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少年,大抵是已經死在了那一天夜裡

那個少年,大抵是已經死在了那一天夜裡

聽到我開口,溫懷遠的眸子挪到我的身上,眸光冷冷,像極了夜裡的孤獸。

他坐在王座上,細細地琢磨了這句話,嘴角綻起一個淺淡的笑容,他說:「雲硯,求我。」

我很失望。

溫懷遠一如當年,笑容淺淡,倚在瓊花樹下的少年,拎著一壺酒,咬開木塞,朝我微笑,快意淋漓。

他說,雲硯,你是我的心上人,我將娶你。

你與我會一生一世,白頭偕老。

面前的溫懷遠還和當年一樣俊美,可是他再不是那個在瓊花樹下向我許諾一生一世的少年郎。

那個少年,大抵是已經死在了那一天夜裡。

死在了我將令牌遞給他,讓他逃出生天,卻不知道溫家人盡數被誅殺的那天夜裡。

我跪在地上,給他磕了一個響頭,直勾勾的望著他的眼睛,大聲乾脆的說道:「我求你,我求你放過我的母妃,你要我做什麼都可以。」

溫懷遠坐在王座上。

燭火在燈奴上跳躍,燈芯噼啪的響了一聲,爆出一條團火花。

他的面容半隱在黑暗之中,半邊臉俊美無儔。他望著我,聲音低沉而沙啞,問道:「雲硯,你愛過我嗎?」

這個問題,我覺得很可笑。

我跪在地上,笑了笑:「愛過。」

他曾是我心尖上的少年郎,意氣風發,指點山河。

如今踏過腥風血雨,踩著屍骸,淌過血泊,坐在王座上的男子,我曾愛過他。

聽到這句話,他猛地站起來,像是極為憤怒地大步踏下王座,走到我的面前,伸手扼住我的頸脖,將我拉近他,面色絕望地低聲笑道:「你愛過我?你愛過我為什麼不替我求情?為什麼不求雲皇放過我們溫家人?」

他像是脫了韁的獸,狂暴地掐著我的脖子,迫使我抬起頭看著他血紅的眼睛。

他朝我咆哮:「在軍營里的兩年,我一直想著你,我每天都想你,想到翻來覆去睡不著,我心裡只有你,我一心一意的對你,你又是怎麼報答我的?」

「溫家出事了,你都不曾為我求過情?如果不是雲兮豁出一切來救我,現在我就只是一抔黃土?你曾有半分把我放在心上?你就是這麼愛我的嗎?」

他猛地鬆開手,退後兩步,胸膛劇烈的起伏,眼裡恨意洶湧,恨不得生吃了我。

我撫了撫脖子,望著他,慢慢地說道:「我求過情的。」

溫懷遠居高臨下的看著我,眼裡恨意彷彿滔天浪潮,狂涌之後慢慢的陷入死灰一般的平靜。

我一字一句地說道:「在溫家出事之後,我就去求了我的父君。他答應了要放過你,可是雲兮又闖了進去,她不顧一切的為你求情,甚至拿自己的清白去威脅我的父君。可是這反倒激怒了我的父君。所以,他才下定殺心要將你們溫家趕盡殺絕。」我抬起眼,盯著他,一字一頓慢聲道,「我求了情,我在長明殿前跪了一夜,我的父君才答應我放過你們溫家。」

溫懷遠望著我,忽然笑了。

他抿緊了唇,平靜的說道:「所以我冤枉了你?所有人都說雲兮已經求得雲皇放過我,你卻伶牙俐齒三言兩句都顛倒了這是非,你跪了一夜,雲皇就願意放過溫家,雲兮豁出性命來救我,反倒是錯了?」

他走到酒桌旁,拿起一個杯子,慘笑著說道:「雲硯,你還要騙我到什麼時候?你一句話雲皇就能放過我們溫家,你好大的本事!雲兮豁出一切,反倒會害死我們,你這話放出去,誰會信啊?」

他笑了起來,端起了金杯,一飲而盡。

我看著他的手笑地發抖,幾乎瘋狂。

他慢慢地說道:「我以為你從不會騙人的。雲硯,我以為我會和你天長地久,可你心裡從來沒有過我。宮裡這麼多人,誰都知道是雲兮替我求情,我才能逃過一劫。你說你求情了,誰能作證?就算如果你說的是真的,你的一句話就能讓雲皇放過我們溫家,那之後雲皇就算下了殺令,你又為什麼不能像雲兮一樣豁出清白來保住我們溫家?你說你愛我?害死我們溫家人就是你愛我的方式?」

我望著他,我知道他再也聽不進我的話,我卻還是徒勞地說道:「如果可以我豁出清白可以救你們溫家,我必然會跟父君這樣說。可當初事發突然,雲兮打亂了我的計劃,殺令已下,我只能鋌而走險先保住你。」

