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夕陽如火。
天際赤霞,落日餘暉。
一望無垠的荒漠之中,長長的駝隊在沙漠中蜿蜒前行。站在破舊的驛站樓上,遠眺天際,可以看到遠處白窮山脈橫梗日炎城的山脊
灌木低矮,黑影斑駁。靠著丘陵后的避風處,搭建起十來處帳篷。生起的數堆篝火旁,圍坐著一群穿著厚實的蘇記家僕和雇傭的兵士。
駱駝被拴在一起,安靜地咀嚼著白日里喂下的糧草。蘇九生坐在篝火旁,花玉枝安靜地坐在他的身側。
夜裡溫度驟降,饒是歷來身強體健的衛長青,也情不自禁地披上了厚重的披風。
那邊忽然傳來一陣歡呼,有人合著手作的竹節拍子唱起歌來,委婉嬌柔的女聲在夜裡乘著夜風四散而去。花玉枝側耳傾聽了片刻,忽地皺了皺眉,有些無奈。
是玉娘。
聽花玉枝說,希望她能帶蘇記去到日炎城,玉娘當即懶懶地點頭答應了。
畢竟花玉枝隱隱約約可以猜出來。此行他們的目的不僅是日炎城。想來玉娘的出生地落鴻澤也是在蘇記的目標之中。
這兩處……一處常年大水泛濫,一處常年乾涸貧窮,花玉枝雖然還不能確定九爺的目的,但心裡也有了個大致的方向。
摘星從馬車上拿下狐裘披風,給蘇九生披在了身上。火光映在他的臉上,那白狐裘圍著他的臉。倒顯得有些惹人生憐。
平日里見他雖然病弱,卻不曾有這樣的脆弱姿態。花玉枝看了他一會兒,又故作平常的挪開了眼。
旁邊攬月翻出地圖,看了片刻,朝著蘇九生恭敬道:「九爺,我們已經到了白鹽都與日炎城的交界處,離日炎城約莫還有三日行程,可要再補備糧草?」
起初買了足足十六天的糧草,但不知為何,行程比他們估計得要慢了一天。如今過了四天,這兩城交接處還有些農家,荒廢的村子和破爛的驛站倒也不少。若是明日出發后。在日炎城可就買不到糧草了。
到時候行程一拖,再加上折返回來所耗費的糧草,備下的物資不夠,還真是個大麻煩。
這一路所見,由富饒到貧瘠,由風調雨順到寸草不生,所見截然相反。
蘇九生看著面前的篝火,火光躍動,他眸色沉沉,半響才說道:「不必了。」
頓了頓,他又說道:「我記得,自從上一任日炎城的州官告老返鄉之後,日炎城便再沒有州官願意赴任。這一處成了不毛之地,而這裡的百姓既沒有救濟,又無法栽種出糧食,只好淪為賊匪,搶劫這一路上經過的商賈或是百姓。他們湊不齊賦稅,又沒有州官,這裡就成了皇族的廢棄之地,賊匪強盜多如牛毛,一隻蒼蠅飛過,都要脫層皮。」
攬月看了看地圖,猶豫了片刻,低聲說道:「是有這種說法。但日炎城之中,再無官府,裡面到底是個什麼情況,也沒有旁的人清楚。」
她看了看身後那些雇傭來的兵士,以為蘇九生是在顧慮這一路行程的安危,當即正色道:「九爺大可放心,若是遇上了這些惡匪,我們定會拚死保護九爺安危。」
蘇九生抬起手,揉了揉眉心,像是自言自語道:「走上六日,翻過這山脈,便是與這荒漠截然相反的落鴻澤……喏,我倒不是擔心這個。日炎城……沒有州官。沒有皇族的耳目,窮山惡水,可真是個好地方。」
說到最後,他竟還笑了兩聲,頗有些自嘲的意味。
花玉枝看向他,正巧蘇九生回過頭來,兩人目光相撞,蘇九生微微笑道:「玉枝,你可有什麼想法?」
花玉枝剛想搖頭,面前彈幕上卻是飄過一行字。
扶家死肥宅:「我對日炎城沒有想法,我對你很有想法。」
釘宮重症患者:「日炎城……這個名字好熟悉,是不是如今的朝炎城?」
小學僧放學別走:「朝炎城?不就是歷史上那個開山引流,南水北調的地方?」
不知道取什麼名字好:「不是北水南調嗎?」
花玉枝愣了片刻,之前一直苦苦思索的問題在這一刻終於迎來了電花火石的答案。她恍然大悟似得睜大眼睛,繼而才神色微妙地看向蘇九生,觸及他平靜溫潤的眸子,試探性地低聲問道:「九爺是想要將落鴻澤的水引到日炎城來嗎?」
蘇九生沒想到她這樣直接地便問了出來,也是愣在原地。許久。他才捂住嘴,輕咳了一聲,心中驚濤駭浪,但臉上還是強壓了下去,故作緩和地問道:「你從哪裡看出來的?」
她從彈幕上看出來的。
花玉枝有些尷尬地說道:「恕玉枝駑鈍,實在再想不出蘇記這麼做,有別的動機。商人追名逐利,不可能平白無故放棄白鹽都的利益,來到日炎城這不毛之地。」
這片不毛之地,沒有任何可以流動的價值和商機。
除非,它不再是不毛之地。
無法改變局勢,那就改變造成如今局勢的根本原因。
蘇九生久久地凝視著她,花玉枝被他盯得心裡有些忐忑,許久,蘇九生才輕聲問道:「你可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四周忽然靜悄悄地,連玉娘的歌聲都漸漸消散。攬月湊到那邊管理駝隊的蘇記管家耳畔,三言兩語,那管家便心領神會地將僕從和兵士請回了帳篷里。玉娘雖然不情不願,但還是給了面子,一轉身回了自己的帳篷。
摘星先是愕然,繼而快速起身,走到蘇九生一側。衛長青面帶警惕,侍立一側,看著旁側有沒有注意到這邊對話的人。
他們如臨大敵。
蘇九生還是一臉沉靜地看著自己,花玉枝只覺得額頭上沁出細微汗珠來,心裡七上八下,隱隱約約有了些害怕。
她怎麼會突然問出這麼不切實際的話來?
