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羅元良從山上下來,木工又在那裡打磨他的刀具。
木工有一手好手藝,再古怪的木頭,在他手裡都能化腐朽為神奇。每年都會有很多人來他這邊學藝,他讓學徒們幫忙幹活,然後把手藝教給他們。每每學到十之一二,學徒們就會離開,去鎮上、縣裡謀生,甚至還有到市裡去的。
木工每天清晨都坐在空蕩蕩的伐木場里磨刀,刀具在磨石上發出嚯嚯嚯嚯的聲音,刀鋒也變得雪白而鋒利。
羅元良背上背著一大把粗藤,多得幾乎把他整個人都淹沒了。他把它們都放到木工面前,然後背起木工放在一邊的米糧離開。
兩個人一句話都沒交流,只有那嚯嚯嚯嚯的磨刀聲試圖驅散清晨的薄霧,迎來驕夏的朝陽。
羅元良回到住處,是個空曠的平房,說是家徒四壁也不為過。屋裡有個小火爐,爐上是個破舊的鐵鍋,可以用來做飯。
比起前兩年,這樣的生活已經像人過的日子了。
羅元良把米放進粗陶米缸,坐在火爐邊思考半餉,拿起角落堆放的木塊。那是木工不要的邊角料,叫他有興趣就練練手。他一直沒興趣,堆在一角沒動。
想到那個臉色蒼白的小娃娃,羅元良頓了頓,掏出口袋裡的小刀,和木工一樣,沒動手,先磨刀。磨了小半個小時,他取出一塊木頭,剔去多餘的部分,雕出個模子,接著再細細地雕琢細節。雕完一樣,放下;雕完一樣,再放下。不一會兒,他手邊就多了好幾隻惟妙惟肖的小動物。
等調完第十隻,羅元良手指已經動不了。他找來塊麻布,把小動物們都裹起來,把它們放進口袋裡,走了出去。
天色已經大亮。
羅元良在牧場里遊盪了一會兒,脫掉上衣走進棚圈,默默放出動物們,然後打掃棚圈。一間接一間地掃完,他感覺自己身上有股味道,又跑去河邊,鑽進河裡洗了個澡。
等羅元良再穿上衣服,牧場的工人們才姍姍來遲,有的去棚圈曬竹板,有的去擠牛奶,有的去打理菜園子和果林,有的去餵養雞鴨。牧場雖然不算特別大,但也不算小,可以養活好幾家工人。
羅元良知道很多人想到牧場里來,其中包括這些牧場工人的親戚。他自己佔了一間房子,他們都看他不順眼,聯合著來排擠他,把他擠走了,他一個人乾的活可以分給很多人干,他一個人住的房子可以分給一家人住。
羅元良都清楚。
程忠不清楚。
程忠甚至不清楚這些人貪昧了多少東西。
那傢伙和他爸爸一樣腦袋不清不楚的,大概當兵的都這樣。也就是牧場主人不怎麼在意這牧場,要不然照他這管法,早被人給趕走了。
羅元良默默想著。
羅元良也養了一群鴨子,它們還沒長大,渾身長著灰撲撲的絨毛。雖然看著像普通家鴨,但他們其實是群野鴨,羅元良在山裡掏來的,它們一睜眼看到的就是他,把他當了親人,乖乖跟他跑。平時羅元良都把它們放養在白樺林,今天羅元良想了想,一個呼哨把它們叫了出來。
鴨子們嘎嘎嘎地跑到他腳邊,排好隊搖搖擺擺地跟在他屁股後面。
羅元良領著它們去了湖邊。
小鴨子一個接一個地跳下水,自由自在地遊了起來。
羅元良看著不遠處那棟洋樓。
那小娃娃跑了出來,身邊跟著只大狗和那個十來歲的少年。
袁寧是被小鴨子的叫聲吸引的,看它們居然在水裡排著隊游泳,覺得它們很不一般。他遠遠就看見了羅元良,跑到:「這是你養的嗎?」
羅元良看了看袁寧,從口袋裡掏出麻布小包,遞給袁寧。
袁寧一愣。他說:「你給我送藥草,我還沒謝謝你呢。孫醫生說那藥草很難找……」
羅元良不說話,只直直地伸著手,等著袁寧把自己手裡的麻布小包接過去。
袁寧只能拿過那麻布小包。
羅元良又跑了。
袁寧見章修嚴在一邊看著,有些踟躕,不知該不該當著章修嚴的面把「禮物」打開。會是什麼呢?這還是他第一次從「朋友」那兒收到禮物,心裡又是好奇又是期待。他見章修嚴沒有離開的意思,還是沒忍住,把那塊包在外面的麻布打開。
十隻惟妙惟肖的小動物出現在他眼前。
都僅有拇指大小,但看著都像活的一樣,馬的鬃毛、松鼠的尾巴、公雞的冠子、綿羊的羊毛、公牛的犄角……每一個特徵都鮮明可愛。
袁寧好喜歡!
