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平風波偶得小行商 借東風設法救豬仔
第37章
平風波偶得小行商借東風設法救豬仔
聽得卡朋蒂埃出聲,丁龍心裡哀號一聲,忍不住想道:我的好東家,怎麼在這個節骨眼上發了脾氣,若是兩人都被關進大牢可怎生是好?卻見那拿人的衙役,吃驚地退後兩步,向丁龍問道:「他是洋人?」
丁龍見他頗為忌憚的樣子,靈光一閃,介面道:「是洋人,那邊的教堂起了火,我看他不要命地要往裡面去,生怕他想不開,這才硬拽了來尋差爺。」
沾了洋人的事最是麻煩,衙役們哪還顧得上丁龍,撒開腿向著教堂悶頭跑了出去,邊跑邊吆喝了走水了,招呼鄰街的人家救火。丁龍暗忖著,原來靠著洋人還有這一樣好處。卡朋蒂埃擔心神職人員們受到傷害,跟著衙役們跑了回去,丁龍撿起東家扔掉的斗笠,也跟了過去。
眾人趕到時,火已經燒了起來,從教堂大開的門窗中能看見內里紅艷艷的火苗燒得正旺,神職人員們臉上身上都帶著傷,正一家一戶地敲門請人救火。聽著衙役的吆喝聲趕來的人們提桶端盆地將水潑了進去,一番忙亂之後,火終於是滅了,沒有殃及附近其他的屋舍。一座教堂,除了磚石建築的外牆還保留著,內里的擺置燒了個精光,神父痛苦地面對著燒毀的教堂,默默祈禱。
卡朋蒂埃小聲地跟神父交流了一陣,從貼身的口袋裡數出一沓錢交給神父,走過來接過丁龍手中的斗笠扣在頭上,道:「走,回領事館。」
「先生,神父或許會希望我們留下來幫忙。」
「我捐獻了五百美金給神父重建教堂,其餘事宜神父會自己安排的。丁,美國的報紙上曾說中國人野蠻又落後,今天看到了我才相信那是真的。」
或許是因為回到了家鄉膽子大了許多,又或者不滿卡朋蒂埃里話里的輕蔑和鄙視,一連串反駁的話從丁龍嘴裡冒了出來:「先生,僅是燒了教堂,毆打了他們,就算是野蠻嗎?至少他們並沒有把人關在裡面燒死。為了修築太平洋鐵路,多少華人死在了修築的路上,您知道嗎?您見過一名華人只是走在路上,就遭到無緣無故的毆打甚至丟掉性命嗎?這一切才是野蠻落後的,無法改變。」
卡朋蒂埃沉默了,直到回到領事館換下行裝后,才開口道:「丁,對於很多事來說,對錯並不是絕對的。我收回之前說過的話。任何國家都不能保證在它的國度內不存在野蠻和落後。」
丁龍詫異地看著卡朋蒂埃,難道東家是在委婉地表示歉意嗎?在路上的時候,丁龍說完話就後悔了,身為僕從反駁東家是逾矩。他不想跟東家分說這些,轉了話頭道:「先生,您從神父那裡得到什麼有用的消息了嗎?」
「你不說我都忘了。」卡朋蒂埃拍著腦門笑道,「神父的信徒中確實有一位茶葉商人,他會安排商人主動來找我。我已請哈里斯先生將打算在下個月返回美國的消息散布了出去,就等著魚兒們來主動咬鉤了。」
「四家派來的掌柜先生都見過了,準備跟哪一家合作?」
卡朋蒂埃笑道:「我知道,丁,你最近在這座城裡打聽到了不少消息,告訴我你的答案。」
