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陰冷的畫室里

在陰冷的畫室里

在陰冷的畫室里

接下來有一個小時,我一邊耐心地等待著有關譚漁的消息,一邊查看著黃秋雨生前的藏品。黃秋雨大櫃里存放的繪畫作品,只是他收藏的一小部分,而更多的繪畫存放在他那個寬大的畫案下面的三個木箱里,由於畫案上垂落下來的氈毯,最後才被董延吉發現。在小莫進來打斷我們之前,我看了不下三十位我知道的或者不知道名字的畫家的作品,當然這其中最多的還是黃秋雨自己的。可是,這其中並沒有他關於《手的十種語言》的繪畫。現在,小莫帶來的關於譚漁的消息,更堅信了我對那些繪畫下落的斷定。

他去哪兒了?

鄭州。

確定嗎?

是鄭廣會親自過去問的。

這麼慢?都一個小時了……

他中午喝了點酒,我一直給他打電話。

這些人……我再次撥打譚漁的電話時,仍然處在呼叫轉移狀態。我看著小莫說,就是去鄭州,也沒有必要關機呀?

他開車時不開機,這是他的習慣。

哦……我對小莫說,每隔20分鐘,撥打一下他的電話。

等小莫離開后,我來到沙發上坐下來,清理著自己有些紛亂的思想。黃秋雨,你真的是自殺嗎?不,不可能,那麼……現在我要靜下心來,好好地清理一下有關黃秋雨命案的所有線索。金婉?米食堂?羅旗?還有大閘賓館那個替他女人上班的禿頂男人陸軍,那個長了胎痣的女人,這些人似乎都可以排除嫌疑,還有米慧,還有那個粟楠。還有誰呢?喬冠西?對,喬冠西!他還沒回來嗎?這個自從黃秋雨命案浮出水面后,一直沒有出現的關鍵人物一下來到了我的思想里,鄭州?譚漁也去了鄭州,難道他們是同謀?如果他們是同謀,這個時候見面要商談什麼呢?看來,我要有耐心等待譚漁的消息。除去這些,還有誰呢?那個擁有畫室鑰匙的女人?她是誰呢?桂舒?那個不知姓氏只知道名字的女人?我站起身來,再次來到黃秋雨那排高大的書櫃前,你就隱藏在這裡面嗎?我要找到你!在第二個書櫃前,我從第二格里,抽出一本厚厚的書籍來,我要接著昨天查下去,一本都不放過。

那確實是一本很厚的書,《藏地牛皮書——背上包就走的感覺》,拿在手上卻不太重。輕型紙。書的封面很別緻,土黃色的封面四周是黑色的邊框,我翻看著,在開篇《旅行中,偶然和必然》一文里,有許多句子被黃秋雨用黑色的圓珠筆畫了橫線,黃秋雨?不,現在我還不能確定,這些橫線就是黃秋雨畫下的。我翻看著,這是一本關於青藏地區的旅遊手冊,書中的《藏區公路示意圖》是作者手繪的,接下來是幾張我從來沒有見到過的圖片。

1999年6月,青海玉樹境內長江源頭各拉丹冬雪峰;

2000年7月,拉薩大昭寺門前廣場磕長頭的信徒;

2000年8月,鄰近聖湖的馬攸木拉山口上阿里最壯觀的經幡和瑪尼堆;

2000年8月,西藏雅魯藏布江邊肩扛牛皮筏的船工;

2000年9月,徒步墨脫途中為我們背行李的門巴族背夫扎西次力,背景是著名的德興藤索橋。

這些圖片確實讓我開了眼界,但是我並沒有在這些圖片上留戀,我想看到的,是黃秋雨留在書頁上的文字。按照他的習慣,如果這本書是他的,他又有關於藏區的繪畫,這麼一本隨身攜帶的書,很有可能會在上面留下一些文字。不出所料,在目錄頁過後的第一章《進藏敲門磚》一頁的空白處,我果然看到了黃秋雨的字跡,而且是寫給那個名叫桂舒的女人的一封信。