袁寧忍不住說:「大、大哥,你看!是不是很可愛!我回去也能看到好多小動物了!」
章修嚴看著袁寧熠熠發亮的眼睛,心裡有點不舒服。那個傢伙無緣無故跑來送他弟弟禮物,也不知是什麼居心。章修嚴仔細想了想,他好像沒送什麼禮物給袁寧,反而還收到了袁寧送的護腕。當然,他的胸襟還是很廣闊的,綳著臉誇道:「是的,很可愛。」
袁寧說:「我該回送他點什麼呢?」他拉著章修嚴的衣角,「大、大哥,我們是不是很快就要回去了?」
對上袁寧滿含期盼的雙眼,章修嚴頓了頓,平靜地回答:「沒有,你病剛好,得好好休息,多住幾天養養。」
袁寧高興極了:「那太好了!」
這天天氣很好,牛羊和馬兒都打完了疫苗,也恢復了精神,自由地在牧場里吃草。袁寧跟著程忠到處跑,看馬兒吃草,看婦人擠牛奶,看那群野鴨子在湖裡游來游去、歡快覓食。
章修嚴一直在房間里。
袁寧從瓜田那邊抱了兩個白白胖胖的甜瓜,回到洋房那邊找章修嚴。他興沖沖地推開房門,卻見章修嚴正在桌邊描畫著什麼。
章修嚴手中的動作一滯。他板起臉教訓:「進房間怎麼不敲門?」
袁寧乖乖認錯:「對不起,我忘了。」他捧著兩個甜瓜,「忠叔叫我挑的,我想拿回來給大、大哥嘗嘗。」他猶猶豫豫地站在門口,不知該不該進去。
章修嚴說:「過來。」
袁寧見章修嚴不生氣了,高興地衝過去。等看見桌上攤著的「燕子」,袁寧愣了一下,說:「大、大哥在畫畫嗎?畫得好像呀!還用竹子給它做了骨頭!」
「你沒見過?」章修嚴擰起眉。
「我、我應該見過嗎?」袁寧有點慚愧地低下頭,「可是我沒見過……我說錯了嗎?這不是畫?」
「這是風箏。」章修嚴說。他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小孩子玩的東西他其實不愛玩,但就算不愛玩,他也是玩過的,袁寧卻不知道是什麼。袁寧以前生活的是個什麼樣的地方、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呢?沒有電視,沒有電話,沒有人教他看書識字,也不敢隨便到外面去玩,所以才會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了解。章修嚴把風箏翻過來,耐心地給袁寧解釋,「在這裡繫上繩子,有風的時候扯著線跑,風箏就會借著風力飛到天上去。」
袁寧眼睛亮了起來:「原來是這樣啊!聽起來好好玩!大哥你做的風箏真漂亮!」
章修嚴說:「給你做的。」
袁寧呆了一下。大哥一直在房間里不出去,就是為了給他做風箏嗎?他看著那隻漂亮的燕子,感覺心裡好像也住進了一隻黑背白肚皮的小小燕子,時而抖抖翅膀,時而嘰嘰喳喳叫,叫他時時刻刻都很歡喜。
袁寧一把撲進章修嚴懷裡。
章修嚴一頓,伸手把懷裡的小結巴抱住,眼底多了幾分連他自己都沒察覺的笑意。
原來送人禮物是這麼開心的事。
