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殺招
夫子究竟在哪裡?
少芸只覺自己的心都快要跳出喉嚨口來了。功虧一簣,這等痛苦實遠甚於鞭長莫及。明明只消再快得片刻就能化險為夷,可最終還是功虧一簣。她心中焦慮萬分,卻也知道越是這時候就越要鎮定。只聽得坐騎氣息越來越粗,自是跑得太急,已經快跑不動了。她帶住了馬,向左右打量著。
黃龍鎮只是個小集鎮,陽明先生為不擾民,班師經過時,將營房駐在了鎮外,他也多半不會在鎮上。而黃龍鎮的西側乃是丫山,此山有所古剎靈岩寺,倒是很有可能去那處。只是靈岩寺在山上,萬一撲了個空,再趕回來定已錯失時機,不能挽回了。
少芸猶豫了一下,總也拿不定主意,正待賭一下運氣,打馬上丫山,卻又勒住了馬。
一想到那處靈岩寺,她想起了當初剛回大明時,有一次與陽明先生閑談,陽明先生說起的一件事。
那已是十年前的事了。當時陽明先生正升任都察院左僉都御史,巡撫南安、贛州、汀州、漳洲數地。有一次,路過此地,聽得丫山靈岩寺乃是古剎,便上山參拜。剛到山門,迎接的方丈一見陽明先生,便大吃一驚。陽明先生問起緣由,方丈說五十年前,靈岩寺有位高僧肉身坐寂,留下遺言說五十年後自己的後身會再來靈岩寺,為自己建塔。方丈那時尚是個沙彌,還記得此事,待見到陽明先生,正與那位高僧相貌一般無二。陽明先生聽了也甚是詫異,讓人開了那高僧坐化后封存的禪房,見龕中果然有個和尚的屍身,與自己相貌甚是相似。陽明先生甚是感慨,留詩一首曰:「五十年前王守仁,開門人是閉門人。精靈剝后還歸復,始信禪門不壞身。」便出資為這僧人建了座靈塔。少芸聽了后大覺神奇,問陽明先生是不是真箇是那高僧後身,陽明先生說有些事終難以常理度之,此事安知不會是那寺院僧眾所弄狡獪。但子不語怪力亂神,存而勿論,敬而遠之可也。
陽明先生說過「敬而遠之」,自不會再去靈岩寺了。而黃龍鎮只是個小鎮,也無別處可去,陽明先生究竟會去哪裡?她越想越煩,正自拿不定主意,卻聽身下那匹馬輕嘶了一聲。她低頭看去,只見這匹難得的良駒一路行來都沒歇過,此時又累又渴,唇邊儘是白沫。她心中有些惻然,心想自己為了尋找陽明先生,也讓這馬兒受苦,便跳下馬,牽著馬走向河邊,想讓它就著河水喝幾口再說,自己也正好趁這時候再想想。剛要走下河埠,卻聽有個人叫道:「這位差官大人,河水不幹凈,要飲馬,來這邊喝幾口井水吧。」
她轉過身,卻見是個穿著粗布衣服,挑了兩桶水的年輕人在井台前招呼自己。這年輕人雖然衣著很是樸素,態度卻甚是閑雅,居然有幾分書卷氣。少芸拱手作了個揖道:「多謝小哥。」
那年輕人將一桶水卸了,端到馬頭前。這匹馬也當真渴了,伸頭到桶里便喝了起來。少芸甚是過意不去,說道:「小哥,把你的桶都弄腌臢了,真箇不好意思。」
年輕人一笑道:「不妨事。」他見少芸如此客氣,多少也有些意外,問道:「差官大人,敢問你是與陽明先生同來的吧?」
少芸沒想到從這年輕人嘴裡聽得陽明先生的名字,不由一怔道:「怎麼?」
「我說你定然是陽明先生的屬下。當初先生來此地講過一堂學,我也厚著臉皮去聽了聽,可惜就識得幾個字,也不甚聽得懂。陽明先生此番不知還講不講學了?若是再講一堂,就算聽不懂,我定然還要去聽聽。」
