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ecial 獨在異鄉為異客
()九月初九,二九相重,是為重九。
《易經》以六為陰,九為陽,故而重九亦稱重陽,日月並陽,乃是一年之中陽氣最盛的一日,大吉大利。
重陽之時,舉家外出,踏秋祭祖,登高望遠,以求「九九」諧音「久久」之長壽。
與除夕、元宵一般,這也是一個舉家團聚的節日。
因此,更易勾起一些人的愁思。
今日是九月初七。
昆崙山,天墉城。
劍塔附近,身著白紫二色道袍的黑髮少年沉默地揮劍,緊繃著一張臉,薄唇緊抿,眉心微皺,似乎有很重的心事一般。
少年看來不過十二三歲,相貌稱得上清秀,又因了他的神情多了幾分冷峻的氣質,眉間那一點硃砂般的紅痣因此消了柔和,只餘下暗藏著煞氣的血色。
進、退,平揮,斜走,轉身,刺出長劍——!
少年沉默地將一路劍法使了一遍又一遍,沒有一絲一毫的不耐。
光點在長劍上流動,似乎永不會停歇一般。
若是外行人看來,或許只覺得少年把劍舞的好看,稍通武藝的,就會感覺到劍法中若隱若現的殺氣,若是於劍道登堂入室的劍客在此,只需看上片刻,就會知道,少年於劍之一道的天賦才華世所罕見。
所謂「失之毫釐、謬以千里」,使劍之時,哪怕只是半寸的差異、一步的差別,達到的效果就會完全不同,二者交鋒,但凡些微的失誤,也足以葬送性命。看似簡單的動作,往往最難做到。這少年所使的劍法看似平凡無奇,內中所藏的諸般變化卻足以使人心驚膽寒,更為難得的是,少年能精確地演繹出劍招的變化,更能巧妙地組合起來,配合著周遭的環境加以變化,而非機械地重複著同樣的套路。
這般才華,這般年齡,可以想見少年來日的成就。
——天墉城乃是清氣極盛之處,號稱天下清氣所鍾。相生相剋,清能抑濁,你若是在天墉城,多少會好一些,至少好過跟著我到處奔波……
少年想到那一日墨姊對他說的話,神色若有所動。
少年向著右前斜跨一步,側身,長劍略收。
——紫胤真人劍術卓絕,術法精湛,品行高潔,有他照顧,應當不會有什麼事。
墨姊帶著他走上昆崙山,將他送到了師尊面前,兩人交談許久,最終,師尊鬆了口,收他入門。墨姊在天墉城待了半月,初四辭行,師尊言辭懇切,請墨姊留在天墉城,墨姊婉拒。
少年忘不了當時墨姊的神情。
記憶里,墨姊時常面帶微笑,清淺而溫柔的笑意柔和了她的臉龐,讓人看了就覺得舒適。那一天,墨姊回絕師尊的時候,依舊笑著,但他感覺不到溫暖,反而有種難以形容的難受,就像被人在傷口上重重地錘了一下一般。
少年疾步旋身,長劍向前刺出,突地往上一挑,隨後轉腕下劈。
——雲溪,你在昆崙山,照顧好自己。我每個月都會回來一趟。有什麼事就用符鳥聯絡我,千萬不要一個人胡思亂想,記得了嗎?
少年烏亮的雙眸添上些許柔和的暖意。
墨姊幾年來從未食言。
他知道,墨姊這般擔心,是記掛著他體內有煞氣。
他也知道,墨姊對自己的好,多少有著歉疚和補償的味道。
但是,那又如何。
少年左足點地,騰身而起,在空中揮出幾劍,翻身後躍,穩穩地落地。
——別怕,我在這裡。
多少黑暗的夜晚,他感到害怕的時候,總會聽到墨姊溫柔的聲音。握著她的手,他就能安心地睡著。
墨姊在的時候,他從不會做惡夢。
真心或是假意,他不會分辨不出。
少年手腕略沉,劍尖下指,腳下步法變化,突然閃現在後方三步左右的位置,手腕一抖,長劍就勢刺出,引出陣陣風鳴。
——原來如此,你與百里姑娘也是有緣。既入我門,便放下前塵,改名「屠蘇」,百里屠蘇。
——謝師尊賜名。
少年垂眸,目光落在手中長劍之上。
若不是因他身懷煞氣,他更想和墨姊一同去尋找毀了烏蒙靈谷的兇手,而不是在這冷寂的昆崙山上,寸步難離。
——百里屠蘇,挺好聽的。紫胤果然比我會取名。不過,一時之間,要從雲溪改口成屠蘇,有點兒不習慣。如果喊錯了,不要生氣啊。
百里屠蘇慢慢地調整著劍的角度,光點從劍尖移到了劍身中央,剎那間反射出刺目的銀光。
他緊抿的唇略鬆開,隱隱有著上翹的弧度。
怎麼會生氣,墨姊啊……
任何一柄劍在墨姊手中,都會煥發出耀眼的光芒。
一隻符鳥穿雲而來,飛到少年身旁。
百里屠蘇露出驚喜的神色,收劍,一躍而起,接下符鳥。
符鳥在他手中化為一張信紙。
屠蘇:
見字如晤。
重陽快到了,我打算去你那兒。
最近怎樣,身體好嗎,劍術進步沒有?那個陵端還是找你麻煩?你也不用太過忍讓,只要不是你理虧,不必對別人太客氣。我給你帶了些零食小點。你有沒有特別想要的東西,我抓緊時間去弄。
