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長平。」他喚著她,眼神溫柔。
「駙馬!」她欣喜若狂的奔過去,周世顯站在連理樹下,依舊唇紅齒白玉樹臨風,天下間再也找不出第二個如此俊俏的兒郎。
「長平。」他接住她撲過去的身子,微微的笑。於是她便覺得所有的痛苦都在他的微笑中融化了,她想告訴他很多很多事情,她想告訴他母后自縊了,田妃、袁妃和懿安后也隨母后一起去了,她的父皇閉眼揮劍殺她,一劍落偏,砍掉了她的左臂……她想告訴他那麼多那麼多事情,只因為她知道他會憐惜她,會疼她,會為她傷心。
周郎啊周郎,我這世上只剩你了,只剩你了啊!
然而下一刻,周世顯卻推開了她,變得非常非常冷漠,他沒有表情的看著她,一字字道:「此事與我無關,從今往後,你與我再無關係!」
說完他的身影就飄遠了,她驚愕的去抓,只抓到了一手空氣。
長平猛然悸醒,摸到額頭一手冷汗。車中幽暗,她掀起帘子,外面明月當空,大概是子時。借著那點月光回頭看,身旁的塌上是空的。
奇怪,小容去哪了?
隨即看見丈余遠的樹下,小容正躡手躡腳的走到風恕身邊,將一件披風輕輕的蓋在他身上。
她站在那默默的凝視風恕,長平就在車上默默的凝視著她。銀輝清涼,三月的夜,寒意沁膚。
過了好一會兒,小容才轉身走回來,準備悄無聲息的溜回塌上時,正好對上長平明亮的眼睛,頓時一呆。
「啊,姐姐,你,你醒了?」月色彰顯出她臉上的紅暈與心虛,連口齒都開始不清楚,「我,我,我只是覺得這麼冷,恩公就那樣睡在外面會冷的,所以,所以才自作主張拿了件衣服給他披著,我,我……」
「早點睡吧。」長平擁被翻了個身,不再多言。撞見這樣一幕,於她而言,又何嘗不是一種尷尬?
然而,再難入睡。
似乎有什麼東西被她忘記了,因此若有所失;又似乎有什麼東西被她硬生生的壓住,成就了紛亂心事。她發現自己開始,說不清楚。
接下去的幾天長平開始刻意的保持沉默,馬車在滾動中承載了時代的動蕩和滄桑,一路上她看見戰亂后的頹廢和荒蕪,看見百姓悲苦與疲憊的臉,它們像她小時候所看的皮影戲,獃滯的、無聲的,從她眼前掠過去。
究竟是誰的錯?她的父皇?還是李自成?
這一日黃昏,風恕又開始吹簫時,她突然朝他走了過去,問道:「你會不會吹臨江仙?」
風恕抬頭,長平又問了一遍:「會嗎?」
他用行動代替了回答。
簫聲低回,長平開始起舞。
大明朝的長公主,本就是精通音律的才女。她腰肢柔軟,體態靈逸,曾經艷絕宮廷,華傾天下。她是崇禎帝最寵愛的女兒,她是皇室最耀眼的明珠!
然而現在,她只有一隻手。
一隻手,而已。
回不去了,明月依舊,人事已非。
「金鎖重門荒宛靜,綺窗愁對秋空。翠華一去寂無蹤。玉樓歌吹,聲斷已隨風。煙月不知人事改,夜闌還照深宮。藕花相逢野塘中。暗傷亡國,清露泣香紅……暗傷亡國,清露泣香紅……」
歌聲忽止,長平伏倒於地,長長的烏髮如水,發下的軀體,悸顫如凋謝的花。
風恕放下簫走到她身邊,她抬起頭來,將泣未泣的表情,前塵往事就此在一雙秋瞳中灰飛煙滅。
他望著她,目光第二次露出了慈悲。
於是她一把抓住他的手,嘶聲道:「風恕,我知你醫術高明,你可治得了我的心傷?」
風恕伸出另一隻手,剛觸及她的發,卻又縮回。躊躇之色頓起。
「你也治不了,是嗎?」她失望,低聲呢喃道,「好痛!風恕,我覺得好痛……」
猶豫的指尖終於再次落到了她的發上,他輕輕將她帶入懷中,視線放的很遙遠,也很幽深。
很複雜的一個擁抱,有著最溫柔的姿勢:不是情意,卻更甚情意;不敢憐惜,卻分明憐惜。
一直忍耐著的眼淚於此時終於落下,她在他懷中啜泣,哭得不能自已。
多麼多麼痛,痛前事的不堪,痛此刻的迷離,痛親人的永決,痛自己的懦弱。
更痛那夾雜在千絲萬緒間曖昧不清縈繞糾纏似有若無的砰然心動,一顆心遊走在承諾與背叛之間,倍受煎熬。
為什麼他要有這樣一雙眉眼,這樣一副表情,這樣一個身影?彷彿是宿命早早為她鋪設的劫,逃不開,又走不過去。
好痛!
