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尊王攘夷

第七章 尊王攘夷

第七章

尊王攘夷

帝君說帝國百廢待興,這話卻也說得恰如其分。蛇人被消滅,舉國歡慶,加上快要過年,更是隆重之極。帝君大赦天下,百姓歡聲雷動,雖然帝都還顯得元氣未復,卻已有了些太平盛世的景象了。

我在路上匆匆走著,把風衣的衣領拉高了,遮住我的臉。今天薛文亦請我過去吃飯,說是過年了,也讓他那個叫薛庭軒的兒子見見我。過了年,他兒子有六歲了。與薛文亦大不相同,他這兒子酷愛使槍,還沒發矇,槍倒已經開始學起來了。薛文亦讓他拜在我門下,但我平常也沒工夫去教,只能說抽空去指點一下。薛文亦望子成龍,他自己在軍中待過不短時間,但從來沒學過刀槍,更盼望兒子能夠允文允武,成為名將,所以多次催著我過去。

因為快過年了,街頭很是熱鬧,到處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走過一塊空地時,裡面擠滿了人,當中拉了一條橫幅,有個頭上扎了塊紅布條的人站在臨時搭起來的台上正高聲說著什麼,儘是些什麼「誓死報國」「為國盡忠」一類的話。他說一句,邊上圍著的人便一陣歡呼。我站著看了一眼,邊上一個拿著一沓紙的少年馬上跑過來,道:「先生,你要加入尊王團嗎?」說著把一張紙遞到我手上。

尊王團?我不由得稍覺詫異。這個組織出來也有幾年了,當初也曾派代表來勞軍,雖然覺得他們整天叫囂忠君愛國有些無聊,動不動又上街遊行,強要路人和店鋪捐錢。但他們全說些大道理,也不好說什麼,沒想到居然壯大到這等程度了。我接過來看了看,上面寫著「尊王團報名表」,下面是些小欄目,甚是詳細,什麼名字、性別、籍貫、年齡,還有出身云云。我道:「這是什麼?」

「這是尊王團的報名表。」少年大概覺得我有可能加入這個尊王團,興緻也上來了,指點著道,「填好這張表,便發給一張尊王團證書,先生你就是尊王團員了。先生,作為帝國子民,我們每個人都有義務為國出力,只有加入尊王團,才是真正的英雄。」

那張紙甚是平整。工部造出樹皮紙以來,因為紙張成本便宜得不能與牛羊皮相比,發展極快,現在用破布木屑都能造紙,以前這些廢物都成了有用之物,因此帝都已有十幾個造紙作坊了。只是紙張縱然多,我也沒想到居然會這樣浪費,何況還要費抄工。尊王團有這個財力,假如抄寫一些識字課本一類,那也是一件實事。加上他說什麼只有加入尊王團才是真正的英雄,我心裡不禁有些厭惡,道:「蛇人可不是用嘴說死的。」

少年道:「先生,話可不能這般說。軍人血戰固然有功,但他們很多都是為了混口飯吃才當兵的,心裡並不是真的忠君愛國。我們尊王團開啟民智,讓帝國百姓知道人倫大義,那才是不世之功,奠定帝國萬世基業。」

這少年相貌端正,原本並不讓人討厭,但我現在越來越覺得他可厭。帝國的萬世基業真是對的嗎?太陽王時代,對百姓橫徵暴斂,照他的意思,百姓只能無條件地接受了。這樣子開啟民智,實在是愚民。我把紙還給他,道:「算了,我沒興趣。」

這少年不死心,在我身後道:「先生,你這等想法大是危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無帝君,我們還有這等太平日子好過嗎?」

我沒有理他。如果要反駁,只消跟他說五羊城沒有帝君就行了。只是這樣一說,恐怕會引得他再大發一番議論,而我總還是地軍團的都督。我自顧自走去,耳邊卻傳來身後的喧囂,有人哭叫道「帝君萬歲」之類,想必是剛加入了那尊王團。

到了薛文亦家,我把名刺剛投進去,那司閽動容道:「哎呀,楚將軍啊,請進,侍郎大人一直在等你。」

薛文亦現在是工部右侍郎。作為工部第三號人物,住宅未免寒酸一些,只是他生性恬淡,大概不計較這些。我一進內院,便聞到一股香味,只見薛文亦正在廊下,薛庭軒則拿著把小木槍舞動。我笑道:「薛兄,好自在。」

薛文亦一見我,笑道:「楚兄,你來了啊,正等著你呢。庭軒,快叫楚叔叔。」

薛庭軒提著槍,過來向我行了一禮,道:「楚叔叔。」上次見他時口齒還不太清楚,現在說話已經很流利了。我一把抱起他,道:「哈,又長高了不少啊。」

薛文亦轉動輪椅,過來道:「來,裡面坐吧。」

我正要隨他進去,身後忽然傳來邵風觀的聲音:「薛侍郎,在下叨擾了。」

薛文亦和邵風觀的交情並不深厚,他約了邵風觀,自是為了讓他來陪陪我了。我轉過頭,笑道:「邵兄,你也來了啊。」

邵風觀手上還拎著一個稻草扎就的包。他淡淡一笑,道:「巧得很,阿方家裡帶來一隻毛腌風雞,正好嘗嘗。」他把那稻草包交給邊上一個下人,見我有些詫異,道:「毛腌風雞是阿方他們的家鄉風味,每年霜降時殺一隻肥雞,將肚裡收拾乾淨,擦上鹽,塞入香草,用稻草紮緊懸挂風乾,等過年時就可以吃了,這東西做醒酒湯最好,極是鮮美。」

