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琴中有靈
()墨北微原先還想著住宿的問題,現下知道歐陽家根本就是歐陽少恭做主,別人發出邀請,她斷然沒有拒絕的道理,於是,兩人在日落後一起回了歐陽家。
歐陽少恭所言不虛,歐陽家的確沒有那樣喪德的家僕欺他年幼,不過,個個都恭恭敬敬、一絲不苟的,反而讓墨北微有些不自在。
——被人用種種含義複雜的視線盯著,能沒有感覺就怪了,何況是感知異常靈敏的精神異術者。
當歐陽少恭把家僕都打發下去之後,墨北微長舒一口氣。
歐陽少恭低笑,「墨姑娘似是不慣……被人伺候?」
「當然不習慣啊。被人那麼盯著……」墨北微猶豫一下,「反正不舒服。不說這個了。」
她搖搖頭,忽然深吸一口氣,疑惑地望向一個角落。
「熏香?」
「墨姑娘若是不喜,我去熄了便是。」
歐陽少恭說著就起身走過去。
墨北微連忙站起來拉住歐陽少恭的手臂,「不是不是,味道很淡,挺好聞的,我只是覺得似乎在哪裡聞到過……」
她這樣說著,微微皺眉,顯然是在回憶思考。
歐陽少恭輕輕挑眉,也不催促,徑自倒上兩杯茶。
墨北微努力地回想著,不自覺地把心裡想的話說了出來。
「隔了這麼久還覺得熟悉,應該有段時間經常聞到,總是焚香、經常在的地方……重光師父。」
墨北微想起了答案,臉頰頓時有些發熱。
「看來是有答案了。」歐陽少恭將茶杯向墨北微手邊推了一下。
墨北微乾咳兩聲,「是啊……從前派里罰抄經卷的地方總是焚著檀香。」
——能不熟嗎?!除了思返谷,她在瓊華派最熟的就是面壁思過的小房間啊,抄不完的門規啊!
歐陽少恭聽到「重光」二字心中已一片雪亮,此刻聽到墨北微這樣說,笑著說道:「卻不知墨姑娘師從何派?」
「昆崙山,瓊華派。」
墨北微未經思索脫口而出。
歐陽少恭做出思索的模樣,片刻后,不解地抬頭。
「崑崙八派之一的瓊華……在數百年前便已滅門了,莫非世人以訛傳訛,瓊華仍有道統相繼?」
「瓊華滅門?怎麼可能?!」
墨北微一驚之下跳了起來,正想追問,心裡猛地咯噔一聲。
不對!
不對勁!
女媧娘娘也曾提到瓊華,當時她沒想太多,女媧娘娘說望舒劍不要使用,她就不用。
現在想想,如果是同一個世界,那麼,以目前的年代來看,相比她入門那時,已是幾百年過去——她也一直這麼以為,所以並沒有急著回崑崙探望故人——若說瓊華派在這些年間消亡了不是沒可能,可是,瓊華派當時也算昌盛,怎麼會輕易就滅門了?
如果是兩個不同的世界,女媧娘娘怎麼會知道瓊華派,難道這個世界也有瓊華?
墨北微的腦子亂成一團,是與不是盤旋在心頭。
歐陽少恭見墨北微如此驚訝,倒是略有驚奇,他本以為墨北微經歷過瓊華滅門之時的那場災劫,重光此名,確是瓊華末代威儀長老之名。
竟是不知?
「聽聞瓊華曾鑄成一對神劍,其時天地動容。孰料瓊華妄圖以雙劍之力舉派飛升,屠戮妖界,多造殺孽,天皇遣神將句芒傳令,瓊華一派沉於東海之下。自此,崑崙之上,再不復存瓊華一派。」
墨北微怔住了。
瓊華鑄成雙劍,舉派飛升——這些她都知道,這之後的是什麼?她奪了雙劍,瓊華飛升不成,後來她回去的時候,瓊華明明還在……
——這裡和之前不是一個世界!
——糟糕,若是被發現的話,根本等不到時限到達,她就會被世界強制驅除!
