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中盤
谷大用拈了一塊燒鵝放進口中,鵝肉在嘴裡彷彿一下炸開一般,一股甘香豐腴的滋味充溢唇齒間。他細細地品味著這嶺南獨有之味,心中多少平靜了下來。
因為身體殘缺,太監大多有些異癖。弄權者有之,貪財者有之,也有些太監一直未能忘情女色。谷大用並不愛女色,最愛的還是這口腹之慾。當初來這個叫澳門的小島,他肚裡還很是抱怨了一通。南京奉御雖然也只是個閑職,但南京乃是兩京之一,又是江南繁華之地,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谷大用自然樂得受用。本以為到了澳門這等蛇蟲瘴氣不斷的蠻荒之地,定然再吃不到什麼美食了。沒想到澳門島雖然是個偏僻漁村,卻出一種獅頭鵝。這些鵝平時在海灘尋些貝殼蝦米小魚吃,肉質肥美緊緻,殺白后塗以蜜水,再以荔枝木燒烤后斬件,蘸以梅醬去膩,其味美不可言。谷大用初嘗之下,便讚不絕口,以後每回來澳門島,縱然不過是匆匆一過,也非得準備好幾隻肥鵝不可。平時這些事都由他那親隨麥炳做好,不過麥炳此時帶了自己的信物提貨去了,別個手下做事都不如麥炳那般妥貼。
也就將就吧。等交了這批貨,回來再大快朵頤一番。谷大用正自細細品味著燒鵝的甘香,門忽地被推開了。
谷大用用餐之時,向來不許任何人打擾。就算麥炳回來有至關緊要之事要稟報,也得在門口輕叩再三,得了谷大用首肯才敢推門進來。一見這人居然奪門而入,谷大用心頭已然冒出了無名火,猛地站了起來,正待發作,但一見進來之人,卻不由自主地矮了三寸,忙不迭道:「督公!」
進來的,竟然是張永。張永要來澳門,原本是早就說好的事,只不過當初說的日期乃是明日,谷大用沒想到他來早了一日。早來一日晚來一日原本也沒什麼大緊要,只是眼前的張永卻讓谷大用極是惴惴不安。張永一向閑雅雍容,大有士人風度,可谷大用眼前的他卻是蓬頭垢面,一臉風塵之色,極是狼狽。
谷大用對下極為倨傲,對上卻是諂媚有加,先行了一禮道:「督公,您怎的今日便來了?」
張永一進門,先看了看四周,又掃了谷大用一眼,這才抹了抹額頭的汗水,說道:「桀公,馬上準備開船。」
張永的聲音有些沙啞,聽得出竟是受了內傷。谷大用心中更是一沉,說道:「稟督公,貨馬上就要到齊……」
「不用等了,我即刻便要上岱輿島。」
張永雖然仍有些有氣無力,但這口氣實是不容置疑。谷大用不敢多說,那盆燒鵝也顧不得再吃了,忙道:「是。督公,請隨我來。」
澳門這地方只是個極為荒僻的小島,卻是個良港,因此當初皮洛斯先生看中了此地。這兒原本有個十來戶的小漁村,谷大用早就將那些漁民不分老幼全都滅了口,此時碼頭上也就是他身邊的十來個親信而已。碼頭上停著一艘足可乘坐五十多人的福船,原來定好明天出發,因此幾個水手正在船邊歇息。水手頭兒名叫馮仁孝,雖然不是太監,卻一直是谷大用的親信。這馮仁孝閑得無聊,正和幾個水手在那邊吹牛,說自己在海上遇到過的種種異事。突然見谷大用急急過來,身後跟的竟然是張永,馮仁孝嚇了一大跳,也不敢再胡說八道了,連忙迎上前道:「張公公,谷公公,小人馮仁孝有禮。」
谷大用道:「仁孝,馬上準備起帆開船。」
馮仁孝一怔,心道:「這些公公真是六月天,孩兒面,說變就變,不等阿炳了?」不過他深知一個做手下的,多嘴沒好果子吃,因此並無二話,躬身道:「是。」轉身向那些水手叫道:「快點,準備起錨開船了!」
福船首尖尾寬,兩頭翹起,船甲堅厚,因此也被當作戰艦。大號福船共分四層,可載數百人。永樂年間三寶太監奉旨下西洋,所乘寶船亦是福船樣式,最大的首尾竟長達四十四丈,足要兩百餘水手方能開動。停在港口的這艘只是小號福船,卻也有七丈多長,得十多個水手才能開動。馮仁孝是閩人,自幼生長在海邊,幾乎是在船上長大的,他手下的那些水手也都是熟手,很是麻利。雖然起錨揚帆很是複雜,但他們做得有條不紊,分毫不亂,張永和谷大用剛進座艙,船便離開了岸邊,駛向海中。
當船終於開動時,張永回頭看了看,伸手撫了撫胸口,長長舒了口氣。谷大用見他這副如釋重負的樣子,極是訝異,心道:「督公到底遇到什麼事了?他受傷似乎不輕。」
雖然八虎中人各自之間多少都有點不服,但對張永的武功,谷大用向來都極為佩服。他自己也算得是個高手,更知張永的武功已到了何等地步,就算八虎中武功超出儕輩不少的魏彬,在張永面前仍是遜色許多,更不要說谷大用自己了。張永內力深厚,劍術更是高明,谷大用實在猜不出有誰能傷得了他。正在胡亂猜疑,卻聽張永低低道:「桀公,去船上巡查一周,看看有無外人。」
谷大用一怔,心想那批貨還沒到,船上怎麼會有外人?正不明白張永為什麼會有這等命令,卻聽張永沉聲道:「快去,不可有絲毫大意!」
