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家
白桐已許久沒有想起過父親,還有母親。
這一次,她卻是夢見了他們。
白桐對自己的身世知道的再清楚不過。忘尺從來沒有瞞過她什麼,但凡有問,則必答。
她的母親,忘語,是九娑仙門上一位天命師弟子,而忘尺,則是她的師兄。
十七年前,忘語作為九娑仙門上最優秀的弟子,下山渡六劫時,在情劫上萬劫不復。
她和妖司三姓之首的白家族長白望庭偶然相遇,一見鍾情后定下終身,放棄了天命師的身份,嫁給他生兒育女,回歸世間,成為一個泯然眾人的婦人。
歷代天命師,若非過六劫修得天命的九娑弟子,則都會離開九娑仙門。忘語走後,忘尺也渡劫失敗,在山中修築靜心寺,遠離俗世。
忘語在白家夫妻和美,不曾有過嫌隙。她在白桐五歲時,忽然感知到白家的命運將是一條死線,她用盡生命,參破白家的命運和女兒白桐的未來,最後,她和白望庭商量了許久,才決定將白桐寄託給在靜心寺修養的忘尺。
白家作為妖瞳,除了一雙能看到妖魅原形的眼睛,力量孱弱不及妖爪憐家,更不如可以隨意操縱風的妖羽風家,由是受盡保護。
白家素來低調行事,不曾外露姓名。他們的府邸外有層層禁衛軍把守,是帝王背後的幕僚和支撐——但這一次,有人悄無聲息地將白家盡數斬於劍下。
那數百口人,盡數化作了劍下的無主冤魂。
她知道自己在做夢。
夢裡有斑駁的星光。
有人仰著頭,望著天上匯聚成萬里銀河的花燈,母親抱著她,臉上掛著歡喜的笑容,聲音溫柔,哄著她:「小桐兒啊,快快長大,等到元月十五,帶你放花燈……」
父親的臉,在遙遠的記憶里,早已模糊不清了。
他生得高大,面容模糊不清,白桐卻是能聽到他爽朗的笑聲。他接過白桐,將她高高拋起,聽她銀鈴一般的笑聲,一面自豪地說道:「我和忘語的女兒,一定是世間最厲害的三姓……」
父親和母親的笑聲漸漸消失。
她重重地摔在地上,聽得到自己骨頭裡發出的喀嚓聲。鮮血湧上頭顱,撐著眼裡一陣一陣的發熱。
白桐微微睜開眼睛。
頭頂青灰色的房頂,上面牽著一張蛛絲,上面垂了白線的蜘蛛候在蛛網正中間。
房舍里,有老婦人坐在她的床頭,手裡擰著一根灰色的帕子,腳邊放著一盆熱水。她伸手將擰乾了的帕子放在白桐的額頭上,臉上有些愁苦。見她睜開眼睛了,她的手一抖,有些驚疑不定地低聲道:「姑娘,你可醒啦?!」
白桐的眼裡沒有光,黑漆漆的一片。
她的魂魄悠悠蕩蕩,半響,眼裡才有了些光芒,茫然地看著頭頂,聽到那老婦人說話,這才慢慢地轉過頭,吃力地開口道:「這是哪裡?」
她記得,最後的一幕,是她被那個惡鬼似得殺手攆至絕路,從山崖上滾了下來。
山崖上生著古松,谷中又是斷草叢生。她摔下山崖后,腦袋裡嗡嗡作響,滿身是血,撐著最後一絲力氣,迷迷糊糊地在山谷中走,到最後,體力不支,倒在了地上。
那老婦人有些憐愛地說道:「姑娘,你從山崖上掉了下來,摔傷了一條腿!我去山上採藥,這才遇到你,把你給撿回來了。」
白桐勉力地撐起一分身子,剛一動,膝蓋便是一陣撕心裂肺的疼,渾身像是骨架都散了開,她情不自禁低低地吸了口涼氣。
那老婦人連忙伸手按住她的肩頭,搖頭道:「別動,你身上掛出的口子多了去,指不定你這一動彈,傷口就裂開了。」
白桐的動作僵在原地,她轉了轉頭,打量了周圍,屋子裡擺著些鋤頭農具,架子上掛著些貨物,的確是一間再普通不過的農舍。
她低聲說道:「老人家,謝謝你。」
那老婦人望著她,見她神色黯然,又渾身帶傷,忙不迭問道:「你一個好好的姑娘家,怎麼會從山崖上摔下來?」
白桐苦笑了一聲,說道:「是我自己不小心,一時踩空了,這才墜了崖。」
那老婦人有些驚訝,旋即將她額頭上的帕子拿下來,放在水裡,問道:「你這腿一時半會兒怕是好不了。姑娘,你就在這裡休息幾天,你家住在哪裡,我去村子里託人替你向家裡捎帶個口信。」
白桐當即擺手,她有些勉強地撐起身,一隻腳下了地,神色黯然地說道:「老人家,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只是我呆在這裡,打攪了你,實在是不方便。」
說罷,她便忍著疼,想要試試能不能站起來。
她從山崖上滾落,背後的殺手們肯定不會輕易放過她。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如今這老人家雖然好心收留了自己,但是保不齊殺手們很快就會找上門來。