邵風觀甚是講究口腹之事,他吃的東西總是稀奇古怪。我笑道:「邵兄,一說到吃,你便眉飛色舞。」

邵風觀笑道:「日求三餐,夜求一宿。世上別的都是假的,能吃能睡才是真的。」

邵風觀說得輕鬆,但在他話里我總覺得有一種蒼涼之意。這個絕世名將,越來越是頹唐。他離棄文侯投靠帝君,並不是為了功名利祿,只是本能地不願靠攏文侯吧。即使成為帝君的心腹,他心裡也未必就此平靜。邵風觀倒也沒在意什麼,伸手從我懷裡接過薛庭軒,掂了掂道:「好個胖小子,哈哈,薛大人,更像令正,與你的尊容不太像。」

薛文亦現在肥頭大耳,薛庭軒年紀雖稚,卻頗有英氣。薛文亦乾笑一下,道:「來,進去坐吧,正好可以開席。」

我道:「沒旁人了嗎?」

薛文亦道:「今天就你們兩位了。見笑,我在朝為官,只是脾氣太糟,也沒什麼朋友。」

薛文亦性情恬淡,從不結黨營私,大概與旁人都保持一定的距離,談得上朋友的,恐怕就是我們當初一同從高鷲城逃出來的四人了。只是現在我們四個人也已變得太多,我的心裡微微一痛,道:「吳萬齡呢?他在帝都嗎?」

薛文亦的嘴角略略一抽,道:「他現在是畢將軍的紅人,一直駐守前線,沒有回來。」

他說得平淡,但話中多少有些不滿,想必吳萬齡與他也越來越是疏遠。現在邵風觀在這裡,我也不好多說什麼,道:「好吧,開吃。薛兄,你在燒什麼菜,這麼香。」

薛文亦還沒說什麼,邵風觀已叫道:「我猜,薛大人定是搞到了些飛龍吧!」

薛文亦笑道:「邵將軍果然了得!」他轉向我,道:「楚兄,你大概沒聽說過飛龍吧?」

我確實沒聽說過這種東西,道:「這是什麼?」

「那是句羅島雪山上的一種飛禽。據說是海中龍涎化生,本是小魚,八九月間月圓之夜,出海生出雙翅,變成一種飛鳥,不是很大,極為難得,滋味也極是鮮美。」薛文亦說著,臉上忽地有些黯然,道,「這是今年前來朝貢的句羅使團送給我的。那使團中有一個本是李堯天將軍舊部,說是當初李堯天將軍為感謝我給他的船配備器械,早就準備送我一對嘗嘗鮮。只是這飛龍鳥極是難捕,平常捕得的全是貢品,要不也是句羅王宴臣所用,今年才多捕到幾對。」

一說到李堯天,我也不禁有些黯然。李堯天才高名顯,性情溫和,在帝國口碑也極好,可是這個才華絕世的水軍名將,卻沒有與他才能相配的運氣,在征倭時殉職。我道:「李堯天將軍去世,也有三年了吧。」

「現在已是自新三年,那就是四年了。」邵風觀忽然加了一句。邵風觀一直有些落落寡合,但與李堯天合作時相處得甚是融洽,他們也算是接近的朋友。他嘆了一口氣,道:「想想死去的老朋友,我們這幾條爛命可真硬啊。」

薛文亦道:「盡在外面說什麼,快進去吧。那句羅使臣還給我送了一罈子什錦泡菜,和這邊的泡菜味道大不一樣,先來點嘗嘗鮮,清清口吧。」

我們坐了下來。薛文亦的家裡打掃得很是整潔,他妻子雖是小家碧玉,卻也持家有道。我夾了點泡菜,道:「有命回來,想想也實在該滿足了。」

以前曾聽李堯天說起過,句羅人家家都吃泡菜。帝國各地也出產泡菜,不過各地的製法頗有不同,滋味也大相徑庭,句羅泡菜與天水省的泡菜有些類似,不過味道也頗有獨到之處,這泡菜里雜七雜八的什麼都有,雖不中看,味道卻還好。邵風觀也吃了一口,道:「哪一仗不是把頭別在褲帶上,能完整回來便已該拜謝天君了。」

薛文亦端起杯子,道:「現在好了,戰爭終於結束了。祝兩位以後一帆風順,身體康健。」

戰爭結束了嗎?我暗自苦笑,看了看邵風觀,他也有點哭笑不得。一場戰爭結束了,另一場戰爭卻已迫在眉睫。只是在薛文亦這些遠離戰爭的人看來,和平已經到了,再也不用擔心今晚睡下去,明天醒來便是在一片火海中了。可是,不管怎麼說,和平如果真的到來,那該多好啊。

這一頓吃得甚是開懷。雖然沒有什麼山珍海味,但連最講究口腹之慾的邵風觀也吃得興緻勃勃,一張嘴更是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天南地北,飲食男女,他說得發了興,聽得我們目瞪口呆。邵風觀學識既博,口才又佳,即使不為將,做文臣亦當是個名臣。

