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謎談
絲竹伴著胡鼓,撩人夜暖無所盡頭,腳下要往哪個銷金蝕骨之所趨,完全沒有個說法。
櫻火在輦里忍了好幾次,還是由著本心,微微偏過了頭,從朦朧的竹網中,窺探一絲那人的行跡。
他剛一轉身,一壁之隔便傳來輕笑聲,不淫邪,不猛浪,只有清風徐月般的清爽,「跟著呢,沒丟。」
那少年人走路原本很輕,可因為他轉頭顧盼這一下,便有意無意的加重了步履,木屐磕在青石板上,帶著些節奏,叩得人心裡虛浮,間或偶然踏在水窪中,驚起的那一小片玲琅的水滴聲,都顯得入耳大噪。
櫻火垂頭笑了一下,很淡,隨即收斂了心神,把那點草長鶯飛的暗啞碾回了暗夜無邊之中,再抬起眼,仍是一片寡淡的驕矜。
轎夫們早知目的地,腳下毫不遲疑,很快拐進了一處低調的所在,任前院一派歌舞喧騰,後門卻好好的敞著,安靜而隱秘,門裡還早早候著一位聾啞的侍者,接了輦往裡面迎了迎,請落在了一盤紅錦鯉雕像的背座上。
鹿慨喬仰頭看了看這低調奢華的所在,看著處處透著精妙的裝潢,不禁裝模作樣的點了點頭,因為他和輦一起進來,侍者也拿他當了櫻火的人,全沒防備的意思。
但他自己也不能太過分,於是立著只等吩咐。
輦前的紅幔撩起一角,頓了片刻,裡面的人才說:「誒。」
「嗯?」鹿慨喬躬身聽了聽,還疑惑是不是自己聽錯了。
就聽櫻火在裡面平平的說:「帕子歪了。」
「來了!」鹿慨喬彎了眼角,也不避嫌,熟稔的蹭坐在錦鯉的背上,沒掀紅幔,直接探頭傾身進去,就著氤氳晦暗的光線,張著手指,接過櫻火手中擎著的絹帕,一板一眼的蓋在他的冠上,仔細調整了角度,讓那上面的絲絛將好遮住精緻的眉眼。
距離這樣近,呼吸幾近可聞。
近乎全暗的混沌光線中,只有對方的瞳孔中能捉到些細碎的光。
他看他的眸光里全是飛揚磊落,直直白白的誠懇,於是暗自里指尖不自覺的蜷了蜷。
鹿慨喬仔細遮好絹帕,偏眼看見一條絲絛正垂在櫻火的眉眼間——那狹長的眼尾處一排蝶翼樣的睫毛掃出整片陰影,像攏著什麼欲語還休的密語,微微顫動時,確實動人心魄。
鹿慨喬心無旁騖,不過隨心而至,用食指微微勾動了一下絲絛,安順下去,指腹觸到睫毛,很癢,本能向旁邊一避,又似觸碰到了面頰,細膩如玉。
兩下里都頓了頓,鹿慨喬倒給自己逗笑了,索性指腹又在那處皮膚上輕輕點了一下,笑著輕聲說:「好看。」
他說完往回縮身,手指從臉頰處下滑,飛快的攀上對方的束腰,須臾從上面抽下一塊壓衣的翠玉牌來,往袖子里一掖,留了木屐,仍舊赤腳退得遠了些,抱臂笑道:「留個信物,怕你不記得我在這裡等你。」
木屐走了一路,濺了水漬,轎夫趕忙撐著袖子俯身去擦。
櫻火端端肅肅得出來,卻抬手攔了他的動作,勾著腳直接穿上,朝那侍者點頭示意,徑直進了曲徑幽深的樓梯。
他背影修長,肩背挺直,猛一看實在不像鑽營這些個狎昵營生的人。
剛剛在輦里還看不出,如今這樣比量著,再加上木屐......鹿慨喬約莫著這人和自己的身高也差不多了,就是有些過於清瘦。
