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堂課 語言重要嗎
第10堂課語言重要嗎
這堂課我們討論一下語言的重要性。如果把寫小說比作蓋房子,那麼上節課談的矛盾衝突結構就是房子的骨架,而語言則是房子的裝潢。語言覆蓋在小說的所有側面,包括人物塑造、細節描寫、製造懸念、主題升華等等。
下面我就來具體談談,語言在小說中的功能,以及如何編織語言。
首先,我們來說說小說的語言風格。從讀者的角度,語言風格主要可分為:質樸的和華麗的兩種。質樸的語言風格,一般以現實主義小說為代表,擅長表現底層階級的生活;華麗的語言風格,則以魔幻現實主義、超現實主義小說為代表,擅長表現資產階級、權貴階級或是藝術家的生活。一般而言,質樸和華麗並無高下之分,選擇哪種語言風格是根據作者想要表現的人物服務的。下面,讓我們通過《悲慘世界》的開頭,來看看質樸的語言風格,是如何塑造出生動的人物形象的。
《悲慘世界》的故事是這樣開始的:1815年,冉阿讓從被關押了十九年的苦役中釋放。冉阿讓從小失去父母,家裡有七個外甥挨著餓,他為了救活那些孩子而偷了一塊麵包,從此被關進了監獄。因為幾次越獄逃跑,又被抓了回來,他總共在監獄里蹲了十九年。但監獄,並沒有讓他往好的一面改變,反而讓他變得仇恨一切,不再相信任何人,成為一個兇狠、孤獨的男人。他來到狄涅城中,卻發現沒人願收留他過夜。
當冉阿讓最後試探著來到主教的房子時,他是這麼向主教介紹自己的:
請聽我說。我叫冉阿讓。我是個苦役犯。在監牢里過了十九年。出獄四天了,現在我要去蓬塔利埃,那是我的目的地。我從土倫走來,已經走了四天了,我今天一天就走了十二法里。天黑時才到這地方,我到過一家客店,只因為我在市政廳請驗了黃護照,就被人趕了出來。那又是非請驗不可的。我又走到另外一家客店。他們對我說:「滾!」這家不要我。那家也不要我。我也到過狗窩。那狗咬了我,也把我攆了出來,好像它也是人似的,好像它也知道我是誰似的。那邊,在那空地上,有一塊石板,我正躺下去,一個婆婆把您這房子指給我瞧,對我說:「您去敲敲那扇門。」我已經敲過了。這是什麼地方?是客店嗎?我有錢。我有積蓄。一○九個法郎十五個蘇,我在監牢里,用十九年的工夫做工賺來的。可以付賬。那有什麼關係?我有錢。我困極了,走了十二法里,我餓得很。您肯讓我歇下嗎?
儘管這幾句話看起來,都是非常簡單的句子和詞語,談不上什麼修辭,但這些語言所完成的敘事功能卻極為豐富,讀起來也非常生動。首先,為什麼作者會大篇幅地使用都是五到十個字這樣的短句。我們可以想想看,冉阿讓作為一個沒有上過學,一直在監獄度過青年時期的人,他本身的文化水平和階級身份,就應該說這樣簡單的短句。這是從所塑造的人物身份出發考慮的。其次,他說「彷彿狗也知道我是誰似的」這句話看似平平無奇,但卻通過對比,表達了冉阿讓對自己卑賤身份的絕望——連狗都可以嘲笑他。接下來,冉阿讓對主教說「我有錢,我有積蓄」的時候,僅僅七個字,卻極力地突出了他身為人對尊嚴的維護。然後他說,「一○九個法郎十五個蘇,我在監牢里,用十九年的工夫做工賺來的」,這句話把他的底層階級身份、財產處境、辛苦程度都體現了出來。最後說,「市政廳請驗了黃護照,就被人趕了出來」,透露出當時的法國政府,對於已被釋放罪犯的人權的踐踏。而這些特點綜合起來,就形成了整部小說的現實主義語言風格。這種風格,極力地再現了一個時代,不同階級的處境、心理、身份、尊嚴,再現了一個時代的政治、經濟、文化狀況。