「先生可以考慮下怡記洋行。怡記的茶山出產的量高,且品質不低。之前來拜訪過先生的怡記孟掌柜,也做毛皮生意,我們低價購入的大宗毛皮能加重籌碼。另外,我打聽到,孟掌柜也是做人口生意的,先生在加州的種植園,可以從孟掌柜手裡低價預訂人口,更快地耕出土地。」
卡朋蒂埃神色動了一動,道:「丁,你不介意自己的同胞被當作貨品一樣買賣嗎?」
丁龍心裡有自己的打算,卻不能說出口,只得敷衍道:「介意與否,亦無法改變這樣的狀況,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幫他們找一個相對更好的僱主,不令其客死異鄉。」
卡朋蒂埃為丁龍語氣中的冰冷感到吃驚,細想之下亦覺得很有道理,相比那些視華人幫工為牲畜的大公司大莊園主,他已是盡了最大的善意,華人勞工與其他勞工在他擁有的土地上,報酬並無很大差別。
丁龍提醒道:「先生,人口生意談定前,您最好去看看將要長期僱用的幫工,確定數量和品質,孟掌柜手下的這一類貨物,好壞摻雜。」
「不必了,只要他的船在三藩市靠岸,給我們優先挑選的權利就足夠了。」
「先生,我願意拿出一千塊,作為勞工們前期的定金。」丁龍咽了下口水,艱難地道,「勞工在運輸船上的境遇很差,運到三藩市能活下來十之六七已是幸運,希望先生能去走一趟,挑一挑,或許能保下更多的人。」
卡朋蒂埃心中大為觸動,應承道:「丁,你真是個好人。救人的事,我想上帝是不會拒絕的,我會把挑人作為生意的條件,放心。」
「謝謝先生。」
卡朋蒂埃早已看中了怡記洋行的茶葉,在領事館日漸緊張的氣氛中,經過連續幾次的商談,討價還價之下終於跟怡記洋行定下了兩千擔茶葉的買賣,全數用毛皮抵了去。只是查驗勞工讓孟掌柜頗為難做,多番提起,加上卡朋蒂埃答應若是符合要求,會支付部分定金,才同意在日中時分,眾人都休息的時候請卡朋蒂埃去驗看。
說起怡記的人口買賣,領事館的哈里斯先生並不意外,但是隱晦地提醒卡朋蒂埃,美國的華人已經太多了,政客們都不希望看到他們的數量再次增加。
卡朋蒂埃攤手道:「哈里斯先生,沒人願意去開墾泥沼地,沒辦法,我只能僱用一些華人。」
只這一句話,就讓對方啞口無言,氣氛不免有些尷尬。幸在此時,護衛進來通傳道:「卡朋蒂埃先生,有位名叫霍華德的華人聲稱是受布朗神父的指派,前來拜訪您。」
「哦,霍華德,我的朋友。」卡朋蒂埃轉向哈里斯問道,「這是我的華人朋友,領事先生,可以允許他進來嗎?」
「當然可以,他是您和神父的朋友,領事館的大門始終都會向朋友開放。」哈里斯藉機離開,給卡朋蒂埃留下了會客的空間。在沒有其他領事館人員在場的時候,丁龍作為卡朋蒂埃的秘書,很自然地站在了東家身後,待客人進來后,為主客兩人各自送上熱茶。
來人是個年輕的中國人,自我介紹道:「我姓霍,神父為我起了霍華德的名字。前天神父找到我,說他的一位美國朋友想要買入一批茶葉,我這才冒昧前來拜訪。」霍華德說了一串話之後,見卡朋蒂埃只是盯著他不說話,疑惑地問道,「卡朋蒂埃先生,您能聽得懂中國話嗎?」
丁龍見東家不吭聲,自覺地接過話頭道:「霍先生,東家能聽懂的廣州話並不多,我會在旁翻譯給他。」