桂舒:昨天我感冒,本來已經好了,誰知又發了一夜的燒,我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賓館潮濕的床上,好像過去了一般,我躺在銀薩賓館靠南的房間里,看著夜色里被燈光照耀著的、白天我剛剛畫過的布達拉宮,我想,過去就過去了吧,隨他便。第二天醒來,窗外的被陽光照耀著的布達拉宮,已然聳立在我的眼前,我依然是我,只是有些頭痛。你知道,桂舒,在西藏這地方,我們內地來的人最怕的就是發燒,等天亮和我一同來寫生的朋友得知我感冒,二話沒說就把我送到了拉薩市人民醫院,先是挂號……

我把這一頁翻過去,又在一個男子推著一輛自行車的插圖下面的空白處,看到了黃秋雨的文字。

然後是一個名叫扎多的藏族醫生給我看的病,等我住進病房一邊吸氧一邊打點滴的時候,我就想到了你。我的舒,我的楓丹白露,楓丹白露?他稱她楓丹白露?他有一幅畫不就是《楓丹白露的陽光》嗎?關於人體的繪畫,也有這個桂舒的?她在那篇新聞報道里寫過。那讓巴黎的畫家們流連忘返的森林,如果可能,我就把自己化成一滴水,融入你那生長了茂密的植物的土壤里,我就化成空氣,讓你的枝葉吸進你的身體里,想到你,我就看到了你那被陽光穿透的綠色枝葉在向我招手,妹子,妹子?如果今天夜裡我還發熱,哪怕是再痛苦,再難忍受,我也不會輕易地讓自己到另外一個世界里去了。如果我真的去了另外一個世界,誰給我孤獨的小妹寫信呢?不,我不能就這樣輕易地走去。小妹,你知道這會兒我想到了什麼?我突然想到了雞公山,想到了雞公山光線朦朧的夜晚,我們手拉手走在寂靜的山路上,習習的山風吹拂著你的長發,吹拂著你果綠色的長裙,你還記得嗎?我把你抱起來在空中旋轉,最後我們一起倒在草地上。現在我躺在拉薩的醫院裡,仍然能聽到你的笑聲像鳥鳴一樣在松濤里飛翔……

還會有,會有……我往下翻找著,果然,在61頁第2章《青海篇》的空白處,我又找到了黃秋雨的文字。

時光過得多麼快呀,桂舒,你還記得那個沒有陽光的早晨,我們一起坐在月湖上面的杉樹林里的情景嗎?你蹲在湖邊的空地上,在摘黃色的金雞菊,在我把一朵金雞菊花,插入你耳邊的頭髮里的時候,那從花枝里滲出的液體,染了我白色的襯衣。在那個滿山長滿了露水的早晨,我們一起把你手中的金雞菊種在山坡上,我們都清楚地知道那朵花不能成活,可我們還是把它栽在那裡。我知道這對我是一個暗示,小妹,我知道,我的心肝,或許我這一輩子也不能娶你為妻,但我愛你的這顆心就像那滿山的金雞菊花一樣,再也除不了根。小妹,我的桂舒,我們還會重返雞公山嗎?小妹,如果不是我們一起去追憶那夢境一樣的往事,那個時候,我想我的淚水就會盈滿我的眼眶。你看到了嗎?桂舒,別說那是現在,就現在我想一想那孤獨的情景,我的眼睛就濕潤了。小妹,現在我躺在異鄉的病房裡,仍然渴望著我能聽到你的腳步聲,從外邊的走廊里一直響過來……

仍然是因為書頁空白的緣故,文字又一次中斷,在117頁第3章《西藏篇》的空白處,黃秋雨的筆跡再次出現。

我知道那不可能,但是我仍然這樣想……丫頭,他用粟楠用過的名字稱呼她?我真的已經沒有勇氣再寫下去了,沒有,一點勇氣也沒有了,在這離太陽最近的高原,我仍然覺得寒冷,我需要你溫暖的懷抱。小妹,你看我的臨床,那個四十七歲的藏族母親,她像我一樣在打點滴。她的女兒,那個在兩年前,生下了一個8斤1兩重男孩的藏族姑娘,那個臉頰被紫外線染得很重的藏族姑娘,守在母親的身邊,我深切地感受到了人間的親情。小妹,我的桂舒,看著她們,我真的無法忍受對你的思念。我很累,小妹,請你原諒。本來,我還有像拉薩河流淌的河水一樣多的話要給你說,可是我太累了,我只好就這樣放下我手中的筆……你的秋雨,8月17日。