墨北微立刻想到這一點,神色凝重下來。
「我……會去崑崙一趟。」
這個世界也有瓊華派,和她在的瓊華派似乎相差不遠,只是,雙劍飛升之後便全然不同了。她總覺得,這裡面有一些微妙的地方。
歐陽少恭心念一轉,「墨姑娘莫非……久未回過瓊華?」
若是因什麼事在瓊華滅門之前離開了昆崙山,多年不歸,倒也能說得通。
墨北微沉著臉點頭。
「我要弄清楚……瓊華滅門到底是怎麼回事。」
話說到這個份上,也沒法繼續下去。
歐陽少恭緩緩轉著杯子,靜靜地觀察著墨北微,見她又是疑惑又是懷疑,一會兒又有些不敢相信和震驚,種種猶豫徘徊,心中隱約有了答案。
他早知道,她必不是如外貌這般的稚齡女童,多年相交,更是確信。
如今他的靈力恢復了大半,看出她魂魄有損亦非難事。
她是因魂魄受損忘記了瓊華滅門之災,或者是,當真不知道瓊華遭難,而後出了什麼意外,變作這般模樣。是輪迴之後恢復了前世記憶,又或者是……
不知怎的,他忽然感覺到有些愉悅。
「墨姑娘不必焦急,諸事已成定局,不如靜下心來考慮一些時間。」
「嗯。」墨北微點了點頭。
只要不是身份被揭穿,她沒什麼好緊張的。這個世界的瓊華畢竟不是她待過的那個瓊華派。
兩人隨意談了片刻,天色逐漸暗了下去。
歐陽少恭將墨北微送到客房,道了聲晚安,合上門退了出去,卻沒有走遠,而是站在走廊里,望著那扇門。
不知過了多久,歐陽少恭勾起嘴角,笑得溫和,卻透著幾分難言的詭譎。
就在這時,房內忽然傳出了二胡的聲音。
溫柔、悠揚、纏綿悱惻的琴音一遍遍拉奏著同一首曲子。
歐陽少恭離去的腳步在樂曲中停住。
這首曲子,是幾年前最常聽到的「安魂曲」。
凈化心靈、安神定志。
——她竟然動搖到需要用這首曲子來平靜心神的地步嗎?
又或者是,為了其他的目的而演奏?
無法說出口的期待在心中沉浮幾次之後,歐陽少恭終是抬步離去。奇異的是,琴音絲毫沒有因為距離的延長而減弱,即便在他回到房間之後,琴聲依舊如先前一般清晰。
如同溫柔的呢喃與低訴,勸說著人們進入夢鄉。
歐陽少恭有意看著滴漏,半個時辰之後,琴聲依舊未斷,沒有絲毫的厭煩,依舊是溫柔無比的聲音。
音樂是無法欺騙偽裝的。
琴聲即是心聲。
閉上眼的那一刻,歐陽少恭清晰地感覺到心中的暖意。
朋友……嗎……
四處俱是霧氣繚繞,時而一陣清風拂過,薄薄的霧氣散開,片刻之後又聚成一片,將周遭一切蒙上一層朦朧。
白衣古服的男子信步向前,似是全然不需停下辨認方位一般,走到一個岔路口,他轉頭望向西北角上的雲梯,果然看到了自己要找的那一位。
男子嘆了口氣,似乎有些無奈。他緩步行去,走到那人云梯最後一階,右腳方踏上平台,正要出聲,先前靜靜坐下平台邊緣的人忽然開了口。
「有事嗎,太子長琴?」
這句話與其說是平靜,不如說是不含絲毫情緒波動在內的冷漠。
聲音固然清麗,卻生生浸滿了冷意。
被喚作「太子長琴」的白衣仙人繼續向前,走到女子身後,順著她視線的方向望了過去。
「……你又在看下界情形。」
女子不答,依舊屈膝坐著,一手支著下巴,目光朝著不遠處懸於雲海之中如同水鏡般的光幕。
那裡映照著下界。
許多人圍著一個火堆跳舞,唱著含義不明的歌,而後放聲大哭。
天上一日,人間一年。
在天界不過轉眼的時間,人界卻是許久。
光幕流動,一日又一日過去。
天界的兩人沉默不語的這段時間,光幕所映照的那個部落又有一人永遠地合上了眼睛。
女子終於有了動作。