卡朋蒂埃觀察了霍華德的衣著,斷定他並不是財產雄厚的大商戶,問道:「我需要茶,你能提供多少?」
「實不相瞞,我手中只余了萬斤茶葉,若是老闆給出的價錢划算,一口價買儘是最好。僅這區區萬斤,原不應前來叨擾,只是怡記與李記兩家商行財大氣粗,又有英國人和官府撐腰,壓價強買,我等小茶園不得不另尋出路。」這話卻是對著丁龍說的,他篤定洋人老闆不能聽得明白這錯綜的關係,想是為了讓丁龍為他美言幾句。
卡朋蒂埃沖丁龍點點頭,並不接話。丁龍問道:「霍先生,不知道您的茶品相如何,可有居中保人?」對沒有名堂的行商,不得不多留一個心眼。
霍華德早有準備,擺上了兩包茶葉,打開供卡朋蒂埃和丁龍觀看,兩包茶葉方一打開,即有醇厚的茶香飄出,只是其中一包葉片頗為散碎,茶末較多。霍華德指著兩包茶葉道:「此中茶葉皆是出自霍家茶園,茶香絕無差別。只是葉片形制完整者為老茶農所制,散碎葉片卻是新學徒把握不準力道,翻茶時出了疏漏所致。上等茶現余僅兩百擔,次茶餘千擔。至於我霍家的保人。」霍華德的臉上帶出些倨傲來,拱拱手道,「廣州知府正是在下娘舅,做保人如何?」
丁龍覺察出其中異樣,遂笑著道:「原來是知府大人的親眷,既是有知府大人做保,為何霍家的茶還要受制於兩家大洋行?」
霍華德顯出尷尬,道:「大洋行脫自十三行,自來便與官府更加親近,況且朝廷很是看重洋行的買賣收益,總督大人亦是看重……」
丁龍雖生性憨厚,這些年浸在生意場中也多了幾分玲瓏心機,當下便品出了其中的微妙,揀起一撮茶末放在嘴裡嘗了嘗,復又撿了一片上品茶葉嘗了嘗,問道:「上品作價幾何?次品作價幾何?」
霍華德眼睛一亮道:「上品紋銀十三兩一擔,次品紋銀六兩,質高價低,只為日後多一路生意。」
「霍先生,在下雖不涉足這茶葉的買賣,也知道價錢並不實在。」丁龍笑道,「上品茶慣常作價十兩以上賣給英國人,你這茶葉雖好卻也當不得十三兩的價格。這次茶就更不用說了,陳茶與新茶相混了的茶葉,茶香略差價高出天了也不過五兩,何況這些茶末?我倒聽說,有豪紳之家,以茶末為土,種花植草。」
「在下眼拙,丁先生面生,不知是哪家鋪子里的掌柜?」被戳穿了虛報價格,霍華德臉上並無一絲尷尬,生意場上相互試探本是很尋常的事,若是有心做生意,向來不會為此介懷。
丁龍道:「不敢當,我只是個侍候的下人,東家早就打探清楚了廣州福建一帶的行情,對底價有過交代。霍先生積壓的倉貨並不多,索性全數出給我,我自會同東家分說,只是這價格還要實在些好。」
「丁先生願出多少價?」霍華德說著抬起胳膊,卻把手縮進了袖子里。
一見這架勢丁龍就笑了,在唐人街,他跟宋七爺之間沒少以這種方式討價還價。輕車熟路地將手攏進袖中伸向對方,兩人各自盯著對方的眼,攏在袖中的手一番較量后,說定了價格。
霍華德嘆道:「丁先生好手段,若按這個價錢,次茶的銀兩連內地稅和出口稅都抵不上,霍某不得已須得動些家底了。」
「霍先生說笑了,這花肥泥土一樣的東西,怎能照抽出茶葉的稅金?想來官家還是能明辨一二的。」
「丁先生說的是,就按這個價格,霍家倉中的茶葉就全數交於丁先生了。」
