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9章 太安城山雨欲來,楚狂奴冒死報信(4)
孫寅走進屋子,猛然關門后,大聲道:「我孫寅制藝的本事,天下第一!殺熟的本事,天下第二!」
劉懷轉過身,小喝了一口綠蟻酒,打了個激靈。
從此以後,太安城,就又多了個酒鬼。
只不過很多年後,年輕酒鬼沒有變成老酒鬼,而是成了桃李滿天下的……酒仙。
祥符四年,春暖花開。
北涼懷陽關一直向北的龍腰州邊境地帶。
一個貂覆額、腰系鮮卑玉扣的小女孩,牽著那匹如一團火焰的赤紅小馬駒,在廣袤草原上緩緩而行。她長得粉雕玉琢,大概可以稱之為世間頭等的美人坯子了。
在她身後緊緊跟隨著三位神情古板的侍衛扈從,一名指玄境界,一名金剛境,一位二品小宗師。
在這處註定不會有戰事發生的寧靜草原上,僅是這三人陣容就足以讓人咋舌,要知道如今涼莽大戰正酣,高手宗師早已傾巢出動,過江龍地頭蛇,池塘底下的千年老王八,都一股腦跟隨四十萬大軍去往拒北城那邊了。那麼一個十來歲模樣的孩子能夠擁有這三位扈從,身份之顯赫,可見一斑。其實不光是三名頂尖高手,三大一小四人的身後,還遠遠吊著的那六七百披甲精騎,更有潛伏在暗中的數十位精於刺殺的死士,最後有總計六十騎的馬欄子,在四周井然有序地游弋巡視。
他們便是烏鴉欄子,在龍眼兒平原一役之前,曾經是天底下唯一能夠與涼州白馬游弩手媲美的斥候!是董卓耗費無數心血調教出來的精銳,這六十騎董家馬欄子,算是最後的種子了,卻在此時全部用來保證一個小女孩的安全。
可是董家大軍上下,無人膽敢質疑半句。
因為誰都清楚,在大將軍董卓心目中,這個袍澤遺孤的小侄女,比南北兩朝所有郡主加在一起,還要珍貴。
小女孩不愛說話,但毫無驕縱脾性,而且天生讓人心生親近,哪怕是一路護送她漫無目的逛盪的三名高手扈從,都打心眼裡喜歡這個天真爛漫的閨女。
那名指玄境武道宗師突然轉頭向北望去,視線可及的最遠處,數騎烏鴉欄子正在與一支來歷不明的草原騎軍對峙,很快就有半數董家私騎疾馳而至,迅速將四人圍起來,剩下三百多騎則向北而去。
那支風塵僕僕人人憔悴的騎軍似乎是疲於奔命的緣故,陣形被拉伸得斷斷續續,在那六騎烏鴉欄子的視野中,最少有七百騎,而且根據其中兩騎欄子之前傳回的消息,這支騎軍人數最少在千騎左右。
那名千夫長裝束的為首騎士高高揚起馬鞭,怒喝道:「速速讓開道路!老子正在追殺逃犯,是玉蟾州持節令和呼延大將軍兩人的軍令!擋我者死!」
六騎烏鴉欄子置若罔聞,完全無動於衷,既不向前,也不後撤。
滿腹怒火的北莽千夫長眯起眼,咬牙切齒。如果不是看到那礙眼更礙事的三百多騎正在趕來,他早就帶兵一衝而過了。六騎而已,任你天大本事,也是一個死!
年紀不大的董家騎將停馬後,沉聲問道:「何人?」
北莽千夫長側頭狠狠吐了口唾沫:「老子是玉蟾州軍鎮主將,耶律宣平!還不滾開?!耽誤了大事,別說你這毛都沒長齊的娃娃,你家主子都得死!」
董家騎將面無表情道:「我是董大將軍麾下,騎軍千夫長耶律斜軫。不管你是誰,只管衝鋒便是。」
那名千夫長瞬間氣焰全無,彷彿整個人都矮了一截,嘴唇微動,可怎麼都說不出半個字。
整座草原十三州,大小悉剔和軍鎮將領不計其數,但是大將軍,二十年間只有十三人,直到那個當過南院大王的董胖子成為第十四人。
同樣是千夫長,同樣是姓耶律,從北而來的那位恨得牙痒痒,瞥了眼那六騎馬欄子,再看了看那三百多騎,心中已經確認無疑,還真他娘的是董卓私騎!你董大將軍不是在懷陽關跟北涼都護褚祿山死磕嗎,怎麼還有騎軍有閑心在這龍腰州邊境閑逛,最後還跟老子撞上了?!