章修嚴把袁寧抱到自己膝上,把最後一點黑色上完,緩緩說:「以前姥爺最愛做這個。我每年放假都回去陪他,也學了一點。一到春天,住在附近的孩子都會跑到姥爺家,哀求姥爺給他們做風箏。姥爺字寫得好,畫也畫得好……」
袁寧馬上誇:「大哥也是字寫得好,畫也畫得好!」
袁寧拍的小馬屁讓章修嚴很受用。他說:「是姥爺教的。」章修嚴掃了掃袁寧的腦袋,「可惜姥爺不在了,要不然可以讓他教你。」
袁寧聽了,心裡有點難受。他聽得出來,大哥很敬愛姥爺,姥爺不在了,大哥一定很難過。袁寧說:「大哥可以教我。」
章修嚴想了想,說:「沒錯,大哥可以教你。」他本來打算等袁寧再多認些字就找人來教袁寧,既然都是讓人來教,不如他自己教算了?
袁寧轉開話題:「那大哥什麼時候可以教我玩風箏呢?」
章修嚴說:「很快,吃過午飯休息好,下午我們就去玩。」
「要下午啊。」袁寧很遺憾。
「對。」章修嚴雖然經常對袁寧破例,但絕不會無條件寵溺和縱容。
袁寧忽然像想到了什麼,又興高采烈起來:「那你可以教我怎麼做嗎?」
章修嚴看著他。
袁寧從口袋裡掏出只小動物:「早上那個哥哥送我這些小木雕,我正好可以送他一個風箏!」他覺得自己太聰明了!
章修嚴覺得不太高興,但又挑不出袁寧這樣做的錯處來。
這樣的想法和做法怎麼看都是值得鼓勵的。
章修嚴說:「好,我教你,正好材料還剩下不少。」
袁寧說:「那我要做兩個!一個送給大哥,一個送給那個哥哥。」
章修嚴的心像被什麼東西撓了一下。
他語氣由陰轉晴:「好。」
在章修嚴的指導之下,袁寧認認真真做了兩隻小黃鴨。
兩隻長著長長尾巴的小黃鴨。
章修嚴:「……」
袁寧見章修嚴臉色不對,小心翼翼地問:「大、大哥,你不喜歡嗎?」他記得大哥上次很喜歡小黃鴨,從泳褲泳圈到毛巾都挑了小黃鴨啊!
章修嚴說:「沒有。」
袁寧有點沮喪:「我做的沒有大哥做的好看。」
章修嚴說:「有心就好。」
袁寧這才開心起來。
他覺得大哥是無所不能的:「那我怎麼把這個風箏給他呢?」
章修嚴說:「給我一個小動物木雕。」
袁寧依言掏出一個,遞給章修嚴,是只可愛的小鴨子。
章修嚴:「……」
章修嚴把小鴨子拿在手裡,領著袁寧去找招福。
招福正趴著曬太陽,聽到章修嚴和袁寧的腳步聲,馬上站了起來看著他們。章修嚴半蹲下,把小鴨子放到招福鼻子底下:「嗅嗅看,看能不能幫袁寧找到雕這隻小鴨子的人。」
招福看了眼袁寧,果然湊上去仔細嗅了嗅,認真記住上面的味道。它甩了甩尾巴,示意他們跟著自己走。
袁寧說:「大哥能和招福說話!」
招福不服:「汪汪汪!」
——根本不能好嗎!要不是我聰明,怎麼可能聽得懂他的話!
章修嚴說:「它這麼聰明,應該能聽懂的。」
招福頓時把尾巴甩得更高,腳步輕快地在前面帶路。
袁寧看向章修嚴的目光充滿崇拜。一句話就讓招福高興得尾巴都翹了起來,興沖沖地幫忙做事!