從上面的分析當中,我們可以看到質樸的語言一樣能夠帶來非常好的敘事效果,關鍵在於,每個人物的語言要符合其自身的階級文化身份,底層人說底層人的語言,貴族說貴族的語言。句子的長度與語法結構,詞語的簡單與複雜,都能夠體現不同的人物形象和性格。而在特定的人物設置和環境下,質樸的語言,反而讓人物的表達更有衝擊力。
同樣是《悲慘世界》,我們再來看下面這段描寫的語言特點,就非常不同。主教米里哀先生收留了冉阿讓,並邀請他一同共進晚餐,還為他鋪了一張潔白的床過夜。這是冉阿讓十九年來第一次睡床。半夜,冉阿讓卻偷偷起身,決定偷走米里哀主教家裡的一套值錢的銀器。這個時候,雨果是這麼描寫冉阿讓看著主教熟睡時的心理的:
來自天空的一線彩光正射在主教的身上。
同時他本身也是光明剔透的,因為那片天就在他的心裡。
那片天就是他的信仰。
正當月光射來重疊(不妨這樣說)在他心光上的時候,熟睡著的主教,好像是包圍在一圈靈光里。
這個人不自覺的無比尊嚴幾乎可以和神明媲美。冉阿讓,他,卻待在黑影里,手中拿著他的鐵燭釺,立著不動,望著這位全身光亮的老人,有些膽寒。他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人。他那種待人的赤忱使他驚駭。一個心懷叵測、瀕於犯罪的人,在景仰一個睡鄉中的至人,精神領域中,沒有比這更宏偉的場面了。
他的眼睛沒有離開老人。從他的姿勢和面容上顯露出來的,僅僅是一種奇特的猶豫神情。我們可以說,他正面對著兩種關口而踟躕不前,一種是自絕的關口,一種是自救的關口。
他彷彿已準備要擊碎那頭顱或吻那隻手。
在這幾段話裡面,我們可以明顯感覺到,作者完全不同於之前質樸的短句的描述,而是用了非常豐富的修辭手法,去進行人物描寫。首先一上來,作者說「彩光正射在主教身上」,看起來是非常普通的描寫,但緊接著一句「他本身也是光明剔透的,因為,那片天就在他的心裡。那片天就是他的信仰」,將月光的皎潔、主教的純潔的信仰和道德感並置。「天就在他的心裡」,短短七個字,帶給冉阿讓的那種強烈的心靈震撼,卻比任何其他的比喻都更有力。接著,冉阿讓在黑影里和主教全身的光亮,又給了我們一個視覺上的明暗對比,放大了兩人分別象徵的罪惡感和崇高感。「他彷彿已準備要擊碎那頭顱或吻那隻手」,對於冉阿讓來說,他只是要偷東西而已,但雨果在這裡卻將偷或不偷的兩個選擇,升華為了人生道路和終極道德的選擇。一面是擊碎崇高,一面是親吻崇高。這一段,將整部小說的靈魂救贖主題,都點明了出來。這也是雨果通過語言風格帶給讀者的道德訓誡和靈魂凈化。
通過這兩個例子我們可以發現:
第一,質樸的語言,一樣能夠帶來非常好的敘事效果,關鍵在於,每個人物的語言要符合其自身的階級文化身份,底層人說底層人的語言,貴族說貴族的語言。句子的長度與語法結構,詞語的簡單與複雜,都能夠體現不同的人物形象和性格。
第二,華麗的語言,同樣可以通過對比、象徵等各種修辭手法,放大人物內心的選擇,起到刻畫人物的作用,而不是華而不實。對於寫作者來說,只要我們緊緊圍繞著人物刻畫、主題升華使用修辭,那麼我們的描寫就不會是無效的。