少芸聽他說得滔滔不絕,心想陽明先生有教無類,在這等僻遠地方也讓這些鄉人生出向學之心。她道:「我正在找陽明先生,見了他就幫你問問。」
年輕人一怔,叫道:「差官大人你原來在找陽明先生?我先前見他坐在船上,定是去前面看紅葉去了。」
少芸沒想到居然從這個陌生人口中得知陽明先生下落,不禁又驚又喜,叫道:「快說,陽明先生去哪裡了?」
她一躍而起,將那年輕人嚇了一大跳,半晌才指了指章水道:「就往那邊了。前面二里多,叫作青龍渡的,夾岸儘是楓樹,八九月間紅得跟起了把火似的,現在葉子卻紅得不甚多……」
他喋喋不休地還要再說,少芸哪裡還等得及,也不管坐騎尚未喝完水,飛身躍上了馬背,打馬便走。那年輕人也沒想到少芸突然間這般急法,心道:「你這差官,我看你是陽明先生手下才對你客氣,怎麼突然間就這般無禮了?」
少芸自已顧不得再向這年輕人多解釋了,飛馬便出了黃龍鎮。青龍渡就在前面二里多的地方了,飛馬疾馳,不消片刻即到。一出黃龍鎮,路一下成了黃泥路,果然夾岸儘是楓樹。這些楓樹極是茂密,樹葉仍然多是碧綠,遠遠望去,真箇似江邊卧著一條青龍一般。等九月間秋風一緊,吹得楓葉盡紅,這條青龍只怕便要成了一條火龍,此時卻只有零星幾片紅葉。遙遙望去,果然江心有一葉烏篷小舟,也不見有人搖櫓划槳,就在江心隨意漂浮。章水雖然不是太寬,也有里許,那葉小舟正橫在靠左岸的江心,微風徐來,水波不興,江面平整如鏡,映得船如穿行在雲中,大有出塵之致。
陽明先生在這舟中嗎?
江上再無別人了。少芸不禁有些躊躇,如果這舟中真是陽明先生,看這一派靜謐和祥的景象,張永定然還不曾動手。她若是貿然行動,反會弄巧成拙。
少芸帶了帶馬,讓坐騎走得慢了點,沿著江邊行進,想看個仔細。剛走了幾步,忽然聽得「嘩」一聲水響。她為之一怔,向江上看去,只見那葉小舟邊的江水突然間翻滾如沸,一團團水花直冒起來。
出什麼事了?少芸不由呆了呆,正在這時,卻見水中突然衝出了四個人。這四人正分列小舟兩側,從水中突然躍起,激得水花四濺。
雖然是光天化日,可這情景實在非常詭異。少芸大吃一驚,一把勒住了馬。她這一路沿江而來,江面上一直平靜無波,這四人若是一直潛行在水下,這等水性實在是驚世駭俗,因此少芸也根本未曾料到會有這等事情。
她剛一帶住馬,卻見那四人已然衝上了小舟,那葉小舟的船篷突然如同風箏一般直飛起來,也幾乎是同時,又聽得「砰」一聲,卻是靠船尾左側那人也不知怎的一下倒飛了出來,直飛向少芸這邊岸上。
這等變故,實不亞於晴天霹靂,少芸一時間連氣都喘不過來了。從江底突然衝出了這四人,已是怪異萬分,而這人被震得直飛出來,更是匪夷所思。那人剛從水裡出來,身上已濕淋得不成樣子,飛到空中時卻是直挺挺的越發怪異。眼見這人竟是向著自己飛來,她正待帶馬讓開,那人卻已然落了下來,離岸卻還有數尺之遙。「啪」一聲,直砸進江水中,又激起了大片的水花。
究竟出什麼事了?少芸心中驚駭,抬頭看去,正見那小舟中有一道白光衝天而起。此時從水中鑽出來的另三人已爬上了船,船中卻還有兩個人,其中一個寬袍大袖,另一個個子甚矮,此時正閃身疾退向船頭,手中握著的卻是一把細細的劍。
張永!
