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端午佳節
()「真是好久不見了,歐陽長高了。」
墨北微跑過去,信手比了比兩人的身高。
——當然是墨北微比較高。
歐陽少恭臉上的五分笑容立刻變作三分,隨後成了四分。
「墨姑娘似乎對身高很是在意?」
「呃……」墨北微撇嘴,「當然在意啊。短手短腿的時候行動很不方便——」
「所以才會翻牆也翻不好?」
歐陽少恭微笑著問道。
墨北微想到自己當時翻牆的艱難,還差點從牆頭摔下來,奈何她蒙了眼睛,做不出瞪人這種動作,只能哼了一聲,長袖一甩。
「那時候讓你去翻你也翻不過去吧。」
歐陽少恭笑得悠然,「既是我家,自可從大門入,何需捨近求遠?」
墨北微一口氣梗在喉頭。
繞了半天你就是想說我是梁上君子才會翻牆的是嗎?
事實上,這倒是墨北微誤會了。歐陽少恭雖知曉當年家中失竊是怎麼回事,卻沒有放在心上,只不過墨北微做賊心虛,現在又是跟失主說話,難免想到虧心事上去。
模糊的熟悉感從心底爬上來,輕輕地撓了一把。
墨北微有些晃神,這種對話的感覺,總覺得似曾相識。下意識的,她臉上摻雜著羞惱的笑容逐漸隱去,代以滿含著懷念的淺笑。
想起來了,司徒還在的時候,他們兩人說話,時常是這樣。每次都是她被氣得跳腳。
歐陽少恭小小地諷了一句,果如他所想地扳回局面,但是墨北微這般追憶的神情卻在他預料之外,這種神情令他有幾分不喜。
——笑容雖溫柔,卻是一看就知道是給予故人,而非眼前之人的。
「遠來是客,墨姑娘來得巧,明日便是端午。上元之時墨姑娘有事在身,此番總不會來去匆匆吧?」
墨北微被拉回心神,微微搖頭,驅散腦中的念頭。
她略有些不好意思,笑著回答:「幾日的時間總還是有的。可惜端午沒有燈會,不過應該有龍舟吧?」
「自然是有的。」歐陽少恭心念一轉,笑著補上一句,「還有粽子。」
墨北微面色微紅,咬了咬牙,「我總不會以為端午節只有粽子,還有賽龍舟、佩艾葉、飲雄黃酒……」
歐陽少恭故作驚訝,「那倒是少恭多慮,還以為墨姑娘對節日的印象只有吃的。」
墨北微終於忍不住了,「你到底對中秋吃月餅有多執著啊?幾年了還記得這麼清楚。」
「記得清楚的難道不是墨姑娘?」
歐陽少恭笑眯眯地說,「近兩年墨姑娘寄來的禮物幾乎都是各地小吃,我以為墨姑娘有意培養辨識百味的本領。」
墨北微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忍住吼出「滾蛋」的衝動,咬著牙狠狠地喘了幾口氣。
「不想要就不寄給你了。」
她一扭頭,哼了一聲。
歐陽少恭見墨北微耳朵都紅了,也就不繼續逗下去了,看她局促的模樣,他忍不住笑了出來,誠心誠意地說道。
「少恭一直很高興收到墨姑娘的來信。」
墨北微轉過頭,臉上火燒的感覺好了許多,過了會兒,有些無奈地笑了。
「好了好了,我知道說不過你。下次不比劃身高就是了。」
什麼叫做她很介意?他明明也介意!
一時間把以前跟百里涵相處的習慣帶出來了而已。
人跟人真是不一樣。
百里涵是大賢者轉世,平日里還不是普通孩子的模樣,哪像這一個,被比劃了一下個頭就要討回來。
墨北微腹誹到一半,身體一僵。
假如她早知道百里涵是大賢者,恐怕也沒那個膽子去比劃他的身高……
又是這樣。
歐陽少恭微微眯起眼睛,把墨北微細微的神色變化看在眼裡,臉上仍是柔軟無害的笑容。
他和她昔日認識的人很像嗎?