「在此之前,還請霍先生搭線,在下路過廣州,自是要拜見父母官,也好讓東家安心。」
霍華德哈哈一笑,道:「丁先生太過小心,也罷,本就該拜會娘舅,丁先生與我一道吧。」
「多謝霍先生,請容在下準備片刻。」
避開霍華德,丁龍快手快腳地準備了兩件洋酒,向卡朋蒂埃說明了口頭定下的生意:「先生,霍華德帶來的兩包茶葉,上等茶有兩百擔,次茶有一千五百擔,我與他口頭商定以十兩一擔和二兩一擔的價格買下,共計銀五千兩,折約三千四百塊,見貨付款,由廣州知府做保。如果東家滿意這個價錢,稍後我就去拜訪知府簽訂保書。」
上等茶的價錢,已是比怡記商行的價錢實在了三成,只是那次茶的品質,卡朋蒂埃看不上眼,道:「上等茶的價錢很合適,次等茶雖然便宜,恐怕很難出手。」他知道丁龍不會做無理由的事,故而只是簡單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次等茶並不是給先生您這樣的客人準備的。」丁龍解釋道,「三藩市以及周圍的地區,有很多貧窮的人,其中的中國人一日不可無茶,對茶葉的消耗極大。次等茶二兩一擔,一旦在三藩市靠岸,必然會成為窮人間的搶手貨。其間至少有十倍利潤,量雖少,聊勝於無。」
卡朋蒂埃不由得想起在他加州的土地上,那些勞工大口大口喝茶的場景,稱讚道:「丁,你是一個優秀的商人,從今往後,一萬塊以下的支出不需要詢問我的意見,回國后我會將這個決定通知給全商會的人。好了,丁,這裡的官員還在等著你,快去吧。」
丁龍在霍華德的引薦下,順利地拜會了知府大人,知趣地送上洋酒和禮金,帶回了知府大人署名的保書,茶葉的採購就此落定。孟掌柜那廂卻出了紕漏,丁龍隨卡朋蒂埃按照約定到達碼頭的時候,卻沒看見怡記洋行前來接應的人,左等右等卻等到了孟掌柜——在官兵的看押下垂頭喪氣地從遠處走來,身後是數十名面貌兇惡的壯漢以及一串衣不蔽體的窮苦人。
孟掌柜打眼看見了方才碼頭上的卡朋蒂埃,趁著看守不注意,急切地搖頭,丁龍會意,拉著卡朋蒂埃轉了方向,裝模作樣地跟碼頭的工人詢問海運的價格。
很快,由總督府衙門向各領館發出了告知書,言及朝廷嚴禁向外洋強行買賣青壯勞力,已抓獲匪人二十六名,三日後處斬,以儆效尤。望友邦政府以此為戒,萬勿輕易交接匪人,損壞與國體面。
第二日,怡記孟掌柜登門道歉,只道倉庫出了些意外,到下一批勞工抵達三藩市之後,必然會專程派人請卡朋蒂埃優先挑選。卡朋蒂埃原本對人口生意不甚在意,只是錦上添花的買賣,他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跟清廷的官員產生矛盾,耽誤了回程。丁龍送上茶之後,垂著頭掩下了眼中的驚訝,當日分明看見這孟掌柜就在被押解的人群中,哪料到他居然能脫出牢房免去死罪。
眼見著離卡朋蒂埃定下的歸國期限越來越近,丁龍在清點茶貨之餘,硬是擠出時間去刑場圍觀了行刑。劊子手手起刀落,二十幾顆人頭滾落在地,滿眼鮮紅和耳邊百姓們的叫鬧吵得他一陣眩暈。他不由得捫心自問——這就是自己想看見的結果嗎?