少芸險些就要叫出聲來。她身法極高,劍術也甚是高強,見過埃齊奧后,更是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但看到張永這等倏進倏退的詭異身法,仍讓她不由有些膽寒。而另一個正被那水中鑽出的三個人圍攻,逼到了船尾的寬袍大袖之人,正是陽明先生了。
少芸再顧不得一切,猛地一打馬,一拎絲韁。這匹馬長嘶一聲,一躍而起,猛地向江中衝去。江邊的水卻不深,不過尺許,但沒走幾步水便有五六尺了。馬雖能浮水,但終究游不快,只是這時先前被陽明先生震得飛出來那人已然浮上水面,卻是一轉身又向那小舟游去。這人被重手震得如此之遠,少芸只道他不被震死,也定然去了半條命,但這人一浮起來,在水中四肢齊動,遊動時直如一條大魚,竟然毫無受傷的樣子。看樣子,竟然是想游回船上去。此時那小舟上,陽明先生正被那三個漢子聯手合攻,縱然他運劍如風,劍光不住斬向那三人,但那三人卻渾若不覺,仍在步步逼近,居然赤手空拳便去抓陽明先生手中的利劍,竟如刀槍不入一般。那一葉小舟從頭至尾還不過丈余,陽明先生已被逼到不住後退,此時已近船尾,若是再退,便要墜入江中去了。少芸一咬牙,腳一下脫開了馬鐙,向那人一躍而去。
少芸的身法還在她的劍術之上。雖然這一招實已孤注一擲,若是落空,定會落入水中。但她凌空一躍,正落到水中那漢子背上。沒等那人反應過來,少芸一下擲出繩鏢。鏢頭從那人頸邊掠過,已在他脖子上纏了一圈,少芸猛一提氣,奮力一勒。若是尋常人,定然會被勒得當場昏過去,但這漢子只是被勒得頭抬出了水面,卻渾若不知,仍是急速向小船游去。
不可能!少芸更是驚呆了。她這繩鏢的細索是天蠶絲混合了鹿筋搓成,極為堅韌,此時少芸更是用了全力,繩索深深陷入了那漢子的脖子,幾乎要將頸骨都拉斷。但這漢子卻彷彿根本不知道任何痛苦,也不顧背上站著個人,伸左手一把扳住了船尾,猛然間從水中一躍而起,一拳重重擊向陽明先生的背心。
陽明先生背心中拳的話,縱然承受得住,也定會被震得劍勢大亂,再擋不住身前那三人了。少芸心中已是一陣惡寒,她從來都不曾見過這等完全不顧自己性命的敵人,心下一橫,左足一蹬那漢子後背,雙手又是奮力一拉,右足足尖卻猛然踢向那漢子後頸。她的力量雖然遠不及那漢子大,但繩鏢已纏住了這人的脖子,此人被扯得如同一張弓一般彎了起來,而少芸的右腳尖已然踢中了這人的後頸。
少芸的右腳靴尖,裝著一把靴刃。這武器還是當初陽明先生傳她的,因為練起來極為煩難,少芸又覺此物未免有點過於陰險,因此練成后極少使用。可此時哪還顧得上陰險不陰險,她身法本來就輕巧敏捷,這一腳更是用了全力,「嚓」一聲,靴刃沒入了那漢子後頸大椎穴。
大椎穴乃是人身要穴,處在頸椎第七節凹陷處。此處受創,全身都將失去知覺。少芸這一腳踢得又狠又准,加上用了全力,但這人的皮肉卻幾乎是石頭做的一般,寸許長的靴刃只有一半刺入皮肉下,鮮血立時崩流。只是這人要穴受創,竟然連哼也不哼一聲,右手一拳仍是重重揮出。
此時陽明先生正被船上那三個漢子圍攻,右手邊那漢子更是勢若瘋狂,直衝到陽明先生身邊。這人身上濕淋淋的,渾身肌肉虯結,彷彿隨時都會爆開。陽明先生手中的長劍正刺向他前心,在他胸口膻中穴一點。膻中又稱氣海,尋常人被點中此穴后自是氣脈不暢,難以行動,但這人明明見長劍已點到胸口,竟然仍是跨上一步。陽明先生的劍術有柔若無骨、剛若雷霆之妙,劍勢一受阻,劍尖力量已然如奔雷狂飆,激射而出,這一劍竟然將那人穿胸而過。