忘尺很可能已經遇害了。
她不能恩將仇報,再連累這老人家。
這老婦人連忙按下她,有些急切地開口道:「姑娘你這是做什麼?」
白桐卻是看著這老婦人,當即心下做了決定,開口道:「老人家,我謝過你的好意,只是我留在這裡,會給你生出禍端來——這些銀錢,就當是您救我的報酬。」
說罷,她伸手去摸袖中的銀錢,可是手伸進去,卻是摸了個空。
白桐一愣,望向這老婦人。老婦人臉上有些尷尬,低聲說道:「姑娘,你的銀錢放在你的枕頭下面。」
白桐有些摸不著頭腦,下意識伸手摸了枕頭下面,摸到了一處堅硬的圓形事物。
老婦人嘆了口氣,瞧著白桐,半天才說道:「姑娘,你是不是京都里的人?」
白桐有些遲疑地點了點頭。
老婦人盯著她,臉上帶了絲難為情,躊躇片刻,開口道:「姑娘……我知道你這身子,這臉蛋,都不像是村子里的人。這手上也沒有繭子,總該是大戶里養出來的千金小姐,其實老婆子我救你,也是有些私心的。」
白桐凝神道:「老人家,你說。」
老婦人看著白桐,半響才開口說道:「實不相瞞,姑娘,我這老婆子救你,就是為了讓你去天燁城裡為我找一個人。」
白桐點頭示意她繼續說下去,她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下周遭的環境,兩側掛著些農具貨架,旁邊一個木製的架子上,擺著些風箏和紙風車,似乎是擺攤的商販最愛賣給小孩子的貨物。
老婦人搓了搓手,頗有些局促,她低聲說道:「我那個兒子,名字叫招德,從小就隨著他爹,在外面賣貨,如今已經好幾天沒個音信,人也不見回來。」
「三天前,招德去了天燁城賣貨。這每天例行的生意,倒也不怎麼稀奇。那幾天我這心裡總感覺不對勁,對招德說,天燁城裡出了妖怪,隔著人皮吃人心,還有那個什麼妖風——只是他一向對這些沒什麼忌諱,那天也生了氣,我也就不敢再說了。」
「只是那天,我心裡也急躁得很,總覺得要出事。招德走了之後,我就在家裡等,可等了許久,依舊瞧不見個人影。天也黑了,招德還不見回來——而後這幾天,招德也是沒個聲。這可真是要了我老婆子的命啊!」
她說著說著,便伸手去擦拭眼角的淚。
白桐靜靜地聽著她說,半響,才好意地勸道:「老人家,指不定你兒子是在天燁城裡有事脫不開身。你別這樣……凡事都往好處想想。」
老婦人卻是搖了搖頭,很是悲傷地說道:「姑娘,你不知道,我那兒子不成器,只做了個賣貨的貨郎。他有多大出息,有什麼脾性,我這老母親自然是知道的。他從小不在外面過過夜,雖然說話沖了些,但是對我也算盡孝,不會拋下我。
如今三天都未回家,也未曾有人託過寄來什麼口信,我這心裡大概就明白了。到如今只是吊著口氣,只想知道我那兒子到底是出了什麼事情,官府也不來說個事理,讓我這日夜擔驚受怕。」
說罷,悲從中來,便是一頓拭淚。
白桐見她尤是可憐,這般蒼老的婦人,鬢間生著銀絲,顫顫巍巍地伸手拭淚,心中也是不好受。
她低聲答應道:「老人家,你放心,若是我進了天燁城,要是有機會,自然會替你留心這個人的。」
儘管這樣答應下來,可是白桐心裡卻還是沒底。說是回天燁城,可是現如今她的身份是白家的孤女,皇族要搜查自己的下落,該是把告示貼滿了城門內外。
滅了白家滿門的那個人,瞞得過皇族,必然手眼通天。
如今她也不敢貿然回去,京都之中妖物異動,白家又出了此事,怕是有無盡的人覬覦著這白家最後的血脈。瞧見這老婦人悲哀神色,心裡忽然靈機一動。
老婦人尚在拭淚,白桐卻是開口問道:「老人家,你兒子在城裡生死未卜,官府也沒有報過信嗎?」
倘若她的兒子真在外面遭遇了不測,官府沒有來回報,也該是不知道他的去向。
老婦人搖搖頭,傷心欲絕道:「我就怕我兒子遇到了那傳說里的風妖,不知生不知死的。若是遇到旁的,死了,或是病了,殘了,總該是有個消息的。」
白桐仰起頭,認真地問道:「真是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的消息么?」
老婦人哽咽著點點頭,又說道:「我央求同村裡的人替我打聽過了,都說招德前幾天在水石橋附近出現過,而後再沒有人見過他了。」
白桐心裡猶豫了片刻,生出一個頗為大膽的想法。她皺起眉頭,半響才決定鋌而走險,開口問道:「老人家,我可以替你去打聽你兒子的下落,但是我現在的身份進不了城。我要借你的兒子身份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