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上)
喀拉。
門被人從外面擰開了。
萊安雙手被綁縛,雙腳也被限制這不能動,眼睛上蒙著一層黑布,一絲絲光都透不進來。
對於這樣一天的到來,萊安心底沒有半分意外。只是不知是那一方的人?他為人囂張又放肆,對自己人不怎麼樣,對外面的人更不怎麼樣,得罪的人不在少數,瞧這架勢約莫是不打算一下子殺死他,而是準備留著他慢慢折磨,也不知是他的哪個仇家。
萊安無心細想,只淡淡地揚唇笑著,死他不怕,活著他更不怕,不管是什麼樣的折磨,對他來說都沒什麼區別。不管是身體還是心臟,他都感覺不到那些不痛不癢的痛苦。
有隻手抓住了他的下頜。
輕微的光影變化令他判斷出這人可能要比他高一些。
面前站著的人戴著手套。
質地是羊皮的。
舒適耐用,抗磨性好。
最重要的是對觸感影響不大。
萊安冷靜地判斷著自己所能感受到的一切。是熟人嗎?哪一個熟人?
「賈森?」萊安開始猜測。
喜歡戴手套,還喜歡玩這種把戲的,他首先想到的是賈森。那個冷血變態酷愛把人折磨到瀕死狀態,再滿足他那過於高昂的欲-望,經他這麼一折騰能活下來的人少之又少。
可惜那隻手的力度並沒有變化。
他甚至感受不到對方的呼吸變化。
不是賈森。
那是誰呢?
萊安饒有趣味地繼續猜測:「力奧?路易?休伯特?朱利恩?埃里克?」每猜一個,他都富有技巧地微微停頓,判斷著對方的情緒變化。可惜令他失望的是,無論他說出哪一個名字,對方都毫無波瀾,彷彿在對方眼裡他已經是個必死之人,不值得他施捨半分感情。萊安索性不猜了,「除了他們,我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人想把我綁成這樣。一般來說,把人綁成這樣不是想強-奸,就是想虐殺,或者先強-奸后虐殺,不知道你會是哪一種。」
對方抓住他的下顎的手指微微收緊。
力道很大。
手指偏長。
萊恩喉間溢出一絲近乎甜美的喘息,像是被挑起了極大的興趣:「我不喜歡太溫柔的,如果你足夠粗-暴的話,我會很高興。」
對方一語不發,只鬆了手,向下抓住他襯衫的紐扣。那動作果然有些粗-暴,並不是直接解開,而是直接將它扯了下來。
屋裡太過安靜,是以紐扣骨碌一下在地上滾動的聲音在萊安聽來格外分明。慍怒?興奮?還是依然冷靜?他還是無法判斷出對方的情緒。
這種毫無頭緒的無力感令他察覺一切即將要失控。
到底是誰?如果不是他所熟悉的下屬或者仇家,那就是這幾年躲在暗處斬斷他一個個臂膀的幕後人?想到這裡,萊安竟微微興奮起來。
這個人很強大。他的喘息變得更為真切。如果是那個隱在暗處的幕後人,那麼這一次一切真的可以結束了吧?所有他從「父親」那裡繼承過來的東西,都在他手中逐一敗散,即使賈森他們還在垂死掙扎,但肯定也蹦躂不了多久了。
萊安感覺那隻手停在自己的胸口。
他的心臟很配合地跟著猛烈跳動起來。
萊安唇邊含著笑,被蒙住的眼睛也彎彎的,在下屬面前向來冷硬到近乎機械化的聲音居然帶上了幾分沙啞和軟甜:「真想見一見您,」想知道替他完成這一切的人是誰。萊安說,「您很強大,我喜歡強大的人。不管你要艹死我,還是要就這樣殺了我,我都心甘情願為您付出一切。」
那隻手又回到了他的下頜。
手指用的力道比剛才大了許多倍,幾乎要把他的下巴掐碎。
萊安臉上的神色更加愉悅:「對,就是這樣,對我粗-暴一些,不必有什麼顧忌。您弄得我越痛,我越是喜歡,」他舔了舔乾澀的唇,試圖讓它變得柔軟潤澤一些,唇角始終含著笑,「如果您的傢伙足夠大,我會更加崇拜您。」
下一秒,萊安感覺黑布上的光影又有了輕微的變化。
那個人竟俯下身來,緩緩湊近他的唇。
一種極其陌生又極其熟悉的氣息攫住了萊安的呼吸。
不,不可能。
絕對不可能。
萊安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
不可能會是那個人。
一定是有人洞悉了他的弱點,在模仿著那個人,想逼他徹底崩潰。
這種手段他以前也愛玩,他最愛找到一個人的弱點,從精神上徹底地擊垮對方——那樣的話,對方會比狗還乖。
一定是這樣。
那個人那麼厭惡他,不會有閑心把他綁到這裡來。
哪怕他在那個人面前脫光了,那個人都不會多看他一眼。
哪怕他在那個人面前死去,那個人都不會分給他半個眼神。
即使竭力讓自己保持冷靜,萊安還是忍不住往前湊了湊,想更接近那令他迷戀的氣息。其實他與那個人分別多年,期間相見的次數少之又少,本應早已把關於那個人的一切徹底忘記,可是他記憶力好,眼耳口鼻都很靈敏,只要曾經嗅見的氣息他幾乎從來不會忘記。
就算眼前這個人是假的,就算眼前這個人是在蓄意偽裝,他也不在乎。
反正他很可能就要被殺死了,反正他的眼睛被蒙了起來,什麼都看不見。萊安努力湊上前,想要親上那近在咫尺的男人。他從來沒有獲得過那個男人的吻,那個男人痛恨他,憎惡他,恨不能回到相遇的那一天,把他徹底地從世界上抹去。
可惜對方沒有給他機會吻上去。
對方揚手給了他一記耳光。
啪地一聲。
手掌扇在臉上的聲音在屋裡格外清晰。
萊安臉上出現了五道紅痕,臉頰火辣辣地疼。
萊安輕輕地喘息起來,竟比剛才更為甜美。
萊安唇角揚起,語氣帶著幾分關切:「……您的手疼不疼?」萊安把頭轉回來,朝對方露出另一邊臉頰,「不疼的話,還想打嗎?」
啪!