開山引水,白窮山脈這樣龐大的高山,橫亘一國兩都。要想將它鑿開,將落鴻澤的水引到日炎城,實屬天方夜譚。
連她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但看著四周摘星和攬月,以及衛長青的反應,她似乎猜中了。
蘇九生凝視她許久,才輕咳了一聲:「玉枝,我不知道該是說你太聰明,還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花玉枝有些局促,面前彈幕上還在繼續滑過眾人的猜測,她刻意轉移了眼神,訥訥道:「玉枝只是一時胡亂猜測。」
蘇九生依舊看著她。
儘管她低垂著眼眸,但也能感受到那兩道冰冷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臉上,彷彿要透過這張皮囊,將她五臟六腑都看穿一般。
四周的空氣似乎稀薄了起來,荒漠中的寒風直滲入骨,讓人心頭髮涼。花玉枝裹了裹披風,有些冷。
四周沉默像是懸在心頭的石頭,讓她不敢抬起眼來直視蘇九生的臉。
過了許久。蘇九生才開口道:「花玉枝,你覺得,這法子是不是天方夜譚?」
話音剛落,花玉枝便覺得渾身一輕,剛剛那逼人的威壓已經驟然消散。她抬起頭看向蘇九生,看得出他似乎已經敞開了心扉。想要和自己談一談。
誰知道她剛剛腦子一熱,就會直接說出來。
旁邊摘星皺了皺眉,繼而低聲勸阻道:「九爺,您……」
蘇九生擺手道:「無妨。」
他靜靜地坐在篝火旁,火光躍動,映在他的眼裡。倒映出一片暗赤。頓了頓,他的目光又從篝火上挪到花玉枝臉上,淡淡道:「你是第一個知道這個事情的人。」
花玉枝看著他,蘇九生看了一眼摘星和攬月,臉上有了些微妙的情緒,像是嘆息,又像是欣賞:「花玉枝,我沒有看錯你。我的確是想要嘗試一下,這落鴻澤和日炎城相隔不過一山之距,卻是天壤之別。這裡是皇族廢棄之地,官府不曾涉足,若是我能將此不毛之地改造成綠洲……你說,對我們商賈最大的壓制是什麼?」
他眼裡精光微微,在這一刻,這病弱的身體似乎再無法局限他的思想和格局。他自顧自地說下去,淡淡道:「若是能富可敵國,坐擁一方都城,可與皇族抗衡,那商賈之列,還會貧賤低下,不得入大雅之堂嗎?」
花玉枝被他這番話說得心頭震撼。她是為商賈之族的女兒,看盡了世間百姓和皇族對商賈的厭棄之情。
小時候,外公花賈作為雲意城首富,也是在旁人的非議和官府的排擠打壓下將花家做大做富貴。但他們依舊是低賤卑劣之族。
花玉枝看多了洛揚塵對商賈的鄙夷和對流淌著商賈之血的母親的鄙夷,她恨洛揚塵辜負了母親的情意,忘恩負義將母親逼死。
但對於這些早已墨守成規的條例,她卻從沒有想過要反抗。從來都是習慣了皇族對商賈的壓制,從來都是習以為常地覺得商賈就要低人一等,從沒有想過,某天,商賈也可以挺起胸膛,直起肩膀,坦坦蕩蕩做人。
蘇九生看著她,眸光微動,半響又輕咳了一聲。說道:「玉枝,我們商賈也是憑這一雙手,掙乾淨的銀子,憑自己的本事,開設了自己的分家。我們坦坦蕩蕩做事,乾乾淨淨做人,為何就要受到百姓的鄙夷和皇族的壓制呢?」
攬月俯身,有些擔憂地看著他,輕聲說道:「九爺,您該休息了。」
蘇九生抬起手,打斷了她的話。攬月欲言又止,轉過頭又看向花玉枝。
她素來溫婉恭敬的臉上也浮現了深深的震撼和無力,似乎只是將這番話當做蘇九生的異想天開,朝著花玉枝使了個眼色,示意她不要再與九爺深談下去。
顯然,她們也是第一次聽到蘇九生說出這些話來。
蘇九生凝望著她的臉,心裡生出一抹棋逢對手,將遇良才的惺惺相惜之情。
本來這事情是瞞著所有人,準備到了日炎城再同她旁敲側擊,看看她的想法。倒沒想到,不過是這麼幾天,她便能看穿自己的企圖,這實在是難得。
花玉枝望著他,久久無語。
既是震撼,又是遲疑。
開山引水……那該是多麼浩大的工程。且不說耗費的人力財力,這樣大的一座山,就算是傾盡蘇記財產,請個千兒八百人,若沒有三五十年,怎麼可能成功。
除了傾盡國庫,否則誰有這個財力,人力,物力,支撐得起這般長年累月,搬山移海的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