他滿臉苦澀,無奈道:「這位耶律將軍,實不相瞞,末將正在奉命追殺一名從敦煌城逃竄出來的江湖高手。不僅是我,還有其他三支騎軍向南齊頭並進,別說咱們傷亡慘重,就是朱魍諜子死士,這一路上都死了好幾十人。」
董家騎將皺了皺眉頭,稍作思量后說道:「我家小主人就在身後,你們南下,可以在一里地外繞行而過。」
那名千夫長哭喪著臉道:「耶律將軍,咱們這趟南下,真是恨不得把每一寸地皮都給掀起來瞧幾眼,就怕錯過那個高手。如今那人身負重傷,肯定逃不遠,至多在我們身前十里地,我這支騎軍隊伍里有擅長追捕的人物,如果擔心咱們這些大老粗驚擾了你家貴人,那我就只帶著一百騎跟著你們,咋樣?耶律將軍,你大人有大量,別為難我,行不行?就當我耶律宣平求你了!」
董家騎將猶豫不決。
那名千夫長收起先前略帶諂媚的神色,沉聲道:「我耶律宣平死了兩百二十三名弟兄,他們不能白死!」
董家騎將舉頭望去,在此人身後的大隊騎軍,以七八騎十數騎的小股騎軍各自扎堆,大多在一名沒有身披鐵甲的騎士率領下,如同拉開一張大網,疏密有致地向南馳騁。
他終於點了點頭,緩緩道:「我可以擅作主張,准許你帶著少量騎軍跟我南下,一百騎。多一人,我殺一人。」
那位玉蟾州軍鎮騎將雖然有些遺憾,但更多還是慶幸不已。
此人也是行事果決之輩,抬臂揮揮手,只留下九十多騎跟隨他筆直南下,其餘騎軍果真在一里之外的兩側地帶,繼續向前疾馳。
在那個貂覆額小女孩身邊,三百騎的包圍圈不知何時稍稍向外擴展了五十步,三名貼身扈從則並排站在女孩身後。
看到這一幕的董家騎軍耶律斜軫眯了眯眼,不動聲色。
在追殺騎軍那支百人隊伍中,三名看似胡亂策馬奔走的騎士,偶爾會下馬仔細觀察草地,還會拔起一棵草放在鼻尖嗅一嗅,沿著那個圓形騎陣的邊緣漸漸向南,最後翻身上馬,三人視線交會後,其中一人對軍鎮騎將搖了搖頭。
耶律宣平表情複雜,不知是失望還是輕鬆,在小心翼翼數次用眼角餘光打量了那個小女孩后,對身邊不遠處的董家騎將抱拳感激道:「不管如何,末將謝過耶律將軍!」
兩名騎將姓氏相同而且官職相當,只不過自稱末將的那位,曉得他與對方沒法子。
耶律斜軫平靜道:「辛苦你們了。」
那支如同草原秋狩的騎軍繼續南下追捕獵物。
在騎軍消失在視野后,策馬來到小女孩身邊的耶律斜軫高坐馬背,他早已伸手按住刀柄,死死盯住南方不遠處的草地。
與此同時,三名武道宗師全部轉身,指玄境界扈從完全擋住小女孩的身影,其餘兩人相隔十數步。
正是陶滿武的小女孩探出一顆小腦袋,輕輕喊道:「你出來吧。」
沒有絲毫動靜。
她提高嗓音,善意提醒道:「你再躲下去也沒用啊。」
終於,草地稍稍鬆動,然後砰然炸裂,一道異常魁梧的身形迅猛撞向陶滿武這邊,兩條粗壯鎖鏈牽引出來的虹光,分別刺向小女孩左右兩名扈從胸口。
小女孩急忙喊道:「不許殺人!」
哪怕再晚上片刻,恐怕那名刺客就要被指玄境界扈從擰斷脖子。
這名扈從已經來到刺客身前,左手五指握住那人脖子,右手握拳,距離刺客的心口只有寸余。
陶滿武左右兩位扈從,則各自攥緊一條從刺客雙肩透出的鎖鏈,這端鐵鏈盡頭懸有兩柄巨大短刀。
小女孩想要上前,耶律斜軫第一次流露出焦急神色,翻身下馬,蹲下身擋在她身前,眼神堅定卻嗓音溫柔道:「小公主,不可靠近!」
陶滿武嗯了一聲,然後對那個老人喊道:「白頭髮爺爺,我叫陶滿武,我不會傷害你的,而且,而且……你馬上就要死了。」
白髮老人雙眼綻放出精光:「小閨女,你說你叫什麼?!再說一遍!」
陶滿武大聲喊道:「我叫陶滿武!」
然後她說了句連同耶律斜軫在內所有人都聽不懂的話:「我認識那個人!」
老人沙啞低聲笑,沒有半點人之將死的悲愴,只有莫名的快意:「好好好!好一個天無絕人之路!老天爺,就當我姓楚的欠你一次!」