墨北微很快回過神,自覺失禮,咳了一聲,從袖中取出一個捲軸往前遞出。
因為這個動作,寬大的衣袖滑下幾分,露出她削瘦而略顯蒼白的手臂——手臂上藍銀金三色繪製的圖案也就顯露出來。
歐陽少恭不由得被分去幾分注意力,就聽到墨北微說道,「這是上次完成委託后一位老人家送的,我看著像是古琴的曲譜,就帶過來給你了。」
歐陽少恭接過捲軸,小心地展開,望了幾眼,眉目間有些驚訝。
「確是曲譜,還是早已失傳的琴曲……墨姑娘可知此譜從何而來?」
墨北微洒然一笑,坦然答道:「那位老人家盜了皇陵,不慎中了咒術,我幫他解了,他就讓我隨意挑一件東西做謝禮。」
「盜了皇陵還能全身而退,這位老人家不簡單。」
歐陽少恭感慨一句,細心收好捲軸,剛剛的不悅在新起的暖意下消融。
「既是皇陵陪葬,定有許多珍品。你特意挑了曲譜,少恭多謝。」
墨北微連忙擺手,手臂上的彩繪在陽光下更是鮮妍。
她笑著說道:「反正別的東西我也用不上,都是朋友不用客氣。」
歐陽少恭撥了一下被風吹亂的頭髮,笑得平和。
「如此,卻之不恭。不知墨姑娘手臂上的刺青從何而來?」
墨北微聽到這句話,趕快把袖子拉下來擋住了手臂,這才回答:「這不是刺青,是顏料畫上去的,用藥水可以洗掉。」
「我觀圖案甚是古樸,似是圖騰一類。」
歐陽少恭溫言說道。
他心中暗道,這圖案可不是一般的熟悉。
「畫的是白矖。」墨北微垂下右手,低頭笑笑,「歐陽應該知道的吧。」
「白矖……」歐陽少恭點點頭,「與騰蛇同是女媧所造生靈。在這中原之地,甚少見到此圖。」
「中原多供奉天帝,南疆有些地方供奉媧皇,故而繪製此圖。」
墨北微彎了彎嘴角,「中原人也很少刺身彩繪,有時被人看到就大驚小怪。」
「難怪墨姑娘這般緊張。」歐陽少恭溫言續道,「我記得幾年前墨姑娘臂上似乎無此圖案。」
「是兩年前畫上的。」
墨北微想到當時和「黎婆婆」爭辯好久才把刺青改成彩繪就心有餘悸。
「原來如此。」
歐陽少恭斂眸,兩年前墨北微信中並未提過到南疆一帶,更早些也沒提過她尊崇女媧,這中間定有什麼變故。
不過轉瞬,他笑著指了指不遠處的俠義榜。
「方才墨姑娘在俠義榜前,多半已接下委託了,我是否耽擱了你的時間?」
「沒關係,都是簡單的委託,時限也不緊。我好不容易抽空來這裡一趟,又不是為了俠義榜!」
墨北微好氣又好笑。
「倒是你怎麼一大清早就在外面?」
歐陽少恭撫著手中的書卷,微笑著回答:「晨讀。」
墨北微頓時沉默了。
「……你真是勤奮好學。」
歐陽少恭笑而不語。
他自是不會說出他徹夜未歸真正的原因。
哪一日墨北微對他坦白了這白矖圖騰的由來,他或許會說出來也說不定。
「那……你今天有事嗎?」
墨北微試探地問。
「自然。」歐陽少恭這句話一出,就看到對方有些失望的神色,心裡竟有些想笑,「陪久別重逢的朋友遊覽琴川,是否是非常重要的事?」
墨北微的臉色立刻明亮起來,隨即輕哼一聲。
「戲弄我很好玩?」
她握了握拳頭。
歐陽少恭便如未曾察覺對方的小動作一般,微笑著搖頭:「怎會?」
這句話光是聽著倒是真誠無比。
可惜,墨北微現在是用精神力探查外界的,難免讀到一些最表淺的想法,再退一步,要分辨對方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還是能做到的。
所以,墨北微聽到的除了這看似真誠的「怎會」還有一句伴隨的心聲——確是。
她額頭的青筋一跳。
墨北微幾次握拳又鬆開,忍了。她可沒法解釋自己怎麼聽到別人的心聲——雖然無人告誡,她也知道,這樣的能力讓人知道並不好。
沒有幾個人會高興自己的內心被人窺探。
她自己也是。
否則,當初司徒謹窺視了她的夢,她也不會那麼生氣。
雖是這樣說,但是,墨北微到底沒法完全忍下這口氣,惡狠狠地開口。
「既然你都說了陪我游琴川,今天就別想休息了。」
墨北微的內心有個聲音喊著:逛街累死你這個心口不一的傢伙!
歐陽少恭仍是笑著,隱隱有著幾分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寵溺。
他柔聲回答:「樂意奉陪。」
清晨和煦的陽光之下,少女與男孩的笑容都被映上一層暖意。
片刻之後,兩人同時笑出聲來。
五月石榴紅,本是江南的好時節。
幾年未見的些許隔閡在笑聲里淡去,化進仲夏的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