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靈犀相通
()濃郁得熏得人作嘔的血腥氣充斥在每一寸空間里,就連風裡都滲滿了血的甜膩腥澀。
溫熱粘滯的感覺覆滿體表,這些血氣濃得像是凝成了血霧,要從每一個毛孔鑽進來人的身體里。
舉步維艱。
半身浸在血海之中的少女抬起頭,瞳孔突然收縮。
她默默地咬緊牙關,手中長劍一振,落下一片血花。
銀亮的細劍絲毫沒有污損,在這一片熏人的紅色之中,格外顯眼,就像是劃破黑暗的一束光一般。
「……又是這裡……」
少女喉中慢慢地溢出了這幾個字。
天空灰濛濛的,滿是烏黑的雲層,絲毫透不出光線,既沒有太陽,也沒有星月,分不出日夜。
極目望去,入目儘是紅色。
血海淹沒了土地,本應青翠的樹木在血雨腥風的沐浴下散發出黯淡的褐色,矗立在途中的枯骨斑駁著深淺不一的紅褐,這裡的每一分空間都被打上了鮮血的標籤。
少女不用低頭確認,也知道自己的衣服因吸滿了血呈現出刺目的艷紅,不復初始的白。
長發失去束縛,在凜冽的風中飛舞,髮絲上凝結的血珠幾乎掩去了髮絲的烏黑,乍看之下猶如天生紅髮。
少女的眸中一絲一絲染上了怒色。
漆黑的雙瞳的最深處泛起了如同火焰搖曳般的血色,似乎隨時可能燎原。
她見過這樣的景色。
永夜的血海。
血海翻騰,血凝成了野獸的模樣,剎那間向著少女撲了過去,血紅的利爪刺向她的頭顱。
少女全不需要思考,向左後退開一步,提劍上撩。
鏘的一聲,細劍隔開了利爪。
少女神色不變,劍花一翻,反手后刺,正中野獸眉心,她用力向下一揮。
銀白的光線將野獸斬為兩半。
血紅的野獸失去了剛剛的兇猛,頹然化作一灘血水落回血海之間。
少女微微皺眉,舉步往不遠處的枯骨山丘走去。
在這裡,殺戮永無止盡,若不是殺人,就是被殺。
她曾見過其他落到這裡的人,最後,只剩下她一人。
她親眼看著,一個因疲憊而鬆懈的人被無數血鼠咬成碎片,那就是一剎那的事情而已,前一秒,那人還在說話,下一秒,他的身體就變成了血海的糧食,青灰的眼珠失去了顱骨的支撐,落了下去,咚的一聲沒入血海。
最後一瞬的對視使得少女心底發寒。
那人最後的一眼,滿含著無聲的嘲諷和惡毒的詛咒。
——你遲早也會和我一樣。
聽得到嗎……
這些彷彿要化作怨靈實體的血海的詛咒……
放棄生命,融入我們之間吧!