到最後,喝完了那道毛腌風雞做的湯。邵風觀說得沒錯,那道腌雞看上去並不起眼,但做成湯后滋味鮮美異常,連後來爬上桌來的薛庭軒都喝了兩大碗,把兩個雞腿全都啃光了。

吃完飯,與薛文亦一家告辭后,我與邵風觀一同回去。邵風觀是騎馬來的,因為我是步行,他牽著馬陪我走一段。許久沒有像今天這樣吃一頓毫無機心的飯了,以前不論是帝君、文侯,還是何從景設宴,席間更多的是鉤心鬥角,食不知味,不像今天這樣能完全放鬆了吃飯。

快過年了。現在起到正月十五,執金吾都不再禁夜,街上逛夜市的人摩肩接踵,一個個都喜氣洋洋。我和邵風觀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走過先前那塊空地時,聽得有人正叫道:「快來加入尊王團吧,以為國捐軀為榮。」邵風觀轉過頭來,做了個苦相道:「楚兄,以後要組織敢死隊,不用招人了,就叫他們去吧。」

我也苦笑道:「只怕到時這敢死隊是往後沖的。」

沒上過戰場的人,聽聽故事,覺得面對死亡是件很簡單的事,那些尊王團正是如此。尊王團說的儘是大道理,無從反駁,可是不知為什麼,我從心底本能地厭惡他們。這些人一個個紅光滿面,臉頰上彷彿寫滿了「忠義」,可是我敢說,讓他們上戰場,肯定有一大半人會借故逃脫。

邵風觀嘆道:「那也不一定,底下那些人會真以為戰死是件幸福的事,而這些叫別人去死的人,你殺了他也不會加入敢死隊的。」

我道:「不管怎麼說,他們還知道忠君愛國,總有可取之處吧。」

邵風觀撇了撇嘴,道:「嘴上功夫,有什麼可取。」

我不再說什麼。邵風觀雖然說得刻薄,但我也覺得他說得沒錯。一時間無話可說,我們悶著頭走過那群人,身後的他們還在慷慨激昂地說著什麼,不時有人在歡呼,想必非要弄到半夜不可,也不知他們哪來這麼旺盛的精力。正走著,邵風觀忽然道:「楚兄,畢鬍子居然會背棄大人,我實在沒想到。」

我淡淡一笑,道:「雖然有點意外,不過鄧滄瀾也轉了向,才更讓我想不到。雖說識時務者為俊傑,但文侯大人肯定不會善罷甘休,不知這一場惡鬥誰才會最後贏。」

「大人應該勝算不大了。」邵風觀嘴角浮起一絲冷笑,「此番遠征,大人機關算盡,讓我們動手。勝了固然好,敗了也是我們的罪過,不關畢鬍子和鄧滄瀾罪過。只是帝君手段更狠,居然來個釜底抽薪。鄧滄瀾不是輕易倒向之人,會受畢鬍子裹脅,大概大人也沒料到吧。」

我道:「聽說是南宮大人的夫人給他寫了一封信,申明其中利害。」

邵風觀打了個哈哈,道:「英雄難過美人關。鄧滄瀾自命是痴情種,當初就看中了可娜,那時大獻殷勤,人家不理他,他還不死心。現在人家嫁為人婦,居然還是一封信就轉得回來,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也真是兒女情長,英雄氣短。」

南宮聞禮是郡主一手選中提拔的人,他也自稱要對我效忠,我不好隨著邵風觀去挖苦他的夫人。我只是打了個哈哈,道:「也該回去了,邵兄過了年去哪裡?」

邵風觀道:「陛下命我前去鎮守東平城,多半是負責監視畢鬍子和鄧滄瀾的意思。」

我道:「是嗎?我倒沒接到。」

「你當然不會接到這種命令。」邵風觀的嘴角浮起一絲高深莫測的笑意,「當初二太子趁帝都空虛起事,雖是文侯之計,陛下現在可不會重蹈覆轍,你這個宗室大將要在帝都鎮守的。」說到這兒,他的臉忽然沉了下來,看了看四周,小聲道,「當心點,大人只怕命不久矣。」

我的心猛地一動,道:「真的?」見邵風觀只是微微點點頭,沒說話。他的眼力比我要高明,看事深中肯綮,想來也是,帝君和張龍友定然料定文侯不會甘心,現在文侯越低調,他們越會防備。遠征軍回到帝都,帝君和張龍友一定都鬆了一口氣吧。而我們回來后,對文侯的打擊一定也會更深一步。現在看似平靜,但已暗流涌動,隨時都會奔涌而出。我不知道這個大潮過來,自己還能不能有命倖存。

太多的激浪,吞噬了多少性命啊……

暮色中,突然傳來一個高亢的聲音:「天崩地裂蒲牢吼,日奔月逐吞星斗,雲中妖龍食人首。風吹鬼雨灑空街,樓頭游鼠窺屍骸,骷髏猶插七寶釵。」

這聲音頗顯蒼老,很是突兀,想必是什麼人喝醉了酒在胡唱,只是這歌詞太駭人了,根本不像是在大過年的時候該唱的。我和邵風觀都吃了一驚,不約而同地立住了聽那人高唱。卻聽得那人接著唱道:「殘檐聲聲響鐵馬,碧血紅染鴛鴦瓦,來年白骨蔽四野。可憐歲歲起刀兵,不知何時得太平,如此人間不欲生。鳶飛戾天力猶乏,魚潛於淵無深峽,終是蒼生多罪業,無端應此茫茫劫。」

當那老人唱到「可憐歲歲起刀兵,不知何時得太平,如此人間不欲生」三句時,我心裡一陣絞痛,聽到最後「終是蒼生多罪業,無端應此茫茫劫」那兩句,眼中不禁又有淚水要落下來。這老人想必是個詩人,我雖然不知這詩寫得好不好,但其中悲天憫人之懷卻能感覺得出來。在與蛇人曠日持久的戰爭中,不知有多少百姓無辜喪生了,難道現在還要再來第二次嗎?

