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奇手

第九章 奇手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少芸被耳畔一陣隱隱約約的歌聲驚醒。

「一片花飛故苑空,隨風飄泊到簾櫳……」

這歌聲其實有些咬字不清,只是嬌脆婉轉,也還動聽。少芸猶在半醒半醒之時,心道:「咦,我是在豹房裡嗎?」

少芸是在宮中長大的,一直到被正德帝叫去陪侍,才第一次知道這些戲文。正德帝貪玩愛熱鬧,時不時會召個班子來豹房獻技,有時覺得不過癮,甚至還帶著少芸易服去大前門有名的查家樓看戲。那時她還不太聽得懂,只覺台上那女子唱得極是動聽,唱的曲子正與此時耳邊聽到的相似,因此一時間還以為自己猶在宮中。聽到後來,曲子已然有些走調。當年能進豹房來獻技的戲班,無一不是頂尖的角兒,哪會唱得如此荒腔走板?她怔了怔,便想睜開眼。哪知正待睜眼,眼皮彷彿有膠水粘著一般,剛翕開一條縫便覺極是難受,眼前的亮光卻讓她霎時什麼都看不清。

這是因為長時間都在黑暗中,乍到亮處有些羞明。少芸索性閉上眼定了定神,聽著這歌聲。唱曲之人應該年紀甚小,聲音還帶著幾分稚氣,也不知哪裡聽來的這曲子。這一段唱後面乃是「玉人怪問驚春夢,只怕東風羞落紅。階下落紅三四點,錯教人恨五更風」幾句,到「三四點」幾句,那少女的聲音有點拉不上去,越來越不成調,乾脆便翻來覆去地哼著,想要找回原先的調子,唱來唱去都是「三四點」三字。

此時少芸的神志已然恢復了大半,再睜開眼,這才發現自己原來是躺在一張榻上,身上還蓋了塊薄毯。這房子應該是個書房,布置得甚是精緻,床頭有一個滿堂紅的大燭台,點了好幾支兒臂粗的蠟燭,照得屋中一派通明。床邊是一張桌子,桌前條凳上坐了個少女,看年紀不過十二三歲,頭上梳著雙鬟,坐在條凳上雙腳還踩不到地,懸空不住划著圈,嘴裡正自哼著那支唱不下去的小曲。

這是哪裡?見這兒並不是什麼牢房,少芸倒也放下了心。她正待掙扎著起身,哪知手剛一撐到榻上,卻覺渾身酸痛,遍體骨節彷彿都已散架了一般,禁不住微微哼了一聲。那少女聽得聲音,一下停了唱曲,從條凳上蹦了下來,走到榻邊攙起少芸的頭,在她背後墊了兩個厚枕頭,說道:「哎呀,姑娘你身上的藥力剛散,先不要動,我給你倒盅參湯。」

少芸記憶中,昨晚在護城河上被那個少年公子以白蠟杆子重擊在右肩的情景此時越來越是清晰。這也是她最後一個記憶了,本來只道自己定然有死無生,哪知醒來竟會在這個地方。她身上的酸麻雖然還未散盡,但此時已比剛醒時好得多了,手已能抬起。她伸手摸了摸右肩,只覺厚厚包了層紗布,傷處雖然還有些疼痛,但已不太有感覺,定然已經過了一番精心診治,上過葯了。她半躺在榻上,見那少女走到桌邊,踮著腳從桌上端下一個大茶盅,然後小心翼翼地端到少芸嘴邊,說道:「姑娘,你把參湯喝了,傷很快就會好。」

茶盅一遞到少芸嘴邊,她便聞到一股極濃的參味。當初在宮中時,正德帝喝參湯前都讓她試毒,她也喝過不少,一聞這味便知是上品的老山參。啜了一口,只覺氣息一下平靜了許多,力量也似恢復了不少。她疑雲更深,看了看四周,問道:「小妹妹,我這是在哪兒?」

那小鬟聽少芸叫她「小妹妹」,微微一笑道:「姑娘,我叫煙霏,你叫我煙霏就是啦,叫我小妹妹可不敢當。」

這煙霏自是個大戶人家的丫環了。尋常丫環,取的都是些「春蘭」「秋菊」之類的名字,取名為「煙霏」未免有些刁鑽。煙霏似乎看出了少芸的疑惑,指著牆上一幅字道:「這是主人給我取的。主人說給我取這名,便是從這首詩里來。姑娘你識字嗎?幫我看看主人有沒有騙我?」