陶滿武扯了扯耶律斜軫的袖口,認真道:「斜軫大哥,我可以跟白頭髮爺爺說幾句話嗎?放心,我知道他不會傷害我,不騙你!」
耶律斜軫是唯一知曉小女孩那份天賦的存在,親昵地摸了摸她的小腦袋:「但是我和三位長輩都要跟在你身邊,好不好?」
天真無邪的小丫頭使勁點頭,小雞啄米一般,惹人憐愛。
她快步向前,耶律斜軫和兩名扈從緊跟其後。
陶滿武在距離那名魁梧老人和指玄境扈從五六步外,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盤腿而坐,然後抬頭說道:「有什麼事情,老爺爺你說吧,如果我能幫忙,一定幫你!」
哭笑不得的耶律斜軫用眼神示意那名宗師鬆開五指,後者欲言又止,終於還是鬆手收拳,橫移三步,給小主人讓出足夠視野,哪怕知道這名刺客已到了油盡燈枯、氣機乾涸的凄慘地步,那名指玄境高手仍是不敢絲毫掉以輕心。
披頭散髮的老人也跟著小姑娘盤腿而坐,斜眼瞥了一下那名指玄境高手,冷哼道:「換作平時,老子一隻手殺你!」
其實老人原本已經放棄逃出生天的打算,之所以用盡最後的精氣神隱藏此地,無非想要給自己留下一個相對體面的死法而已。
天大地大,竟然能夠偏偏遇到這個叫陶滿武的小丫頭,恐怕只能用天意來解釋了。
老人低頭大口喘息,寬闊胸膛劇烈起伏,氣機稍微平緩之後,望向那個小姑娘緩緩開口道:「小丫頭,我聽那個人說起過你,但我很奇怪的是你怎麼認得我?」
陶滿武沒有任何隱瞞,嗓音清脆道:「之前我只知道應該往這邊走,但其實不知道會遇到什麼。也只知道老爺爺你不會傷害我……而且我能看到某些別人看不到的東西……」
小女孩想了想,很快伸出雙手,在空中看似隨意的圈圈畫畫,十分潦草雜亂。
老人嘖嘖稱奇道:「這般天賦異稟,當真是聞所未聞!跟他分別前,我聽他無意中提起過你,知道北莽有個叫陶滿武的小丫頭……」
陶滿武眨了眨那雙靈氣十足的眼眸,流光溢彩。
她眼眸最深處,藏著些高興,又有些傷感。
老人咳嗽起來,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沉聲道:「我本是公主墳大念頭的……罷了,這些事就不多說了,總之我在離開北涼前是想著去中原江湖的,卻得到另一個老頭子的密信,說是敦煌城那邊有玄機,希望我能最後做件事,只可惜我只做成了一半……陶滿武,你記住,儘快讓那個人知道,越快越好!讓他知道他在北邊不只有個女人,更重要的是那個女人,給他生了個孩子!」
陶滿武微微張大嘴巴,顯然有些不知所措。
老人苦笑道:「顧不得你這丫頭會不會幫忙了,說句良心話,不幫也是情理之中,不管怎麼說,我總算死得安心些。」
說完這句話,老人艱難伸手入袖,這個動作嚇得耶律斜軫和三名扈從都如臨大敵。
不過老人只是拿出一本並不厚的泛黃書籍,輕輕拋給小姑娘,自嘲道:「他送給我的一部刀譜,後來他自己也添加過一些招式,我大致看得懂,可惜全都學不會,小丫頭,送你了。」
陶滿武雙手接過那部刀譜,捧在懷中,眼眶濕潤。
她知道,老人是真的要走了。
老人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自己,笑道:「小丫頭,記住嘍,白頭髮老爺爺我啊,叫楚狂奴。是那個人一生當中,見到的第一位絕世高手!」
老人扯了扯嘴角,閉上眼睛,自言自語道:「給那湖水泡過的雞腿,狗日的……竟然還真好吃……」
陶滿武擦了擦眼淚,對著死去的老人大聲許諾道:「我答應你!我一定會跟他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