這裡到處都是動搖人心的東西,若是心靈露出絲毫的縫隙,後果,便是死亡。
「真可笑。」
少女狠狠一咬牙,左手並指,向左側揮出,一道藍光從她指尖飛出。
無數細小的冰錐破空而去,將前來襲擊的血獸打散。
少女的怒意從眼睛瀰漫出來。
她勾起嘴角,話語擲地有聲。
「我能走出這裡一次,就能走出第二次。」
她來過這裡。
永夜血海,和林海斷層一般,一樣是魔界的斷層之一。
魔界非常廣闊,基本上可以看成無限廣大又無限深的層層相疊的空間,層與層之間的聯結並不緊密,有時會出現通道。與這些穩定的空間相對應的是斷層。斷層會四處飄浮,和其他空間接觸的時候可能會打開通路,那是類似於黑色漩渦的東西。斷層十分不穩定,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會完全坍塌掉。
斷層坍塌的時候,空間內的一切都會毀滅。
這名少女正是曾在魔界漂泊了近百年的墨北微。
墨北微手握著長劍,慢慢地走到枯骨堆積的山丘上。
當她的腳離開血海的時候,血海突然沸騰起來。
墨北微一步不停地繼續向前。
血海慢慢地恢復了平靜。
冷汗順著墨北微的臉頰滑落,她抿著唇一聲不吭,卻控制不住身體的顫抖。
站在血海之中,會被殺戮的慾念影響,卻也不會感覺到疼痛。
在這裡,永遠不會有傷口癒合的那一天,因為總會不斷添上新的傷口。
感覺不到疼痛的時候,她只是止住出血就不再管那些傷,一離開血海,之前所有的傷痛彷彿一次爆發開來,幾乎讓她站立不穩。
墨北微給自己用了回復術和治癒術后,掏出一瓶鎮痛劑灌了下去,當她想要接著使用精神異術來減弱痛覺的時候,她看著自己的雙手笑了起來。
右手中指,烏黑的指環清晰無比。
銀綠的光在指環上盤旋著,似乎想要訴說什麼一般。
墨北微閉上了眼睛,放開精神力,最大限度地增加了探查距離,幾分鐘后,她遏制不住地笑出了聲。
「真是不錯的幻象。」
那句話,是讚賞,也是嘲笑。
「在精神異術者面前使用幻術,真是看不起人啊——!」
墨北微睜開雙眼,幽黑的雙瞳似乎能看透這一片血色之後的虛無縹緲的存在。
的確是逼真的幻象,她幾乎產生了一種自己回到了魔界血海斷層的錯覺,甚至忘記了——
她此刻明明在幽都媧皇神殿,怎可能突然間出現在魔界!
「我的記憶,也是你能看的?!」
墨北微右手抬起,橫持細劍,左手連續變幻手印。
隨隨便便跑到別人夢裡,肆無忌憚地窺探記憶,改造夢境——找死!
每個人都有不想被人觸及的地方。
這般的窺探記憶,恰好是墨北微的禁忌之一。
一連串繁瑣的手印結完,精神力瞬間被抽去相當的一部分,墨北微低喝:「凈化!」
能驅除污穢不凈的凈化之術,對這血海,真是再合適不過!
墨北微右手的指環微微發光,和她周身散發的白光混合為一。
白色的光芒急速擴散開,一瞬之間,血海的景象消弭無蹤,取而代之的是金與銀的雙聖樹之森。
一團漆黑的影子出現在利蒂西亞林海的邊緣,周圍繚繞著迷濛的霧氣。
「不可能——!你怎麼可能掙脫幻境!」
黑影凄厲地尖叫著,「不可能!不過是一個人類!」
墨北微從黃金的樹海徐步走到銀綠之森邊緣。
因幻象而染滿血色的衣物恢復如初。
黑髮、白衣。
墨北微提起手中細劍,指向前方,臉上洋溢著自信的笑容,卻透出凜凜殺意。
「既然你特意跑到我的夢裡,就不用再走了。在夢中死去,現實中也不會好到哪裡去。」
黑影發出一陣狂笑,身型忽然變得無比巨大,似乎要籠罩天空一般。
「我不過稍微大意。等到我認真起來,你只有跪地求饒的份。你倒不如向我宣誓忠誠,或許,我可以考慮留你——」
黑影得意的宣言戛然而止。
無數肉眼看不見的細線捆住了它的本體,它竟動彈不得。
那些細線——赫然是從那枚黑色的指環上發出的!
旁人不知道,它卻清楚的很,能在夢境之中束縛住它的線,若非附著了元神之力,便是純粹的、強悍的意念力。
這個人類、這個人類竟然擁有能與它對抗的強韌的意念力!
