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下午章修嚴帶著袁寧到園藝店。

孟兆呆在第三層那間花房裡,石槽中又多了不少花草,癥狀都與袁寧前兩天見過的一樣。

老者也在,還有一個袁寧不認識的中年人,約莫四十來歲,精神好好,穿著粗布衣服和棉布鞋,有點像封建時代的打扮。他們都專註地研究著那萎蔫的花草,只有孟兆察覺袁寧和章修嚴的到來。

袁寧喊:「老師!」

中年人聽到這稱呼,與孟兆一起往門邊看。見是個六七歲的小娃娃,中年人說:「孟兆,這就是你的學生?」

孟兆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點點頭:「是的,老師。」

中年人和藹地看向袁寧,開起了玩笑:「小朋友,你可得喊我一聲師公才行。」

袁寧很乖:「師公!」

孟兆:「……」

中年人斂了笑,說:「孟兆,你這次做得對,發現問題馬上告訴我。不是我自誇,國內眼下肯來研究這個的人不多,我算是一個,南邊的老侯算一個。研究這玩意兒是最得罪人的,還不容易讓人相信。」他指了指石槽里的花,「現在是花,以後可能就是人了。」

旁邊的老者悚然而驚:「這病人真的會得嗎?」他忙把自己昨天下午的發現說了出來,「這些花種在一位退休的老先生家裡,旁邊一些人家也移栽了不少,結果陸陸續續得了病。我聽他們說,這兩年他們那邊很邪門,連出了幾個骨癌!骨癌啊,以前可是很少的,一下子就出了好幾個!」

中年人面色凝重:「這麼看來,污染已經很嚴重了。」

「污染?」老者不解。

「對,污染。」中年人毫不猶豫地回答,「這些植物生長的地方發生了嚴重的鎘污染。鎘污染不僅會影響植物,也會影響人的健康,嚴重的話甚至有可能誘發癌症。」

袁寧聽不太懂,但知道事情肯定很嚴重,不由關心地問:「那怎麼辦?」

「切斷污染源。」中年人頓了頓,長長地嘆了口氣,「停產、遷出、治理,然後等待。」

「等待?」

「等待污染減輕,」中年人無奈,「或者等待奇迹出現。」

一旦土地被污染,污染情況可能會持續幾十年甚至幾百年。人工治理,頂多也只能減輕污染程度而已——所以說,指望污染影響徹底消失不亞於等待奇迹出現。

袁寧茫然。

那種縈繞在花兒身上的黑色絲線,難道沒有任何辦法對付嗎?

花兒們感受到袁寧的難過,都反過來安慰袁寧,說道:「沒關係的,你已經幫了我們很大的忙。」「至少我們知道到底是什麼原因了。」「不會傳染給藺爺爺真的太好了!」

袁寧蹲下,伸手摸了摸其中一片萎蔫的葉子。就在他觸碰到葉片時,他感覺指尖一片冰涼,那黑色絲線竟像是有生命似的纏上他的食指,好像要將他的手指切斷!

袁寧嚇了一跳。

那棵花兒拚命抖動枝葉,讓那黑色絲線也跟著猛烈搖晃,最後黑色絲線摔了下去,葉片也緩緩飄落。

那棵花兒變得更沒精神了。

袁寧不安極了,連忙道歉:「對不起,我不該隨便碰你!」

那棵花兒說:「我感覺得出來,它們正在吸收我們的生命力。我們本來就活不下去的,你不必向我們道歉。」

袁寧怔怔地看著它。

他不知道「死亡」是怎麼一回事。

但他討厭死亡。

那棵花兒說出了另一件事:「我們周圍有一些很好的朋友。它們生長在那邊不會生病,」花兒語氣有些遲疑,「它們還說,土地里好像有它們很喜歡的食物。但我們不知道它們的名字叫什麼——我覺得它們大概會有用處。我是說,假如它們喜歡吃的食物就是你們說的那種東西的話,那你們可以把它們種到那邊去,讓它們把那種東西都吃掉就好了吧?」

袁寧由衷誇道:「你好聰明!我可以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嗎?」

那棵花兒說:「一棵花怎麼可能會有名字?」

袁寧說:「為什麼沒有呢?你們不是常常聊天嗎?難道你們都不喊對方的名字?」

那棵花兒說:「我們的生命本來就很短暫,周圍的花又那麼多,起名字做什麼呢?起名字根本就是人類才做的無聊事情。」花兒雖然這麼說,但突然很希望自己也擁有一個名字。即使它的生命那麼短暫——即使它的生命馬上就要結束了。