以上,我們分析了質樸和華麗的語言風格,所能完成的敘事效果,接下來我想談談,華麗的語言技巧或者修辭手法在表現主題上的功能。對於很多寫作者來說,往往徒具華麗的語言,卻無法塑造出深刻的主旨。那麼,如何避免華而不實的寫作困境?讓我們再看一個雨果在《九三年》中的例子,一段海戰的描寫。這是非常簡單的一個事故,就是大炮滑脫,但雨果是這麼描寫的:
炮隊里一尊二十四磅重彈的大炮滑脫了。也許,這是海上事故中最可怕的一種。這尊掙斷了鐵鏈的大炮,突然變成了一頭形容不出的怪獸;也就是說,一架機器變成了一隻怪物。這件沉重的物體,用它的滑輪走著,像一隻彈子球似的滾來滾去,船身左右搖動的時候就側下來,船身前後顛騰的時候就沉下去,滾過去,滾回來,停頓,彷彿沉思一陣,又繼續滾動,像一支箭似的,從船的一端射到另一端,旋轉,閃避,脫逃,停頓,衝撞,擊破,殺害,殲滅。這是物質獲得了自由,也可以說,這是永恆的奴隸找到了復仇的機會;一切彷彿是隱藏在我們所謂無生命的物體里的那種惡性突然爆發了出來。這個瘋狂的龐然大物有豹子的敏捷、大象的重量、老鼠的靈巧、斧子的堅硬、波浪的突然、閃電的迅速、墳墓的痴聾。它重一萬磅,卻像小孩的皮球似的,跳彈起來。你不能夠殺死它,它是死的。同時它也活著。它的不祥的生命,是從無限里來的。它的底下有甲板在搖動它。它被船搖動,船被海搖動,海被風搖動。這個破壞者,只是一隻玩具。船、波浪、風,這一切在玩弄它;這就是它的不祥的生命的來源。
原書中的段落比我剛才所述的要更長更複雜,這是雨果作品中,華麗語言風格的一個典型例子,僅僅是大炮滑脫這麼一件小事,雨果卻通過陌生化的手法,寫出了現代機器越來越逃離人的掌控的主題,這是對技術的反思。在海浪的助推下,大炮彷彿變成了有生命的東西——一個怪物。大炮本是人開發出來用來消滅敵人的武器,卻在一個事故中,成為毀滅人類自身的東西。多麼精彩的立意升華。
而「物質獲得了自由」,則是從哲學層面,完成了對自然力的歌頌,反思了啟蒙理性。在雨果的時代,法國有啟蒙運動,理性主義和科學技術的高歌猛進,讓人們開始輕視自然,將自然視為可以征服的對象。但這一段讓讀者看到,自然自身的爆發力和生命力。在海浪的助推下,一尊大炮能夠將一艘船攪得天翻地覆,猶如一個無限的生命。雨果通過這一段華麗的描寫告訴我們,人類依然需要敬畏自然,啟蒙具有自身的限度。
同樣寫海戰,對於很多寫作者來說,可能會極盡華麗地渲染海戰的激烈,但那就像是好萊塢的工業特效一樣,或許滿足了讀者的視覺刺激,但卻禁不起回味和推敲。這一個例子告訴我們,每個寫作者在運用語言的時候,還應該思考通過比如使用陌生化的技巧,將原先人們習以為常的簡單事實,在語言中複雜化,從而將時代的癥結和人類面臨的某種危機的反思傳遞給讀者。
比如,對於一部二戰歷史小說或是玄幻小說而言,軍隊戰鬥的場景常常出現,而若寫作者將視角放在一個小兵身上,將他的心理活動、所見所感複雜化,完全能將寫作者對戰爭的反思納入其中。比如,著力於以陌生化的手法描寫,小兵看到的傷兵魔幻般的慘狀、逃兵靈魂中對生命的渴望,武器在摧毀身體的某個瞬間等等。