黑影望著對面的人類女子,這才開始認真起來。
「這裡我的夢。」墨北微沉著臉,右手一抬,那些細線又勒緊了幾分,幾乎勒得黑影變形,她加重了語氣,「在我的夢裡,我擁有絕對的支配權,你那一套,拿來糊弄其他人就算了,竟然跑到我這裡顯擺——」
夢境,是精神領域的範疇。
她是精神異術者,只以精神力而論,她擁有不遜色於大師級別的精神力——那之中有著司徒謹的遺贈。
「找死——!」
墨北微左手已經結完了手印,攻擊的異術瞬間放出。
出乎預料,這些異術並沒有什麼效果。
黑影也不掙扎,而是慢慢地散開了霧氣,露出真身。
頭上聳立著一根如同獨角獸一般的黑色犄角,頭如山羊,身如虎。
它四蹄輕踏地面,那些捆綁著它的絲線漸漸染上了黑色。
墨北微一驚,正要加大精神力重新縛住對方,忽然聽到一陣妖媚的笑聲。
「人類,你很不錯,有資格看到本座真正的模樣。」
墨北微不覺瞪大了眼睛,看著那隻四蹄動物的嘴巴開開合合,不斷吐出妖嬈婉媚的聲音。
「本座乃是魔界將軍,夢魔芳菲。當真許久不曾見到這般能看破幻象,還能不受本座法術影響的人類了。報上你的名字來,人類。」
墨北微看著所有的精神連線一瞬之間腐朽斷裂,再感受到對方磅礴的精神力之後,她頓時明白了。
之前這傢伙不過是小打小鬧開玩笑罷了,根本沒認真!
墨北微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細劍。
夢魔一直注意著對面這個人類,看到她的動作,它眯起眼睛,悠然開口。
「本座不在乎和你繼續打下去,不過,你也要顧及夢境主人的承受力吧。若是你我全力一戰,怕是分出勝負之前,就會把他的精神弄得一團糟,或許,他會再也醒不來。你若不在意,本座便陪你玩玩。」
夢魔發出嬌俏的笑聲,如同最溫柔嫵媚的女子面對情人一般的歡愉。
「本座實在無聊得緊啊,魔尊從前尚且能有神將飛蓬做對手,本座卻連個打發時間的玩具也找不到,不若,你來陪本座玩玩如何?」
墨北微越聽越是皺眉,疑惑和驚愕一齊湧上心頭。
「這不是我的夢?!怎麼可能——」
夢魔連聲笑道:「本座亦有些驚奇。原本是發現一位……頗有意思的人,本想讓他在夢裡重溫一下美好的過去,卻不想,你竟替他擔了這一遭,換他一夜好夢。怎地,你卻不知嗎?」
「我怎麼知道!我根本就沒替別人攔下法術——」
墨北微忍無可忍地吼了出來。
什麼亂七八糟的!
不是她的夢,那她為什麼好端端地來重溫一次永夜血海,重溫一次徹骨之痛?
她這是遭哪門子殃啊!
「我看是你本事不行,跑錯地方了吧!」
「本座絕不會犯這般錯誤。」夢魔轉過頭,望向林間的一處,「你確信,自己不曾予人如『替身』一般的物事?本座入夢之後,你便跟著來了,將他護在身後,自己接了術法。本座當你自信過人,便稍微與你玩玩,想不到,你看來年幼,經歷倒是很有趣?」
墨北微立刻擰了眉,咬牙切齒。
「你別以為我真拿你沒辦法。」
「自然自然,你既能入了他的夢,當然可以將本座拉回自己的夢。」
夢魔一副安慰孩子的口吻,「本座可不想跟你玉石俱焚。年輕人總是這麼衝動,生命如此可貴,不要隨意浪費才是啊。看在這場戲很有趣的份上,這次就算了,下一次,本座會來找你的。」
「你——!」
墨北微提劍刺出,忽然看到一道黑光向著林間射出,聯想到夢魔先前的一瞥,墨北微立刻放棄攻擊,合身撲過去,細劍揮出,接連築起精神障壁,總算攔下了這一擊。
她抬起頭,果然,那個黑影已經不見了。
夢境之中,感覺不到魔魅之息了。
——先前,正是這一絲魔魅之息讓她察覺出,這不是永夜血海,而是幻術。
敵人走了,墨北微緊繃的神經稍稍放鬆。
她想了想,還是沒忍住好奇,向著前面走過去。
這不是她的夢,到底是誰的夢?她替誰擔了這一遭啊?