她轉過頭,望著身旁的男子,神色無比平靜。
「為什麼他們會哭?」
太子長琴一愣,繼而微笑著回答:「因為親人去世,他們很難過。」
「親人……」女子重複著這個詞,烏亮的眼眸略暗了一些,「親人去世,為什麼會難過?」
「因為對人類來說,死亡,便是永遠的分離。從今往後,他們再也見不到那個人了,不免會感到悲傷。」
太子長琴耐心地解釋,眸中掠過一抹痛色。
「再也見不到?」女子若有所思地點頭,「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她再次將視線投向雲海,如同自語般開口,「悲傷是什麼感覺?」
太子長琴皺起了眉,斂眸不語。
不知過了多久,女子突然站起來,倒是把一旁沉思的太子長琴驚了。
「我去練劍。」女子轉身向雲梯走去,背後對劍的劍穗在空中一揚,不見柔和,竟有著幾分銳利的危險感。
「你為何總是練劍?」太子長琴問道。
女子頭也不回地說:「你又為何總是彈琴?」
太子長琴微怔,再想說話時,那人已走得遠了。他搖了搖頭,快步跟上。
兩人的身影完全沒入霧氣,再難追尋。
歐陽少恭睜開眼睛,天還沒亮。他望向漏刻,小小地驚訝了一下。
丑時三刻。
他竟會醒得這麼早。
太過急於看清夢中的人,反而醒了。
時隔幾年,再次夢到上古的事情,他反而更加疑惑。
為何他對夢中之人毫無印象?
歐陽少恭抿唇不語,半晌,勾出一抹冷笑。
多次渡魂,記憶越發缺失,他除了記得自己是誰,還記得清什麼?回思往日,總有種種混淆模糊……
心神略定之後,歐陽少恭索性起身。
屋裡有些氣悶,也或許是剛剛做了那樣的夢令他心情不好。
他走到窗邊,推開窗戶,一陣清幽的樂聲隨風傳入耳中。
歐陽少恭當時就愣住了。
這是二胡的聲音!
心跳霎時亂了幾分。
他竟不知,他從不知,她竟會整夜不眠,一直奏著二胡!
原來,當年他那般順利地渡魂,得以整夜安眠,是這樣的緣故……
歐陽少恭穿上外衣,腳步輕快地走到墨北微休息的客房之外。
窗戶開著,樂聲毫無阻礙地傳了出來。
他走到一處,向窗內看去,一看之下,不由得睜大了眼睛。
白髮白衣的少女抱著二胡拉奏,笑顏溫柔如水。
在她身旁,還有一個身影。
那是一個全身微微發光的半透明的影子。
宛若霞光般絢麗的紫色長發自由地披散下來,不是垂順的筆直,而是有著柔和弧度的微卷,那種柔和恰如她眉梢眼角的笑意一般,滿滿的都是溫柔。
女子身著如同黎明將至時的天空一般的淡藍色的華服,靜坐時有著湖中青蓮一般的風姿。
她本是一心一意望著白髮的少女,突然間如同察覺到什麼一般,目光驚電般落在歐陽少恭臉上,正對上他的視線。
視線交錯的瞬間,歐陽少恭感覺到一股凜冽到透骨生寒的敵意,那股敵意很快消融在女子溫柔的笑意里,快得好似剛剛是他的錯覺一般。
女子對著歐陽少恭點了點頭,重新凝望著身前的少女,專註得好似全世界只剩下這個人一般。
安魂曲依舊持續著,直到天明時分,墨北微停下了演奏,收起二胡,打了個哈欠。
歐陽少恭眼看著那個女子消融在空氣中,彷彿從未存在過。
他的心情突然變得很亂,轉身而去。
那個女子分明只是魂魄,連「鬼」都算不上,只得一魂一魄而已。
只得一魂一魄而已。
一魂一魄,卻是生死不離。
竟有人如此對待墨北微。
……
這世間,可有人會如此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