溫懷遠握著金杯,朝我慘然一笑,輕聲說道:「所以都是雲兮的錯,她付出一切,不顧自己的清白保住我,都是她的錯?反而是你,無動於衷,冷眼旁觀,倒是成了最為我好的那個么?」

我望著他,悄無聲息的嘆了一口氣,輕聲道:「我只是想讓你明白,我當初沒有背棄你。」

溫懷遠冷冷地看著我,手裡捏著酒杯,他看著我,目光怨毒如蛇蠍,冷笑道:「雲硯,你真是伶牙俐齒。若不是我知道雲兮當年到底為我吃了多少苦,也許我就相信你了。你跟我這樣說,就以為我們還能重修舊好?就當一切從沒發生過,我還能再如當年那般……」

我重重地磕了一個響頭。

他的話戛然而止,我抬起頭,定定地看著他,低聲道:「殿下,您已經有皇后了,雲硯有自知之明,素來不奢求任何分外之賞,我只希望殿下念在我當年拿金牌救過殿下的份上,求殿下放過我的母妃。至於我,您要殺要剮,雲硯都沒有怨言。」

溫懷遠怨恨地看著我,忽然笑起來:「雲硯,你真是好心計。你以為這樣說,我就會憐惜你?」

他朝我走來,身影像是一片壓抑的陰雲。

我抬起頭望著他,溫懷遠走到我的面前,抬起一隻手。

他的手上虎口處因為常年拿刀練劍已經生了薄繭,手背上也有陳年的舊傷。

他捏住我的下頜,朝我低聲說道:「雲硯,你是我見過最薄情的人,往日里,是我瞎了眼,不知道你這好看的皮囊下,竟有這樣一顆惡毒的心。」

我垂下眼睫。

他緊緊地擒住我的下巴,湊近我,聲音怨毒,帶著一絲恨意,慢聲道:「事到如今你還要如此狡辯。雲兮本已為我求得生路,可你卻又做了什麼呢?如果不是你攥著金牌讓我私自逃走,惹惱了雲皇,雲皇會下令殺了我們溫家族人?你害死我的親人,我也要讓你嘗嘗失去至親的痛苦。」