他眼中微有疑惑,手指悄悄探進袖口裡,細細的摩挲上面的紋路雕飾,餘光瞥著輦上的刻章印紋,兩下里倒確實是對得上的,應該不會有錯。
樓梯窄小,故意營造出神秘逼仄的韻味。
櫻火赤腳踩在木屐上,並不是很適應,儘管華服將雙腳嚴實的罩在下面,可還是覺得空落落的。
這木屐隴熱,肌膚相貼,總能感覺到一絲若有似無的微溫,與自己的體溫不同。
走得步數多了,倒像是在腳底皮膚上燃起了兩團火。
他在二樓拐角張開的矮窗處向外飛快的看了一眼——那少年正選了個歪曲的樹榦枝杈坐著,兩腳晃蕩,單手壓在頭後面,姿態閑適。
神思跟著恍惚了一下,就聽側門推開,裡頭的人熱情的將他迎了進去。
「快來快來,今日有貴客至,就等你了!」
櫻火走進去,擇一處空席坐下,微微頷首,算作是打過招呼了。
迎他的是個老熟人,就算不打招呼也沒什麼。
可對面的「客」,卻有些不大高興了,捻著酒杯,從他一進門就斜眼看著,身上披著一掛豹毛壓的領子,粗眉大眼滿臉鬍子,「蜚聲四海的伎庭公子?怎的見一面也不給?是公子貴重如此,還是我們俗人壓根兒不配上眼?」
和事佬兩邊看看,實在難做人,嘻嘻哈哈的說:「要不櫻公子賞個臉......嗨,瞧我還沒正式介紹一下,這位可是土滋的貴客,」他冷眼看著櫻火完全不為所動,又及時收住了話頭,轉向那土滋來的土鱉,「算了算了,公子害羞,一向不愛見外人面,就是和詭夫人一起時,也是要遮面的。」
他把詭夫人三個字念的極重,生怕那土鱉腦袋裡頭一根大筋從南通到北,忘了詭夫人可是城主的親姑母。
城主父母早薨,長輩里唯有一個姑母,那可是當得黃城半個家的響噹噹的人物。
土鱉想別的大概想不透徹,想這些彎彎繞繞卻一馬當先,對方不說還好,一說這個,那眼裡的鄙夷不屑外加揶揄調侃真是擋也擋不住,嘴角倒是軟了,哼笑了一聲,「你們有句話叫君子不奪人之美,道理我雖然不很通,但意思大概也曉得的,不看就不看吧,哈哈哈哈。」
他說的話懸懸乎乎的,詞不達意還非得拽兩句,說不出來,但就是聽著讓人鬧心,尤其那笑聲......單聽那笑聲,也能明白他腦子裡的齷齪想頭。
櫻火一直沒動,到了這會兒才微微揚起下巴,朝對方一點,「說正事!」
土鱉聞言當下一愣,只覺得聽進耳朵里的聲調實在和自己腦子裡固有的印象不大符合,久居上位者往往不怒自威,這小小一個藝伎,怎麼也能威懾至此?
算了。
本也是合則兩利的事。
他收了輕慢的心思,再被和事佬勸上幾句,幾人終於開始密談正經事。
鹿慨喬在樹杈上等得睏倦,有心想飛出去轉轉再回來。
剛剛不過走馬觀花,也知道黃城勝景果然名不虛傳。
不過時間也還有,他到底還是能分得清個輕重緩急,耐著性子沒動。
夜已半深,後門小巷幽靜,這時候早已沒有車馬了,依稀還能聽見前街上的呼號聲,這個時間,正是酒酣耳熱的最佳時機,不流連溫柔鄉,也合該出門扯著脖子嚎兩嗓子泄泄火,才不枉在黃城夜遊啊。
南腔北調此起彼伏,什麼撒潑打滾的人都有,主街上此時想必分外熱鬧。
小巷外面窸窸窣窣的有些響動。
敢情是鬧到這裡來了?