我看了看一邊的邵風觀,他的眼中隱隱也有些淚光,手中緊握馬韁繩,似是若有所思。暮色中,那老人的歌聲已經停了,唯有寒風吹過,凄厲如刀。

邵風觀在年初三便率風軍團與一萬新編入常規軍的西府軍前往東平城。蛇人消滅后,當初與共和軍商議的勢力範圍就該一步步落實。根據當時協議,閩榕省該劃歸共和軍,這樣之江省就成為帝國與共和軍勢力的交界,一旦有戰事,東平城就是最前沿的重鎮了。現在雖然一片和睦的景象,但我也知道這一切都是假象。

可是,即使有萬分之一的機會,我也不能放棄。

年初一,晉陞命令下達,四相軍團全部晉陞一級,我、鄧滄瀾、畢煒、邵風觀同時升為副將軍。雖然同是副將軍,按排名我在第一,第二則是邵風觀,畢煒第三,鄧滄瀾在第四,所以邵風觀說他是被派去監視水火二軍團,完全不假。

按照軍功,四相軍團的四都督早就可以晉陞為副將軍。但由於副將軍很少,一直被當成一個類似榮譽的軍銜,現在只有一些退伍致仕的老將才得封副將軍,我們這四個年紀都在四十以下的副將軍也是帝都一個不大不小的新聞。不過小王子由於是監軍,未封軍銜,我說他要拜帥的預言落了空,元帥一銜到了文侯頭上,只是誰也知道那是個空架子。同樣,屠方晉陞為上將軍,那也是個虛職了,只不過屠方沒有野心,倒是自得其樂,但文侯明升暗降,他心裡一定不高興。

年初五,共和軍派來的使者團開始正式與帝國談判,商討共同治國之方。共和軍提出了兩個建議,一個是划江分治,大江以南歸共和軍,以北是帝國,共和軍作為帝國的一部分每年上交稅收。這相當於把以前五羊城的許可權擴大了上百倍,大江以南帝國再無權力插手,帝君肯定不會同意,因此共和軍的另一個提議是建立聯合政府,將兵、刑、吏、戶、工五部官員以七三分成的比例,分別由帝國與共和軍委派官吏,國策由五部尚書率官員組成內閣共同商討,閣臣有提交國策之權,同樣以七三分成的比例由帝國與共和國委派,而帝君擁有最終否決權,但一切事務都以國家律法為準,所以內閣第一件事便是制定新的律法,稱為立憲。因為立憲相當於將帝君的權力分給內閣,所以這個提議倒是得到不少帝國官員的贊同,覺得大為可行,可商議的僅僅是一些細節問題。

從個人的方面來看,我很支持立憲制。內閣並非終身制,五年一屆,名單按比例由兩方推舉,閣臣連任不得超過兩屆,一旦有重大決策失誤,內閣必須立刻引咎解散,重新組閣。不論怎麼說,這樣子可以很好地彌補以前帝君一手遮天,為所欲為之敝。如果是明君,決策也未必全能英明;如果是個昏君,那他胡作非為便沒人能制約。如果採取內閣制,至少不再是某個人一人說了算,任何決策都必須由內閣討論才能提出,而即使帝君有什麼決策,同樣必須由內閣討論,一旦內閣通不過,帝君即使有否決權也沒用。內閣制既維護了帝君的權威,又在最大限度上避免了帝君的獨斷,現在看來,比共和軍以前堅持的「以人為尚,以民為本,一切權力歸於民眾」這種空話更具可行性。南宮聞禮就極為贊同這個主意,說這是取帝制與共和制二者之長,雙方都能夠接受。

可是,帝國中反對這提議的聲音也有不少,尤以兵部尚書屠方、刑部尚書丁西銘反對聲最大。屠方上疏說此議對帝君大為不恭,而丁西銘在奏疏中說得更厲害,說什麼「此議名立憲而實共和,久而久之,百姓當以陛下為贅癰」,因此「臣以為切切不可行此下策」。

正月十五,共和軍與帝國的文臣唇槍舌劍的交鋒越來越激烈,一整天幾乎是在爭吵中度過的。丁亨利作為共和軍使臣的首席代表,我也看得出他已是身心疲憊,一邊的鄭昭更是心力交瘁。蛇人被滅后,因為丁亨利沒有對我們動手,我沒理由再扣著鄭昭,便將他送了回去。這次鄭昭加入使團,自是因為他能知道帝國軍重臣的底線在何處,可是一旦真的談判了,恐怕帝國文臣的固執讓他也大為意外。縱然他能讀出對手的心思又有何用?像丁西銘這樣寸步不讓的,在帝國可謂佔了主流。假如全部是屠方丁西銘這樣的,大概這談判早就破裂了。

談判中,我只作為列席旁聽,也不多說什麼,但耳中塞滿了爭吵聲,我也覺得頭痛欲裂,會後的宴席根本沒心思參加了,只想回家好好洗個澡。我的府第在帝國同一級的將領中大概算是最寒酸的,鄧滄瀾和畢煒的家不用說,邵風觀有一批出生入死的下屬跟隨左右,他的都督府也是個大宅院。只有我的宅子仍是當初那套小宅院,馮奇他們九人現在也住到我家裡來,我在宅子隔壁買了一套房,將兩個宅子打通,仍然只與帝都的一般富戶相類而已。不過小歸小,畢竟還有一些下人為我洒掃做飯,只消回家,便可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每天洗個熱水澡的生活。