她的話中還帶著幾分天真,聽口氣,那位主人待她倒也不錯,沒什麼架子。少芸更是奇怪,心道:「難道是她的主人救了我?這位主人是誰?為什麼要救我?」

她正在沉思,煙霏不知她是另有心事,全然視而不見,只道她看了半天也沒看出名堂來,有些失望地道:「姑娘,是不是這詩里沒我名字?我知道主人準是逗我開心。」

少芸怔了怔,凝神看向牆上。見這幅字是十分工整的顏體楷書,乃是首七律:「何處高人云路迷,相逢忽薦目前機。偶看菜葉隨流水,知有茅茨在翠微。瑣細夜談皆可聽,煙霏秋雨欲同歸。翛然又向諸方去,無數山供玉麈揮。」字體工整而秀麗。少芸學識也不甚高,看不出這詩的好壞來,不過裡面「煙霏」二字倒是一眼就看出來了。她道:「有的,你名字便是在裡面。」

煙霏臉上本已有些黯然,聞得此言,一下又是容光煥發,說道:「真的?哈,主人原來真沒騙我。那麼朵錦、尋芳、瑤琴她們的名字也定然是從詩里取來的了。真想不到主人的學問這麼大!」

少芸不由暗暗好笑,心想從詩里摘兩個字做小鬟名字又有什麼學問,這小丫頭真是天真。煙霏卻大是興奮,說道:「姑娘,那你指給我看看,尋芳的名字是哪首詩來的?」

她向四壁指了指,少芸順著她手指看去,卻見這屋子四壁竟全都掛著字。看字跡,幾乎全是工工整整的楷書,別說草書了,連行書都沒有。她說的「尋芳」二字,出自一幅七絕:「經年塵土滿征衣,特特尋芳上翠微。好水好山看不足,馬蹄催趁月明歸。」這些斗方條幅大多沒有題款,唯獨這一幅卻有個後綴,卻是「月夜大醉,摩雲山人醉草武穆王《翠微亭》一絕紀之」。少芸道:「是啊。煙菲,你們主人自號摩雲山人?」

煙霏道:「我也不知道主人給自己取了些什麼名字,反正這些字兒啊,都是主人親筆寫的。我倒覺得這幾個不如有我名字那幾個好,那幾個全都稜角四方,很好看,這幾個沒寫齊。」

少芸雖然也不算飽學之士,但她兩個老師都非凡俗之輩,陽明先生更是當世碩儒第一。她沒練成什麼書法,但好壞總還看得出幾分。這房中滿牆的字大多工工整整,幾如小孩子描紅臨摩寫出來的一般,唯獨這幅楷中略略帶草,算是滿牆字畫中的異數了。這個摩雲山人多半便是煙霏口中的主人了,只是他大醉之後,寫出來的字仍是如此端正,只怕是個十分古板之人。而「武穆王」三字,少芸也知道是宋時名將岳飛。岳武穆抗金,而國朝滅元,因此洪武帝大為推崇岳飛,封其為「宋少保鄂國武穆王」。只是岳飛詩詞並不甚多,而且也不甚適合摘句做小鬟之名,真不知這位摩雲山人怎的起了這念頭。她道:「煙霏,你們主人怎的用岳武穆的詩給人取名?」

煙霏眼中一亮,說道:「哇!姑娘,你的學問也真大!原來你也知道岳武穆啊?主人說他平生最敬服岳武穆,所以這書房裡寫的都是岳武穆的詩。」

這屋中都是岳飛的詩?少芸又是一呆。她雖然早先識得幾個字,但真正學到一點東西,還是在去泰西途中朱九淵先生教的一些。朱先生並不喜歡詞章一道,因此很少教少芸讀書,此後她讀得也就更少了。岳飛雖是絕世名將,詩詞卻不甚多,除了一首《滿江紅》,別個流傳也不算廣,因此少芸本來都不知那首《翠微亭》乃是岳飛所作。但聽得煙霏的主人如此敬服岳武穆,她心裡也定了定,心道:「想必,昨晚我受創之後,也不知如何因緣巧合,這摩雲山人救了我。」