丁龍擠出人群,找了個空閑處站定。鮮血讓他顫抖,他還是第一次得見這種明正典刑的刑罰,心裡除了震撼還有疲憊。直到看熱鬧的人群散盡,刑場上血腥的味道一下子漫了出來,熏得他幾欲作嘔,這才直起身來,準備離開。
「哥,阿哥!你在哪兒啊?」隨著撕心裂肺的喊叫聲,一名灰頭土臉的女子衝進了刑場,輾轉在血泊中,崩潰地尋找著,旁邊給親人收屍的老人,垂著淚道,「你來晚了,沒能送上最後一程,我也來晚了啊……」
女子根本聽不得旁人的話,幾近癲狂。丁龍像是想起來了什麼,忍著血腥氣再次進了法場,只為看那女子一眼。走得近了,見那女子面目枯黃,雖已不是當年的顏色,一見之下卻是說不出地熟悉。
「小秀!孫小秀!」丁龍上前幾步攥住婦人的手,強行向法場外拽去。
「你是誰?放手!放開我!」孫小秀又驚又怒,奮力推搡著丁龍,想是做慣了農活,力氣大得讓丁龍都難以招架,引得法場中寥寥幾個收屍人連連側目。
不得已丁龍怒喝道:「想見孫水生,跟我走!」
「你說什麼!我阿哥……」丁龍生怕她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連忙捂住他的嘴,用力搡了她一下,往四周打了個眼色。
小秀也像明白了什麼,哭鬧道:「燒埋的銀子我自家出,不用你一個銅子兒……」一邊順勢被丁龍拽出了法場。
轉過街角,丁龍鬆開了手,看著眼前這個不再明媚的婦人,道:「小秀,你還記得我嗎?」
「你是……」丁龍這些年容貌多有變化,半晌孫小秀才認出了眼前的人,「你是丁家阿哥。」
早已不是當年,兩人相對無言,縱有千言萬語,也不知從何處說起。孫小秀避嫌地退開兩步,低著頭不敢跟丁龍對視:「丁家阿哥,你知道我大哥在哪兒嗎?」
丁龍神色倦倦地道:「他這次嚇破了膽,不想再給洋行辦差,又不想回鄉務農,暫時藏在了客棧里,你跟我來吧。」初到外洋的時候,還對小秀念念不忘,隨著年歲日漸增大,又沒了阿伯這個牽挂,小秀竟是淡成了無關外人的模樣,丁龍想不出能跟她說什麼話。
小秀低著頭跟著丁龍,冷不丁冒出一句話來:「丁大哥,丁家阿伯的後事我阿爹和阿哥幫著操辦了,就置在你家祖墳里。只是那三畝水田成了無主的地,阿爹不忍心讓它荒了,種上了稻子。」
丁龍淡淡地應承了一聲,別無二話,兩人間的氣氛凝重起來。小秀一旦開了口,就想把心裡藏了多年的事都倒出來:「銀首飾,我托阿哥埋在了丁家阿伯的墳里。你走後就沒有音信,第二年,爹娘將我另嫁了他人……」
丁龍像是在聽別人家的故事,也許是從前那些難熬的日子裡哀傷得過了,如今心裡已是沒有知覺了。兩刻鐘后,到了孫水生藏身的客棧,引著孫小秀進去后。連敲了五下門,沒聽見屋裡的響動,又是五下。這是他跟孫水生約定好的信號。
孫水生這才小心翼翼地開了門,賠笑道:「恩人,你來了。」
丁龍沉著臉不答話,往邊上一讓,露出身後的孫小秀。
「小秀,你怎麼來了?」
「哥!」孫小秀驚喜地撲了進去,上下打量著孫水生,「嚇死我了,阿娘卧病在床,差人傳了消息回來嚇得我魂兒都要沒了,只得推說是婆家出了些事得回去看看,託了柳阿婆看顧一二,求著差人將我帶了來。虧得是丁大哥把我拉出來,你不知道,當時我的魂兒都不在竅里了……」
小秀絮絮叨叨地說著話,淚如雨下,把孫水生說紅了眼,直道:「再不做這見不得人的營生了,等風頭過了,哥就回村種地,在阿娘跟前盡孝。」孫水生拍拍小秀道,「都是幾個孩子的阿娘了,怎麼這麼當不起事兒?哭成這副模樣,倒叫恩人看了笑話。」