這一天散朝回到家中,讓下人燒熱了水。今天是正月十五,一年之中的上元節,這一天有觀燈的習俗,街上張燈結綵,極是熱鬧。我也讓那些下人都放個假,早早上街看燈去,家裡沒留幾個人。反正馮奇他們因為當初路恭行的事,仍然很少出門,今天也待在家裡,有他們在,自然出不了事。

我脫了衣服,泡進了澡池裡。當初在符敦城洗那個溫泉,至今難忘。帝都雖沒有溫泉,但我現在手頭有了點錢,在家裡請高手匠人設了這麼個澡池,底下鋪了一層白色卵石,接入熱水,便與符敦城來儀館里那個溫泉一般無二了。澡池裡每天清洗,十分乾淨,躺進去時當真舒服得骨頭都要酥掉。

正泡得舒服,覺得水溫有點冷了,剛想叫人換點水,門上忽然響起兩聲敲叩,看門的老周在外面道:「將軍,來客人了。」

這時候還來客人?我不禁有些不快。在這種時候過來做不速之客的,我實在想不出會是誰。依曹聞道的性子倒有可能,只是他雖然莽撞,卻極守上下之道,何況我常在軍營里,他也極少到我的住處。我道:「讓他稍等一會兒,我穿一下衣服。」

老周道:「是。」

我懶洋洋地擦乾了身上,正在穿著外套,門上忽然又被敲了兩下。我有些不快,道:「老周,你沒讓他等一會兒嗎?」

「是我。」

這個聲音輕柔溫婉,我卻如同被當頭打了一棒,驚道:「白薇!」

這的確是白薇的聲音。我怎麼也想不到白薇會在這麼個夜裡到我家來,甚至,我都不知道她與鄭昭一同來帝都了。我搶步上前,一把拉開浴室的門。

門外,正是白薇。她穿著一件大大的披風,只露出一張臉。昏暗的燈光下,她的臉頰如玉一般白。我下意識地想要去扶她的雙肩,但手還沒碰到她的衣服,不禁又收了回來,道:「對不起,鄭夫人,沒想到是你。」

白薇的臉白皙而光潤,甚至沒什麼血色。她獃獃地看著我,我不禁驚詫道:「怎麼了?」低頭一看,心口卻是一陣刺痛。

我身上穿的這件衣服,正是當初白薇送我的那件。我乾笑道:「鄭夫人,你先到正堂坐一會兒吧,我穿好衣服就出來。」

白薇輕聲道:「不必了。」

我愣了愣,還不明白她的意思,白薇一個踉蹌,人向我懷中倒來。我只道她沒站穩,伸手想去扶她,心口卻忽地一緊。

白薇的手中,出現了一把雪亮的短刀,正刺向我的前心。

白薇的刀法相當不錯,如果我全神貫注的話,這一刀我還能閃開,但現在根本沒想到白薇會對我動手,想要閃開已來不及,本能地要去腰間拔刀,手才一動,才曉得自己衣衫不整。自從武侯把百辟刀給我,我就從來沒有解下來過,連睡覺的時候百辟刀都在我的腰間,剛才因為在洗澡,百辟刀就放在一邊的架子上。我的手趁勢一伸,已探到了架子上。而此時,白薇的刀已刺出一半。

拔刀的動作熟極而流。假如我立刻反擊,雖然仍舊躲不開白薇這一刀,但至少可以兩敗俱傷。可是手指剛碰到刀把的一剎那,我卻怎麼都拔不出刀來。當初在與曾望谷相鬥時,我發誓這一生一世永遠不殺婦孺。可是現在拔刀的話,我根本無法拿捏得穩,只能出刀殺人了。

不,我不能殺她,即使她要殺我。

我眼睜睜地看著白薇的刀直刺過來,手卻怎麼都揮不出去。即使那只是一句誓言,可是我心裡卻如橫亘著一根粗大的鐵條,怎麼都闖不過去。我曾想過自己會怎麼死,被蛇人砍死,捅死,纏死,那都有可能,可是再敢想也不會想到我會死在白薇刀下。

我不禁閉上了眼。

但預料中的死卻沒有來。甚至,連一點感覺都沒有。我睜開了眼,這才發現白薇手正顫抖著,刀子幾乎要碰到我的身體了,卻不曾刺下去。見我睜開了眼,她罵道:「膽小鬼!為什麼不還手?」

我的手忽地一揮,百辟刀鏘的一聲抽出,喝道:「現在也一樣!」

現在已是有備而發,刀光一閃,正從白薇百前掠過,砍在白薇那把短刀的刀身上,一下將白薇的刀砍成兩半。這一刀斬得太過輕易,百辟刀雖然鋒利,卻也不能如削朽木一般斬斷別的快刀,而白薇的刀頭落到地上,發出的更是木頭的沉悶聲音。我一怔,左手一把探出,擰住白薇的手腕一把奪過那半截刀,伸百辟刀在剩下的刀身上一敲,聲音喑啞,果然是木製的。我怒道:「你開什麼玩笑?你要知道我驚慌之下出手是不分輕重的,說不定真會一刀斬了你。」