她打量了一下屋中。這屋子也不算小,四壁刷得雪白,壁上則掛滿了這個「摩雲山人」的字。因為天熱,窗子都開著。抬眼看看窗外,外間倒也不是太暗,還能看到窗外正是一棵大槐樹。這槐樹生得極是高大,一樹槐花開得如火如荼,有幾株都要探進窗來了。

想必,自己是被這摩雲山人所救。這個摩雲山人究竟是誰?看這處宅院,氣派當真不小,看來此人也不是尋常人物。少芸不由微微皺了皺眉,問道:「煙霏,你主人真名叫什麼?」

煙霏眼睛眨了眨,詫道:「姑娘原來不認識我家主人?我也不知道他叫什麼。」

少芸一怔:「你不知道?」

「是啊。我就是叫他主人,不叫別個,也沒人跟我說過。」

少芸暗自好笑。不過煙霏說得也在理,其實當初在後宮之中,她就算受封為惠妃,一直也就只知道陛下姓朱,不知他名叫什麼。宮中沒人敢直呼陛下之名,同樣不會有人跟她說陛下名叫什麼,自然便是以「陛下」稱之。她道:「那帶我去見一下令主人可好?」

煙霏看了看她,眨了眨眼道:「姑娘你身體不礙事了?」

少芸在榻上坐了起來,伸手握了握拳,說道:「不礙事了。」

少芸肩頭先受了金剛杵之傷,後來又被打了一棍,創口崩裂,傷勢並不算輕。但診療得當,傷處也不知敷過些什麼葯,她只覺一陣陣清涼,加上剛才又吃下一盞上品山參湯,體力都恢復了五六成。躥高縱低恐怕力有未逮,尋常行走卻已是無礙。煙霏見她先前傷得人事不知,一醒來便沒事人一樣,也暗暗佩服,說道:「主人兩天前就說過啦,他說姑娘你受傷甚重,安心養傷,醒來后他自會過來拜訪。」

少芸一怔,說道:「兩天?」

「是啊。前天主人帶你回來的,昨天一天你都沒醒。」

竟然昏迷兩天了!少芸也沒想到肩頭這處傷居然如此厲害。只是兩天已過,真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陳希簡的下落,那塊玉牌的消息,這些性命攸關之事都全無著落。一想到這些,她哪裡能安心養傷?少芸說道:「我有急事要向貴主人相詢,不能等了。他在哪裡?」

煙霏道:「主人今天應該在金翅舫前的登雲台上乘涼呢。」

「金翅舫?」

煙霏重重點了點頭道:「你下了樓,沿著路一直往西邊走,走到君子塘前,西邊有個石頭船,就是金翅舫,登雲台就在邊上。姑娘,這麼晚了,還是先歇息……」

煙霏的話還沒說完,少芸翻身便下了榻。煙霏沒想到少芸說走就要走,不禁著急,忙攔住她道:「姑娘,主人說了……」沒等她說主人說了些什麼,少芸已一下閃過她身邊。煙霏只是個小鬟,就算堵在門口,其實仍留不少空隙。少芸縱然肩傷未愈,可是要閃過這般一個毫無武功的小鬟實是輕易之極。煙霏只覺眼一花,原本在身前的少芸一下到了她身後。等她再轉過身,少芸已走到了樓道口,已然下了樓。煙霏見少芸竟然走得如此之快,急道:「姑娘,你等等!」快步追了起來,她縱然沒纏過足,仍遠遠比不上少芸的身形。待她走到樓道口時,少芸已出了門。

一出門,周遭儘是花木,這宅院竟大得出奇。天色已暗,這間小樓附近還能借點燭光,走出丈許就漆黑一片了。好在花木叢中有一條小徑向西,少芸定了定神,順著小徑快步走去。

已經兩天了……

少芸心中有種說不出的忐忑。陽明先生給她的那塊玉牌仍未追回,陳希簡也不知下落如何。如果張永知道了五德玉行這地方,派爪牙殺到那裡,只怕再無回天之術。一想到這裡,少芸就忍不住。縱然自己這麼做極是冒昧,但她仍要儘快見到這主人問個明白。

