我就當你真的沒走。」
它彷彿沒聽見,自顧自在屋頂蹦躂一會兒,又鑽回懷裡。
那天夜裡,秦元曦還是沒有入夢來。
令狐蓁蓁一個人去了雲雨山,對著五彩斑斕的山光嵐色,看了很久很久。
欒木嫩青的葉片被風吹得翻來倒去,下雨般的細碎聲響,她回了許多次頭,都沒有在崖邊白石上見到少年郎的身影。
醒來后,只望見晨曦落在元狐狸幽綠的眼睛里,它又把鼻尖湊過來,輕輕貼在她睫毛上。
彷彿在說抱歉。
令狐蓁蓁緊緊閉著眼,低聲道:「我不會哭,你別想逗我哭,我就要給你找葯,我現在不怕麻煩了。」
她就要一意孤行把它當做秦元曦,帶它走遍千山萬水。
可以一起去的地方還有很多很多,以後每天看不一樣的風景,吹春天的風,淋夏天的雨,看秋天的月,賞冬天的雪。修士的生命很漫長,他們會一直在一起,朝朝暮暮,歲歲年年。
命運有那麼多陷阱,繞過一個又一個,已經走到這裡,她也會不死不休。
,精彩!
(m.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