白薇的刀術雖然不錯,但與我仍然不能相比。她的那把木刀被我奪過,卻恍若不覺,只是獃獃地看著我,眼裡忽然流出了淚水,哽咽地道:「我就想死,就想死在你刀下,你為什麼不殺了我?」

我被她嚇住了,道:「你怎麼了?到底出什麼事了?是不是和鄭先生吵嘴了?」白薇雖然不是使小性子的人,但如果她與鄭昭有什麼彆扭,我也不知道她會做出什麼來。

白薇搖了搖頭,道:「你真是個天字第一號的大傻瓜,我都不敢相信你也能活到現在。」

我被她罵得有點哭笑不得,道:「是啊,我也不相信自己居然活了這麼多年,現在才知道,原來傻瓜總能活久一點。」

白薇卻根本沒理會我的打趣話,只是不住地流淚。看著她落淚,我越來越不自在,乾笑道:「好了好了,你要是再哭,我都要為了沒被你殺掉而感到內疚了。」

白薇終於笑了一下,但她眼裡仍然滿是淚水。白薇不會特意來與我開玩笑的,一定有什麼事。我拍了拍她的肩,道:「說吧,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白薇擦去了淚水,抬起頭道:「你為什麼一定不肯殺我?」

我道:「我當然不會殺你。我發過誓,這一輩子絕不殺女人和孩子。」

「如果女人要殺你呢?你也不殺她?」

「當然不殺。」我笑了笑,「不過我也不會乖乖地讓她殺掉。」

白薇嘆了一口氣,道:「不,你這個傻瓜,到時你想還手都來不及的。」

我被她說中了。假如剛才白薇用的是一把真刀,而且她真的要殺我的話,我有九條命都不夠丟的。我道:「那因為是你。我相信你不會殺我。」

白薇抬起頭,道:「為什麼?」

「因為……」我斟酌著自己的詞句。白薇雖然並不是真的要殺我,但她畢竟算是行刺,我怕自己說得不對,會讓她多心。我道:「她來殺我自有她的理由,我卻沒有殺女人的狠心。」

她扭過頭,看著屋角道:「楚休紅,你也變了很多。我記得在高鷲城裡,你不願殺降,眼裡一樣有殺氣,眼神卻要清澈得多。現在你手握重兵,動輒伏屍千里,眼裡的殺氣淡了,眼神卻也渾濁了許多。」

我不知她說這些做什麼,乾笑了一下道:「人總是要變的,你不也變了許多。當初你和紫蓼在高鷲城時,我可真以為你們只是兩個弱不禁風的大家閨秀。」

白薇輕輕咬了咬嘴唇,她雪白的牙齒在黑暗中倒顯得特別明亮。她道:「人為了求生,往往會不擇手段,你說是嗎?」

我想說,在高鷲城絕糧時,帝國軍和共和軍都為了活下去而吃過人肉。連人肉都能吃,還有什麼事做不出來?那時我極其厭惡武侯用冠冕堂皇的理由下達吃人的命令,可是隨著這些年的征戰廝殺,我卻似乎又能理解武侯了。

為了活下去。為了活下去,人可以變成多麼可怕的東西!我嘆了一口氣道:「那也是難免的。」

我剛說出口,白薇忽然撲上來,一把抱住我道:「不,我不要。我只要那時的你。」

她的身體火燙。我的頭嗡的一聲,心道:「這也是她的手段嗎?」但懷中這個女子顯得如此柔弱無助,假如她是一件武器,那一定是一件根本傷不了人的武器吧。我用左手攬住了她,她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哽咽著,把頭埋在我的懷裡。在黑暗中,我嗅到她幽幽的發香,恍惚中似乎又回到那個被蛇人圍住的高鷲城裡。我的左手撫摸著白薇滑潤的頭髮,喃喃道:「白薇,我們都已經回不去了。過去的事,都已經成為過去。」

夜漸深,寒意也漸增,但屋子裡卻如春日一般和暖。我抱著懷裡的女人,心中百感交集。

從送她出高鷲城時的那一吻起,我對白薇,白薇對我,都有一種說不清的感覺。只是我也知道,白薇是不可能和我走在一起的。她是共和軍宿將之女,又是共和軍的重臣之妻,而我呢?現在總是帝國軍的首要將領。無論如何,我們都不可能走到一起。

