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我身邊吧
還有許多「藥引」被泡在酒里,剛好用來點燃葯堆。
夜色漸染,天邊只殘留濃濃的靛青色,大片的梧桐林被圍住,枝繁葉茂的樹木要跟著藥材一起被焚燒殆盡。
許奕亨看著這片梧桐林五味雜陳,「當初偶然發現了鳳凰台這味葯,父親要求我用在酉夷散里。
我夜以繼日得苦研,好不容易得了父親一句誇獎。我真的以為……自己做了件了不起的事。」
這種才知被騙的心情許奕安再了解不過,默默接過忠叔遞來的火把,卻在這最後關頭,猶豫了。
這些葯是無患唯一的希望,一把火下去,就真的沒有變數了……
就算不會再研葯,就算註定沒有解藥救她,可他還是捨不得。他真的沒法眼睜睜斷掉最後的希望。
忠叔,許奕亨都沒有催他,安靜等待著他下定決心。
而無患沒有等,伸過手,讓他把火給她。
「這些葯。我要親自燒掉。」
許奕安有些遲疑,無患卻苦笑一聲,從他手裡攥過火把,眼裡映著碎金波濤。
「我從……不知多小的時候被當作小獸關在這裡,被喂葯,被賣進相府。我活在主君的規矩之下,唯命是從,身不由己。甚至以這樣的身份這樣的方式嫁給你,都不是我自願的。」
許奕安聞言屏氣,果然她還是介意的。介意他幾乎是把她騙進了許家,讓她被套上了許家少夫人這個最不願沾邊的名頭。
所以她要為自己做一件事,全憑自己心意。
舉著火把走到成山的葯堆邊,無患難說不感觸,世上就不該有酉夷散,否則她和許奕安不會是今天這般。
一滴淚從內眼角溢出,順著鼻翼滑下,被抿進唇縫中,哭得鑽心。
「我終於……能活得安心了。」
火把被扔上藥山,藥引中的烈酒瞬間包裹火苗,描畫著葯堆的輪廓直衝而下,又蔓延上旁邊的梧桐樹。
梧桐本無罪,但因鳳凰台。
大火捲起灼熱氣流,吹亂無患的鬢髮,這一刻她的心口終於不再疼痛了,全都化作眼淚磅礴而下。
許奕安攬住她,由她哭得肝腸寸斷。從此刻開始,他們的每一刻就真的在倒計時了。
葯山燒得通紅,漸漸垮塌下來,梧桐林也面目全非,不時掉落的火星催著眾人離開。
可就在所有人既悲戚又釋懷時,一個人影卻直衝進了火海。
「你們搶了我的一切,我還有什麼好留戀的!」
許奕亨一愣,隨即惶恐得追了上去,「母親你要幹什麼!」
忠叔連忙拉住了他,這片林子已被燒得通透,根本沒法再逗留了,再沖回去絕對是送死。
可方氏畢竟是許奕亨的母親,哪怕他之前放過狠話,也真的有那麼一瞬巴不得母親跟著許家被掩埋。
但他畢竟為人子女。哪能真看著母親赴死。
「母親我錯了,你回來!下輩子我侍奉你,讓你衣食無憂行不行!」
然而他的話已得不到回應,方氏是真下了狠心的,竟也有這樣的勇氣直接撞進燒得最猛烈的葯堆中,跟著那些被焚成灰燼的劇毒一起坍塌。
她放不下她的榮華富貴,更不想被人唾罵許家的罪行,與其被人白眼被人鄙夷,倒不如化作厲鬼詛咒毀了她一切的許奕安。
可人死,就什麼也沒了,她願意執迷,誰也救不了她。
只有眼睜睜看著母親被火海淹沒的許奕亨痛哭失聲,他這二十年來的人生,比大哥還要凄慘。
到如今……一個能陪在他身邊的人都沒有。
而大火從梧桐林延伸而出,攀上屋角房檐。沒有阻攔得肆意瀰漫,不消兩個時辰,整個許家山莊就會映亮整片天。
而在山路被大火隔斷之前,他們什麼也沒帶,區區一輛馬車,再無後顧之憂得離開。
讓無患靠在自己的胸口,許奕安也終於恢復了曾經的平和之色,為了解藥而生的戾氣也好殘忍也好一併化為烏有。
這才是她愛的許奕安。
「無患,我們終於可以回去了,小院里肯定落滿了殘葉,打掃可得費點勁了呢。」
無患揚起唇,卻沒有睜眼。她好似困了,只想在他肩頭睡一覺。
許奕安低頭看著她蒼白的唇色,努力壓抑著淚意。
跟著他,她就連小產後都沒有時間坐小月子。一整天下來又是調度人又是幫他立威,為她自己做的事除了放了把火,恐怕就只有為他們的孩子默默超度了。
許奕亨滿臉悲痛,坐在他們的對面默不作聲,許奕安想讓他和自己一起回小院。
