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離別之日
()「你來了。」
男孩側頭望向牆邊,眉眼含笑。
「我來了。」
白髮的女孩回以微笑。
兩人並未以言語做出任何約定。
但是,像今夜這般,一人靜靜地在院中等待,另一人悄悄地翻牆而入,而後奏響二胡,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一個月有餘。
那是誰也沒有說明的、無聲的默契。
如同歐陽少恭並未詢問墨北微為何來此。
如同墨北微並未詢問歐陽少恭為何會經受那樣的痛苦。
兩人只是安靜地相處,如同多年的好友般——雖然兩人不過認識了一個多月,而且,看起來都是稚齡幼童。
對方有著和外表不相符合的心忄生,這一點,兩人都心知肚明,但是,誰也沒有說破這一點。
墨北微不知道這個孩子為什麼顯得異樣的老成,她猜測著或許和百里涵的情況類似,既然對方沒有說明,她就沒去追問——追問這種事情本來也就沒什麼意義。無論他為何如此,她所認識的,總歸還是眼前的這個人。
起初她每天過來,是不放心那孩子,擔心他仍然忍受著那種徹骨的疼痛,所以夜夜以安魂曲安撫,後來,她不再感覺到男孩的痛,卻不知怎地,仍是在入夜後悄悄地過來了。
再過上幾天,對這個世界多一些了解之後,就開始去尋找任務道具。
她這樣告訴自己,然後,繼續滯留在琴川——明明她對琴川已然十分熟悉,並且確信這裡沒有她要找的東西,不論是任務道具,或是次級道具。
「今天換一首曲子如何?」
墨北微抱著二胡提議。
「好啊。」
歐陽少恭欣然點頭。
「不過,昨天的那首就不必了。」
墨北微面色一紅,側頭掩飾自己的尷尬。
「我知道自己拉的不好,你也不用特意提出來吧。」
「我只是覺得,那首曲子不適合你。」
歐陽少恭不禁莞爾。
「放心吧,我再也不拉那首曲子行了嗎。」
墨北微撇嘴,「『想遙戀』的曲調很好,我想試試看,哪知道……」
哪知道會有那種慘不忍聞的效果。
準確地說,並非她的音準有差,或是技巧不夠,墨北微欠缺的是「想遙戀」這首樂曲最重要的東西——那種單戀一人卻無法實現的心情。
樂曲的靈魂是感情。
墨北微從未有過這種經歷,自然演繹不出其中的精髓,於是,那首曲子給人的感覺異常怪異,應當是安靜的、悲傷的曲調,卻完全沒有與之相合的情緒。
「遙姬為何會譜出這首曲子?光是看著曲譜,就讓人難受……」墨北微低聲說著。
歐陽少恭眸色略沉,嘴唇微動,仍是沒有開口。
他看著對面的女孩,見她一臉純粹的疑惑,心中浮動著幾分嘲諷,卻也有一絲的羨慕。
他深明樂理,一看樂譜就知道那是怎樣的曲子——永遠無法實現的單戀之曲,近在咫尺卻永不可觸及的絕望,在最近也是最遠的地方看著所愛的人,無法傾訴,那是只能深藏於心中的甜蜜而絕望的感情。
演繹不出這首曲子,是因為這個女孩沒有經歷過這樣的絕望。
她不知道,那種愛而不得的痛苦。
想必她過去的日子過得很幸福。
在陽光下長大的人,有著陽光特有的溫暖光芒——那正是在黑暗中行走的人最渴望卻也最想破壞的東西。
那個譜出樂曲的女子到底是懷抱著怎樣的心情寫下了曲譜?
濃烈如火、糾纏入骨的愛戀,更有著安靜如水的絕望,彷彿從一開始就知道那會是沒有結果的愛戀,即使如此,仍然堅持著,將這份感情葬送在心底……
這是一首很好的曲子。
歐陽少恭靜靜地微笑著,神情天真而柔軟。
墨北微想了一會兒,搖了搖頭,放棄推測遙姬之後經歷過什麼,左手按上琴弦,猶豫片刻,還是奏響了二胡。
閉上眼睛,就會想起初次聽見這首曲子的情形。
交錯擊鳴的刀劍、紛飛的落雪、彷彿永不會停止的劍舞、纏綿悠揚的二胡之聲……
「天狼姬」這首曲子被蒼遙姬譜出之時,正逢幾人離別,這是離別之曲。
墨北微選擇這首曲子,正是因為她終於下定決心離開琴川。
其實,她心裡是明白的,為什麼在這裡停留這麼久。
人總是會被那些有著自己所沒有的特質的人吸引。
她羨慕著這個孩子的堅強,因而情不自禁地想要多接觸他——就像她被布萊特一家所吸引一般。她渴求著那樣的溫暖,渴望著自己也能有這樣的堅強。
一個月,也差不多了。
三十年的時間,若是要找遍五湖四海,怕是並不足夠。即使她不像最初的時候魔怔一般地執著於生,也不想因為怠惰而死,總要去嘗試,總要去尋找,若是盡過全力,哪怕最後沒有結果,至少,她不會後悔。
[……你要好好地活著,活到覺得厭煩為止。]司徒謹的聲音猶在耳畔。
她還沒有對生命感到厭倦。
曲為心聲。
聽到這首曲子,歐陽少恭就明白過來。
他安靜地坐在那裡,直到最後的音符消散,他斂去心中的幾分晦暗的情緒,抬頭望向墨北微,仍是一貫的微笑,眼底則全無笑意。
「你要走了?」
墨北微抱著二胡,心裡咯噔一聲。
雖然男孩的語調很平靜,不知怎的,她莫名地感到不安。
——若是墨北微連上對方的感知,立刻就會直到令她不安的是什麼。但是,她沒有這麼做,所以,她錯過了這個機會。
墨北微抿了抿唇,點頭。
「我在這裡也很久了,差不多該啟程了。」
「你要去哪兒?」
歐陽少恭微笑著問道。
「我也不知道……可能沿著長江,再把沿海的地方走一遍,然後北上吧……」
墨北微說話的時候帶著幾分不確定。
這樣模糊的回答讓歐陽少恭有些好奇,不悅的情緒倒是退了幾分。
「你打算游遍天下?」
「也可能吧。」墨北微嘆了口氣,左手攥緊了琴身,「我在找一件東西,我不知道它在哪裡,但是,一定要找到,」她頓了一下,「找不到的話,我會消失吧……」
話說出口,墨北微才覺出幾分不妥,她竟將這樣的秘密說了出來,好在光是這句話不會讓人想到她不是這個世界的人,否則若是被這個世界驅逐,她就得哭死了。
幽暗無焦距的黑眸露出幾分無奈的笑意。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時限不算太短,不過,也長不到哪裡去,所以,我該啟程了。」
歐陽少恭心中「膨」的一聲,如同擂鼓般,震得他心中一顫,他費了一番力氣才掩去自己的驚愕,維持著平靜的表情。
她竟然也在找東西!