照理這等一個園子,再大也沒幾畝地。但曲徑通幽,這園子居然有千岩萬壑之勢,布置得極具匠心,加上天色昏暗,少芸走走停停,只覺這小路長得異樣。也不知轉了多少個彎,眼前豁然開朗,前面出現了一個荷塘。

尋常人家,在宅院中留個池塘,那也是常事。但這荷塘竟然有十餘畝,大得異乎尋常。正值炎暑,塘中蓮葉田田,荷香陣陣。蓮花又稱花中君子,難怪這池塘會取名為「君子塘」。在荷塘的西岸,有一個伸向塘中的平台。平台邊上有座石船,自是金翅舫了。那台上燈火通明,有幾人或坐或立,偶爾傳來一兩聲琵琶聲。遙遙望去,只見兩個人正在台中進進退退,似是在演戲。

元時雜劇大興,天下各處,都有瓦肆。特別是江南一帶,更是風行,以至於有些大戶人家索性買了戲班養在家裡,以為酒宴時助興之用。這宅子如此之大,那摩雲山人定然也是個富甲一方的世家子,養個戲班在這暑夜納涼時所用,倒並不奇怪。隔著一個荷塘,少芸也看不真切,只能看到平台邊有幾個人坐著,當中有一個多半就是那摩雲山人了。少芸沿著荷塘走去,正想著該如何開口方不失冒昧。還未走到那平台前,心中卻是一沉。

在荷塘對岸看來,平台上那兩人跳跳舞舞,真似在做一出武戲。可湊得近了,才見那兩人身上穿的並不是戲服,而是尋常的勁裝,手中用的也不是戲班上的花槍,而是兩根白蠟桿。這兩人一進一退,竟然也是真箇在動手。這兩人武功尋常之極,即便少芸並不精於槍術,可一樣看得出他們用的乃是槍法,而不是戲台上的功夫。而在這兩人後面,坐著兩男一女三個人。坐在左邊的女子一身艷裝,生得美貌非常,懷裡抱著面琵琶,正在彈奏。右手邊是個老者,長相十分清癯。而坐在當中的那個寬袍大袖的少年,赫然便是那天在船上的花花公子!

怎麼會是這人!

少芸一下站定了。她做夢也沒想到這花花公子竟然也在此處,心中正在猶疑不定,卻聽身後有人突然喝道:「什麼人?」

少芸微微一扭頭,眼角已瞟到了身後。身後又是兩個手握白蠟桿的年輕漢子,一樣穿著勁裝。這兩人手裡的白蠟桿平舉在胸前,正是中平槍的一招起手式。中平槍號稱「槍中之王」,乃是軍中最為通行的槍法,這兩個年輕漢子生得精壯有力,握槍的姿勢也是有模有樣,口中呼喝,手中的白蠟桿已然一左一右,交叉著刺向少芸后心。

中平槍因為在軍中通行,所以有許多合攻招式。這一招正是「金鉸剪」,乃是鎖住對手的高招。這兩人見少芸乃是陌生人,便想著先制住她再說。哪知他們出槍雖快,眼前卻是一花,少芸已然一躍而起,左腳在右手那人白蠟桿上一踏。右手那人力量雖大,可一端突然加上了一個人的體重,縱然少芸並不算重,他也根本挑不起來,手中白蠟桿一下被踩得斜刺入地。他手中的白蠟桿本在前面,一被壓下,正壓在了左手那人的白蠟桿上,那一根白蠟桿被他壓得也是斜斜刺了下去,幾乎同時,兩根白蠟桿都扎在了地上。

這兩個漢子自恃膂力,向來頗為自傲,哪知這個突然闖來的女子只一招便破了這式「金鉸剪」,他二人都是一驚。此時少芸若是趁勢反攻,二人已全無還手之力,只是少芸也不願沒來由地動手,正待開口,身後忽地又有一股勁風襲來。