墨。
百里屠蘇的眉心完全舒展開來。
他再看了兩遍,確定自己沒有看錯,眼中露出了笑意。
「墨姊,要回來了。」
百里屠蘇小心地將信紙摺疊好,快步走回房間,找出放在櫃中的一個漆木匣子,慢慢打開蓋子。
匣子里,滿滿的都是信紙。
百里屠蘇輕輕地按了一下那疊紙,將摺疊好的信放了進去,關上匣子。
墨姊初二離開崑崙,這一次回來的這麼早,多虧了重陽。
一想到墨姊要回來,百里屠蘇心裡的煩悶輕了許多。
重陽,清明重陽,春秋二祭,每到此時,滅族之痛就會格外清晰。
幸好,墨姊要回來了。
百里屠蘇猶豫片刻,提筆回信。
墨姊:
一切安好,請勿挂念。
百里屠蘇寫到這兒,筆尖懸空,停頓片刻,還是沒把「盼姊早歸」寫上,匆匆綴上姓名,便放出了符鳥。
他抬起頭,目光追著白色的符鳥直到天際,彷彿想要透過雲層看到遠方的什麼似的。
紫胤真人推門而出,看到的便是這一幕。
「屠蘇。」
百里屠蘇瞬時回神,連忙行禮。
「師尊。」
「方才百里姑娘來信?」
紫胤沉聲問道。
百里屠蘇不敢欺瞞,將方才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
紫胤聽完,神色微變,眉目間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似是想說什麼,最終只留下一句「靜心練習,莫要急躁」就走了。
百里屠蘇總覺得師尊的神色有些奇怪,但有些事不是他該問的,他恭敬地行禮,目送紫胤真人離去,隨後若有所思地看著手中長劍。
「莫要急躁……」
他之前的練習不得要領?
不,往日也是這般,師尊看過之後並未說什麼,只淡淡地贊了一句「百里姑娘果然深諳劍道,無論何種劍法都能發揮到極致」,並未追究劍法中與天墉所授不盡相同的部分,想來是默許了墨姊對劍招的改動。
今日卻是為何?
莫非,與信有關?
或者,與重九有關?
百里屠蘇思來想去,總抓不到頭緒,也便放棄了。
待墨姊回來,自然會知道吧。
兩日之後,九月初九。
百里屠蘇早早地醒了,天還未亮就在空地練劍,每個一刻就望望天空,隨後繼續沉默著揮劍。
如此到了卯時左右,天漸漸亮了。
百里屠蘇專註在劍上,絲毫沒有在意周圍的變化,一如既往地忽略掉同門的低聲議論。
片刻之後,百里屠蘇突然停下動作,驀地抬頭。
一道藍色的流光急速掠過天空,在朝霞中劃出一道炫目的光。
百里屠蘇眉心舒展,不自覺地柔和了表情,他收起手中長劍,靜靜地等在原地。
御劍的光一望即知。
在天墉城還敢如此大方御劍飛行的,只有那麼幾人。
這般熟悉的藍色,他不會認錯。
幾年間這般御劍經過天墉的人就那麼一個,頻繁的往來使得天墉弟子都能認得出那道御劍的光屬於誰,再不會有最初那一次的拔劍相向。眾人依舊上著早課,誰也沒有多加留意。
片刻之後,藍色流光從天空下降,速度由疾到緩,約莫離地幾尺之時,白衣少女從劍上輕輕躍下,姿態翩然。
長劍在空中轉了幾圈,溫馴地投入少女背負的劍鞘之中。
「屠蘇!」
白衣少女驚喜地喚了一聲,上前兩步,略俯身,雙手環抱地上的少年。
少年溫熱的體溫隔著衣衫傳到少女那處。
她略一怔愣,便想鬆手退開,誰料少年忽然伸出手環住她的背,緊緊地抱住了她。
「墨姊。」
百里屠蘇悶悶地喚了一聲。
少女輕輕摩挲著百里屠蘇的頭髮,無奈地笑道:「我身上太冷了,你放手吧。」
望舒宿體太久,致使她體質陰寒,體溫比常人低許多,這已是冰凍三尺,難以改變。幾日里往返奔波,耗費靈力不少,用以克制望舒寒力的力量自然消減,此消彼長,現下里一般人碰到她的手怕是都嫌冷的緊。
「不放。」
百里屠蘇悶聲說道。
少女不禁失笑,狠狠地抱了百里屠蘇一下,柔聲說道:「好啦,先鬆手吧。我帶你出去一趟,已和你師尊說好了,你不用擔心。」
百里屠蘇突然鬆手,扭過頭去,耳根有些發紅。過了會兒,他轉回來望著對面的人,唇角上翹,黑眸明亮,如同藏著閃爍的星光。
「好。」
少女伸出手,望著百里屠蘇,滿眼溫柔的笑意。
「若是冷了,就告訴我。」
百里屠蘇立刻上前握住她的手,眉目之間更見柔和,語調也輕快了一些。
「不會。」
清晨的霞光之中,白衣的少女與少年腳步輕快地走出了天墉城,向著山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