這封寫在書籍上的信,在一張頁面被設計成了土黃色書頁上結束了,那些寫在土黃色紙面上的墨跡,有一種脫俗的感覺。8月17日?哪一年的8月17日呢?

我翻找到這本書的版權頁,這本由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的書,第一版的印刷時間是2002年1月,如果按照這個時間推測,這個8月17日,最早也是2002年的8月。如果結合黃秋雨寫在《二十世紀書法經典·吳昌碩卷》上給這個桂舒的信來判斷,黃秋雨和這個名叫桂舒的女子的戀愛關係,至少已經從1998年,持續到2002年的8月。可是,這個桂舒,到底是不是陸浦岩的妻子呢?我繼續翻找著,可是在這本《藏地牛皮書》里,我再也沒有找到黃秋雨留下的文字。沒有足夠的證據,我還不敢確定她就是陸浦岩的妻子,如果她真是陸浦岩的妻子,我應該怎樣來處理呢?是把黃秋雨這些寫在書頁里的信拿給江明友,還是我暫時收藏起來呢?如果……

有腳步朝我走過來,我回頭看到了小范。

小范來到我身邊停下來說,還沒有開機。

那就繼續。哎,我說,還有喬冠西,如果捕捉到他的信息,立刻告訴我。

等小莫離開后,我的目光再次落在長長的書架上,我有一種預感,那個關於黃秋雨死亡的線索,就隱藏在這些書籍里,那線索在等待我慢慢地尋找。

我的心肝兒!實在睡不著,就起來給你說話,我躺下的時候已經是凌晨一點鐘,現在窗外還是一片漆黑。我不知道現在的具體時間,時間對我已經喪失了意義。當你離開我的那一刻起,當你離開我的那一刻起?我就一下子進入了混沌的沒有邊際的時間隧道。我就像一個游泳者,一個遊了很長時間的游泳者,我已經筋疲力盡,可是在我的面前,仍然是一望無際的藍色水域。痛苦的水浪擊打著我,我已經忍受不住了,我就要沉下去了,桂舒,我的楓丹白露,楓丹白露?你在哪兒?你快來呀,快來救救我呀,我盼望你像一條船出現在我的視線里,激烈的風,掀揚著你白色的帆篷發出聲響,我說快來呀,桂舒,不然我就要沉下去了,那隻帆船卻突然消失了……我知道,桂,現在我們分別最多不過五個小時,可是我已經不能再忍受了,我被思念殘忍地拋進了分離的痛苦裡,就像窗外大閘那從閘門上跌身而下的水花,就是在這兒寫的,他們也是在這兒分開的。我回頭環視了一下整個畫室,又把目光收回來。我被拋進深深的痛苦的水潭裡,我從痛苦的水浪里掙扎出來,看著在海面上空飛翔的海鷗,我朝那隻飛翔的鳥兒呼喊,鳥兒呀鳥兒,請你趕快飛到遠方那隻張著帆篷的船上去,請你傳遞我的呼喊……

上面這些文字,分別寫到《國統區黑白木刻》一書的第57頁、58頁、59頁、60頁圖畫下面的空白處,他為什麼把這些文字,寫在一本64開的幾張很少空白的木刻圖下面呢?這些隨意的、即興的、沒有目的的文字,很可能是他隨手從身邊抓起的一本書上記下的。如果是這樣,那麼他寫的這些文字,那個叫桂舒的女性能看得到嗎?還有黃秋雨隨手寫在其他書籍上的文字,他怎麼才能讓她看到這些表達情感的文字呢?這個拒絕使用電腦的人,會重新在信紙上抄寫一遍嗎?這很難說。但無論如何,這些信已經證明了黃秋雨和這個女性之間的曖昧關係。