與自己何其相似!
找一件不知在何處的物件,若然失敗,便是消失。只是不知道她口中的「消失」與他理解的有否差別。
「那麼……祝你一路順風,順利找到它。」
修習精神異術的人感知最是敏感,善意惡意一剎即可分辨。
那句話中的祝福令墨北微心中一暖,隱約的忐忑不安消去不少,她不覺笑了出來。
「那就承你吉言了。」
墨北微站起來,收起二胡,便要翻牆而出。
一個聲音從背後傳來。
「還未請教姑娘如何稱呼?」
墨北微的臉立刻變成了「囧」。
一個月了,她竟然沒做過自我介紹,也沒問過對方的名字!
兩人就這麼「你、我」的交談也沒覺得不妥。
她咳了一聲,略有些尷尬。
「我姓墨,墨色的墨,名叫北微,北方的北,微風的微。你呢?」
男孩帶笑的聲音是墨北微對琴川最後的印象。
「歐陽少恭。」
歐陽少恭看著墨北微翻牆而出,唇邊浮起一抹微笑。
他有預感,他們還會相見。
白髮盲眼的女孩,墨北微。她的身上藏著許多秘密,不提那首曲子,若不是仔細看她的眼睛,根本不會發現她其實看不見,她的動作習慣與常人無異,並非盲人特有的聽聲辨位,遇有動靜先動耳朵,而是先轉視線。她的身上並沒有什麼靈力,那麼,是什麼力量讓她如同視力未損一般?起初幾日,讓他入睡的力量又是什麼?
三年之後。
七歲的歐陽少恭和附近的小孩一起玩著幼稚的遊戲——嚴格說來,他更多的時候只是在看,偶爾提出一些建議讓遊戲變得好玩一些罷了。
至於參與進去……
還是算了。
若不是擔心被人看破,他甚至不想和這些孩子湊在一起,哪怕他們天真活潑——每當看到他們,他都會想到,當初害死了真正的歐陽少恭的那些孩子為何會如此天真地以為只要道歉就會被原諒?
這一年,方家終於如願地得到了一個男孩,取名為方蘭生。
方蘭生的滿月酒請了很多人,歐陽少恭跟著家人去了,只覺得鬧哄哄的很是厭煩。
他也曾經有過這樣滿臉喜氣給自己辦生日宴的家人,到頭來,一旦發現他不是尋常人……
那種畏懼厭惡的眼神,他永遠也忘不了。
即使他是為了救那些人而使用了法術,那些人喊著「妖怪附身」,再不肯認他是他們的家人。
歐陽少恭假裝不舒服提前退席,走到郊外散心。
清風徐徐,樹葉颯颯作響。
一抹白影穿林而來,直直地撲向他。
歐陽少恭右手一抬,正要施術,忽而露出驚疑的神情——這分明是符鳥!
誰會用符鳥傳信與他?
難道會是……
懷疑和否認的情緒在符鳥落地時化為淡淡的驚喜——那是在他意料之外的喜悅。
展開薄薄的紙片,上面只有短短几行字。
歐陽:
見字如面。
我在洞庭湖邊。洞庭湖很漂亮,湖水有些涼。
「且就洞庭賒月色,將船買酒白雲邊」——我試了試,的確是很有趣的事。
我有些時間沒有做過符鳥了,靈力也有限,如果你收到了信又有空的話,可以通過驛站給我回信。這個月我應該都會在巴陵。
墨北微。
反覆看了幾次以後,歐陽少恭露出了一個十分微妙的笑容。
原來她懂得法術,那麼,應當是出於某種原因失去了靈力,才會是幾年前的那種模樣了?
這隻符鳥,若是沒有認錯,製作的方法倒像出自幾百年前便已消亡的某個修仙門派。
墨北微,果真很有趣。
第二天,歐陽少恭回了信。
再後來,每隔半月一月,歐陽少恭都會收到一封由符鳥送來的信。
看著上面地址的改變,他心中的猜測更得到了肯定,有些時候,她的腳程太快了,不像是尋常的方法可以實現的,若非縮地騰翔,或是藉助靈獸,恐怕便是御劍飛行了吧。
墨北微,你與瓊華派有何聯繫?又或者,你與天墉城的那位執劍長老有何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