「哥,你不知道他是誰嗎?」小秀指著丁龍問道。
「他是……他是將我贖出死牢的恩公……」孫水生這些年經手了形形色色的豬仔,早已記不得當初的同鄉了。
「他是村裡出去的丁家阿哥丁龍啊!你曾說他跟著掌柜的去做外洋生意,沒在外面了。可是,他回來了!」小秀掩面抽泣起來,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是在哭什麼。
「丁龍?你是丁龍?」孫水生神情恍惚,愧疚、恐慌、惱怒,一股腦兒地涌了上來,控制不住地低吼著,「丁龍,你怎麼會是丁龍?為什麼會是丁龍?是你,你怎麼會救我?為什麼救我?」孫水生像陷入困局的獸,暴躁且狂亂。
孟掌柜到領事館告罪的時候,丁龍就察覺了不對,借著送禮去了趟知府衙門,立馬弄清楚了原委。怡記洋行許了重金,換了個死囚做替死鬼,這事就算了結了。有樣學樣,不過是個跑腿的夥計,牢房裡多的是無人問津的犯人,有府台大人從中斡旋,幾百兩銀子就換了人出來。殺頭的大罪,就這樣隨意替換了人頂罪,一時讓丁龍難以接受,望著牢房那森森然的大門,丁龍的心裡第一次對清廷失了敬畏。
見到孫水生的剎那,丁龍是恨得咬牙切齒,連他自己也不清楚,為何獨獨救出了自己的仇人。他只能說服自己,念著當年小秀的好,不忍心讓她失了親人。
得見孫水生的樣子,生怕他是得了失心瘋。丁龍心底一哂,壞事做得多了,良心上到底是過不去了。打眼瞅見門口凈手的銅盆,端起來一盆冷水潑向了孫水生。孫水生一窒,從頭涼到腳,倒是清醒了過來,卻不知道如何面對丁龍,當年的事他雖不是主謀,到底因著私心明知是條死路卻沒有伸手搭救。
倒是丁龍先開了口,沖他作揖道:「水生哥,多謝你操持阿伯的後事。」說著一撩下擺,竟是要下跪磕頭的樣子。
夭壽喲,孫水生哪敢受他的大禮,慌忙上前硬架著將人扶了起來,連連道:「恩人,使不得,使不得。當初總歸是我沒看顧到你,才出了那樣的事,為丁家阿伯操持後事也是應該應分。」
這一下,安葬老父的情就算還到了,他不想再跟這人有人情糾葛,二來確實也抽不出身來辦事,從貼身出掏出陳舊的小布袋子,連同五十兩銀票遞給孫水生,道:「水生哥,這是……死在外鄉的兄弟,我應承了他若是有一日能返回家鄉,定要讓他落葉歸根。只是現下有差事脫不得身,水生哥你……」
常理說,這到底是晦氣的事,只是丁龍開口了,因著恩情和歉疚,孫水生想都沒想就接過了布包,道:「是該葬回祖墳的,不知這位兄弟,該送去何處?」
「他沒留下名字。」丁龍黯然道,「他只說自己是潮安古樓鄉,張家三房的麻子,到了地方隨意找人打聽就知道了。麻子哥是條漢子,這五十兩權作燒埋銀子,讓他回鄉風光些。」
「省的了。」孫水生默默地接過了銀票。
「水生哥,往後……換個營生吧。」丁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轉身離開。小秀想說句挽留的話,張著嘴,卻怎麼也說不出來。
在隨卡朋蒂埃返回美國之前,丁龍沒有驚動任何人,悄悄地回了鄉。
村裡的舊屋倒塌得只剩幾堵殘缺的土牆,在村外墳圈內找到了丁父的墓碑,跪著拔完所有的墳頭草,鄭重祭拜一番,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故鄉,早已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