在一本名叫《耶路撒冷3000年·石與靈》的書籍的環襯上,我再次看到了黃秋雨的簽名,購買那本書籍的日期是2003年8月。在書籍封面的回口上,我看到了簽名反印上去的墨跡。可能是倉促,在簽名的墨水還沒有乾的時候,他就把書合上了。是在什麼樣的情景下,使這個在藝術上一向追求完善的人,忽視了這個細節呢?我翻過環襯后頁的那幅手繪的「耶路撒冷地圖」,在扉頁前面的那頁土黃色的空白紙上,是黃秋雨留下的文字。

桂舒:你知道嗎?往往是黃昏的時候,我就突然有一種想見到你的渴望。那種渴望使我焦躁,每到這個時候,我就會放下手裡的畫筆,不顧一切地走出畫室,沿著潁河往東走,然後再穿過朦朧的街道,穿過陌生的人群來到你家的樓下,市委家屬院?看著你家已經亮起的燈光,我久久地站在黑暗裡,渴望著能從窗口看到你的身影。風從我的耳邊滑過,我在越來越亮的燈光里,越來越孤獨,我在越來越深的夜色里,變得越來越矮小,我就那樣固執地站在黑夜裡思念你,一直看著你家的窗子一個一個地暗下去,我才慢慢地轉身離開。我重新回到潁河邊,沿著河岸無目的地行走,有時候,我在河邊一坐就到深夜。有時候,我就會來到橋上,是大閘的橋上,還是中州路的橋上?我扶著橋欄杆站在那裡,望著橋下流淌的河水,思念的痛苦折磨著我,我的手抓住橋欄杆一下一下地用力,我用腳踢打下面的欄杆,小妹,我刻骨地想你,想得沒辦法,有時候,我就想從這橋上翻身跳下去,永遠解脫。他真的有過自殺的念頭?小妹,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被人從河裡打撈上來,你可別怪我,我真的難以忍受。有一天我真的被人從河裡打撈上來?他真的會自殺?我知道,人的一生有著太多的遺憾,人,尤其是我,要含著熱淚來面對這遺憾

不可能就這樣結束了,因為他還沒有寫完這張土黃色的書紙,沒有標點符號,怎麼就完了呢?這麼一個處在痛苦中的人,如果有話要說,紙還沒有用完呀,為什麼就不寫了?

我往下翻找著。因為這本書里,有大量的關於耶路撒冷的歷史圖片,所以,書面豎排的三分之二,都被留下來專門用來排印圖的說明文字,這樣在沒有圖片說明的頁碼處,就留下了空白。我希望能在那些空白處,再次看到黃秋雨那些痛苦的文字。可意外的是,我卻在第174頁、175頁,還有178頁的那三分之一的空白處,看到了黃秋雨的一首詩:

你,或許我

是一棵樹

請把你的根

扎進我的土壤里

有水和空氣

把我們的骨肉連在一起

從此不要分離

你潔白的花

在我的頭頂

如你的眼睛

鍾情地閃來閃去

可我卻不能擁抱你

只有花殘飄落的時刻

我才能暗暗地哭泣

請不要再給我空氣

即使給我

我也拒絕呼吸

請不要給我水分

即使給我

我也拒絕吸取

請你讓我死去

只有死

我才能被埋進土壤里

你,或許我

是一棵樹

讓你或我的屍體

在你的根系裡腐化

變成營養進入你的身體

從詩的內容上來看,這首詩應該是承接黃秋雨寫在環襯頁前面文字的,在第174頁,我看到黃秋雨把一些文字用曲線畫住了:

哭牆(或「所羅門之牆」):

哭牆又稱西牆,是耶路撒冷舊城古代猶太國第二聖殿護牆的一段,也是第二聖殿護牆的僅存遺址,長約五十米,高約十八米,由大石塊築成。猶太教把該牆看做是第一聖地,教徒至該牆例須哀哭,以表示對古神廟的哀悼並期待其恢復。千百年來,流落在世界各個角落的猶太人回到聖城耶路撒冷時,便會來到這面石牆前低聲禱告,哭訴流亡之苦,所以被稱為「哭牆」。