見這情景,陽明先生也不由動容。尋常人遭到重創,本能反應便是躲閃,可這四個漢子卻似乎根本不知躲閃,也絲毫不知痛苦。方才這四個奇形怪狀的漢子突然從水中殺出,陽明先生也大吃一驚。他的象山心法能察落葉飛花之微,就算是飛過的蠓蟲也能及時發覺,可就是無法察覺到水下。他與張永同在舟中已有好一陣,一直都沒發現水面有什麼異樣,這突然出現的四人只可能是一直在水底潛行才不被自己發覺。只是天底下水性再高之人,也不可能在水底憋氣如此之久,陽明先生就算學富五車,也根本不會想到有這等事,猝不及防之下,被其中一個當心打中了一掌。那人出手卻也不見得如何高明,偏生力量大到難以想象,這一掌雖不至傷了陽明先生,卻也讓他氣息一滯。他知道張永這個至敵尚在一側,隨時都會出手,因此打了個速戰速決之心,先擊退這四人,再與張永做個了斷。哪曾想雖然震飛了一個,另三人簡直有若妖魔,竟然視陽明先生的利劍如無物。若是這幾人練成了金鐘罩鐵布衫的橫練功夫也就罷了,只是那三人在陽明先生劍光之下手臂已是傷痕纍纍,卻仍然有進無退,而他們臉上也彷彿罩了張面具,全無神情。此時一劍刺中了這人心口,這人卻不退反進,更是詭異。
陽明先生只是略略一怔,身後之人一拳已到,「砰」一聲,正打在了陽明先生的后心處。陽明先生的長劍被右手那人用身體封住,一時間哪拔得出。象山心法有須彌芥子之妙,發力越大,受到的反震也越大,這一拳固然擊中了陽明先生,這人也被震得又飛了出去。陽明先生正待借這一拳之力拔出刺入了右手那人胸口的長劍,眼前卻是一花,一個灰影忽地閃到了他身前,一掌打向他的前心。
此人正是張永。
張永的火蓮術沒能攻破陽明先生的象山心法,反失了先手,受了內傷,心知孤身而斗不是陽明先生的對手。他一發動埋伏下的這四個禺猇,自己便退到船頭,一邊趁機調理呼吸化解這內傷,一邊看著事態的發展。
這條計策,張永實已盤算了許久。他也知道陽明先生如果真是少芸背後這個人,那麼這一場惡鬥在所難免,因此將四個禺猇埋伏在了水下。
雖然禺猇尚不完備,威力不及完全體的百分之一,但也不是尋常人所能敵。而且禺猇幾乎不需呼吸,更能在水底潛伏多時。他也知道陽明先生的象山心法已修到心眼通,有通天徹地之能,尋常埋伏根本逃不過他的心眼,只會弄巧成拙,因此才不惜動用了禺猇。為免陽明先生生疑,連平時形影不離的丘聚和二十四個花腿武士都不曾帶來。借著江水掩護,果然陽明先生一直不曾發覺,但突然發難后,四個禺猇合力暗算,仍收拾不了陽明先生。當少芸衝下江來時,張永先前並不曾認出這個穿著驛差服飾的矮個子是誰,待見少芸以繩鏢勒住水中那禺猇的脖子,他這才恍然大悟,心道:「居然是這婆娘!」
先前羅祥以羽書報知行刺失手,少芸就在陽明先生身邊,隨後二人分手之時,張永便定下了雙管齊下之計。讓丘聚與羅祥在途中攔截少芸,自己則帶了四個禺猇來與陽明先生決一死戰。他對少芸並不如何放在心上,只覺有丘聚在,再加一個羅祥,絕無失手之虞,因此看到少芸趕到,他極是詫異。少芸來了,那就說明丘聚與羅祥都失手了,現在定要速戰速決,再不可延誤。他一直都在等著出手之機,此時陽明先生的長劍被右手那漢子以前心封住,背心又中了一拳,就算沒受什麼重傷,可身形在這一剎那卻也慢了些許。就在這一刻,張永終於出手。
小舟不過丈許長。從船頭走到船尾,也不過幾步而已。張永身形一矮,直如閃電般衝上前去。此時正是陽明先生背心中掌,用內力將那個被少芸勒住脖子的漢子二次震飛出去之時,張永突然衝到了陽明先生身前,一掌擊向陽明先生前心。
張永的心機堪稱滴水不漏。他孤身來見陽明先生,固然是因為在江心伏下了這四個禺猇,更重要的卻是藉機來觀察陽明先生傷勢如何。
當魏彬被殺之時,張永懷疑的目標便已經縮小到了五個人了。這五個人全是非同小可的人物,就算陽明先生都不曾料到,張永其實將這五個人以各種理由全都支到了各處,為的正是驗證少芸背後那人究竟是誰。其中最讓張永生疑的,便是自己這兩個至交,因此楊一清被支到了邊關,陽明先生則被調來田州平叛。當他在陳希簡屍身的衣服內襟發現了那玉牌的花紋之時,目標終於只剩了楊一清與陽明先生兩人了。
羅祥三兄弟中,俗家那人劍術高強,另一個內力高深,剩下的一個雖然武功不甚強,卻頗具機變。更何況羅祥極少露面,根本沒人知道八虎中的羅祥竟然是三個人,因此羅祥不出手則罷,一出手必定會得手,因此一直被張永當成自己的殺手鐧,輕易不用。張永先前雖然更懷疑楊一清,但他卻不願留下任何一個漏洞,因此在親自去驗證楊一清的同時,讓潛伏多時的羅祥同時出手。在張永的計劃中,縱然陽明先生並不是他要找的那人,也一樣要殺——即使是自己的故友。