兩人一狗很快找到羅元良。
羅元良正在放馬。
他牽著一頭馬兒往牧場東邊走,其他馬兒都乖乖跟著他走,到指定的地方吃草。那麼瘦小的身影,在馬群之中卻那麼地顯眼,好像一根穿著灰衣服的竹竿子在趕著馬群前行。
馬兒太多,袁寧不敢走過去。他站在原地看著,等羅元良忙完才喊:「你好!我叫袁寧,你呢?」
羅元良早注意到袁寧了,聽袁寧這麼喊,他卻當沒聽見,站在馬群里不動。
袁寧沒有氣餒,再接再厲:「我很喜歡你送的小動物,」他拿起手裡的風箏,「我自己做了風箏,這個送給你,我們一起玩好不好?」
羅元良看向那醜醜的小黃鴨。
羅元良雖然沒說話,袁寧卻看懂了他的意思,臉蛋唰地紅了,很不好意思地說:「我、我第一次做,做得有點丑,還有很多地方都是大哥幫忙的……」他越說越覺得這個回禮根本拿不出手。
羅元良走了過來,接過袁寧要收回去的小黃鴨。
章修嚴打量著羅元良。
羅元良卻沒看章修嚴一眼,拿了那小黃鴨又跑了。
袁寧咋舌:「他跑得好快!他為什麼要跑呢?」
章修嚴說:「害羞。」
袁寧恍然大悟。
章修嚴摸摸袁寧的腦袋:「回去吃飯。」
袁寧乖乖跟在章修嚴身後往回跑。
下午天氣晴好,章修嚴帶著袁寧放風箏。章修嚴雖然不怎麼愛玩,但也換上運動服陪著袁寧滿草地跑,見袁寧跑得小臉紅撲撲,滿頭都是汗珠子,他喊袁寧停下,半蹲下,用毛巾給袁寧擦了汗。
孫醫生正拿著相機奉命偷拍,見到溫馨的一幕忙按下快門,感覺一卷膠片已經快用完了,不由感慨章修嚴對這個最小的弟弟果然不一般。
章修嚴和袁寧重新開始玩時,羅元良似乎也忙活完了,拿著袁寧送的小黃鴨加入進來,天空上飄著一隻精緻的燕子和兩隻醜醜的小黃鴨,從東跑到西,從南跑到北,來來回回飄個不停,時不時夾雜著「汪汪汪」的狗叫聲,讓小小的牧場多了幾分歡樂氣息。
謝老坐在葡萄架下,聽著程忠給自己說那邊的動靜,袁寧笑得多歡,招福跑得多快,章修嚴和羅元良也不像平時那副沉默寡言的樣子……他的手一下一下地拍打著椅子的扶手,像是打著節拍應和程忠的話。溫暖的陽光從葡萄藤間漏下來,照在他的臉上,像只溫柔的手掌輕輕撫摸他長滿皺紋的臉龐。
都還小啊,真好。
*
玩得再歡,還是要回家。袁寧早有心理準備,踏上回程時心情不算難過,只是有點不舍。他讓招福帶自己去見了羅元良,和羅元良告了別,才跑回車上和章修嚴坐一塊。
這幾天羅元良雖然還是不說話,但偶爾會出來和他們一起玩,騎馬放牛,餵羊擠奶,牧場里好玩的事兒他們都玩了一遍。
袁寧趴在窗外看著越變越小的牧場大門,忍不住問章修嚴:「大、大哥,我以後還可以再過來嗎?」
章修嚴很久沒有休過這麼長的假。他的身心也得到了最大的放鬆。聽見袁寧這麼問,他頓了頓,說:「等過了暑假,你就要上學了。」