遠遠的天邊,殘霞似火,灼傷她的靈魂。
也,無可奈何的渲染了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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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朵花斬釘截鐵的說:「我決定了!」
眾花紛紛探頭問:「決定什麼?你想到辦法了?」
它點頭,每個字都說的非常清晰:「他是神不是嗎?那麼我要見他,只有一個辦法。」
「什麼辦法?」
「就是我也成神。」
眾花起了一片抽氣聲。
小花望著藍青色的天空,緩慢而又堅定的說:「我決定了,我要修鍊成神,我一定一定要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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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時分,喧雜聲將長平自夢中驚醒。
睜開眼睛,外面的光線亮得讓人如置身白晝。剛想推門而出,卻聽風恕在外邊沉聲道:「不要出來。」
她一愕,掀簾望向窗外,只見數十人舉著火把,站在前方丈遠處,領頭之人手中還抓了一個少女,不是小容是誰?
風恕立在車旁,冷靜異常:「你們不要傷害她,有什麼話可以跟我說。」
「馬和車,還有車上的財物都給我們留下,你滾吧!」
土匪!長平臉色頓白,對方這麼多人,看來此劫難逃。
「東西可以都給你們,但是人不可以。放了她。」
眾人頓時哈哈大笑起來,領頭之人冷哼道:「你也不打聽打聽,落到我霸天虎手裡的東西還有能要回去的么?你少羅嗦,再不走連你一塊殺!」
風恕垂下眼睛,眉心的紅痕似乎閃了一下,整張臉頓時變得極其肅然。長平看得心中一動,某種熟悉感再度升起。
她一定曾經見過他!一定!
悸顫撩撥起記憶深處的某些畫面,然而那些畫面模糊縈繞如同煙霧,又很快將思維吞噬。
她想不起來。
耳中依稀傳來風恕的嘆息聲:「……擄人子女,劫人財物,傷人性命,**每逞一分,罪惡便多一分,孽海無邊,回頭是岸。」
他的話引來又一陣哄堂大笑,霸天虎冷嘲道:「得了吧,小子,什麼罪不罪的,你以為你是菩薩說佛哪?」
「大哥,別跟他磨蹭了,寨里的兄弟們還等咱們幹了這票回去慶功,一刀了結了算!」一小啰啰說著上前一刀劈落,長平頓時驚叫出聲。
在那一瞬間風恕朝左橫避一步,指尖在那小啰啰的手腕上輕輕一彈,小啰啰頓時握刀不住,「哐」的一聲,大刀落到了地上。
「媽的,這傢伙會武功!」土匪們開始騷動。長平見風恕有如此本事,一顆心便柔柔的放下了。想也是,當初他都能神不知鬼不覺的將她帶出皇宮,又怎會怕這些烏合之眾?
