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夫亦心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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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的暖陽悄悄地爬上了老舊的木窗,在綉有鴛鴦戲水的老式被面上留了一組好看的光影。被窩裡的邢猛志動了動,實在睡不著了,卻也不想起床,當輔警天天忙得罵娘,可要真閑下來,體內的生物鐘卻還在習慣性地忙碌著。如果值夜班,這個點應該剛到家歇口氣;如果沒值夜班,這個點應該和隊里的兄弟一塊聊天打屁。其實說起來忙碌的也不叫什麼事,鄰里糾紛啦,丟貓丟狗啦,小飯店食客吵鬧啦等,每每他們威風凜凜地著一身警服到場,那些事很快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之所以還堅守著這份薪水不高的職業,那是因為它能給予你無法替代的成就感和被尊重的感覺,穿著它,會多一份責任。可脫掉它,並不會因為你去掉責任而輕鬆,相反的是,會多一份比責任更重的失落。

邢猛志起床了,特意穿上了警服,撫過臂上「輔警」的臂章,心裏面五味雜陳,它的含義是「從事警務輔助工作的人員」,嚴格地講是介於保安和警察之間的一個職業,所以其實算不上……警察。

一個人最悲催的不是一輩子實現不了理想,而是距理想只有一步之遙,可卻被現實隔成了咫尺天涯,永不可及。

比如今天,如果有一個關心,如果有一份問候,如果有一句道歉,哪怕有一個電話,或許他都會考慮待在這個沒有其他輔警願意從事的高危任務里。可惜沒有,什麼都沒有,看來他過高地估計了自己的分量,還很傻很天真地以為,付出會得到同等的回報。

他決定了,決定穿上這身警服去一趟特巡警大隊,然後交了警服,回來好好複習,準備公考,再考不過去就去找家公司應聘、打工。他又收拾了一身換下警服后穿的衣服,裝好,在廚房裡熱飯草草吃罷,背著衣服和保溫飯盒出門了。

出行的工具還是那輛高中開始騎的自行車,就近買了份水餃,他快騎著奔向北流路,趕在午時之前要送份飯去。家裡還有位更辛苦的母親,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一直忙到天黑,甚至有時候也要加班。省吃儉用的母親每天午飯都是湊合,只有兒子想起來的時候,才有機會開開葷吃頓好的。

母親工作的場地就在路邊,漸近北流路的時候邢猛志小心瞅著,這一條路的環衛工會全天候守著一直跑來回,秋天的落葉多,每天不知道要來回多少次才能保持街道的乾淨。

什麼都能給予子女的家庭是什麼樣子,邢猛志無從知道,可他清楚,如果家庭什麼都給不了你,那你就得扛起責任,不要期待別人的同情和憐憫。他記得自己曾經羞於告訴別人自己母親是個掃地的環衛工,可卻是這位環衛工用微薄的工資支付了他高昂的學費。

後來他坦然了,有時候還會拿著大掃帚替老媽干會兒活,在別人或鄙夷、或嘲笑的白眼中坦然處之。長到一定的年齡就會明白有句話叫「兒不嫌母醜」,因為那是親情,因為不管周圍的世界有多麼涼薄,親情永遠是熱的。

「胖嬸,我媽呢?」騎車的邢猛志問一位掃地的環衛嬸。

裹著厚圍脖的胖嬸一指前頭回了句:「前頭呢,又來給你媽送飯啊?」

「啊,我走了啊,嬸。」邢猛志笑著道。

「去吧……哎,這孩子孝順啊!」胖嬸羨慕地看了眼大小伙,曬得脫相的黑臉又面朝地開始幹活了。

再往前就是龍湖公園了,晌午時分車人如織,在車隙里穿梭的邢猛志驀地停下了,他像值勤發現追逃人員一樣瞪大了眼睛,愣在當地。

視線里,穿著橘黃色環衛工服裝的老媽,正和一位黑臉老頭坐在路牙子上聊天,那老頭怎麼和……支隊長賀炯有點像?不對,就是啊……換了一身便裝,嘴裡叼支煙,就那麼坐路牙子上,邢猛志一下子都沒認出來。