這段文字和黃秋雨那一刻的痛苦有關嗎?我不知道,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正是這道哭牆,使黃秋雨在這裡停留下來,寫了上面這首詩。上面這些文字,突然使我感到了寒冷。可能是外邊的世界里的冰雪正在融化,或者是時光已近傍晚,16點10分。在已經融化的河岸邊,許局長他們的勘察有沒有進展?還有,王鈺的案子,有沒有進展?是呀,他們相隔一百二十公里,在不同的河岸邊做著同樣的工作,而我,卻待在這陰冷的畫室里,翻找著黃秋雨隨意在某一本書的某一頁上,寫下的文字。這就是我們的工作嗎?用譚漁的話說,這就是我們生命的意義所在嗎?因為我們在經歷,生命的意義就是生命的過程,現在,我生命的意義,就在這些我從來沒有翻看過的圖書里?我操!我罵人了?我終於忍不住罵人了?我操!看看這個狗日的黃秋雨還寫些什麼!這個世界上的人,都是讓別人去理解他,他娘的怎麼就沒有人理解我們?我們整天都在干這樣窩心的事兒,誰又理解我們?黃秋雨,你理解我們嗎?你也不理解,要不,你個狗日的胡亂地寫什麼?看看,又來了,在這本書最後一頁的空白處,黃秋雨的文字又出現了。

舒,你恨我嗎?有時候我自己也恨我自己,恨我的軟弱,米慧恨的就是你這個!恨我的無能,如果我真的愛你,為什麼,為什麼我就不能拋棄一切和你結合呢?我真的沒這勇氣嗎?如果我真的不顧一切走向你,你能接受我嗎?我不敢想下去,我知道這不會有答案。答案在哪兒,想得我的頭疼。這個折磨人的世界,你就讓我從大橋上跳下去吧,或許答案就在橋下那奔流的河水裡……

這是他寫下的遺書嗎?當然不是。2003年8月,我又翻到環襯頁,看著黃秋雨購買圖書的日期,按這個日期來推算,這些文字應該是在2003年8月之後寫的,也就是說,黃秋雨和桂舒之間的情人關係還沒有完全結束,或者說,正在發生裂變。如果結合米慧寫給黃秋雨信件的時間來推算,黃秋雨這個時期的情感生活,正處在苦悶時期,黃秋雨和這個名叫桂舒的女人,這個時刻是怎麼樣的一種關係呢?在黃秋雨和米慧要死要活的愛情生活中,這個桂舒,扮演了一種什麼角色呢?她是選擇離開,還是選擇嫉妒,最後轉向報復呢?看來,這個名叫桂舒的女人,就是那個擁有畫室鑰匙的女人,在她和黃秋雨之間,該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呢?這個桂舒就是《錦城日報》的記者嗎?如果是她,這位市委書記的太太,她會甘心接受這些嗎?不,我現在不能確定,這個桂舒,就是那個林桂舒。我還要繼續尋找,我就不信他不留下一絲線索!果然,在一本印刷精美名叫《印度壁畫》的書籍里,在封面的環襯上,我再次看到了黃秋雨的文字。