另一記耳光扇在萊安轉過來的那一側臉頰上。
白皙的皮膚瞬間泛紅,還微微地腫了起來,可見下手下絲毫沒有留情。
萊安笑容更加高興:「手勁很大,我更加喜歡您了。」如果真的是那個人的話,他願意還給他多少他都很開心。他所承受的這麼一點痛楚,哪裡及得上那個人承受過的萬分之一。
要是可以的話,他恨不得把那個人所經歷過統統經歷一遍。
對方好像拿出了鞭子。
那鞭子聽起來很不錯。
其實他很怕痛,皮膚也容易發紅,只要稍稍使勁就能青紫一片。
可是他渴望眼前的人在他身上發泄。
如果那能讓眼前的人的痛苦和憎恨少一些的話,他什麼都願意做。
鞭子還是落了下來。
錐心的痛傳遍四肢百骸。
他的臉上卻還是帶著笑,隱忍著喊出那個稱呼的衝動,像是最出色的表演者一樣扮演著他應該演出的角色:一個無論被誰折磨都會興奮不已、喜歡享受痛苦的變-態般的存在。
大約是發現他胸前再沒有一塊完好的皮膚,拿著鞭子的人才終於停了下來。
鞭子被扔到了地上。
萊安貪婪般感知著所能感知的一切。
他現在會是什麼表情呢?
他現在會不會稍稍開心一點呢?
萊安心裡掠過千百種猜測,卻無從去印證。他的喉結輕輕地滾動了一下,想要說點什麼,又被滿室的寂靜給堵了回去。
眼前這人不會是那個人。
那個人不會因為這樣對他而開心。
那個人只希望他永遠從他生命里消失,再也不要打擾他平靜的生活。
那個人那麼地溫柔,對他這樣的人都很好很好,不管遇到什麼事都悉心護著他,生怕他受到半點傷害。
卻不知道他會往他心口狠狠地捅上一刀,成為傷害他最深的人。
不管他怎麼做,那個人都不會因為他而開心的。
萊安臉上的笑突然無法再偽裝下去。
他已經和他道別過了。
所以連想都不該再想。
可他還是會想念。
想念他這一生里對他最好的那個人。
他記得他見到他的那一天,天氣非常炎熱,好像已經超過了三十五攝氏度,紫外線指數很高,連空氣都悶得可怕。他出汗比平時要多,心律比平時要高,令他心煩意燥。可等他遠遠地見到那個人之後,炎夏帶來的煩悶卻突然消失了。那個人比他大不了多少,就那麼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裡,像是一縷清涼的風,微微地吹進他的心。
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好看的人。
他當時這樣想著。
然後想也不想就過去和那個人搭話。
若是他當時沒有走過去就好了。
或者當他走過去時那個人早已走遠也可以。
那樣的話,就不會有後來的一切。
他會永遠都不知道什麼是善惡、什麼是好壞、什麼是對錯,可以無知無覺、放肆無比地行兇作惡,肆意玩弄著人性,永遠不把人命看在眼裡。
直至惡有惡報橫死在某個角落。
而那個人會在適合的時候正巧遇到很喜歡的人,與對方攜手到老。
那個人會有很好很好的一生。
萊安安靜地沒再說話,像是被馴服了的獸類,唇角再也沒揚起剛才那樣的笑容,只溫順地等著對方發落。
對方突然把他四肢綁著的繩索解開了。
長時間的綁-縛讓他手腳麻木,無法動彈,更無法掙扎。
萊安渾身繃緊,終歸還是無法忍受這樣的觸碰,抬手想要推開壓在他身上的人。
對方沒有給他掙扎的機會。
萊安整個人被那熟悉又陌生的氣息包圍。
是他嗎?
真的是他嗎?
……如果不是他的話……
生理性的眼淚從萊安眼角溢出。
當萊安再次醒來的時候,發現周圍都是藥物的味道。他睜開眼睛,看了看雪白的被子,又看了同樣雪白的天花板,思考著自己怎麼會出現在醫院裡面。等痛覺漸漸回籠,他才感受到胸口傳來的疼。
他臉色白了白,坐了起來,回想著昏迷前亦夢亦真的一切。
那人到底是誰?