白薇像一隻受了傷的小獸一般蜷縮在我的胸前,道:「是啊,都已經過去了。我知道我殺不了你,但至少我可以傷你的心。」

我笑了:「這種行刺法倒是求之不得。下一次你準備什麼時候再來行刺?」

我覺得懷裡這個柔軟的身體突然熱了起來,正想說什麼,白薇忽然掙脫了我的擁抱,道:「不會有了。」

剛才她的聲音柔膩入骨,現在卻突然變得冰冷。我的心頭忽地起了一陣寒意,還沒等我再想什麼,白薇突然又輕輕吻了我一下,道:「楚休紅,今晚只是一個夢,夢醒后就忘了吧。」

我道:「只怕,我永遠都忘不了。」

「忘不了也得忘。」

黑暗中,她坐了起來,默默地穿著衣服。雖然看不清,但我感到手背上濺了幾點滾燙的水。我也坐了起來,道:「不對,你有什麼事瞞著我!」

白薇的話一直吞吞吐吐,似乎有什麼事難以啟齒。我一把抓住她的手,道:「今天你過來,不會只是嚇嚇我,再跟我說幾句莫名其妙的話的。到底出了什麼事?」

我拉得有點重,白薇甩了兩下仍然沒甩掉,反倒被我拉得靠到我身上。她嗔道:「你把我弄疼了!」

「這不是你說的話。」我逼視著她,「白薇,你有什麼話,就實說吧,不要再瞞著我。」

白薇抬起頭。黑暗中,我看到她的眼裡已滿是淚水,嘴唇也哆嗦著。

「要殺你。」

白薇像是用盡了渾身力氣,才說出這三個字來。我本以為她會說出什麼驚天秘密,一聽這三個字,倒鬆了口氣,苦笑道:「要殺我的人多了吧。」

「丁亨利。」

白薇的頭垂了下去。她像是用盡了渾身力量,這時又虛脫一般靠在我的胸前。我淡淡一笑,道:「丁兄真看得起我。」

大概我並不太驚奇,白薇倒有些詫異,道:「你知道了?」

「猜也猜得到。」我喃喃道,「聯合政府的事,顯然已經走到了絕路,多半行不通。到了這時,不管哪一方都要準備著打仗了。丁亨利不是等閑之輩,承蒙他看得起,他也當我是一個好對手。這時候趁早把我消滅了,那將來他的勝算就要大得多。」

我感到懷中的白薇顫抖了一下,她輕聲道:「那你會對他動手嗎?」

我嘆了一口氣,道:「我早就有這種想法,可是怎麼都下不了手。丁亨利兄是當世人傑,我也不想殺他,何況他提出的立憲制,我覺得很有道理。」

白薇道:「你說,這個提議通得過嗎?帝君的態度如何?」

我沉吟道:「陛下的意思模稜兩可。但今天我謁見陛下,向陛下竭力說明立憲制的好處,陛下已有首肯之意。所以,丁亨利兄若是殺了我,那這個提議只怕定要破裂了。」說到這兒,我腦海中忽地一亮,看著白薇道:「你問這些做什麼?」

今天我聽南宮聞禮說丁西銘又上了份密疏,其中獻了一計,說趁共和軍的名臣宿將皆在帝都,可密髮禁軍一鼓盡殲,共和叛軍當如湯潑雪,不征自滅。聽到這種餿主意,我不由得大驚失色。假如文侯當權,他一定不會出這種不顧後果的主意。但現在帝君親政,信任的已是張龍友。說實話,張龍友對扳倒文侯,玩權謀確實很有一套,但他對大局的把握卻不能與文侯相比。回到帝都時,為了當初海老那個與他長得極為相像的弟子阿麟,當時我曾私下隱約問了張龍友一句,結果他一口否認,事後卻似乎在刻意迴避我了,現在這事更是不與我這個駐帝國軍的實際最高將領商量。我與南宮聞禮緊急聯名謁見帝君,向他陳說其中利害。現在共和軍來了只是幾個將領,而共和軍軍紀嚴明,故事裡說的那樣主將落馬,餘眾一鬨而散的事在共和軍里不可能發生,所以即使突發奇兵殺了使者,一樣達不到消滅共和軍的目的,反倒使得共和軍死了與帝國合作之事。現在帝國軍雖說剛得勝而歸,但那一戰幾乎全是我們打的,共和軍以逸待勞,一旦交手,帝國軍占不到上風。帝君聽我們說了許久,這才有動容之意。只怕,共和軍中也隱約聽到了這種消息,假如帝國軍真要如此行動,勢必會動用我這個帝國軍最高指揮官,所以白薇才會受命來問吧。

白薇的眼裡忽然閃過一絲慌亂,雖沒說話,我只覺心頭一下陰寒徹骨。白薇這樣做,我還以為她其實一直愛著我,所以冒險來提醒我,但現在我也斷定這是共和軍的計策了。我鬆開了她,冷笑道:「原來是這麼回事啊。鄭夫人,這是何城主還是南武公子的意思?我想不會是鄭先生的意思了,你還得瞞著他呢,只是很難。」

白薇的臉一下漲得通紅。我還想再說幾句重話,卻見她抬起頭,看著我道:「楚休紅,你看不起我吧,是,是我淫賤!」

淚水已淌過她的臉頰,她的眼神傷心欲絕。我不由得一怔,心道:「想錯了嗎?」何從景和那個南武公子都是不擇手段的人,可是鄭昭也是共和軍中的有數人物,他與白薇琴瑟甚合,當初在五羊城因為白薇偷偷見了我一次,鄭昭就醋意大發,險些與我鬧翻。假如知道白薇與我做了這樣的事,只怕他火頭一上來,什麼都做得出,何從景與南武公子再不擇手段,也不可能出這種餿主意。

難道是我想錯了?白薇已經掙脫我的懷抱,穿好衣服向門口退去。我急道:「白薇……」想說什麼,話到嘴邊卻又覺得無話可說,只是抓過衣服胡亂穿著。

白薇已退到了門口,卻又有些猶豫。我跳下床,走過去一把拉住她的手,道:「白薇,別怪我,我現在最會疑神疑鬼。」

我本以為她會犯脾氣掙脫我,但她卻沒有,任由我握住她的手,抬起頭輕聲道:「沒有,你不是疑神疑鬼。」

我氣為之結。這真是何從景或者南武公子的計策嗎?我都不敢想象鄭昭知道了會有什麼反應。可是白薇竟然會直陳此事,也讓我沒想到。

白薇畢竟不想騙我。我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滋味,百感交集。她原本不該陷入這一類陰謀詭計之中,可她還是陷進來了。我覺得自己實在太對不起她,假如在高鷲城裡沒有認識她姐妹二人,她也不會接到這種命令吧。我看著她,柔聲道:「是何城主要你來探聽我的立場?」