這時候,賀炯也發現邢猛志了,捅了捅邢母的胳膊,示意著她兒子來的方向。老媽一下子站了起來,邢猛志騎車快速駛到近前,愕然問道:「媽……這是?」

「這不你們領導嗎?哎,不對啊,老賀,他們領導姓王來著?」老媽愕然了,一下子回味過來了。

賀炯笑著道:「老姐姐啊,我能騙你?我是他們領導的領導。」

「哎呀呀,那肯定是個大領導……哎呀呀,你看我這?」老媽不好意思地道,一拉邢猛志催著,「猛子,你快帶著領導下館子吃頓好的,跟我說了半天話我都沒搞清。」

「哎,媽,你先吃啊,我給買了份餃子。」邢猛志把飯盒遞給老媽。老媽不好意思地接著,臉上訕笑著道:「老賀……不,領導啊,他爸去得早,我這兒子啊,從小就懂事,我可是拖累他了。」

「哪裡話嘛,百善孝為先,老姐姐,千金難求孝順兒呀,有福氣啊!」賀炯咧著嘴唇道,哪還有平時不苟言笑、叱吒風雲的鐵警形象。

邢猛志哭笑不得地看著賀炯,不明白咋個回事了。賀炯一笑道:「你給我個意外,我也給你個意外,收穫都非常大啊!」

「有意義嗎?我都準備……回特巡警大隊,交了這身警服了。」邢猛志道。

「啊?咋啦?老賀,我兒子不會又犯錯了吧?」老媽嚇了一跳。

賀炯笑著問:「為什麼用『又』?以前犯過?」

「犯過,沒當警察以前,老和人打架,所以剛才跟您說,當年就不該收留天貴那小子,把我兒子給帶壞了。」老媽憤憤道。邢猛志難堪地道了句:「媽,老提那事幹嗎?」

「咋,不能提啊?小時候多聽話,自從他進咱們家就把你帶壞了,要不你爸能再不讓他上門了?」老媽道。

這就尷尬了,恐怕支隊長剛剛把這些情況都摸了個一清二楚,邢猛志不吭聲了。賀炯道:「老姐姐,換季要換警服呢,你生的哪門子氣啊?哎……要不一塊吃頓飯?」

「不行不行,我們這活哪能下館子,領導盯著呢,這一條路人多少呢,被查著又得扣工資……哎呀,這孩子,你傻站著幹什麼,快去……老賀,不不,領導領導……」

「我是你兒子領導,你不能叫我領導,就叫我老賀。」

「好,那老賀,上門了都,得請您一頓啊。」

「沒問題,正好,坐我的車……哎,老姐姐,抽空我來看您啊。」

「哎呀呀,您可折我壽呢,我帶兒子改天看您去。」

「必須的,做頓老家的筱面啊!哈哈,我都好久沒吃過正宗的了。」

「沒問題,沒問題……」

邢猛志找了個停自行車的位置,自然而然地跟著支隊長到了停車場。受寵若驚的老媽一直招手送別,不知道兩人談了什麼,把老媽給樂得合不攏嘴了。

「面子給得夠足了吧?」支隊長笑呵呵地坐在駕駛位置。

上車的邢猛志無所謂地道:「謝謝支隊長的套路。」

「套路?」賀炯納悶了。

「套路,和親人幫教差不多,對付嫌疑人我們也常用這招,親情感化嘛。我們警務輔助人員,沒必要這麼上心啊。」邢猛志道。

「你個小傢伙,還沒怎麼呢,就恃才傲物是吧?等著我們放下架子,放下臉面來求你?」賀炯瞪眼了。

「不敢,我都說了,準備去特巡警大隊交警服,我們辭職很簡單。」邢猛志道。

「呵呵,我沒有你想象的那麼高高在上,放下架子、放下臉面求人的事我幹得多了。我去求過那些心理專家,去求過兄弟單位的同事,求過嫌疑人和他們的家屬。只要能求來『除毒務盡』,別說豁出這張臉,哪怕豁出這條命,我都在所不惜。」賀炯道。

「對您是事業,對我是份職業,還是臨時的,對不起,支隊長。」邢猛志道。

「哦,看來白來了,那能告訴我,為什麼去意已決啊?昨天還幹得挺來勁啊?」賀炯疑惑問。

「去意嘛,早就有了,輔警的待遇差一截,這是有目共睹的。如果差一段時間吧,可以忍受,可如果要差一輩子,誰能忍受啊?」邢猛志道。

「也是,對此我無能為力,對你我表示理解……就當這是最後一天當警察,行程我來安排如何?」賀炯不爭執也不說教了。邢猛志未置可否,這位支隊長已經倒出了車,駛進車道,匯進車流了……