就算想到抵達的是同一個彼岸,但只要不願追隨自己,便是敵人。
張永的計劃極其嚴密,然而當他發現楊一清並不是自己要找的人時,便知自己棋錯一招,料錯了對手,因此馬上火速南來。在收到僅剩的那個羅祥所發來的羽書之時,方知少芸已搶先一步到了陽明先生身邊,羅祥行動失敗,但也擊中了陽明先生一掌。
這一掌能讓陽明先生受到多大的傷,張永也一直沒有底。先前以火蓮術暗算陽明先生時,被陽明先生的反擊受了暗傷,他仍然看不清陽明先生到底有沒有受過傷。直到動用了四個禺猇,在這孤舟中困住了陽明先生,他又在一旁凝神細看,終於發現陽明先生出手之際左掌有意無意會護一下左前心。
羅祥那一掌定然還是將他傷了!
當發現了這一點時,張永幾乎要笑出聲來。此番他可算是用盡本錢,禺猇雖然還不完備,但要煉到這等地步實非一朝一夕之功。他將最為完善的四個禺猇一同帶來仍是奈何不了陽明先生,卻終於讓他發現了陽明先生露出的這一絲破綻。他也知道陽明先生的護體心法極為神妙,心念一動,力量即至,因此等的便是這箇舊力甫去,新力未生之際。這一掌不論是再快瞬息,或是再慢片刻,都會被陽明先生擋住,可偏生就是這一刻時趁虛而入,陽明先生也來不及再運心法護體,擊中的又是先前被羅祥一掌擊中之處。羅祥那一掌對陽明先生雖然傷得不算重,但也要十天吐納方能痊癒。張永雖然不知陽明先生到底要花幾天方能治好內傷,但他不惜與丘聚分手,為的正是要搶到這一線毫無把握的先機。陽明先生的象山心法原本能夠隨心所欲,只消心念一動,倏忽便至,可張永擊中的正是羅祥的舊傷,這口內息也只是慢了一瞬間。但就在這一瞬,「喀」一聲,張永的掌力已透體而入,陽明先生的前胸肋骨立被打斷了兩三根。
張永這一掌實已謀之久矣,一掌擊中,只覺陽明先生已不似先前那樣剎那間發出極強的反震之力。他心知果然得手,出手更不留情,將掌力源源不斷催入,左手一把抓向陽明先生腰間。陽明先生的腰間掛著一個方方的小包,張永剛抓到這包裹,一道寒光突然直射面門。張永左手抓著那小包,右手仍按在陽明先生前心,兩手都不得空,心中仍在狂喜,卻被這一招駭得魂飛魄散。此時他左腳在右腳之前,左腳腳尖一蹬,右腳腳掌微微提離船板,人便如斷線風箏般疾退回船頭,那道寒光在他面門前一掠而過,只差了毫釐之微,卻也在張永頰上劃了一道細細的傷口。
這正是少芸的靴刃。
她竭盡全力,但那人還是打了陽明先生一拳,反被陽明先生震飛。此時她仍然立在那人背後,自是一同被震飛出去。只是那人的大椎穴被少芸踢損,身體飛出去后再不能變化身形,仍是直直一根。少芸左手一抖,從那人脖子上收回了繩鏢,借這力量翻身一躍,在那人肩頭一踩,跳向了船尾處。那人被陽明先生震了出去,又被少芸這一踩,登時失了平衡,大頭朝下直挺挺地摔向江中。那人雖然摔落水中,左臂卻仍在作勢揮擊,一拳拳力道仍是極大,砸得水花四濺,可這回一沉到底,浮都浮不起來了。
少芸剛落到船尾時,正是張永出掌之際。她此時仍然站立不穩,卻趁勢飛身上前,右腳踢向張永面門。這一招使得有若行雲流水,全無滯澀,便是張永也險些未能閃開。張永退回了船頭,雖然一掌擊中了陽明先生,又奪到了陽明先生一直不曾離身的這先行者之盒,但方才少芸突如其來的一招也讓他魂魄為之所奪。他伸手擦了擦頰上的血痕,心中駭然,忖道:「這婆娘身手居然這般高強!」
張永還不曾與少芸動過手,但他的武功之強,當世罕逢敵手。陽明先生若是身上無傷,兩人平手相鬥,最多也只能勝得他半籌。在張永看來,天下英雄,使君與操,餘子何堪共酒杯,至於少芸這等女子,僅僅是為了把她當成餌料,釣出她背後之人來而已,否則早就將她拿下了。只是在這電光石火般過了一招之際,張永已知自己想錯了。這個他原本根本不放在眼裡的女子,竟然強得出乎意料之外。
怪不得能輕易殺了魏彬,丘聚與羅祥多半也喪在她手下了,這婆娘不能再留!