我們在上面的幾個例子中,詳細說明了質樸的和華麗的語言風格對於行文的作用。而在語言使用上,還有一些非常靈活的小技巧,能夠讓環境和人物瞬間躍然紙上。
如果說,上面舉的例子都是與我們目前時代相隔甚遠的外國名著,那麼下面,我們來看一個非常有代表性的當代本土化作品《繁花》。下面這段是《繁花》的第一章,描寫了一個賣魚女人出軌后,被老公捉姦的弄堂場景:
嚯隆隆隆隆。這一記吵鬧,還了得,前後弄堂,居民嘩啦啦啦啦,通通跑出來看白戲,米不淘,菜不燒,碗筷不擺,坐馬桶的,也跳起來就朝外面奔,這種事體,千年難得。隔壁一個老先生,以為又要搞運動了,氣一時接不上,褲子濕透。滬生一笑說,好,多加澆頭,不礙的。陶陶說,句句是真呀,只一歇的工夫,老公跟徒弟,拖了這對露水鴛鴦下來,老公捉緊了賣魚女人,徒弟押了賣蛋男人,推推搡搡,下樓梯,女人不肯跨出後門。老公講,快走,搞腐化,不要面孔的東西,去交代清爽,快。老公強力一拖,女人朝前面走兩步,上下兩手捂緊,蹲了不動。居委會老阿姨,馬上脫一件衣裳朝女人身上蓋,高聲講,大家不許動,回去冷靜解決問題,快回去,聽到了吧。此刻,老公迴轉頭來,忽然推開徒弟,朝賣蛋男人撲過去,兩手一把捏緊男人臍下這件家生,用足力道,硬拗。這一件家生,真正少見的寶貨,不改本色,精神飽滿,十足金的分量,有勇無謀,朝天亂抖。老公一把捏緊家生,像拗甘蔗,拗胡蘿蔔一樣窮拗。老公講,搞,現在搞呀,搞得適意是吧,再搞,搞。賣蛋男人大叫。戶籍警跑過來,運足渾身力道,窮喊一聲講,喂,喂喂喂,文明一點好吧,讓開,大家快讓開。
看起來是不是非常有畫面感?當地的生活氣息迎面撲來。我們來看看,作者是如何通過語言描述做到這一點的。這一段的第一個特點就是,豐富的象聲詞和上海方言。比如「白戲」「死人」「交代清爽」「不要面孔」等等,塑造出了很強的上海地方性。小市民們愛看熱鬧,街坊鄰居議論紛紛,無孔不入,弄堂吵架的逼仄感,等等,這僅僅是通過語言的風格所傳達出來的。第二個特點是描繪出了鮮明的時代特點,表現了特定時代上海市民的眾生相。「隔壁老先生以為又要搞運動了」暗示這還是在「文革」時期,「褲子濕透」則暗示老先生在「文革」中受的屈辱。「搞腐化」則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國人常用的政治修辭。小小一段,出現了旁觀者滬生、陶陶、隔壁老先生、周圍老阿姨、小舅媽、小徒弟、居委會老阿姨、戶籍警察這麼多人物。第三個特點是幽默。將老公對賣蛋男人的懲罰,比作「像拗甘蔗,拗胡蘿蔔一樣窮拗」,形象生動,還脫離了原先的不雅語境。這種幽默,不但是作者對生活細節的觀察入微,也表達出了在那樣一種環境下人們的生活心態。
這一個例子,告訴我們使用方言、擬聲詞、地方性比喻的魅力。還有和中國不同時代語境所貼合的政治詞語,比如六十年代的「搞腐化」、七十年代的「運動」、九十年代的「市場經濟」等等。作為寫作者,若要更真實地表現一個時代的某個地域,在語言中表現出這些信息是十分重要的。
本節課的腦洞題:
想象一下,本課提到的這段《繁花》的片段,如果出現在你的家鄉,或者是發生在其他階級的人物關係中,該如何用語言表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