接下來就沉悶了,吃飯時一言未發,飯後還是支隊長買單。回頭就去逮丁燦和任明星,那倆貨好對付,支隊長連車都沒下,一伸脖子招招手,虎著臉一吼:「上車!」就毫無阻礙地把兩人給收羅進車裡了。

三劍客重聚,後面那倆剛使眼色,開車的支隊長就說話了:「邢猛志準備撂挑子辭職走人,你們倆怎麼想的?」

「基本一致。」丁燦道。

任明星猶豫問:「獎金還算數嗎?」

支隊長哈哈一笑問道:「明星是個實在人啊,那你啥意思?有獎金就不走啦?」

「這個……你倆……」任明星正詢問,一瞅氣氛不對,算了,悻悻然道,「支隊長,我們還是走吧,熬得過初一,熬不過十五,遲早的事。無論哪個隊的輔警,一年也得換多半茬兒。」

「哎……這就對了,實在人。那今天就當你們最後一次當警察啊,今天結束,我們畫一個圓滿的句號,給你們兌現獎金,然後送回家。好歹也算有始有終怎麼樣?」支隊長道。

「哎呀媽呀,太好了!」任明星一咧嘴,樂了。

「支隊長,您這是帶我們幹什麼去?」丁燦疑問道,這不是回支隊的方向。

「好歹你們當過緝毒警了,但未必真正了解這個職業,帶你們見識一下,將來吹牛別不著調啊……怎麼樣猛志?」賀炯側頭。邢猛志表情很淡,城府要比年紀看起來深得多,賀炯都看不出什麼端倪來。

「你在欲擒故縱?」邢猛志突然道,他側視,看到了橫肉顫著、兇相一臉的賀炯。賀炯恰恰也和他對視一眼,他笑道:「你總能猜中別人的心理,可為什麼總要違背自己內心的想法呢?」

此言一出,邢猛志不說話了,他知道在這位閱人無數和抓人無數的老警面前,掩飾是不起效果的,那雙犀利的眼睛總能洞悉你的內心深處。

十幾分鐘后,車駛到了一個讓三人意外的地方:晉陽市第三強制戒毒所。

支隊長突然來訪,所長倉促應對。這裡半數以上的工作人員是編製內警員,吃喝拉撒全在這個堪比監獄的地方,宿舍井井有條,軍訓的風格;餐廳整整齊齊,一塵不染,外面列隊的警員接受巡檢。支隊長一揮手各忙各的去了,留下了所長,賀炯叫了句:「老齊,新人,過一遍……你們仨跟他過一遍。每一位緝毒警,都要上這一課,補上。」

賀炯交代完,就在院子里抽上煙了,齊所長前行帶著三人進強戒區。

任明星嘀咕了:「我說,要不領上錢再說?」

「錢錢錢,你就知道錢!」丁燦煩躁地罵了句。

「好像你不想要似的,你那份給我?」任明星斥道。

邢猛志回頭道:「閉嘴,瞧你那點出息,昨晚一起乾的要是有處分,早把我倆賣了是吧?」

一下把任明星給噎住了,不敢提錢了。

「說什麼呢?」齊所長回頭,三人表情複雜,沒人回答這位臉色晦暗、瞅人有幾分凶的所長。這三位在他眼裡明顯是菜鳥,他背著手進了常年鐵門封鎖的強戒區,且行且道:「作為緝毒警,我們的信條是什麼?」

「嗯?」任明星和丁燦一愣,給問住了。邢猛志道:「除毒務早,除毒務盡。」

「對。據世界衛生組織統計,每年全世界有十萬人死於吸食毒品。因為吸毒而導致喪失正常智力,工作、生活能力的人呢,數字是一千萬人。毒品犯罪和惡性犯罪一樣,是對整個社會治安危害最大的存在。所以,我們的信條就在於一個『早』字和一個『盡』字,越早把一類毒品剷除、剷除得越乾淨,那可能受到毒害的吸食人員就會越少……我們的使命就是要守住禁毒這條防線,把毒禍拒在防線之外。」

齊所長說著,在門階的位置,站定了。

他的背有點佝僂了,從後面看,警帽下露出的短髮已經花白,邢猛志突然想起了馬漢衛說過的那句話,緝毒警是堵著毒禍的一堵牆,要把毒死死地拒在牆外,不讓它來破壞我們身邊的幸福安寧。