突有一人尖聲道:「車上還有女人!」
糟了,她剛才的驚呼聲被他們聽見了。
風恕面色一變,沉聲道:「我再說一遍,放了她。」
霸天虎眯起了眼睛,緩緩道:「放,了,她?好——」好字才出口,他便狠狠一夾馬肚,紅馬吃痛,撒蹄而奔。
風恕一驚,連忙追上前。像是事先約好的,他剛離開其餘土匪就將馬車團團圍住,一人提刀破門而入,見到長平,獰笑道:「果然是好貨色!」說著伸臂將她拖下車,往馬背上一甩,朝另一方向急馳。如此一來,即使風恕有心相救,也分身乏術。
「放開我!」長平掙扎,一掌擊在她的後頸處,眼前頓時一黑,失去知覺。
風恕回頭看見長平被擄,連忙轉身,誰知霸天虎突然一鞭擊到,大喝道:「去死吧,小子!」
鞭頭在距離他頭定三分處節節碎開,霸天虎呆了一下,不敢戀戰,策馬狂奔。
風恕再回首時發現長平已經消逝無蹤,心中猛然一痛。兩相權衡,只得先追上小容再說。一念至此,眸中怒意乍現。
霸天虎頓時覺得身後有股巨大的力量襲卷而來,一跟頭栽下馬背,他打個滾翻身起來時,看見風恕站在前方,目光冰冷,如果說他剛才是溫和的、無害的,那麼此時則變得說不出的可怕,光是看著便覺得呼吸困難手腳顫抖。
霸天虎心知惹到了惹不起的角色,連忙道:「大,大,大俠饒命……這女人我不要了,東,東西我也不要了,小的以後不敢了,我也是沒辦法,這年頭兵荒馬亂的我們兄弟都是活不下去了才會幹這種刀口舔血的勾當……」
風恕打斷他:「你走吧。」
呃?算是放過他了嗎?霸天虎偷瞄了他一眼,晚風中,風恕的臉忽明忽滅,充滿了悲憫之色,像是哀痛他的自甘墮落,又像是感慨自己的無能為力。
見鬼了!才是看他一眼,竟然就盟生罪惡感,幾乎立馬想棄刀從善。霸天虎連忙定心收神,連馬也不敢要,腳底抹油溜之大吉。
風恕走過去解開小容身上的繩子,取出她嘴裡塞著的毛巾,柔聲道:「你沒事吧?」
小容受這一番驚嚇,早已淚水漣漣,除了發抖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風恕猶豫,不能將她一個人留在這裡,但是若帶著她,怎麼追得上長平?正有所遲疑,小容忽然渾身一震,朝馬下栽倒。
他連忙上前接住,發現她已昏了過去。
劇痛感從後頸處層層擴散,長平悠悠醒轉,一時間天旋地轉,過了好一會兒才知道自己被人橫置著趴在馬背上,眼裡只看的見馬蹄與黃土。被塵沙嗆到,她開始咳嗽。
一隻手毫不憐惜的把她拉了起來,鎖入懷中。身體像被烙鐵圈住,疼痛難當,鼻間聞到夾雜著汗水和長時間不洗澡的惡臭,頓時臉色發白,幾乎作嘔。就在這時,馬兒衝進了一道木門,數十個聲音一同喝起:「二大王回來了!二大王回來了!」
她轉過頭,驚恐的望著擠在兩旁圍觀的土匪,他們臉上有她這輩子從未見過的放肆與貪婪,像伺機待發的野獸,正死命的盯著已到口的獵物。
長平咬住下唇,面無血色。
那被叫做二大王的土匪跳下馬,又粗暴的將她也抱下馬,幾乎把她的腰都折斷,而她只是死命的咬著唇,即不呼喊,也不抗拒。
「呸,怎麼是個殘廢!」不知是誰在人群里罵了一句。那二大王一擰眉,忽得伸手捏住了長平的下顎,把她的臉展給眾人看道:「殘廢又怎麼樣,這麼美的女人你們見過么?」
怪笑聲一陣高過一陣,長平不知從哪升起股勇氣,冷冷道:「放開我!」
「你說什麼?」捏著她下顎的手加重了力度,讓她覺得骨頭都快碎了,但依舊橫眉冷對道:「我說,放開我!」
「兄弟們你們聽聽,這獨臂美人還挺有脾氣的!」二大王竟還真的放開了她,以手環胸好整以暇的睨看她,斷定她跑不出自己的手心。
長平深吸幾口氣,目光一一從眾人臉上掃過去,這群人,本可算是她的子民,他們不事生產,豪取強奪,純真與良知早被消磨乾淨,留下的只有殘忍,只有墮落,只有愚昧。
難道她真的一點自救的機會都沒有?