畢竟他這個弟弟心其實不壞,又驟失雙親,他們兄弟互相扶持也不會那麼孤單。
但許奕亨有他自己的打算,他要游遍各地,見各色山川河流,采五味奇花異草。
「我從出生就沒有離開過許家的山莊。不知外面是何景色,所以想親眼看看這世間。而且……做了錯事終究心裡不安,我也想像大哥那樣行醫救人。」
這樣也好,許奕安只希望他有朝一日還能回來,他們兄弟倆在醫館里也好有個幫襯。
終究得有家人在身邊才覺得踏實,當然許奕安更怕的是無患走後留他一個人,實在太寂寞了。
許奕亨心領神會,淡然笑笑:「希望我再去找大哥的時候,還能再見到嫂子。」
無患聽到了這句話,微弱得點了點頭致意。
一路奔波離開金城範圍,回到小院已是好幾天之後的事了,許奕安送了弟弟一盒銀針權當踐行。
讓人出乎意料的是忠叔竟然主動提出要陪著二少爺一起。
「許大夫你和夫人獨居小院就挺好,忠叔我住在外頭幫不了你什麼,擠在院里又礙事兒。二少爺他初出茅廬,放他一個人著實不放心。」
他願意如此。許奕安自然答應,含笑拍了拍許奕亨的肩膀,「世間險惡不少,有忠叔陪著能幫到你不少。」
許奕亨謝過大哥,答應日後一定會回來。到時候將路上際遇都說給大哥聽。
「那麼,就此別過。」
和忠叔坦然上路,他會成為第二個許神醫,扶危濟困,妙手仁心。
當然。他這個許神醫的脾氣,應該會比許奕安好上不少。
如此,人便走光了,再次只有無患和許奕安兩人,守著這一方小天地。
她輕摟著許奕安的胳膊,望著略顯蕭條的小院發笑。
「一夢醒來又是一夢,我們就當從沒離開過這裡吧。」
「好,那醫館還開么?」
「開。」
「都聽你的,哦還有——」
他俯身,湊近她的臉,原以為會是闊別的一吻,卻只是他的捉弄。
忍著笑意,他假正經得問道:「我是想問……中午吃什麼。」
無患沉默良久,然後默默放開了他的胳膊,扭頭,不再理他。
「……許奕安你再想跟我親熱,不能夠了。」
「誒別啊——」
風和日麗,秋日殘暑也擋不住陽光下的笑容,而從未被照亮過的宰相府,此時也少了許多的森然威壓。
曾是無患噩夢的刑牢被拆了。樺親自監督的。內院也被移平,宰相府里一切關於刺客的事物都沒有了。
何雄的心情並沒有那麼好,因為許家的爛攤子居然丟給了他來收拾。
「他們倒好,一把火燒乾凈,什麼也不留就走人了。也不管天下等著解藥的氏族們如何抱怨。」
當時跟著無患隨嫁而來的相府人手,無患全都把他們打發回去了,許家的事自然也知無不言。
造不出解藥還滅了自己一族的許奕安帶著他養女過逍遙日子去了,那些大族討不到說法,還需要他這個岳父來出面。雖然於何雄而言不過吹灰之力,但心裡始終不痛快。
不是因為他做了個賠本買賣。而是因為他羨慕許奕安,為了自己的心愛的良人就能夠做到這個份上,無患能有他可謂萬幸。
而樺卻沒能得到這些。相比之下,他何雄堂堂權相,竟還不如許家那個小子。
悶嘆聲讓樺有些緊張,她以為主君在為無患的事情生氣,便小心侍立在他身後。
「主君,他們也是沒辦法的。」
何雄聽出她是誤解了自己的心境,眉頭蹙得更深了些,「你竟也不懂我。」
樺聞言低頭,她哪裡是真的不懂,只是不敢想而已。
「只可憐無患……也不知還能撐多久。許家沒了,終於再不會有她那樣的可憐孩子了。」
何雄不置可否,問她要不要去看看無患,樺搖頭,那孩子剩下的時間還是留給她的郎君吧。
「我在這裡陪著主君就好。」
一句話,讓何雄頓時欣喜起來,這是她這麼多年說過最坦率的話了。她都不知道為了聽到這句話,他等了多久。
樺自己也紅了臉,卻沒有辯解,只低著頭默不作聲。
沒一會兒,就聽到何雄問她,如今內院被拆了,她的住所也沒了,想在哪裡安頓。
她的回答自然是任聽主君發落,何雄便接下了她的話。
「那就留在這裡吧。」
窗外斜陽,漫進了窗里,何雄的身形逆於光線中,正好擋在了樺的眼前。
這個權傾朝野的相爺,終於也學著年輕人的樣子笑了回,伸手將她牽住,以最溫柔的姿態。
「樺,留在我身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