張永眼裡已然露出了殺意。先前一直未曾向少芸痛下殺手,為的正是逼出她背後之人。此時再無這等顧慮,雖然四個禺猇已失了其一,還有一個遭陽明先生利劍穿心,多半難派大用,可到底還剩兩個。這機會,將這中原兄弟會僅存的二人一網打盡,方才算是功德圓滿。
此時少芸也有些驚魂未定。她自是清楚張永的本事,根本不曾想到自己居然一招就將這個大敵逼退。陽明先生就在身後,已不知生死如何,面前卻有四個敵人。是攻是守,她只是略一猶豫,那個胸前插著長劍的漢子卻已沖了過來。小舟的船篷此時已經被掀走了,先前的泥爐與茶壺也早已被震得飛入了江中,這人本就在最前,張永退到後面,他就是最前一個了。少芸已見過這幾個奇形怪狀之人異樣的力量,知道不可力敵。只是陽明先生就在她身後,她想著,就算拼上性命也絕不退讓。她的長劍一直放在馬鞍下,方才情急之下並不曾取出,現在身邊也沒有武器,眼見那人向自己衝來,不退反進,踏上一步,雙掌一下托住了那人的拳頭。其實以少芸身手,想要閃開不難,但身後卻是人事不知的陽明先生,縱然知道這些人的力量大得異常,自己這般做實是以己之短攻敵人之長,純屬不智,但也只有硬拼一下了。
少芸的身法之強,較陽明先生也不遑多讓。這船雖然不大,對她來說仍是大有騰挪餘地。那人這一拳卻沒什麼變化,直直而來,立時被少芸接住。少芸也做好了被這一拳震得飛出的準備,但雙掌一接住那人的拳頭,只覺一股大力湧來,卻並沒有想象中的那樣勢不可當,她不過被推得向後滑了下,馬上便站定了。她也沒想到這人的力量原來不過爾爾,沒等那人再次發拳,左手抓住了這人手腕,右手一把抓住他胸前長劍的劍柄,右足趁勢踢起,正中這人胸口。這些人身上堅逾金石,此人雙臂就被陽明先生斬中多次,卻也僅留下一些小傷,因此她這一腳已用全力。足尖力量雖大,但踢到硬物的話反震之力也大,可少芸現在也根本不顧及這些了,縱然這一腳會讓自己趾骨斷裂也在所不惜。
她這一腳疾如閃電,那人力量雖大,動作卻遠沒有少芸這般快,哪裡閃得開?這一腳正中前心。少芸只道會如踢到巨石一般,可這一腳踢下,那人一聲不吭,卻是翻身後仰,一下摔進了江中。趁這時機,少芸一把拔出了他胸前的長劍。
手中有劍,膽氣更增,但少芸更多的是詫異。方才被陽明先生震飛的那人如此厲害,少芸竭盡全力仍然未能阻止他擊向陽明先生的一拳,而這一個卻弱得出乎意料。難道是中了陽明先生一劍的原因?沒等她多想,卻聽得一聲尖利的忽哨,船上那兩個怪人中有一個忽地縱身一躍,往江中跳去。
這人居然逃跑?少芸不由一怔。哪知那人一跳進江中,張永卻也一躍而起,踩在了這人背上。那怪人游得極快,只一眨眼便游開了丈許,真箇如同一條巨大的游魚。此時水中衝出的四個怪人還有兩人,加上張永,少芸自覺沒什麼勝算,只是見陽明先生危急,無論如何也要拚死一戰,可誰知張永竟然在佔盡上風之際逃走。她只一愣神,還有一個怪人又沖了過來。
這怪人身上仍是濕淋淋的,一張臉木無表情,真箇形同鬼魅。這一拳大開大合,少芸若是分心刺去,自是能應手將他刺個對穿,可這人仍似毫不在意,一副要同歸於盡的樣子。