沒有機會再過來了嗎?袁寧沮喪地說:「哦。」
章修嚴說:「如果你考試成績不錯,放假的時候我可以帶你過來。」
袁寧又驚又喜:「真的嗎?」
袁寧眼睛亮晶晶,像是閃閃發光的星星。章修嚴盯著看了一會兒,說:「真的。」
袁寧的沮喪一掃而空,也沒問什麼才叫考得好,心裡充滿了期待,甚至盼著快點考試才好。
章修嚴看著袁寧健康紅潤的臉蛋,心裡稍稍滿意。他閉上眼睛,閉目養神。雖然在這邊他也一直在看書,但休息和玩樂的時間遠遠多於在家的時候,回去以後肯定有得忙。
南鄉的事讓章修嚴心裡多了種緊迫。
他意識到袁寧這個小結巴會給他帶來很多麻煩。
但是他不想甩開這些麻煩。
他想試著去解決這些麻煩。
日子過得飛快。
袁寧迎來了報名的日子。暑假中的大部分日子,袁寧都乖乖跟著孟兆補課、跟著章修嚴練字,到小學筆試這天,袁寧這段時間的辛苦練習已小有成效,至少老師經過他身邊,看見他寫下的名字,眼中就流露出滿意的讚歎。
章修嚴見考試一時半會不會結束,就去校長室見校長。他也是在這所小學畢業的,算是回到了母校。校長見了他,笑呵呵地說:「要不是你幾個弟弟妹妹,你會不會記得回來看看我?」
章修嚴說:「當然。」卻沒有說「當然會」還是「當然不會」。
校長沒再追問,打破砂鍋問到底什麼的,沒什麼好處,按自己想聽的答案理解就是了。他說:「章家的家教,我是信得過的。放心吧,就是考試不過,我也會讓他進來。」
章修嚴語氣不滿:「不會不過。」
校長眼底掠過一絲詫異。他說:「看來你很喜歡這個弟弟啊。他怎麼沒和修文一樣改姓?」章修文和章秀靈也是在這邊念小學,這學期還去國外當了交流生,校長對他印象挺深。
「袁寧自己選的。」提到這一點,章修嚴心裡還是有點不踏實,恨不得回到章先生讓袁寧改名那邊,開口讓袁寧把名字改了。
這兩個月里,他既忙著跟進章修鳴的消息,又忙著讓人去查袁寧二嬸家的事。他知道孫醫生偷拍了不少照片給薛女士,就讓孫醫生多洗了幾張,派人連著一張新的銀-行卡送到袁寧二嬸手裡,讓袁寧二嬸改善一下生活狀況。
負責這件事的人拍回來幾張袁寧二嬸和袁波兄弟的照片。
章修嚴已經放在口袋裡,準備等袁寧考上了,就當成禮物送給袁寧。
袁寧這些家人,給章修嚴的威脅感比章修文的家人更大。如果他們找過來的話,袁寧說不定會被他們給帶走。他不會眼睜睜看著那樣的事發生——他很同情他們的處境,但他不可能把袁寧還給他們。
章修嚴神色微沉。
可是,他又想讓袁寧開心。
章修嚴把手伸進口袋,摸了摸那幾張照片。照片上那個女人很溫柔,那個男孩子和袁寧差不多大,眉宇卻已有了屬於男子漢的堅毅——那眼神好像隔著鏡頭在看向你——或者說,他隔著鏡頭在看向袁寧?