白薇的臉漲得通紅,半晌才點了點頭。雖然知道她是有目的而來,我心裡卻是一陣狂喜。白薇對我,畢竟不能無情,何從景固然不擇手段,卻似低估了白薇對我的感情。我伸出雙臂猛地抱住了她,一語不發。白薇也沒有說話,伸手也抱住了我的腰。

「別擔心,只要我有三寸氣在,就定不讓帝國軍首開戰端。」我在她耳邊低低地說著。

白薇抬起頭,她的眼裡有些發亮,道:「你能保證?」

「可以。」我點了點頭。現在我是帝國兵權最大的人,帝君要下命令調度軍隊的話,已不可能繞過我。我已打定主意,無論如何,我都要竭力完成立憲制的達成,即使動用最後兵諫的手段。而何從景,大概也正盼望著這個結果吧。

白薇閉上了眼,嘴角卻帶著一絲笑意,道:「謝謝你,不然我真不知該如何回復公子。」

我哼了一聲,道:「是南武公子出的這種主意?真無恥。白薇,要是鄭先生……」

白薇有點狡黠地一笑,道:「不要說公子,那也是我自願的。公子雖然讓我來探你的口風,但今晚的事是我們之間的秘密,公子並不知道。」

我的心頭卻有點發寒。白薇說得輕鬆,南武公子也許沒讓她和我做這種事,但她瞞過旁人容易,要瞞過鄭昭那是不可能的。而他們是夫妻,白薇也不可能不去見鄭昭。我道:「萬一鄭先生會知道,那你怎麼辦?」

她笑了笑,道:「你到底擔心些什麼?擔心阿昭上門來揍你嗎?」

也許是得到了我的承諾,她的心情已好了許多,可是我卻不禁擔心。海老和我說過,要練讀心術必要童身,練成后也成了天閹,怪不得當初白薇說到鄭昭時吞吞吐吐的,而我也怎麼練都練不成讀心術。白薇顯然不知道鄭昭有這種秘術,而鄭昭即使已是天閹,仍要娶白薇,看來他對白薇實是一片痴心,在白薇面前會當作不知道,只會恨到我身上。

不管怎麼樣,恨就讓他恨我吧,誰叫我對不起他。我笑了笑,道:「白薇,假如共和軍與帝國開戰了,你的女營也要上前線嗎?」

白薇道:「是的。」她遲疑了一下,忽然道,「還有一件事。」

「什麼?」

白薇的聲音變得很輕,耳語一般道:「不要以為你們那支會在天上飛的部隊是獨得之秘,如果真有開戰的一天,你要小心。」

我吃了一驚。風軍團的秘密,共和軍早就想知道了,邵風觀說起過,風軍團一年能抓到十來個前來刺探之人,那些人當然都是共和軍。可是我沒想到,共和軍居然也已經有了足以匹敵飛行機的武器,難道會是……我道:「是什麼?」

白薇搖了搖頭,道:「我是聽公子偶爾說起,已經試驗成功,別的也不太清楚。你也不要多問了,我對你說這些已是泄密。只希望,永遠不要有這一天。」

白薇的眼裡似有一絲痛苦。她輕輕把我攬住她的手拿開,道:「我也該走了。今天的事,你全都忘了吧。」

現在是上元,雖是午夜,街上仍是人頭攢動,熱鬧非凡,看來會鬧個通宵,外面的聲響不時傳進來。我道:「那麼,你什麼時候再來?」

白薇退後了幾步,道:「恐怕,永遠都不會有了。」

我的心突然如針刺一般痛,道:「永遠?」

她重重點了點頭,突然轉過身,推開門,人閃了出去。我快步追上去,卻聽得門外一陣喧嘩,才走到門邊,便見有一道人流正走過我屋前的,有人在隊伍中高吼著「為國盡忠,死得其所」一類的口號,白薇的身影早就消失在茫茫人流中去了。

我站在門邊,看著那些人走去。這些人定然又是尊王團,平時對他們討厭,現在簡直是痛恨了。我伸出手來,看了看掌心。掌心裡仍然留著方才白薇的體溫,而她那甜美的嘴唇也似乎剛離開我的嘴。

「永遠。」我重複著白薇說的這兩個字,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第一次,即使白薇是在利用我,在騙我,我仍然想著她。

可是,不知為什麼,我的心裡又有些不安,總是想著白薇說的那個共和軍也有飛行武器的事。白薇說是南武公子偶然說起,但我怎麼都覺得有些不對。南武公子是不會不小心的。當初我把暗藏天遁音的木雕送給鄭昭,即使他沒發現破綻,仍然要鄭昭把這些收好不拿出來。

一個如此精細的人,在要白薇來向我施美人計打探消息時,會漏出這等機密事的口風呢?只會有兩個原因,一是白薇仍在騙我,二就是這也是南武公子計策中的一環。可是我不相信白薇會有意騙我,更可能的就是南武公子有意要借她的口來告訴我了。

他是要告訴我,共和軍的實力比我想象的更強,讓我鐵下心來為和談出力吧。雖然不用他說我也有這個心思,現在卻總覺得不安。

南武公子這樣的人,恐怕才是最危險的人……假如聯合政府的事告吹,那我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取丁亨利的性命,而是取下他的。

我站在門口,看著那伙尊王團的人嘶吼著走遠,又站立了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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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行健(共7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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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尊王攘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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