鹿慨喬偏頭好奇的看了看。
就見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嫗,正跪趴在青石板上,用手中的抹布擦拭著地面。
旁邊跟著一輛板車,拉車的是個半大不大的小姑娘,正一家家後門外收著穢桶。
巷子對面的角門處,有酒醉的客人吐出來的烏糟,老嫗就爬身下來,赤手用抹布收拾著。
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就往來奔跑在板車和老嫗中間,不時送些皂水。
他們祖孫三個動作嫻熟,配合默契,看起來就是做慣了的。
鹿慨喬從樹杈上跳下來,走上前去看他們。
兩個孩子先看見他,下意識的就跪趴了下來。
老嫗看見他的腳,也沒抬頭,直接伸出兩手,恭敬的趴住不動了。
鹿慨喬心裡知道,這是黃城的「勞役」,生而為人,不可逆轉,生生世世都要服勞役,做最下等的活計,收最賤價的報酬,命不是自己的,只能掛靠在貴族主人名下。
可這是天長日久的事,打從有黃城起,就是這麼來的,倒也沒什麼不對。
只是越如此,越需要聖象,也越需要他們這些講經授法的人來指點迷津吧。
他只是一時瞧著人家伶仃的婦孺不忍心,想了想,從懷裡掏出個尖角已經打磨渾圓的白石,上頭的紋理正是一隻圓睜的眼睛形狀。
老嫗握在手裡還不敢相信,顫巍巍的對著月光才看清,眯眼愣了一會兒,朝著鹿慨喬磕頭,滿心歡喜的說:「居然能供奉一塊眼石,這回能好好贖一贖我們前世的罪孽了,祈願來世能修來福報。」
鹿慨喬又摸出些碎錢來給那小男孩,順手在他頭頂摸了摸。
小男孩趕忙誠惶誠恐的避開,雖猶豫著接了錢,還是喃喃的說:「別髒了貴人的手,貴人別染了我們的罪孽。」
鹿慨喬心有不忍,退開一步,不打擾他們勞作,「好好乾活兒,多去聽法僧宣法,總有得遇救贖的一天。」
祖孫三個連連叩首,好好的藏了眼石,才哆哆嗦嗦的向前走去。
鹿慨喬嘆口氣,愣了一會兒神,踱回了院子里。
樓上忽然傳來摔打爭執的聲音,真是裡外沒一會兒消停啊。
轎夫們居然不動。
但那門口的侍者也沒攔。
鹿慨喬順著樓梯就跑了上去,跟著聲響推開一扇門。
迎頭就看見一個酒壺落地砸的粉碎。
一個高壯的外族人罵罵咧咧的喊著:「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喝!喝死了算老子的!」
這是什麼狀況也弄不清楚,但他連環顧都用不上,腦袋不轉都知道這屋子裡的弱勢群體必然是櫻火。
而櫻火此時也正站在門旁,手裡掐著一隻瑪瑙的酒杯,身上還氤著一大片水跡。
鹿慨喬心裡還惦記著正事,不願意櫻火真的陷入麻煩。
他上前一步,拿過櫻火手中的酒杯,仰頭就幹了,喝完抹嘴一笑,「強人所難有什麼意趣,你要是還喝不痛快,要他喝多少,我替!要是不喝了,人我就領回去了!」
屋子裡霎時一靜。
哪個也不講話了。
和事佬和土鱉大眼瞪小眼了好半天。
鹿慨喬還想這刺頭也不咋地嘛,還以為得提個三罈子五罈子的來灌他,或者再俗氣些的還要打上一架,難道自己最近這通身的氣派,已經茁壯到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地步了?實在了得啊!這還不得回頭好好和白虹顯擺顯擺?
「那......」這麼靜默著怪尷尬的,他輕咳了一聲,「話我說出來了,酒是你們不喝的,要沒什麼說的,人我就......」他本來就挨著櫻火,此時再挪了一步過去,低聲問,「你還能......」
「走」字還沒說出來,原本板正站著的櫻火突然軟了身子,歪斜著一晃,頭就倚在了他的肩頭上。
鹿慨喬下意識伸手扶了他一把,一手環過他的肩背,頓了一下,也沒矯情,另一隻手乾脆直接兜住了他的膝窩,把人打橫抱了起來。
沒人攔著。
人很順利的給抱上了輦。
轎夫撐起腰身上了路。
鹿慨喬拍拍手跟在後頭。
沒走兩步,路面又是叮叮噹噹的幾聲。
他垂頭去看,就見那兩隻木屐不知怎麼又從輦里掉了下來。
行吧,他想著醉鬼反正不用自己走路,那也不用客氣了。
輦外很快,又響起了木屐磕在青石板上的聲響。
櫻火拿絹帕壓緊了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