袁寧現在是我弟弟。
章修嚴在心裡默念著這句話,趕走那種袁寧隨時會被搶回去的不安,繼續校長說話。
入學考試是當場判卷,孩子們都會被安排在休息室等待判卷結果。這個等待過程其實是考核的一部分,校方會派人在休息室外觀察,看看參加考試的孩子有沒有定性、性格好不好等等。作為市內最負盛名的私立小學,校方有挑選學生的資本——也正因為校方挑選得這樣嚴格,很多人才會放心地把孩子送到這裡來念書。
家長們都在其他休息室等候,在結果出來前他們不能去教孩子如何應對這場考驗。
袁寧惡補了這麼久的基礎知識,筆試自然過關了。就是在等候期間出了點問題。他在陌生人面前非常內向,很少主動和人說話,於是在這段時間裡他沒有像其他孩子一樣嘰嘰喳喳地說話,更沒有主動去交朋友,只安安靜靜地坐在一邊。
袁寧這種沉靜很快引起負責「面試」的老師的主意。「面試」的老師換了三輪,他們都對安靜的袁寧有了印象,覺得這孩子太沉默,會不會有點不合群。
就在他們要寫下評價意見的時候,意外發生了,原來是個小胖子跑到袁寧面前,說:「你是不是啞巴?嘻嘻嘻,小啞巴!你一句話都沒說,肯定是小啞巴!」
袁寧懵了。老師不是說等在這裡就好嗎?為什麼還要說話?他剛才有注意到這個小胖子,知道他家是搞煤礦的,家裡有兩個大礦場,特別有錢。為什麼他突然跑來嘲笑他啞巴呢?他好像沒有得罪他啊!
小胖子見他獃獃愣愣地,還是不開口反駁自己,鬧得更起勁了:「你們快看,他不僅是個小啞巴,還是個小獃子,呆呆傻傻的!」
袁寧擰起眉頭。這小胖子讓他想起了大堂哥,大堂哥也是這樣的,總愛笑他反應慢,是獃子。他才不是獃子,他只是不愛和人說話。
袁寧還沒想好要不要開口,一個男孩子就擋在袁寧面前,沉下臉說:「你怎麼這麼沒禮貌?」
小胖子瞪他:「你誰啊?我又沒說你,你管我!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男孩子看起來家教很不錯,可就是家教太好了,面對小胖子這種「我欺負人關你什麼事」的理直氣壯,一時竟有些語塞,氣得臉都憋紅了,卻不知該怎麼反駁,只好擋在袁寧面前不讓小胖子再指著袁寧鼻子嘲笑。
袁寧說:「謝謝。」
袁寧一開口,男孩子和小胖子都一愣。袁寧不是啞巴,聲音軟軟的,卻又穩穩的,非常好聽。他說話有點慢,語氣很溫吞,就像他看起來那樣乖乖的、軟萌軟萌的。
男孩子頓時覺得自己挺身而出是對的。
小胖子卻瞪著袁寧:「你不是啞巴!你不是啞巴為什麼不說話!」
袁寧說:「為什麼要說話?」
小胖子一愣。
好像也沒有說一定要說話。
他看著袁寧,想繼續鬧他,卻不知該怎麼鬧,袁寧看著就像團圓圓的雪球兒,感覺大聲點和他說話他就會化掉,用力點推他一下他就會散掉。
小胖子憋屈啊。他剛才做題,大部分都不會,全都靠瞎蒙,怎麼看都考不上了,所以到休息室這邊后就大肆宣揚自己家多有錢,讓這些窮傢伙羨慕羨慕自己。
他一早就注意到袁寧了,袁寧答題時坐得筆直,認認真真地從頭寫到尾——當然,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袁寧長得可愛,白白凈凈,乾乾淨淨,和別的小孩完全不一樣。
小胖子和所有人都說上話了,就是袁寧自己坐在那裡不理他,讓他炫耀得很沒勁。
所以他才跑去嘲笑袁寧是啞巴。
見袁寧定定地看著自己,小胖子的臉漲紅了,硬梆梆地擠出句歪理:「不是啞巴自然要說話!」
其他小孩剛才已經煩透小胖子,有個女孩子也跳了出來:「你這話說得好沒道理!誰說有嘴巴就一定要像你這樣聒噪的?」她和男孩子一樣擋在袁寧面前,轉頭朝袁寧露出笑容,「別聽他胡說八道,你這樣安安靜靜才可愛呢!」
真的太可愛了啊,她剛才就注意到袁寧了!只是袁寧真的太安靜了,她怕自己去和他說話會嚇壞他!聽到他禮貌地和那男孩子道謝,她覺得袁寧真的乖得不得了,和她那討厭的弟弟完全不一樣——真可愛啊!