事已至此,我明白,溫懷遠已經不再是我記憶中那個粉面玉樹的少年了。

他已經氣得失去了所有理智。

他放開我,充滿快意地看著我臉上的神情。

他轉過身,剛要放下酒杯,我便平靜道:「害死溫家人的,是殿下您自己。」

既是說我惡毒,那我便要惡毒到底了。

我往旁邊的桌角處挪了挪,站起來,冷聲道:「殿下自己心裡清楚吧,害死溫家人到底是誰。」

溫懷遠的背影一僵,手中的金杯發出吱嘎作響的聲音,被他的手捏得變了形。

溫懷遠猛地轉過身,擲出那扭曲的金杯。他一把將我推到桌角上,我不知道他何時已抽出了劍,反手抵在我的脖間,怒火滔天地說道:「你再說一遍?!」

桌上的花瓶和琉璃玉塔被撞到摔落在地,咔嚓數聲清響,滿地碎片。

宮門吱呀一聲被猛地推開,雲兮立在門口,推開了宮門,雙眼通紅。

兩個宮人似乎想要拉住她,但云兮已經迫不及待地抬腳跨進了門。

我被溫懷遠壓在桌角,披風遮住了溫懷遠的手。雲兮只看到他將我壓著,沒看見我脖子上的利刃,當即臉色蒼白,渾身哆嗦了一下,顫著聲喊道:「殿……殿下!」

看著這一幕,她定是肝腸寸斷。

她心心念念的如意郎君,一眨眼,就壓在我這箇舊情人的身上。

雲兮淚流滿面地望著他,溫懷遠手裡的袖劍慢慢收了回去,他放開我,直起身,沒有絲毫想要解釋的語氣,只是朝雲兮帶了一絲不悅的聲音道:「兮兒,你怎麼進來了。」

雲兮看著他,目光悲戚,傷心欲絕地退後了兩步。

我直起身,被桌角撞疼的背上火辣辣的疼,必然是擦掉皮了。

雲兮看著我的神情,眼裡燃起了滔天的怒火,她瞪著我,一副恨不得能將我生吞活剝的模樣。

我揉揉脊背,溫懷遠望著她,神色極為平靜地說道:「兮兒,我只是在審問她。」

雲兮眼眶裡猛地滾出兩道淚,雨打芭蕉的模樣我見猶憐。

我以為她會歇斯底里破口大罵,或是撲進溫懷遠的懷裡悲悲戚戚,卻不知道她竟是直接轉身,哭著跑了出去。

溫懷遠猶豫了一下,怨恨地看了我一眼,還是追了出去。

蟬衣戰戰兢兢地走進房裡,將我扶了起來。

膝蓋又酸又澀,脊背上也是火辣辣的疼。蟬衣將我扶起來,往自己的若綴宮去。

夜風習習,月光如霜。

蟬衣扶著我,我一瘸一拐地往若綴宮走,走到一半,忽覺得悲從中來,一抹自己的臉,早已淚流滿面。

我曾放在心尖尖上的俊俏少年郎,早已經不在了。

蟬衣說,公主,莫要再哭了。

我是不想哭的,可淚水就是忍不住。

最後,我坐下來,坐在滿樹新枝梨白下,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來。

蟬衣站在我旁側,拎著燈籠,左右都不是法子,只能一聲疊一聲地勸著我。

她說,公主,你莫要再傷心了。

她說,公主,殿下現在是在氣頭上,他如今冤枉了你,日後終有一天,他會知道,公主你當初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他,你才是那個為了他豁出一切的人。

可是就算他知道了又能怎樣呢?

他已經是別人的夫婿,他將陪著另一個人白頭偕老相守一生。

我們已經再回不去了。

第二天,蟬衣告訴我,雲兮昨夜跳湖了。

她告訴我這事的時候,蟬衣正在給我背上的傷口上藥。

這消息最初是從太醫館里傳出來的,因著雲兮跳湖,太醫館里亂成一團,人仰馬翻。

蟬衣去取金瘡葯給我療傷,卻沒有一個太醫應下。她在外乾等了半個時辰,實在不耐,這才去問,被告知全太醫館的太醫都去含章殿前跪著,這一晚上煎熬無比。只得讓個新來的太醫給她開了兩幅葯先對付著。

蟬衣一邊給我上藥,一邊憂心忡忡地說道:「公主,你可不知道,外面謠言遍起,都說是您逼得皇后跳了湖,都說昭容公主生性惡毒,鬧得宮中雞犬不寧。」

之前說我薄情,如今又是惡毒,我覺得宮中的人總結的很到位。

蟬衣的動作很輕,藥膏清香,抹在背上化作一片白膩。我褪下半邊衣裳,在院子里搭了一張床榻,春光暖陽,曬得人昏昏欲睡。

我倚在榻邊,蟬衣絮絮叨叨地同我說話,她揉著藥膏,在傷口處細細塗抹,同我低聲道:「公主的皮膚嫩的跟豆腐似得,又白又滑,奴婢這手按上去,稍稍用力便要留紅印,更別說是擦掉了塊皮,指不定要什麼時候才能見好。這樣美的身子,卻要受這麼多苦,實在是讓奴婢心疼。」