那是台上相鬥的兩人發現有異,立時停手不鬥,齊齊躍下,兩根白蠟桿也是一左一右刺向少芸。他兩人用的也是這一招「金鉸剪」,只不過這兩人是從台上一躍而下,速度要快,力量也要大得多。少芸情知對這兩人不能再用這一招,她肩傷甚重,右臂使不上力,但身形之巧,實已不作第二人想,左腳一勾,右腳隨即將那兩桿被她壓住的白蠟桿一踢。此時身後那兩個漢子正竭盡全力想把被少芸壓住的白蠟桿抬起來,突然間手上一輕,那兩根杆子登時疾挑而出,正與台上跳下的那兩人手中的白蠟桿撞到了一處。這兩對人本領相仿,力量也相去無幾,「啪」一聲響,四根白蠟桿撞在了一處,有一根竟然被別得斷成了兩截,少芸卻已閃到了一邊,分毫未傷。

白蠟桿非常柔韌,尋常要折斷也大為不易。聽得這一聲響,台上那老者忽地站了起來。他仍然不知少芸來歷,剛才見台下突然來了個女子,一時也不知少芸究竟是何許人也。想來公子心性風流自賞,只怕又是新納的小星,也並不在意。哪知少芸一招就將台下兩個弟子的白蠟桿鎖住,隨後一招更是連消帶打,極是高明,居然連帶弄斷了一根白蠟桿。這老者大吃一驚,心道:「哪來這麼個厲害的婆娘?不要是刺客!」正待出手,那少年忽地站了起來,沉聲道:「且住!讓她上來吧。」

這少年坐著的時候一派花花公子模樣,但站起來時卻是淵停岳峙,大不相同。圍攻少芸的四人一招失手,極是不忿,本來還要上前,聽得那少年發言,四個人都是一怔,悻悻地退了下去。特別是台上那兩人,方才在少年跟前起起落落地演棍,大有高手風範,可與少芸一動手,居然四個人圍攻還一敗塗地,臉上更是掛不住。少年倒不以為意,看著少芸過上那平台,淡淡一笑道:「原來你來了,傷好了?」

少年說得倒是平易近人,彷彿是跟老友說話一般。少芸抬頭看著他,沉聲道:「你是誰?」

少年身後那老者一皺眉,喝道:「大膽!」只是沒等他再說什麼,少年卻伸手止住了那老者的發作,說道:「我本想讓你養好了傷再來的,不過既來之,則安之。閣下有什麼話,待勝過我手中之槍,自當相告。」

這平台一邊有一座兵器架,只是架子上放的卻都不是真的兵器,只是幾根白蠟桿,還有幾把竹劍,自是平時練習所用。少年走到兵器架前,抄起了一根白蠟桿,又取出一把竹劍,伸手掂了掂,向少芸一擲,說道:「用這個吧。」

少芸伸左手一把接住竹劍。這竹劍十分輕巧,便是左手握著也不覺沉重。此物乃是平時練習所用,當初朱九淵先生教少芸劍術時也是用的竹劍。接劍在手,少芸更是詫異,看了看那少年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少年伸手將腰帶一拉,脫下了外袍,笑道:「有什麼想問的,還是來在下槍上領取。」

少芸見他仍是不肯說,心中已有怒意,忖道:「你要託大,真以為竹劍就傷不了你?」這少年本領固然不弱,但定是沒見過什麼世面的紈絝子弟。那夜他在船上突然出手擊倒了少芸,實是因為少芸已精疲力竭,心思又全在殺陳希簡上,全然不曾防備。現在少芸雖然肩傷未愈,可體力實已恢復了七八成。她練劍時原本就練成了雙手都能使劍,左手劍法較右手使來並不相差多少。以身法加劍術,未必不能制服這少年。只是這少年到底在打什麼主意?她越來越覺得莫名其妙。

難道這少年也如貓捕到了老鼠后,要將獵物玩弄一番?可是他不僅治好了自己肩頭,先前也只讓煙霏一個小鬟看著自己,其他竟然再無任何防備。這等舉動,實在不似把自己當成獵物的樣子。

少芸抬頭看了看。這少年脫去了外面的寬袍,裡面卻是一身緞子的短衫。雖然只是件短衫,但在燭光下隱隱有寶光流動,這等料子,就算當初大內之中的緞料也不過如此。而這個一身富貴氣的紈絝少年,手中握到了白蠟桿后,眼神竟異樣銳利,身上亦隱隱散發出一絲殺氣。