他們是一類人,可在他們的身上,邢猛志看不到哪怕一點朝氣,每個人都像頹廢到骨子了,面相晦暗,神情難堪,和誰交流似乎都帶著警惕。

「緝毒警有一條鐵律:不沾毒品,不交毒友。知道為什麼嗎?」齊所長問,聲音凌厲,回頭時,三人搖頭,他嚴肅道,「因為任何人的意志力,都無法抗拒毒品的控制力,『一次吸毒,終身戒毒』不是嚇唬誰,只要沾上毒品,一個人就不受自己思想的控制了;一名緝毒警如果沾上毒品,等待他的只有一個結果,知道是什麼嗎?……開除警籍,永不錄用。」

哪怕是輔警,也被這話嚇得渾身起雞皮疙瘩。跟著齊所長進了監所的強戒區,站在一所大房間窗外,看著裡面正一起做操的人,二十餘位,從外表來看都不像吸食人員。

「這是輕度的,吸毒時間尚短,自願來參加強戒的。理論上,戒斷毒品十五天之後就完全可以沒有生理依賴,但是,毒癮易戒,心癮難除,一旦戒毒人員回到社會,再次遇上毒友或者再次有機會嘗試,復吸率……幾乎是百分之百。」齊所長道。

他邊走邊走馬觀花地介紹著。剛到重點看護的病房就讓三人心生懼意了。一間病房裡,幾個醫生正摁著一位吸食人員,那人滿臉是血,摁都摁不住。護士的彙報聽著像天方夜譚,這位犯癮的摳下塊鐵皮,把自己的頭皮給剮去了一片。

安排好緊急處理,齊所長回頭看三人,解釋道:「如果佛說的十八層地獄存在,那麼吸毒者一定是墮到了第十九層。如果用一個詞來形容,只有一個:生不如死。來吧,我們繼續……在你準備成為一名緝毒警的時候,我能告訴你們的是:第一,注意安全;第二,注意安全;第三,一定要注意安全。那些窮凶極惡的毒販尚不是最危險的,因為畢竟是少數,真正的危險,是來自這些吸毒和涉毒的人員。」

他停下,拉開了門上的小窗,示意著三人看。屋裡的床上坐著一個女人,頭埋在臂彎里,捲起褲子露著的半條小腿潰爛……再細看,她在摳著結成的痂,摳的時候像是發現了有人看她,她一側頭,滿是皺紋的臉上,彷彿帶著從地獄來的笑容,咧開的嘴裡滿是缺口,沒有幾顆好牙,嚇得任明星「媽呀」一聲。

「你們能想象得出,她才二十四歲嗎?」齊所長道,無言地關上了窗,帶著幾人邊走邊說,「吸毒的,特別是吸食冰毒的,大多會有精神類疾病,典型的表現是狂躁,出現幻覺,伴有暴力傾向,甚至出現被害妄想症。簡單講就是像瘋子一樣,會咬人,會砍人,你們身上的緝毒警服可嚇不住這些人……還有患艾滋和其他傳染病的,他們會以此威脅身邊的人,甚至警察。緝毒一行要受到的威脅會來自方方面面,不獨是罪案,你們要做好一切心理準備。」

這時候,任明星被刺激得終於憋不住了,噴了句:「所長,我們是輔警,臨時的,還不知當不當得成緝毒警呢。」

「呵呵,那是你的事,來者自願,去者自便,沒人會強迫你,假如走出這裡就嚇退,也沒人笑話你。對於其他警種,習慣的是訓練,而我們緝毒警,要習慣的是煉獄。」齊所長道,聲音凄涼,表情肅穆。

「齊所長,您幹了多少年了?」邢猛志問。

「二十六年。」齊所長反問道,「你一定在奇怪,我為什麼幹了這麼多年還待在這兒吧?」

三人齊齊點頭,眼神變得尊敬了。

「我被問過很多次,但也給不出一個確切的答案。我只是覺得,總得有人來扛,如果沒人扛著這份責任,你能想象我們身邊的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子嗎?現在禁毒已經成為一個全社會關注、參與的事,社會上有很多年輕人成了禁毒志願者。那些普通人都能做到這些,何況我們警察?誰都可以選擇逃避,我不能,因為……我是緝毒警察。」齊所長給了個樸素的答案。

這是一個讓人肅然起敬的答案,齊所長卻說得雲淡風輕。三人跟著這位老所長繼續巡視,尚有更震撼的畫面,套著頭箍把自己腦袋當鎚子咚咚往牆上砸的、渾身插滿管子已經氣息奄奄的、瘦得只剩骨架形同骷髏的,更多的是神情獃滯像行屍走肉的人。一遍看完回到原地,三個人也像變了樣子,彷彿沾上了齊所長的氣質:面色晦暗,神情肅穆!