小妹:現在我坐在阿壩縣城外,郞依寺外邊的陽光下,看你的來信。這真是世上最殘忍的折磨,一封熱切充滿情感的鴻雁,從錦城飛到阿壩,竟然整整半個月!我的天呀,上帝一定是在咬牙切齒地拿著一把刀,在狠狠地割著我,他說,我要讓你深切地體會到思念的滋味。是的,丫頭,當到達阿壩的第一天起,我就殷切地渴望著你的來信,我在我思想的壩上,在我思想的天空里翹首遙望,等待著,那隻從遙遠的天際里飛來的鴻雁。我知道,它要越過千山萬水,我知道,它飛累了要找片樹林停下來休息一會兒。它飛呀飛呀,一直在我的感覺里,在我的渴望里飛,它飛得很累很累,飛得我的心都在顫抖,可是,我仍然在渴望著它的到來。有時候,我就下了決心,準備做一種長久的等待,如果它不飛來,我就做一生一世等待,一直等到壩上的積雪,落得像巴顏喀拉山一樣高、一樣厚。可是,在我剛下了等待它的決心之後,它就突然飛落在我眼前的草地上。我坐在那裡靜靜地望著它,一隻多麼俊俏的鴻雁呀,我伸手捂著狂跳的胸口,我突然聽到上帝在天堂里說,我要讓你先浸透痛苦,然後再更深刻地體會快樂……上帝呀,我仁慈的上帝,桂舒,我的鴿子,你知道,現在我是多麼地渴望著把你擁抱在懷中,去一下下撫摸你的秀髮,親吻你那雙秋水一樣的眼睛嗎?小妹,在我來到壩上之後,每天寫生的時候我都會把你的照片放在我的胸口,等我休息的時候,我就會把你的照片掏出來放在一張白紙上,在綠色的壩上,把你的照片放在一張白紙上觀看,你知道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效果和感覺嗎?阿舒,有時我會傻傻地坐在那裡,看著你明亮的眼睛,一遍又一遍喊著你的名字,輕輕地為你歌唱:

我的歌聲

如冬日的飄雪

覆蓋了阿壩的草原

你的目光

如春日的陽光

瀰漫了八月的天空

接著,我又在這冊書封底的環襯上,看到了下面的文字。

你看你看,小妹,寫著寫著,眼淚就模糊了我的視線。阿舒,我常給你說,繪畫是我生命的一部分,那是我生命的再現,可我知道給我這力量的,是你。你看我手下的這些畫,這些天我畫遍了阿壩城外所有的寺院,屬於黃教的卡西寺和格爾登寺,屬於笨教的多登寺和郞依寺,還有屬於覺囊的塞格寺。我告訴你,我今天,就是從阿壩縣城東南的塞格寺步行一個小時,到縣城東北角的郞依寺的,我整整走了一個小時,渾身汗津津的。可是我心裡高興,我懷裡揣著你的信來到這坡地上,在高原8月的陽光下看你的信,真是我生命里最幸福的事兒,和我的繪畫一樣的幸福的事兒。阿舒,你知道嗎?阿壩縣城周圍集中了藏傳佛教現有的所有派別,這包括剛才我給你說過的覺囊,還有藏族最原始的笨教。當地人總是會幽默地說,他們這裡有三多:僧人多,生意人多,毛驢多。我是多麼希望這一刻你坐在我的身邊,看我繪畫,看著畫下那片建在不遠處坡地上的寺院,看我把我的心血凝聚到那些畫作里。不,這些畫里,同樣也有你的心血,我把我們的愛融入到這畫面里,再過一些年,我想這些繪畫作品一定會因為我們的愛,而放射出燦爛的光芒,你說,有了這些我們還需要什麼呢?阿舒,在這一刻,在我坐在阿壩城外郞依寺外側的坡地上,給你寫信的這一刻,你正在幹什麼呢?你是正在參加一個你討厭的學術會議,還是正在觀看一個二流的畫展?你是正在趕寫明天的娛樂新聞,還是正在審讀明天報紙的稿件?趕寫明天的娛樂新聞,還是正在審讀明天報紙的稿件?我的上帝呀,果真不錯,就是她!難道還有另外一個在報社工作的桂舒?要慎重,慎重!萬一不是《錦城日報》呢?我不知道。但是,你一定感受到了我這來自青藏高原的思念。等著我,阿舒,再有半個月,我就回到你的身邊了,到那個時候,我就有足夠的作品辦一個你想看的展覽了,還由她寫新聞嗎?你說,我放在哪兒辦呢?是北京還是上海?到時我聽你的,你可以隨意去採訪,果真!但是,要慎重,如果不是《錦城日報》呢?到那個時候,我們就可以整天廝守在一起了……

你的一望無際的秋水!從中原流向壩上的秋水!