這些人究竟是些什麼東西?少芸越來越是疑心。這小船寬不過三尺許,這人一撲上來,她全無躲閃餘地。只是沒等那人撲到近前,少芸左腳已踩到右邊船沿上,右腳向前一踢,靴刃一下釘在船幫上,身體一轉,人已然在船的外側閃到了這人身後。不等這人再轉身,少芸的劍已然平肩斬落。
這一劍正斬在了這人的後頸之上。劍雖斬下,少芸卻仍是有些忐忑。她方才用繩鏢全力勒住了水中那怪人的脖子,可那人絲毫未受影響,脖子也硬得異乎尋常。如果這人的脖子也一般的硬,那這一劍頂多如陽明先生斬他雙臂般斬出些小創口來,實無大用。然而這一劍斬過,卻如斬腐木般一揮而過,這怪人一顆腦袋一下被斬落,雙手虛抓了抓,人倒向了水中。
這人也是倒向船的右側。這時少芸正以靴刃插在右側船幫上,右邊吃得如許重量,已然翻然欲倒。少芸一下退出靴刃,飛身跳到了左邊船沿上,小舟左邊吃到分量,連晃了兩晃,才算不曾翻過來。
除掉第一個怪人之時,少芸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除掉第二個時省力了許多,而除掉這人卻是比少芸想的更是容易。難道這四個怪人就第一個被陽明先生震飛的最為了得?可先前便是陽明先生也在這幾個怪人手上吃了大虧。少芸心中疑雲更重,抬眼望去,只見張永踩著那個怪人已在江上遊走了十餘丈遠,定然追不上了。她轉身到船頭處扶起陽明先生,伸手按住陽明先生背心,將內力輸入他體內。少芸所修也是象山心法,二人內力同出一源,但少芸功力遠不及陽明先生。只是此時運力輸入,她卻覺得陽明先生的經脈之內已是虛空一片,反似她的功力更加深厚了。剛輸入片刻,卻覺陽明先生一動,睜開眼低聲道:「小妹。」
少芸見陽明先生雖然醒轉,但臉上毫無血色,呼吸也極是微弱,心中喜憂參半,哽咽道:「夫子……」
陽明先生已然坐了起來,伸手整了整衣袍,淡淡道:「小妹,真是抱歉,我辜負你所託了。」
少芸見張永從陽明先生身上奪下了那個小包,定然就是自己請陽明先生代為保管的先行者之盒。看陽明先生神色已比方才好了很多,她心下一寬,說道:「夫子,別說這些,我馬上送你回去療傷醫治。」
她正待去尾艙里拿槳出來將船划回岸邊去,陽明先生一把拉住她道:「小妹……」
此時張永已踩著那人到了對岸。這僅存的一個禺猇到了離岸不過五六尺遠的地方,再也游不動了,不住地下沉。張永心知這禺猇定已油盡燈枯,馬上便要成為一具真正的死屍。他定了定神,一提氣,貼著水面一掠而過。平時這五六尺的距離對他而言只是一蹴而就,但此時剛掠出四尺,身體便是一沉,人一下落入了水中。好在江邊水甚淺,江水不過沒膝,張永快步走上了岸,只不過濕了長袍下擺,灌了兩靴子的水。站在岸上,他回頭看著江心,那艘小舟已經遠在對岸,相距幾有一里,再難看清了。
陽明兄,最終還是中了你的計了。
張永默默地想著。這一戰他既傷了陽明先生,又奪得了先行者之盒,可謂大獲全勝,但心中卻滿是敗北的惶惑。
方才他奪下那先行者之盒時,竟是出奇地順利,便是張永也有些意外。但到了此時他才回過神來,自己實是墮入了陽明先生的算計。陽明先生中了暗算后,縱有少芸相助,但當時自己身邊還有兩個禺猇可用,這一戰自己其實已穩操勝券。陽明先生算定了自己必欲得到那先行者之盒,因此才有意讓自己輕易得到,結果自己果然再無戰意,只想著儘快逃走,全然沒想到那時自己已經穩操勝券,實可一鼓將陽明先生與少芸這師徒兩人一同殲滅了。結果雖有滅了少芸之心,卻無殺她之力,現在剩下的兩個禺猇都已失去,想反攻就更沒分毫勝算。