「走吧!」賀炯再無贅言,帶著三人上車,駛離了戒毒所,一路沉悶,沉重的心情讓人再難發聲。

半小時後到達了下一站,泊停的地方是晉陽市精神病專科醫院。先行下車的賀炯隔著鐵柵和一位醫生交流幾句,那位醫生指點后樓的方向,賀炯回頭招手帶著三人沿著圍柵往樓後走。

「這是幹什麼?」三人交換著眼色,卻不知道支隊長葫蘆里賣什麼葯。

前行的賀炯彷彿背後也有一雙眼睛,能看到三人的猶豫和狐疑,他頭也不回地道:「帶你們見一個人,一位你們這個年齡最喜歡的……美女。」

「哎呀!」任明星驚喜一聲。

「看,那位,花圃邊上那位。」賀炯停下來了,三人齊齊看向花圃,剎那的驚艷,居然把三人看傻了。

一個長發美女,正托腮沉思著,粉紅色的裙裝勾勒出柔美的曲線,她在花叢的邊上,卻比叢中的花兒還要美上幾分。三人一時間竟看得痴了。

賀炯沒有打擾,靜靜地等著,等著三人從驚艷中回味過來。賀烔的眼神深邃而複雜,時而看向那個花季少女,時而看向這三個懵懂的少年。

「有問題,這麼長時間她根本沒有動,怎麼了?」邢猛志發現不對了,畢竟這裡是精神病醫院。

此情此景,饒是邢猛志智力過人也沒有明白支隊長的意思。他好奇地看向支隊長,賀炯幽幽道:「她和武燕有關,是武燕受到停職處分的原因,有興趣知道嗎?」

三人點點頭,賀炯摸出一支煙,唏噓抽上,開口道:「她叫陳妍麗,二十一歲,經管院的在校學生,四個月前被朋友誆去酒吧玩,被人盯上后灌了杯加了料的飲料……然後,第二天下午賓館打掃衛生的保潔在房間里發現了她,根據法醫對現場的鑒證,她遭到了五個人的性侵。」

啊?三人看向那位女生,心裡猝起一股怒意。

「那還不是悲劇的全部,僅僅是悲劇的開始。她被搶救后暈迷了幾天,睜開眼后,就成了這個樣子,不會說話,不會表達任何情感,中樞神經損傷后造成了永久性失憶。一個花季少女,就變成了這麼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賀炯說著,唏噓間能感受到那種咬牙切齒的憤怒。

「後來呢?」邢猛志輕聲問,目光卻不離那個受害人左右。

「武燕負責的這個案子,案情並不複雜,在抓到投毒的嫌疑人證據確鑿依然抵賴時,武燕的情緒失控,扇了對方几個耳光。案子辦了沒功勞,扛了個處分。因為此事,嫌疑人家屬仍然在告她……有時候真無法想象人心能險惡到什麼程度啊,五個嫌疑人都是陳妍麗的同學,還都認識,就為了圖一時之快,把她騙出來給她下藥。」賀炯憤憤地道。

「是毒王?」丁燦問。

「對,全省已經發生過不止一例氟硝西泮濫用導致受害人永久大腦損傷的案情了,陳妍麗不是唯一的受害人,也不是最後一個,總還有人躲在陰暗角落裡生產、製作、銷售這種害人的毒藥。每一個嫌疑人的逍遙法外、每一個受害人的悲劇,都是讓我們警察頭上銀徽蒙塵的恥辱。你們能理解,緝毒警要把毒王、把所有毒品除之而後快的心情嗎?」賀炯問。

三人點點頭,表情凜然。

「走吧,你今天所見就是我們晉陽禁毒支隊每一名入隊隊員都要經歷的頭一課,我不想用什麼信仰、忠誠、職責的大道理給你們說教。事實上,別說輔警同志,就連正式民警每年也有很多承受不了壓力而離職的。我們打交道的不僅僅是那些喪心病狂的毒販,還有那些已經失去人性的涉毒人員,我們的工作彷彿就是每天在經歷著情節和人物不同,結局卻雷同的悲劇,而我們……卻無法逆轉。」賀炯道,他駐足,在車旁不遠,慢慢地回過頭來,複雜而期待地看著三位。