「是這樣嗎?」袁寧不是很懂,「那要是你的朋友想你了,它應該在心裡叫你什麼?」

「我們的生命很短暫,」那棵花兒強調,「我們才不會花時間去想念誰。」

「可是——」

「沒有可是!」花兒生氣了。

「可我以後要是想起你了,該叫你什麼?」袁寧堅持要問到底。

花兒安靜下來。

不知怎地,它想起藺奶奶還在世時,被藺爺爺陪同著過來看它們。當時藺奶奶驚訝地看著它,對藺爺爺說:「老伴兒你快來看,這花兒開得可真漂亮,像雪白雪白的象牙。」

過了好一會兒,花兒說:「象牙,我叫象牙。」

袁寧說:「你開的花一定是白色的!」他記得象牙是白白的。

花兒不再說話。

袁寧想起花兒說的話,站了起來,側耳聽那中年人和孟兆商量治理方案。要聯繫市政廳切斷污染源自不必說,他們需要研究的是怎麼治理那片已經被污染得非常嚴重的土地。

難道真的只能等待了嗎?

袁寧小心翼翼地插話:「那邊是所有植物都生病了嗎?」

中年人望向他。

老者說:「那倒不是,有些植物還長得比別的地方好!」

袁寧小聲發問:「那為什麼有的植物生病,有的植物不生病?」

孟兆兩眼一亮,興奮地對中年人說:「老師您說過,植物會選擇性地吸收礦物質,您說會不會有植物可以富集鎘,把土地里的鎘都『回收』了?」

中年人面帶思索。過了一會兒,他拍板定案:「這個思路很不錯。我們這就去實地看看,如果真的能找到那樣的植物,說不定真的能減輕污染,」說完后中年人轉向袁寧,臉上感慨萬千,「小朋友,你又立了一功啊!」

袁寧靦腆地躲回章修嚴背後。

他很想告訴中年人和孟兆這是花兒的功勞,卻又明白不能暴-露自己的異常之處——於是袁寧只能暗暗對花兒說了聲抱歉。

花兒自然不會在意這些。

它又不是人?在意這個做什麼,袁寧能代為轉達這件事、能幫到還沒受害的其他同伴,可比被人誇兩句有用多了。

袁寧看著花兒們發問:「真的沒辦法治好它們了嗎?」

袁寧對花兒們的愛護讓老者想起了故去的妻子。他向袁寧保證:「我會一直養著它們。」

袁寧明白了,花兒們是真的沒辦法救回來了。

回去的路上,袁寧忍不住開口:「大、大哥。」

章修嚴看向他。

袁寧問:「什麼是污染?」在章修嚴面前,他感覺永遠不需要隱藏自己的困惑。

這個問題卻讓章修嚴有點沉默。

什麼是污染?

章修嚴理理思路,才仔細地給袁寧說明:「在工業生產和我們生活的過程中,會產生一些可能破壞環境的東西,它們可能是氣體、固體、液體。共同點是都會影響環境,影響動植物,最後反過來影響我們自己,」他頓了頓,「雖然有一系列的律法去限制污染物排放,但目前未知的污染物太多,未知的污染影響也太多——而處理污染物的成本又太高,所以有鑽漏洞的、有明知故犯的、有瞞而不報的,管起來很難。」

袁寧有點傷心。

章修嚴說的東西他聽不太懂,但「管起來很難」這句他聽懂了。

這是不是代表以後還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呢?會不會有更多人、更多花兒因為這樣的事受到傷害?

袁寧安安靜靜地坐著。

章修嚴一直注視著袁寧,也沒有再說話。

等把袁寧帶回家,章修嚴又跑了市立圖書館一趟,才轉回章先生書房前敲門。

這個時候章先生的工作正好告一段落。

章先生見章修嚴又找過來,有點意外。

章修嚴開門見山地說:「南鄉出事了。」

很難管,不代表管不了。只是想要管的話,光靠孟兆和他老師從學術方面去琢磨肯定不行,得說動章先生插手才行。

章修嚴跟園藝店那邊了解過,出問題的不僅是他們賣過去的花卉,還有當地的不少植物,粗略計算,目前大概有兩個大村子和它們之間的土地全都被嚴重污染。

這邊雖然不是首都,但離首都很近,還有很多遠近馳名的「貢品」。要是這方面出了事,那問題可就大了。

章先生轉到這邊來才半年,很多方面都還使不上勁。眼下出了這樁事來得夠巧,操作得當的話,南鄉這一塊的負責人全都要換一遍。

有人下去,自然有人上來。

正是換上自己人的好時機。

章修嚴相信章先生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

章修嚴平靜又客觀地把自己和袁寧意外發現的情況說出來,並把孟兆老師寫過的文獻和相關的資料遞給了章先生。

章先生接過後沒急著看。他看了和自己極為相似的兒子一眼,語氣滿含意外:「以前你不愛管這些事。」

——不僅不愛管,甚至還有點不喜歡他這個父親的功利與鐵腕。

章修嚴回答:「以前你對我說過的那些話,我有點懂了。」

想要做到一些事、保護一些人,必然要先讓自己的心堅硬起來,比心中在意之人更先學會這個世界的規則——並運用這些規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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