獅子搏兔,亦用全力。縱然手中握的都只是練慣用的兵器,但少芸也知道,只消她再上前一步,這一場惡鬥馬上就要開始了。此人有恃無恐,定是欺自己肩傷未愈了。少芸雖是女子,卻生就了寧折不彎的性子,咬了咬牙,將左手竹劍握得緊緊的。一腳正待踏上前去,身後忽然傳來一陣「啪啪」的腳步聲。

腳步聲越來越近,方才攔住少芸的那兩人又有個厲聲喝道:「是誰?」黑暗中卻聽得一個少女上氣不接下氣地叫道:「是我!主人,是煙霏!」

原來少芸突然離開書房,煙霏急不可耐,匆匆追來。只是她雖然也沒纏足,可一個尋常少女,哪裡追得上少芸?好容易追到這兒,已是滿臉通紅,上氣不接下氣。見少芸竟然要和主人動手了,她更是慌了神,大聲叫道:「主人,是這位姑娘硬要來見你,我……我攔不住她!」

她話音剛落,一邊那懷抱琵琶的艷冶女子忽然掩口「嗤」地一笑,卻是見煙霏一來先急著撇清,大感好笑。少年本已如臨大敵,亦是一笑道:「煙霏,你先回書房去吧,此間沒你的事。」

煙霏見主人沒生氣,喘息總算平息下來了。有心想讓主人別和少芸動手,可看了看少芸,這話到底是不敢說,轉身忙不迭便走,心裡不住地尋思道:「這姑娘到底是什麼來頭?原來她還能和主人動手,怪不得我追不上他。」

待煙霏一走,那少年道:「已過兩更。趁這良夜未盡,可否能讓我見識一下閣下殺魏公公的手段?」

方才被煙霏一打岔,那少年身上的殺氣不知不覺已淡了許多。聽得此言,少芸心頭卻是一凜。

他知道我殺魏彬之事!

少芸幾乎要驚叫出來。那就是說,這少年早已知道自己的身份了!她將竹劍舉到與眼平齊,心中不住地轉念。這少年到底是什麼人?還沒等少芸再想什麼,少年已是將身一側,左足踏上半步,白蠟桿直刺向少芸前心。

這是六合槍中的秦王磨旗一式。只是這少年出槍之時,卻只用左手握槍,右手垂在身側不動,而左手握槍也較平常靠前得多。這種乃是雙槍術的握法,但雙槍術是雙手有槍,陰陽相合,如此方能水火既濟,威力倍增。這少年卻只以單手握槍,等如將雙槍術拆得只剩一半,再高明的槍術也只剩一半威力。少芸實不知這一招到底有何妙用,卻也不敢大意,左手將竹劍一豎,只是不動,待少年槍勢刺到她身前尺許之時,忽地右腳上前半步,左腳從右腳后踩向右側,身子趁勢一轉,如捲簾一般閃過了白蠟桿一端,人已欺近了少年。

槍是長兵,劍為短兵。以短破長,唯有拉近距離。少芸的身法還在劍術之上,她右臂用不出力,心知劍術縱然還能用出七八成,力量卻頂多及得平時一半。這等情形之下,必不能與人久戰,只有速戰速決。而那少年一出手,她便已看出此人實是不俗。那夜在船上他暴起出手,尚可說趁虛而入,但現在只看這一招秦王磨旗,老辣圓融,兼而有之,實非易與。就算平手而斗,少芸也覺不能輕易勝得過這少年,因此她這才冒險等到那少年招式用老之後方才出手。此時她已閃過了白蠟桿的頭裡,那少年再要攻擊,唯有先將白蠟桿收回。但高手過招,機會轉瞬即逝,若他真箇要收槍再出槍,這一收一發之間少芸假如用的是真劍,足以在少年身上刺出三四個透明窟窿來。就算是傷不了人的竹劍,只消刺中少年的手腕,也必要讓他再握不住白蠟桿。