「如果是你們,」過了半晌,賀炯問,眼光里閃著欣賞,「你們會選擇面對,還是逃避?」

「您食言了,這並不是讓我們走。」邢猛志道,他沒有注意到,稱呼已經不知不覺換上了「您」。

「如果你們被嚇到了,我一點也不遺憾。如果你們因為其他個人原因而勉強留下,我會很猶豫,我需要的是自願加入隊伍的人,只有完全的自主和自願,你的戰友、你的同事才能放心地把後背交給你。」賀炯道,他慈愛地給邢猛志整了整警容,撫過他臂上的「輔警」臂章,笑著道,「我職責範圍能給你們禁毒局直簽輔警用工合同的權力,再往上走,得看你們的本事了。」

邢猛志不敢答應,猶豫著。賀炯看向了丁燦,丁燦有點緊張,賀炯詫異問道:「丁燦啊,你自己鼓搗的收入比我和政委加起來都高,要說是待遇問題走了,你自己信嗎?」

「支隊長,我沒說走,不是他說的嗎?」丁燦不好意思了,直接把邢猛志出賣了。賀炯笑笑又看向了任明星,任明星不好意思道:「支隊長,您別說我了,我知道我一無是處。」

那哥倆嗤聲笑了,難得見任明星這麼有自知之明地說話,卻不料賀炯慈愛地撫著任明星的肩膀道:「誰說的?你不學藝術的嗎,繪畫畫得多好啊!」

「我老師說過,我根本沒有藝術細胞,只會照抄,這輩子沒指望了。」任明星道。

「錯,明月之珠,蠬之病而我之利;虎爪象牙,禽獸之利而我之害。看你怎麼用了。你畫的肖像,和真人幾乎沒有差別,說不定有一天你能憑別人的描述畫出嫌疑人的體貌來,這種能力在警中是鳳毛麟角,可遇而不可求啊!」賀炯道。

「我行嗎?」任明星期待地問。

「不知道,那得你自己去嘗試。但我知道,放棄的話你肯定就不行了。」賀炯道。

這一句又挑起了任明星無限的希望之火,他突然覺得這個丑老頭一點也不可怕了,反而有點可愛,可愛得像個長輩一樣,那麼貼心,那麼親近。

這位長輩又回頭看向邢猛志,邢猛志笑而不語。賀炯道:「當我看到你今天穿著警服,卻說準備去辭職時,就知道你捨不得走……你不是被我左右的,而是被你自己的內心左右的,你們都是……難道你們沒認真想過,為什麼一直說想走,卻遲遲捨不得脫下警服嗎?」

這是個很複雜的問題,可能都想過,都沒有想明白。

「我來告訴你們吧。」賀炯道,「每一個血氣方剛的男子漢心裡都有一個除暴安良的英雄夢,而警察這個職業,是站在離夢想最近的地方。你們身上的警服,是正義、是勇氣、是光明的化身,假如有一天你們和那些先行者一樣穿著它站到英雄的神壇上,難道誰還會在意,你臂章上的兩個字?」

三人羞赧地笑了,邢猛志道:「我上當了,說來說去,是要騙我們回去。」

「那我現在正式問你們,願意加入我們這支艱苦的隊伍嗎?前提是,要從零開始對付一個新型毒王。我可能給不了你們更好的待遇,而且還會因為昨天的事給予你們處分,因為這是一支紀律的隊伍,任何擅自的行為,不管危及他人還是自己的安全,都是決不允許的。」賀炯朗聲道,目光肅穆。

三個人下意識地挺直了腰,在撲面而來的凜然中,慢慢地舉起手來,嚴肅地、莊重地向支隊長敬禮。

「我加入。」丁燦道。

「我加入。」任明星道。

邢猛志最後表態道:「我加入,並接受支隊給予的任何處分,做假藥是我出的主意。」

「那是個絕妙的主意,「藥效」應該已經發作了,去吧,即便你們將來真的走了,也不會後悔今天的決定。車歸你們了,做假藥還不夠看,找到真毒王才算本事。」賀炯將車鑰匙遞給邢猛志。三人看了支隊長一眼,又看了遠處花叢中的受害人一眼,匆匆上車,絕塵而去。

背後,思忖良久的賀炯莫名地抬手,向車去的方向敬禮,哪怕他並未身著警服,哪怕此舉顯得多餘,他依然很鄭重地……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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