小女孩越看越喜歡,恨不得抱回家當弟弟,把自家弟弟給換到袁寧家。
有兩個人出頭了,其他人也圍攏過來。小胖子見自己連袁寧一根頭髮絲都看不見了,心裡特別委屈,突然就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我不要在這念書,我不要在這裡念書,這裡的人都欺負我!」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負責「面試」的老師們也目瞪口呆。
這算什麼事啊!好了,看來不該擔心那安安靜靜的小孩人緣不好,不會交朋友。就他那模樣兒,安安靜靜坐在那也會有一堆人想和他玩。這不,還沒入學就鬧成這樣了!
有人知道袁寧是章修嚴弟弟,去校長室把袁寧那邊的情況轉述一遍。
校長聽了笑呵呵地說:「修嚴,看來你這弟弟也不讓人省心啊。」
章修嚴擰起眉頭。
要是可以的話,真不想讓袁寧到外面念書。
這都是什麼小孩啊!
可惜人不能像花兒一樣,養在溫室里不讓他經半點風雨。
章修嚴說:「你們的評估快結束了吧?」
校長點點頭。
章修嚴起身和校長道別,去休息室那邊接袁寧。又過了一場走過場式的面試,章修嚴就領著袁寧回家。
終於沒了陌生人,袁寧主動和章修嚴說話:「這邊的入學考試好嚴格啊!」又是筆試又是面試的,要不是他提前做了兩個月準備,肯定不可能考進去。
章修嚴說:「好學校自然嚴格。」他望著袁寧,「沒有人欺負你吧?」
袁寧想了想,說:「沒有。」
章修嚴注視著袁寧。他這個大哥就這麼不值得信任?這小結巴遇到什麼事都不告訴他?
章修嚴正想著,袁寧已經接著往下說:「有個人好像想欺負我,但是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哭了起來,我覺得他怪怪的。」
章修嚴:「……」
章修嚴突然覺得,他這個弟弟不容易被人欺負。很可能他這個弟弟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那些想欺負他這個弟弟的人就被氣哭了。
章修嚴把手伸進口袋,猶豫了許久,還是把照片掏了出來。
他說:「給你。」
袁寧楞了一下,接過章修嚴遞過來的照片。等看清照片上的人,他腦袋嗡地一下,變得鬧哄哄的。
是二嬸!是二嬸和袁波!
二嬸看起來還是那麼溫柔。
袁波——袁波看起來好像有點不一樣了。
袁波的眼神好像穿過照片看著他,像是在問他,為什麼你一句話都不說就走了,是不是你過上好日子就不要我這個堂哥了。
袁寧心裡很難過。他想和袁波說說話,告訴袁波他不是故意不告而別的,他在南廣火車站的站台上還想喊他,可是火車已經開了,火車把他帶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他現在沒有辦法再回去。
章修嚴望著袁寧紅紅的眼睛,有點後悔把照片給他。
這麼想他們嗎?
章修嚴目光沉沉,問袁寧:「如果他們來帶你走,你會跟他們回去嗎?」
袁寧眼睛更紅了。
他討厭這個問題。
雖然二嬸他們不會來,更不會帶他回去。
袁寧撲進章修嚴懷裡,哽咽著說:「我捨不得大哥和姐姐她們,也捨不得二嬸她們。我為什麼不能都要呢?」
章修嚴狠下心:「不能都要。」
袁寧的肩膀微微抽動。
章修嚴心也跟著抽動。
他到底還是繳械投降:「不過如果你考試考出好成績,我可以找時間帶你去看他們。」
袁寧愣住。
章修嚴也知道自己這樣做是不理智的。這樣袁寧很可能會跑回原來的家裡,再也不回來這邊。可是袁寧眼睛一紅,他就沒辦法理智地對待問題。
章家又不是拐賣孩子,為什麼不許袁寧去見他的親人呢?如果袁寧回去了就不想回來了,那就當他白疼他了。
章修嚴拿定主意,把袁寧抱進懷裡:「只要不是幹壞事,你想做什麼都沒有問題。你想見你二嬸她們也是可以的,只是那邊實在太遠了,我不可能經常帶你去。」
袁寧抱緊章修嚴,眼淚不停地往下掉。
他剛才是不是傷了大哥的心呢?大哥對他這麼好——大哥永遠都對他這麼好,他卻連「會不會跟他們走」的問題都回答不了。
二嬸和袁波對他很好,大哥也對他很好,他已經這麼幸運了,為什麼他這麼貪心,什麼都想要呢?