要慎重,慎重!如果不是《錦城日報》的桂舒,我怎麼向江局長交代?他可是陸浦岩的人,他的政治生涯可不是一個副市長就到了頭的,遠處還有市長等著他,還有市委書記等著他,或者還有省廳的廳長的位置等著他。我知道,他可是不允許有一星點兒的差錯,特別是在陸書記這兒,如果真的是陸浦岩的妻子呢?這對江局長又有什麼用呢?當然有用!肯定有用!不過,要慎重,慎重!要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我撫摸著手中這本由江西美術出版社2000年2月出版的《印度壁畫》,這真是一本印刷精美的書籍,如果真是陸浦岩的愛人,對我會有什麼樣的幫助呢?不想這些,不想,不就一個副局長嗎?誰想爭誰爭,我憑良心。這是什麼書?《虢國墓地的發現與研究》?虢國墓?三門峽的虢國墓嗎?是的,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年7月出版。虢國羊肉湯,我第一次喝虢國羊肉湯是在什麼地方?在安陽,中州路。安陽也有中州路?真是巧合,中州路潁河大橋,黃秋雨落水的地方,可那是粟楠的老家。2003年9月,我和小范去安陽辦一個案子,就住在那家羊肉湯館對面,我們先去喝了一次,小范說得勁。湯真的不錯,清淡,味道鮮美,肉也挺多,粉條吃到嘴裡爽滑筋道。那裡的肉夾饃也不錯,況且價格也不貴。可是三天沒下來,我就流鼻血了。羊肉湯上火,看來是真的正宗。沒想這虢國出在三門峽,是西周時文王兩個弟弟的封地,哦,「輔車相依,唇亡齒寒」的典故,講的就是他們。這些有用嗎?沒用,我現在關心的是黃秋雨留在這書上的文字,我要確定這個桂舒是否就是那個桂舒!和我在《印度壁畫》里看到的一樣,黃秋雨寫給桂舒的文字,同樣寫在這本書封面和封底環襯頁的正反兩面上。這是一種米黃色的帶壓紋的紙,可能黃秋雨使用的是一支專門畫速寫用的筆,那些文字的線條比較粗,所以寫在這上面的文字,也比我在《印度壁畫》一書里的大,看上去就像一幅書法作品:

阿舒,我的心肝,今天是6月10日,三十年前的這一天,已經在我的記憶里消失,在那個遙遠的日子裡,我不知道我正在做什麼事情,但我多麼希望這個十二歲的少年,持著憂鬱的面孔朝著西方沉思。正是那一天,在一個靠近潁河名叫逍遙鎮的地方,有一個女嬰哇哇降生到人世,逍遙鎮?這不就是陸浦岩妻子林桂舒的老家嗎?沒錯,她就是逍遙鎮的!哦,我明白了,6月10日是林桂舒的生日,對,是她的生日!三十年前有一個女嬰哇哇降生在人世,林桂舒是6月的生日嗎?三十歲,如果沒錯的話,林桂舒今年應該三十四歲,或者三十五歲,這說的是她三十歲的生日?當她第一聲哭啼穿過遼闊的空間,傳到那個十二歲男孩身邊的時候,他突然感到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紅光,把他圍住了。這紅光在後來漫長的二十八年裡,一直把他沉陷在一種混沌的狀態里,這種情景的呈現,使得他在這漫長的時光里,遺忘了對那女嬰哭啼的感應,他和她在各自不同的天地里,進行著獨自的生活,但有一點請你相信,阿舒,我的人,他們都在默默地,為二十八年後的相見做著準備。他們讀書,他們思考,他們經歷,在某種程度上,他們的心靈早已相通,他們只是等待著一個機遇。可是機遇卻來得那樣遲。在這之前,他們本來生活在同一個名叫錦城的城市裡,他們也各自知道對方的存在,一個是錦城有名的畫家,一個是《錦城日報》副刊的名編,《錦城日報》?就是她!林桂舒,毫無疑問,就是她!他們怎麼會不知道對方呢?可是他們就是沒有相見的機會,上帝偏偏把這相遇,安排在遠離錦城的信陽,那個名叫獅河賓館的地方,你說,這不是上帝的預謀嗎?