在生死關頭的最後一瞬間,明明已經毫無希望,卻仍能找出一線幾乎不可能的生機。即使是剛向陽明先生痛下殺手的張永,也不禁對這個至交與至敵佩服不已。
陽明兄,無論如何,這局棋你最終還是輸了。
在轉身離去之際,張永不由喃喃了一句。而此時,少芸也正一聲呼嘯,喚了那匹馬過來。
這馬神駿非常,這一路騎來與少芸已混得熟了,先前少芸要它沖入江中,自己馬上躍離馬鞍。這馬沒得到命令,一直就在岸邊淺水處洗澡歇息。此時聽得少芸的喚聲,嘶鳴一聲,便向小船遊了過來。平時說書人總說什麼千里駒能登山負水如履平地,其實馬匹都能浮水,只是在水中游得遠沒有陸上快。待游到船邊,少芸飛身一躍,跳下了馬背,卻不由自主又看了看。
那小舟的船篷已被掀走了,陽明先生正坐在船尾處。少芸卻不敢回頭去望,她知道自己若是一回頭,只怕再沒有勇氣前進了,那麼夫子布下的這個計劃就會真正功虧一簣,重建心社也再不會有任何希望。
夫子,永別了。
雖然沒有出聲,少芸在心裡默默地說著。只是她並不知道,就在此刻,陽明先生的嘴也微微翕了翕,無聲地說了一句一樣的話。
小妹,永別了。
雖然沒發出咳聲,但陽明先生又咳出了一口血,將衣袍前心也染得通紅。
張永這一掌趁虛而入,內傷已及心臟,陽明先生方才強自支撐才與少芸說了這幾句話,卻已耗盡了最後一絲心力,此時再也堅持不下去了。
生機正在一滴滴地從他體內流走,大限就在眼前。這一刻,陽明先生卻想起了當初在丫山靈岩寺所留的那首詩。
「開門人是閉門人」。
這句話,終是一語成讖啊。
陽明先生用最後的力量,揀起了身邊的一顆棋子。
那卻是顆白子。方才一番打鬥,棋枰已然飛到江中,順水流去了,棋子也大多掉進了水裡,唯獨剩下這一顆。就在片刻之前,自己與張永還最後一次以老友的身份品茗對弈,片刻之後便恍若隔世。
他看著那張小案。案上,還留著張永最後寫下的那首和自己的《過峰山城》:
曾經年少志成城,垂老依然意氣橫。
大散關前奔鐵馬,條支海上舞旗旌。
人從虎豹叢中健,路向江山絕處行。
長劍鑄來應逐鹿,千邦萬國盡馳迎。
雖然直露淺白,但這些句子里卻透出一派桀傲與野心。陽明先生眼前彷彿又浮現起當初他與張永、楊一清那一番夜談的情景。那時張永便覺得,欲平天下事,先握天下權。而自己卻認為,一味以權勢推行,終是治標不治本,唯有開啟民智,才是國強民富之道。也正因為如此,楊一清分贈玉牌時,以「率性之謂道」一句贈給了張永,而以「修道之謂教」一句贈與自己。
也許張永的夢想與自己別無二致,然而張永想要到達的彼岸,卻是不惜渡過血海。這是陽明先生絕不能認同的,現在張永卻恐怕已經有了將塵世化為血海之能了。然而,縱然明道若昧,但終是明而不是昧。
昧行終不能入明道。張公公,這一局守仁雖敗了,但你只怕不曾想到,棋局並不曾結束,有人會替我下完殘局,最終輸的定然還是你。
陽明先生嘴角浮起了一絲笑意。他的手鬆開了,那顆白子從他掌中落下,掉落在船頭,彈進了水裡。江水卻是湯湯而流,再無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