「要怎樣你們才肯放了我?」
興許是她在說這話時語氣過於平靜表情過於鎮定,土匪們反而一怔。被搶上山來的女人從來都是哭哭啼啼要死要活的,這個還真是有點不一樣。
「你很有錢?」看樣子是,身上穿的是錦緞,一副天生華貴的樣子。
長平搖了搖頭:「我沒有錢。」亡國之人,何來的錢?
「娘的,那你廢話那麼多幹嗎?」
「你們去京城找宋王或是安定公,他們會給你們錢。你們要多少,就有多少。」一個是她哥哥,一個是她弟弟,畢竟是同胞手足,總不會見死不救。而且李自成既然留下他們封王拜侯,贖她的錢應該是有的。
哪知那二大王聽了立馬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你耍老子?讓老子去找他們,不等於去送死么?」
「你帶我的耳環去,他們不會為難你的……」
「廢話少說!你就死了這條心吧,進了我們寨子的人,甭想活著回去!」
長平心中一沉——果然,果然是沒有機會。
希望一旦破滅,整個人反而更加堅強了起來。她轉頭,對二大王道:「你過來,我有話對你說。」
二大王不疑有它,靠近她淫笑道:「怎麼,想通了?準備當我的壓寨……」寨字音未落,長平狠狠一記耳光打了過去。
「啪」一聲,二大王被她打個正著。趁他微愣間,她抽出他腰裡別著的短刀,退後幾步。
「你們都給我站住!」望著蜂湧上來的人群,長平又向後退了幾步,然而身後就是山壁,沒法再退。
二大王摸著臉,表情變得非常可怕:「娘的,你居然敢打老子,活的不耐煩了!兄弟們,給我抓住她!」
長平眼睛一閉,反手一刀抹向自己的脖子。皇室慣例,寧可自盡,不可受辱!反正她橫豎是早該死的人,再死一回又如何?
然而,在閉眼的火光電石一剎那,偏偏有許多畫面湧現,像鮮艷的花在腦海中璀然綻放,勾扯出依戀不舍,像在提醒她遺漏了某項最最重要的東西。
那究竟是什麼?
沒來的及讓她細想,一樣硬物擊中手腕,腕上一痛,短刀頓時跌落於地,她睜開眼睛,看見二大王窮凶極惡的扭曲的臉,狠狠掐住她的脖子道:「想死?沒這麼容易!」
衣衫被一把撕碎,四周響起土匪們興奮的尖叫聲。而那些聲音忽然間變得很遙遠,耳畔只有風在嗚嗚咽咽,像那天晚上的簫聲,極盡蒼涼。
一曲臨江仙,清露泣香紅。
難道這就是她的宿命?
她突然悸顫,像被什麼東西狠狠刺中心臟一樣,痛不欲生。
長平的反應令壓在她身上的男人更加興奮,他粗聲喘息著,忙不迭想扯去她最後的褻衣,就在這時,一把刀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整個世界驟然陷入沉靜,周圍兄弟們的呼吸聲都不見了,意識到這點,二大王的臉色頓時煞白。他放開長平,畏畏站起來。
先入目的是一隻手,手指纖長斯文,讓人覺得這樣的手去握刀,非常非常不可思議。
接下去看見一雙眼睛,眼珠漆黑,只看得一眼便撲通跪倒,渾身顫抖但不明所以。
他看見那個人的青色袍子,和腳上同色的鞋子,雖然踏在地上,卻彷彿遙隔天涯。他甚至感覺那人的手按住了他的腦袋,一種肅殺四下溢開。
他要死了嗎?那人要殺了他嗎?怎麼辦?他該怎麼辦?
手在他頭上落下,又收回,反覆了三次,顯見對方也還在猶豫到底要不要殺他。
他想求饒,卻發不出聲音;他想逃跑,卻移動不了腳步——這是何其可怕的一種力量,那人光是靜靜的站著,就已足夠將他全部的意念盡數摧毀。
似乎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遠,他聽見一聲微乎其微的嘆息:「你走。」
身上頓時一松,肢體恢復了力量,他不敢抬頭,就那樣轉身跌跌撞撞的跑下山。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若非親身經歷,絕對想不到世上竟然還有那麼可怕的一種感覺,彷彿所有曾經犯下的過錯全部顛覆回來,如絲般將自己禁錮、鎖緊、絞繞和吞噬。
那人是誰?怎麼會這麼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