袁寧抽噎著問:「大哥,我是不是個壞小孩?」
章修嚴說:「對,你是個壞小孩。」
袁寧僵住。
章修嚴頗為無奈,伸手揉了揉那顆埋在自己胸前的腦袋:「總是那麼愛哭,哭得我心煩意亂。把眼淚擦擦,要不然回去后媽媽會擔心。」
袁寧趕緊抹掉臉上的淚珠。
袁寧通過入學考試的消息早已傳回家裡,袁寧和章修嚴一到家,就見到了翹首以盼的薛女士她們。
薛女士上前抱住袁寧:「我就知道我們寧寧最棒了!」
每個人都給袁寧送上入學禮物。
袁寧正式升級為小學生。
孟兆來給袁寧上最後一次課,同時也給袁寧帶來好消息:污染地上已經種滿了能大量吸收鎘的植物,配合其他治污手段,應該能儘可能地緩解南鄉的污染情況。
孟兆還給袁寧看了南鄉的照片。
那幾乎失去生機的土地上,一叢叢翠綠的植物正茁壯生長著,枝葉隨風搖擺,看著精神極了。
袁寧說:「真好!」
孟兆把功勞安到袁寧頭上:「這可是你出的主意。」他把照片送給了袁寧。
袁寧當晚睡得很沉。
他終於又一次見到了魚兒。
這一次,周圍不再是漆黑一片。
空中漂浮著很多美麗的光點,飄過乾涸的池塘,飄到那泉眼附近。上一次袁寧和招福一起努力,卻連個缺口都沒扒開,反而害得自己病了一場。可這些光點飄落在泉眼上方時,那黑色絲線卻縮了縮。當光點落到了黑色絲線上,那黑色絲線就像化掉了一樣,竟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密不透風的「圍牆」多了個拳頭大的缺口。
泉水潺潺地從缺口往外流。
不一會兒,便讓整個池塘變得濕潤。招福搖著尾巴跑了過來,和袁寧一起看著天上飄著的美麗光點。
象牙也張開枝葉,沐浴在那溫暖的光芒之中。
象牙說:「這就是『祈願之心』吧!」
袁寧聽到象牙的話,跑過去問:「象牙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象牙說:「聽說生命之泉的力量其實來自『祈願之心』,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麼,不過它似乎可以對抗厄運。」它問袁寧,「你最近做過什麼事嗎?」
袁寧搖頭:「沒做什麼啊,我在準備入學考試,今天剛考完。」袁寧突然想到孟兆給自己的那張照片,「我想到了!今天孟老師給我一張照片,和我說起了污染的治理進展。他說上面已經種滿了你說的那種植物,還說這是我的主意,會不會跟這個有關呢?」
「很有可能。」象牙說,「所謂的祈願之心,直接去理解的話,也許就是『想要改變我所遭遇的這種厄運的心』。我知道它們在那邊生活了很多年,很愛那一片土地——應該沒有人比它們更迫切地希望改變那邊的污染狀況了。」
「象牙你真聰明!」袁寧很慚愧,「那其實是你的主意才對!」
「沒有你的話,永遠不會有人聽到這個主意。」象牙不喜歡袁寧妄自菲薄,「既然直接清理行不通,我們要救活生命之泉就只有收集更多的『祈願之心』了!你平時注意一些,看看有沒有發現『祈願之心』的機會。」
袁寧很高興。懸心了這麼久的事情終於有了眉目,他向象牙道謝:「謝謝你幫我分析這些!我平時一定會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