萊安感到一陣乏力,又軟軟地躺回了床上,看著床邊吊著的藥水。有那麼一瞬間,他感覺對方是真的想要直接把他做死。
沈哥絕對不會對他產生這樣的慾望。
……那麼到底是誰?
萊安腦中空茫茫一片,抬了抬手臂,有點想把那尖銳的枕頭從手背上□□。
這時門被推開了。
進來的是個陌生的女性醫生,口裡不知說著哪一國的語言。對方上前來給他做了檢查,與身邊的護士交代了幾句,又走了出去。
萊安的目光順著她們來了又去的背影往外看,看見了遠處青青的樹梢。
門又被緊緊地關了起來。
這一整天除了給他換藥的護士之外沒有人再過來。
病房裡外都靜得可怕。
萊安漸漸恢復了精力,他自己吃完了晚飯,打發走過來給他檢查的醫生護士,一個人坐在病床上許久,終於抬手拔掉了一整天都沒打完的吊瓶。
有血從傷口滲了出來。
這點痛對萊安來說已經算不了什麼。
他走到窗前打開了窗戶,用僅剩的力氣爬上窗檯,坐在上面看著無垠的夜色。樓層很高,爬是爬不下去的,跳下去更不行,肯定會死,而且死得不好看,頭骨會摔得粉碎,四肢會骨折,內臟會破裂,尤其是肺臟脾臟,最容易碎了。
萊安坐在高高的窗台上漫無邊際地想著。他雙腳半懸空,若是有人從地下拉它一下,他就會狠狠地從高樓上摔下去。
這地方真差勁,連個防護網都沒有。
萊安抬起手,五指在半空中彎起,假裝自己握住了天上那澄亮的月亮。
世上的人大多都是這樣的,很擅長用幻想來欺騙自己。幻想自己得到了很多東西,幻想自己可以牢牢抓住想要的人,最終其實什麼都沒得到。
不過在自己相信的時候,至少是高興的吧。
萊安唇角又慢慢溢出了笑意。
他收回手摸了摸自己被咬破的唇。
不管那是夢還是他的幻想,他都得到了一個吻,就算就這樣從窗台上摔下去,摔碎了頭骨,摔斷了四肢,摔碎了所有的臟腑,感覺好像也心滿意足。
萊安腦袋還是空蕩蕩的,不太能理清自己在想什麼,也不太能理清自己在做什麼。他這幾年重傷了幾次,前幾年又試過太多的有成癮性的藥物,好像讓他的大腦變得遲鈍了很多、讓他的身體變得孱弱而乏力,哪怕是一個普通人也能讓他無力反抗。
一陣冷風吹過來,讓萊安終於變得清醒。
回想起剛才自己腦中掠過的種種念頭,萊安出了一身冷汗。
……如果他跳下去……
……如果那真的是沈哥怎麼辦……
……沈哥看起來不近人情,實際上最心軟了……
他不能死。
他不能這樣死。
萊安手腳並用地爬了回來,翻下窗檯,正要回到床前把那被他拔下的針管插回手上,就察覺有人在擰動病房門的把手。
萊安渾身一僵。
病房門打開了。
有人走了進來。
萊安突然希望自己的眼睛和昨天晚上一樣被人蒙了起來。
心裡沒有期望的話,自然不會有失望。
……是沈哥嗎?
那個讓他疼、讓他哭、讓他重新有活著的感覺的人,會是沈哥嗎?
沈哥會願意看他一眼嗎?
走進病房的人在不遠處停了下來。
萊安不敢回頭。
「比起等待被誰解救,」熟悉的、冰冷又疏離的聲音在萊安身後響了起來,「我還是更喜歡親手把曾經的噩夢連根拔-起。」
萊安放了他,他並不打算放了萊安。
萊安感覺自己整顆心像是被扔進了沸水裡。
瞬間被燙得活了過來。
他轉過頭看著站在不遠處的人。
是沈霽雲。
沈霽雲走近數步,抬手扼住他的手腕:「你想死?」
萊安喉結上下滾動,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不想死。
他想活著。
如果他想要他活著——哪怕是想要他活著被報復,那他無論如何都會好好地活下去。
萊安想要回答「我不想死」,身體卻又不由自主地晃了晃,眼前一黑,直直地往前栽了下去。
沈霽雲站在原地沒有動。
萊安狼狽地摔在地上,腦袋放空片刻,才用手肘支撐著身體想要起來。
沒想到怎麼都使不上勁。
他伏跪在地,滾燙的眼淚落了下來。
這樣怎麼行,要是沈哥心軟了怎麼辦。
要是沈哥不願意恨他了怎麼辦。
萊安抬手緊緊抓住沈霽雲的褲管。
沈霽雲彎下身來。
萊安一顫。
沈霽雲冷聲說:「你的命是我的。」
萊安心神一松。
眼睛里盈滿了笑意。
像是聽到了世上最甜蜜的情話。
「我的命是你的。」萊安認真地重複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