如果是不認識的人先揍一頓解氣。
墨北微這樣想著,拳頭握緊,咔咔作響。
等到能看清銀白的利蒂西亞之下沉睡的人影時,墨北微心裡的怒氣不滿頃刻煙消雲散。
她頗有些無奈地笑了起來。
幾年前的中秋,她將對方拉進了自己的夢裡。
幾年後的現在,這人遇到了危險,直接把她給拉進了夢裡。
算不算是一報還一報?
男孩倚在烏黑的樹榦上,銀白的葉片落在他的衣襟上。
他的臉上微微帶笑,似乎夢見了什麼開心的事情一般。
這種毫無負擔、純粹的笑容,她只在他睡著的時候看到過。
墨北微慢慢地走過去,蹲下,伸出食指,輕輕戳著男孩的臉頰。
「你倒是睡得輕鬆,知不知道我剛剛差點被夢魔宰掉?」
夢魔如果翻臉,她真的是除了玉石俱焚別無選擇,精神領域的戰鬥不同外界,能使用的只有精神力而已,比精神力她沒有必勝的把握,比相應的精神系統的法術,她更沒把握。
過了會兒,墨北微嘆了口氣,覺得自己這樣的報復相當孩子氣,乾脆收回手,在旁邊坐了下來,也不知道是說給睡夢中的男孩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今天沒力氣給你拉琴了,不過,看樣子你大概正在好夢裡吧。」
墨北微向後仰去,整個人躺了下去。
厚厚的落葉如同鬆軟的墊子一般,絲毫不覺得磕的難受,反而很是舒適。
「真是……白天跟神將打,睡著了跟夢魔打,可千萬別傷上加傷……」
墨北微仰望著銀白的樹海,隨意抱怨了幾句,漸漸地,神色有些迷離。
清風拂動,銀白的葉片紛紛揚揚地落了下來。
墨北微張開手掌,接下一片樹葉,眸中隱隱閃動著水光。
自從和司徒謹學習精神異術之後,她的精神領域長久地保持著雙聖樹之森的模樣,最開始,維持這景象的是司徒謹,後來,則是她自己。
她是眷戀這一片樹海,還是藉以懷念為了救她而魂飛魄散的司徒謹呢?
無數的夜晚,她都會看著這一片樹海,在樹下睡著。
她付出沉重的代價換取了司徒謹的魂魄重聚,重入輪迴。
現在,是不是該把精神領域換一個姿態?
墨北微將銀白的樹葉送到唇邊,輕吻。
或許,她只是太過習慣,一閉上眼睛就會看到雙聖樹之森……即使現在,再不會有隱於林間的少年……
「司徒……」
許久之後,墨北微回過神,轉頭看看身旁的男孩,不經意間掃到他腰帶上掛著的玉環,她恍然大悟。
——這就是關鍵!
墨北微想著玉環上附著的所有法術,辟邪的咒符、為了方便辨識而刻下的精神印記,還有,[調和]的符文!
那個符文,調和的作用,一定不止是寧心安神!
否則,這兩次入夢是怎麼回事!
墨北微趕快取出指環里和符文相關的所有書,翻完之後,她臉色慘白。
如果現在去跟歐陽少恭說把那枚玉環還給她,她送個別的來代替的話……
她會不會被歐陽少恭砍死?
作者有話要說:墨北微,自學成才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你沒事給人一個刻了「調和」符文的禮物,出事了吧?攤手,這就是不求甚解、一知半解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