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堂課 如何寫好環境與風景
第7堂課如何寫好環境與風景
這節課我們來討論一下環境與風景描寫。
首先澄清一下概念,我這裡所說的「環境」,指的是小說中所表現的空間,主要是由小說中的敘事者講述的,或是人物所看見的物理空間。「風景」則是「環境」的一部分,之所以把「風景」從「環境」中單獨拿出來講,是因為它具有自身的獨特性。任何風景都是環境,但不是所有環境都是風景。
舉個例子,一個身處垃圾堆的主人公,不會覺得自己看到的環境是風景。但某些情況下,環境又會因為觀看者的敘述視角,而成為風景。比如,這個主人公是一個街頭藝術家,將他身處的垃圾堆,按照一幅畢加索的抽象畫進行改造,將其排列得錯落有致,富有層次感,這時候,他看待這個垃圾堆環境的眼光,就會發生變化,這個垃圾堆變得既是環境,又是風景。總之,環境成為風景的成立條件,取決於它是否具有欣賞價值、藝術價值和美學價值。
對於年輕的寫作者來說,環境與風景描寫,往往容易受到忽視,我們似乎很少能從一部類型小說中,讀到令人驚艷的環境描寫了。這恐怕是因為,隨著現代城市生活的興起,大家平時的空間經驗越來越趨同。大多數城市人,每天搭乘著一樣的公交車,經過大同小異的高樓大廈,逛著差不多的商店廣場。城市化帶來了空間經驗的同質化,這使得環境描寫越來越難寫出特色。
而在過去,城市和鄉村之間,大城市和小城市之間,東部和西部之間,漢族和少數民族之間的環境差異都很大,不同的地域群體,面對的都是地方特色十分濃厚的空間經驗。這種地方性就體現在,莫言的山東高密農村景象中,張愛玲、王安憶的上海弄堂風景中,老舍的北平四合院氣象里,阿來的西藏雪域風光里。
同時,在當代的類型小說中,環境與風景的描寫,佔比似乎越來越低。大多數讀者和創作者,越來越喜歡快節奏的小說,一個典型例子就是網路小說。我們很少在網路小說中,看到大段的風景描寫,很多作者往往是一筆帶過。這是因為讀者以每日的更新為閱讀單位,往往急切地想在更新的幾千字中,掌握更多的情節發展信息。而風景描寫往往會拖慢節奏,讓情節至上的讀者失去耐心。這是否意味著,環境描寫不重要呢?並不是這樣的。成功的環境描寫,不僅不會拖慢節奏,還會將讀者更好地帶入小說的情節之中,引發讀者的共鳴。
那麼,如何寫好小說中的環境與風景呢?
首先是對我們生活中獨特的空間細節,進行不同視角的深度觀察和回憶,並通過修辭手段,對其進行陌生化的處理。所謂陌生化,就是用一種和我們日常經驗迥異的方式來表現,比如:「那片鱗次櫛比的立交橋,猶如一張巨大的蛛網盤旋在城市上空。」
當我們切換視角來觀察城市時,我們會發現有很多獨特的空間可能還沒有被發掘出來。如果我們以一隻小鳥的視角為中心,我們所觀察到的環境,會發生什麼樣的變化呢?我們會發現在俯瞰中,原先往往佔據我們視線中心的高樓大廈,變成了顏色各異的色塊,原有的高度差異不再明顯,車流變成了黑線。而原先在空中小如風箏的老鷹,這時候變成了你身邊的龐然大物。
類似的,如果我們以一個交通警察的視角、一個挖掘機工人的視角、一個貨船船長的視角為中心,會看到不同的空間。當我們坐在一座大橋旁邊觀察時,會發現清晨、中午、傍晚、深夜的橋體在光影的變化中,呈現出不同的面貌,而光影的變化,經常營造著不同的氣氛和人物心情。霧氣瀰漫的大橋,令人感受到壓抑和神秘,而陽光燦爛的大橋,令人感受到開闊和溫暖。假如我們往大橋底下走,會發現橋底下可能還有橋洞,裡面躺著一些生活窘迫的乞討者。對他們來說,濕漉漉的橋洞卻可能是能夠帶來溫暖的居住空間,或是證明他們身份中暗含著不願示人的羞恥和令人絕望的環境。
在環境描寫方面,王安憶的《長恨歌》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在它的開頭有一段堪稱經典的上海弄堂描寫:
站一個制高點看上海,上海的弄堂是壯觀的景象。它是這城市背景一樣的東西。街道和樓房凸現在它之上,是一些點和線,而它則是中國畫中稱為皴法的那類筆觸,是將空白填滿的。當天黑下來,燈亮起來的時分,這些點和線都是有光的,在那光後面,大片大片的暗,便是上海的弄堂了。那暗看上去幾乎是波濤洶湧,幾乎要將那幾點幾線的光推著走似的。它是有體積的,而點和線卻是浮在面上的,是為劃分這個體積而存在的,是文章里標點一類的東西,斷行斷句的。那暗是像深淵一樣,扔一座山下去,也悄無聲息地沉了底。那暗裡還像是藏著許多礁石,一不小心就會翻了船的。上海的幾點幾線的光,全是叫那暗托住的,一托便是幾十年。這東方巴黎的璀璨,是以那暗作底鋪陳開。
這一段便是切換視角的一個範本了,從一個制高點,對弄堂進行俯瞰式的描寫,同時王安憶注意到了弄堂的光影變化。這裡,弄堂中的「像深淵一樣的暗」「像藏了礁石的,一不小心會翻了船的暗」,其實,已經象徵著主人公王琦瑤日後壓抑的命運和悲慘的結局。不僅如此,王安憶還將弄堂和中國的繪畫美學進行了勾連,給弄堂的點和線賦予藝術價值。還有那「波濤洶湧」的暗,將「暗」的環境化為「海」的景色,巧妙地進行了陌生化處理,打破了我們日常對於弄堂的光影感受。
再來看一段:
上海的弄堂是性感的,有一股肌膚之親似的。它有著觸手的涼和暖,是可感可知,有一些私心的。積著油垢的廚房後窗,是專供老媽子一里一外扯閑篇的;窗邊的後門,是供大小姐提著書包上學堂讀書,和男先生幽會的;前邊大門雖是不常開,開了就是有大事情,是專為貴客走動,貼了婚喪嫁娶的告示的。它總是有一點按捺不住的興奮,躍躍然的,有點絮叨的。曬台和陽台,還有窗畔,都留著些竊竊私語,夜間的敲門聲,也是此起彼落。還是要站一個制高點,再找一個好角度:弄堂里橫七豎八晾衣竹竿上的衣物,帶有點私情的味道;花盆裡栽的鳳仙花,寶石花和青蔥青蒜,也是私情的性質;屋頂上空著的鴿籠,是一顆空著的心;碎了和亂了的瓦片,也是心和身子的象徵。那溝壑般的弄底,有的是水泥鋪的,有的是石卵拼的。水泥鋪的到底有些隔心隔肺,石卵路則手心手背都是肉的感覺。兩種弄底的腳步聲也是兩種,前種是清脆響亮的,后種卻是吃進去,悶在肚裡的;前種說的是客套,后種是肺腑之言,兩種都不是官面文章,都是每日里免不了要說的家常話。
在這一段中,弄堂的風景經過王安憶的修辭擬人化處理,彷彿帶著女性的誘惑力。不僅象徵了整部小說最重要的人物形象風格——一種弄堂小姐的風情,同時「窗邊的後門」「鳳仙花,寶石花和青蔥青蒜」,都暗示了小說主人公們的情感氛圍,一種偷情的神秘的,又不失格調的愛情風格。那些弄堂的腳步聲,則象徵了上海小市民日常交際的特點,喜歡在暗處竊竊私語,喜歡聽一些流言蜚語。短短几段話,不僅將小說的情感氛圍塑造得全面而完整,同時,還將上海小市民日常交際的普遍性,傳神地描繪了出來。
以上,我們介紹了一般的環境、景色描寫的敘事功能和創作原則。若我們將目光聚焦到一種特殊類型的小說——推理小說上,環境描寫則會承擔重要的推理線索功能。比如日本推理作家島田莊司的《斜屋犯罪》,就將整個小說的犯罪詭計和推理過程,建立在犯罪現場是傾斜的這一點上。又比如推理小說中經常出現的密室殺人。偵探進入密室后,總是會配以大段詳細的環境細節描寫,桌上的日記,地上屍體的血跡、傷口位置,通風口是否敞開,等等。除此之外,懸疑小說也常常會通過描寫風景來製造詭異、恐怖的氣氛。
總之,城市的空間縫隙中,往往蘊藏著城市的秘密,同時,環境和風景的描寫,又能起到各種不同的敘事功能。一、營造氣氛:用陰暗的燈光製造懸疑氣氛。二、表現人物情緒:用燦爛的陽光烘托歡快的心情。三、象徵人物命運:弄堂深處的暗潮,象徵女主人公最後的悲慘命運。四、奠定小說風格:用弄堂中的腳步聲,奠定上海市民的交際風格。五、提供推理線索:偵探小說中的密室細節,成為破案關鍵。如果我們善於開腦洞的話,一個故事的雛形,甚至能從一個獨特的空間中形成。如果我們在進行環境描寫的時候,儘力通過不同的視角、不同的陌生化手法,將這些敘事功能和環境描寫進行有機結合的話,就能讓我們的環境描寫,為整個故事提高一個水平。
本節課的腦洞題:
選擇一個你非常熟悉的環境,現在將你的視角轉變為一個其他會出現在這個場景的人的視角,把他對環境的感受寫下來,和你的感受有什麼不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