蟬衣這話說得很得我的心意,誇得我心裡一陣舒坦。

我迷迷糊糊的嗯了一聲,蟬衣將我的衣裳拉上了些,蓋住傷口。

春日的風中帶了花香。她的雙手輕柔的按在我的背上,不知怎的,過了一會兒,忽又轉了方向,摩挲過我的臉,指尖粗糙,生著薄繭,落在我的眼眶下。

昨晚哭了一場,眼睛有些浮腫,許是蟬衣在準備給我敷一敷。

那手指摩挲著我的眼眶,忽然輕聲朝旁邊問道:「她昨晚哭了多久?」

我猛然驚醒。

這是溫懷遠的聲音。

蟬衣跪在旁邊,瑟瑟發抖。我睜開眼睛,抬起眼對上溫懷遠的目光。

溫懷遠站在榻前,看著我衣衫不整,收回手,目光冷淡,嗤笑道:「不知廉恥。」

我盯著他,如臨大敵,一把把自己的衣裳拉了上去。

他依舊站在原地,我從榻上爬下來,跪在地上,畢恭畢敬:「聽說皇後娘娘跳湖了,殿下不去陪著娘娘,到我這裡來做什麼?」

他的眼神閃了閃,眉眼一沉,冷冷道:「雲兮現在高燒不退,翻來覆去不肯吃藥,哭成了淚人,你卻在這裡曬太陽,活的真是好生悠閑。」

我跪在地上,由衷道:「祝願皇後娘娘玉體安康。」

溫懷遠沒說話。

我跪在地上,低著頭,只能看到他一片暗黃色的衣角。

我已經連續跪了半個月,腳下膝墊越來越厚。昨晚見了溫懷遠,還以為自以後便沒機會再跪,今日便沒來得及將膝墊給加上。現如今跪在地上,只覺得膝蓋一陣酸軟。

他看著我,許久都沒有說話。

我靜靜地等著他開口。

旁邊蟬衣一臉害怕,溫懷遠發話了:「她昨夜哭了多久?」

卻是對著蟬衣問的。

蟬衣當即跪伏在地,聲音放得輕輕的:「回稟殿下,公主昨夜哭了許久,到天色破曉才肯合眼。」

我不知道他怎麼突然會問這個事情,有些詫異地抬起頭。

蟬衣以為溫懷遠尚對我有情意,回答的時候分外賣力,我昨晚明明三更便睡下了,在她嘴裡卻又成了流淚枯坐至天明。

溫懷遠果然有所觸動。

他眼裡有了些笑意,望著我,眸色沉沉,嘴角噙著一絲陰冷的笑,一字一句道:「那你可得愛惜點身子,雲硯,日後你流淚的日子,還長著呢。」

蟬衣打了個寒噤。

我看著他眼裡的笑意,默默地長嘆一聲,緩慢開口道:「殿下,你恨我,便恨罷。但是我的母妃實在是無辜,酈妃好歹也是雲兮的母妃,若是你真的將雲兮視作珍寶,就該對撫養她長大的酈妃手下留情一分。」

溫懷遠笑了一聲,他蹲下來,平視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說道:「現在知道後悔了嗎?那當初我溫家遭難的時候,你又在哪裡?」

他伸手,似乎想要撫一撫我的眼睛。我往後一縮,他的手一抓,便緊緊的扼住了我的脖子,一隻手輕輕放在我的眼下,懷著淋漓的恨意,冷笑道:「還哭了一夜?看來也只有你的母妃才能讓你掉眼淚。」

我很討厭流淚,總覺得那太軟弱。少時我愛哭,父君聽見我的哭聲,便是眉開眼笑心情大好,於是乎,宮中所有人都逼迫我哭。

那些宮妃后嬪,拼了命一般同我講那些幽冥神怪的故事。她們講,夜裡有吃人的貓,生著碧藍的眼睛,滿嘴都是鋒利的牙齒,趁著夜色出沒,利爪撓掉我的眼睛,白森森的齒扼住我的喉嚨。

我害怕,我大哭,哭聲引來我的母妃。她生氣地趕走那些圍著我的宮嬪后妃,抱著我哀哀哭泣。

為此,她和後宮所有的妃子都結了梁子,在宮中孤立無援,受盡了旁人的白眼和排擠。可儘管這樣,她也不曾退步,讓人傷害我半分。

父君喜歡聽我哭,她可以用我去爭寵,但她沒有,她不讓我有任何傷心落淚的時候,更告訴我,莫要在人前露了軟弱的一面,教人逼得你落淚。

她的一生受盡了磨難艱苦。這個生的嬌弱美麗的婦人,是世上最溫柔的人,她這般柔弱,卻還是不顧一切的將我貼心護著,生怕我一刻的傷心。

我看著他,溫順地任由他扼住我的頸脖,輕聲祈求道:「殿下,求求你,雲硯認錯,雲硯悔不當初,只是求你放過我的母妃。」

眼眶中不知何時溫熱一片,溫懷遠的臉漸漸模糊開去。我低聲下氣地說道:「只要殿下能放過我的母妃,雲硯可以以死謝罪。」

他漠然地看著我,半響之後,鬆開手指,站了起來。

他冷笑著低聲說道:「死?哪有那麼容易。」

我看著他,他又繼續說道:「雲兮想見你。」

他看著我臉上的神情,冷笑了一聲,慢聲道:「她一直不肯喝葯,哭著說要見你。」

旋即,他又說道:「如果雲兮有事,我定要你陪葬。」

我大概是明白她為什麼要見我。

溫懷遠讓蟬衣為我整理好衣衫,便將我帶去了含章殿。

外面春花繁盛,日頭正好。

花庭之中,繁花滿樹,透過枝葉的縫隙里灑下日光,映得他面若美玉,黑髮如墨。

他看了我一眼,繼而轉身離去。

我瞧著他的背影,他頭上戴著玉冠,身形高大,是個風流倜儻的帝王。

我跟在他背後亦步亦趨,忽的想起小時候在溫府的事情。

那時候的我年紀還小。

那時候溫相府的女眷們都聽說我的哭聲奇特,可以讓帝王喜笑顏開,可以讓六宮倍加寵愛。

她們都想聽一聽。

可我從來沒哭過。

因為溫懷遠對我說,他會保護我,不讓任何人欺負我,也不會讓我任何可以掉眼淚的機會。

那時他就這樣走在我的面前,挺起胸膛,趾高氣揚地牽著我的手,走過大街小巷,走過所有窺探的目光。

走過春夏秋冬,走過雪月風花,走過桃花樹下約定白頭偕老一生相伴的時光。

終於在那一夜,他握住了我手上的金牌,卻放開了我的手。

我們還是走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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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女難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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