就是她!十二歲的少年?她出生的那一年?對,她出生的那一年他十二歲,十二加三十,等於四十二,也就說,黃秋雨是在他四十二歲的那一年寫下這些文字的。黃秋雨出生於1958年,五十八加上四十二,哦,這封信寫於2000年。2000年,減去30,不錯,林桂舒就是1970年的人……我掏出手機,查看著我事先查得的關於林桂舒的材料,1970年出生,西華逍遙鎮人,1993年開始在《錦城日報》做副刊編輯,這還有錯嗎?沒錯,千真萬確!這個和黃秋雨相愛的桂舒,就是陸浦岩的老婆!一個是《錦城日報》副刊的名編?不錯,我所有的預感都得到了確切的證據,這個和黃秋雨相愛的女人就是陸浦岩的老婆,在後來漫長的二十八年裡?二十八年後?如果這封信是2000年寫的,那麼,林桂舒紅杏出牆的這一年,應該是二十八歲,也就是1998年。林桂舒在1998年,就在信陽給陸浦岩戴了一頂綠帽子?那一年陸浦岩在哪兒?他還在商丘任職?夥計,不講你謀得什麼樣的位置,這頂綠帽子就像孫悟空頭上的緊箍咒一樣,只要給你戴上,你這一輩子就別再想著取下來。如果我把這帽子拿到江明友的面前,他將會怎樣使用呢?如果陸浦岩早已知道了他老婆和黃秋雨之間的關係……哦……我倒吸了一口涼氣……

我往後退了一步,黃秋雨的書櫃,再次完整地出現在了我的視線里,在我還沒有來得及查看的四個書櫃里,黃秋雨還隱藏著多少這樣的秘密呢?我的目光最後落在那個靠近博古架的書櫃,書櫃里那被人抽空的半格使我打了一個冷戰,在那些日記里,黃秋雨可能會寫下更多的這樣的文字,像他這樣一個沒有遮攔的人,肯定是這樣,要不然,誰會偷走他的日記?如果黃秋雨的日記里,同樣記錄了他和林桂舒的情感,這樣的事很有可能就傳到了陸浦岩的耳朵里,難道他已經修鍊到不動聲色的程度?不可能,對這樣一個在權力場混跡多年的人,想一想,如果他老婆和黃秋雨的關係傳出去,他會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態?他肯定咽不下這口氣,難道……兩年前黃秋雨的那場有預謀的車禍,就和這有關?不,不不,我不能這樣想,這樣的事情我也不能介入,但是這樣重要的事情也不能瞞著,要好好地利用一樣。對,要彙報給江局長。像江明友這樣精明的人,他一定會很好地替他的上司,處理好這件拿不上桌面的事兒。那我呢?也不能遲疑,這是一次難得的機會,我要把這些寫有黃秋雨文字的書籍,立刻送到江局長的辦公桌上,親自。

支隊長。

我轉身看到董延吉看著我,他朝身邊的一個箱子指了指說,黃秋雨的照片。

我走過去,董延吉指了一下畫案後邊那個寫字檯說,在寫字檯下面的柜子里找到的,都是黃秋雨的照片。

哦……我果真在那只有一尺見方的紙箱子里,看到了許多黃秋雨存放的照片,在這些照片里,肯定有那些女人們,米慧、粟楠、迎春,當然還有林桂舒。我說,好好地清理一下。

我知道,從這些照片里,肯定會有關於黃秋雨命案的線索,但現在我不能停下來,我要儘快把黃秋雨寫給林桂舒的文字送到江局長的手上。這對他很重要。同時,對我也很重要。當我站在黃秋雨畫室門口準備離開的時候,我的目光從正在清理照片的董延吉身上移開,又回頭查看了一眼整個畫室,目光最後落在了那排還隱藏著許多秘密的書柜上。有了這些,已經足夠了。況且,像這樣的事兒,江局長肯定不希望有第三個人知道,我太了解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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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的十種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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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陰冷的畫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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