這少年出槍奇速,只是少芸這一招甚是奇妙,這疾若奔雷的一槍現在反成了累贅。當年這少年曾經與魏彬比試過,結果不過兩三個照面便被魏彬逼得動彈不得。那時他槍術未成,其實敗了也是常事,只是他心氣極高,引為奇恥大辱,誓要與魏彬一戰,以復前仇。當聽得魏彬被少芸刺殺的消息傳來,他便有與少芸比個上下之心。他自認槍術已然大成,如果有機會,定能與天下群雄一爭高下。誰知才第一招便已落了下風。眼見便要敗北,他實是又驚又懼。好在他乃是名師所傳,自己也是將門之後,身形雖然不似少芸那樣靈動,卻也遠非常人可及。眼見少芸已搶到自己近前,想要退自是退不開了,索性右腳也是踏上半步,左腳踩往右腳之右,身形趁勢一轉。這一招與少芸幾乎一般無二,兩人同時向前,倒彷彿隔著白蠟桿換了個位置,少芸閃到台左時,他卻到了右邊,此時左手抓住的是白蠟桿原先的頭部。若是尋常的長槍,勢必還要翻個身方能繼續攻擊。但白蠟桿並沒有首尾之分,他抓住了白蠟桿的另一端,這招秦王磨旗自是使不出了,卻立時化成了梨花擺頭一式,桿頭「吐嚕嚕」一抖,似是化出了三四個頭來。他左手握著白蠟桿,力量其實並不大,這一招連消帶打,以防少芸趁勢追擊。

這少年好強!

雖然少芸知道這少年不是易與之輩,但他的槍術仍是比自己預想的還要高些。她雖然並不用槍,但當初朱先生教她劍術之時,也扼要講過六合槍術。

六合槍本由南宋紅襖軍首領楊妙真所創。楊妙真雖是女子,但武功之強,尤在其夫李全之上,自稱「二十年梨花槍,天下無敵手。」這路梨花槍後來一直流傳軍中,為歷代使槍名將增刪補缺,終成這路六合槍。朱先生說過,梨花擺頭這一式,絕頂高手使來能化出七個槍頭。這少年竟然化出了三四個,可見手法大為不凡。只不過這一招手法雖妙,但那少年是情急變招,又只用一隻左手發力,力量卻是遠遠跟不上了。沒等那白蠟桿刺到,少芸的竹劍已然瞬間變招,一劍從那三四個槍頭中斬落。

「嚓」一聲輕響,竹劍在白蠟桿上一磕,幾個槍頭立時煙消雲散。此時少芸若是趁勢攻上,那少年身法本就不如她,一變已不能再變,只怕會被少芸逼落台下。方才那招「梨花擺頭」若是以雙手使出,少芸的左手竹劍只怕根本不能如此輕易將此招破去。可是這少年一直都只用左手握槍,顯然他是見自己右臂受傷,因此死都不願占這便宜。不管怎麼說,這分胸襟讓少芸大生好感,不願如此不留餘地,便退了一步道:「公子,你只以左手持槍,終不是我對手,還是雙手握槍吧。」

少年的臉上紅了紅。他先前說了不少「槍上領取」之類的大話,這一招雖然未分勝負,其實自己也知道少芸是留了情了。一旁那觀戰老者聽了,忙道:「是啊,公……」

這老者閃在一旁看著,見少年出手時大有章法,極占身份,正在讚歎,可眨眼間情勢急轉直下,少芸已搶到了少年跟前。雖然少年勉強閃過了少芸這一劍,可當梨花擺頭這招被破去之後,實已成了魚肉在俎之勢。少芸的竹劍若是斬到了少年腕上,少年自是一敗塗地。他離得不過幾步之遙,若是搶上前去,自是可以助那少年擋住少芸,可如此一來少年的面子也將丟個乾乾淨淨。他知道主人雖然年輕,性情卻極其好勝,自己真箇幫了他,定然只會吃力不討好,事後一股氣盡要撒在自己身上。可不上去的話,少芸這一劍萬一失了分寸,甚至將少年的手腕傷了,自己這個不曾好生保護主人的黑鍋也將背個結結實實。因此他雖然有意上前,可腳剛一挪,卻反而後退了半步,一張臉登時漲得通紅,正在著急,見少芸居然不進反退,已是鬆了口氣,連忙插嘴,心想要這少年住手不鬥看來不成,可至少得雙手握槍。只消雙手握著槍,縱然不勝,至少也不會輕易便輸。哪知這少年聽得老者開口,厲聲打斷他道:「閉嘴!那你再試試我這路三無漏槍,看是不是你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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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信條:大明風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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