谷大用忙一躬身道:「是,是。」
他退出座艙,掩上了門,急急向船尾而去。馮仁孝正在舵艙外,谷大用讓他派了兩個得空的水手,隨自己下艙檢查。這艘福船有三層,最下層是貨艙,因為沒有貨,所以載了些土石食水做壓艙用。底艙空空蕩蕩,全無異樣。二層便是座艙,共有十間。張永住的那間原本是谷大用自住的,最為豪華,別個是水手所居,甚是樸陋。一間間看過去,也不見有什麼可疑的,其中有一間大間是關貨用的,現在空空蕩蕩。而最上層則是平台,一覽無餘,更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
從下至上,從頭至尾走了一遍,確認了一切都無異,谷大用這才放下心來。打發走了那兩個水手,他走到張永座艙門外,輕輕叩了叩道:「督公,大用已經看過了,風平浪靜。」
「進來吧。」
谷大用推門進去,卻見張永端坐在案前,案上卻是一個小包。先前谷大用一直不曾發現張永還帶著這麼個小包,見張永盯著這包裹出神,他也不敢多嘴,走到張永背後道:「督公。」
張永長長呼出一口氣,說道:「桀公,打開這包裹。」
谷大用一怔,上前抽開了那包裹的結。包袱皮一開,裡面卻是一個很是陳舊的盒子,樣式有些奇怪,不似中原之物。他一怔,問道:「督公,這是何物?」
「皮洛斯先生所言,便是此物了。」
張永說得很是輕描淡寫,谷大用耳邊卻如響起了一個炸雷。這便是先行者之盒!他也只聞其名,從不曾見過,沒想到皮洛斯先生口中這個聖殿騎士與兄弟會爭奪近千年的寶物,居然就是這般一個貌不驚人的小盒子。他期期艾艾道:「督……督公,您是找到惠妃娘娘了?」
先行者之盒原本在埃齊奧身邊。但埃齊奧死後,這盒子再不知下落,最可能的便是交到了埃齊奧最後所見的少芸手上了。而少芸冒名去文樓查閱《碧血錄》,便證明了先行者之盒確是在她手上。現在先行者之盒已落到了張永手中,難道他已找到了少芸,一番惡鬥后奪到的?
張永低低哼了一聲道:「少芸這婆娘還傷不得我。我是拜她背後那人所賜,才會傷得如此狼狽。」
谷大用臉色一下子有些陰晴不定。少芸背後還有個人,他也多少猜到了。當初藉助大禮議,中原兄弟會幾乎被他們連根拔起,但谷大用一直覺得僅僅是「幾乎」而已。因為在大禮議中除掉的兄弟會成員,雖然高手不少,卻似乎沒有一個能領袖群倫的。兄弟會如果真箇人材凋零,也不會與他們爭鬥這麼久了,因此唯一的解釋,就是兄弟會的真正首領還不曾落網。這幾年穀大用也算得上竭力搜尋了,卻毫無頭緒,便是他也已覺得也許兄弟會真的已經漸趨式微,並沒有這麼一個真正的高手了。現在終於從張永口中得知真箇有這般一個人存在,谷大用心頭真不知是什麼滋味。他遲疑道:「督公,這背後之人究竟是誰?」
張永的嘴唇微微翕動了一下,喃喃道:「王陽明。」
如果方才還只是一個焦雷,此時谷大用便如當頭中了一個霹靂。他張了張口,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張永森然道:「桀公,你怕什麼?陽明兄現在已是古人了。」
谷大用無聲地呻吟了一下。惠妃背後之人竟然是王陽明!他實是想不到。而王陽明竟然已死在張永手中,更讓他有些不寒而慄。這個人是當今天下士子的領袖,活著是大敵,死了更會掀起一場前所未有的軒然大波。谷大用自己名聲並不好,卻也很清楚眼下他們這批宦官勢力還能如魚得水,並不被朝臣太過排斥,便是因為張永與一班文武大多有交情。然而這個消息一旦走漏,張永這些年來竭力交好朝中文武的努力多半便要毀於一旦,只怕朝中再無寧日。谷大用也知道那些御史雖是文人,卻很有些悍不畏死的狠勁。就算張永現在權傾一時,也不是輕易能打發的。
他正自想著,卻聽張永喃喃道:「我殺陽明兄之事,唯有少芸知曉。這婆娘趁我內傷未愈,一路死纏不放,四個禺猇竟然全軍覆沒。」說到這兒,張永抬起頭,微微一笑道:「好在終於甩掉了這婆娘,現在不用擔心了。」
谷大用道:「是啊,托督公洪福,不用擔心了。」
這澳門島甚是荒僻,本來就是個只有十餘人的小漁村,待谷大用佔了此地后,這些年再不曾有人來過。少芸縱然一路追蹤而至,等她到的時候也只能望洋興嘆了。只是一想到要將跟隨自己多年的阿柄丟在此處,特別是阿炳押送的這批貨都將丟到此處,谷大用雖然心性冷酷,卻也多少有點不安。但他向來都對張永之命不敢有絲毫之違,現在自不例外。將那盒子包起來后,他說道:「督公,請您暫歇片刻,大用再出去巡視一番。」
張永沒有再說什麼,只是點了點頭。谷大用行了一禮,這才後退著出了門。一把門掩上,谷大用又無聲地長吁一口氣。
王陽明死了,最大的威脅終於解除,但谷大用心中實是沒有太多的欣喜。
當初少芸一回來,如果全力追擊的話,少芸縱有通天的本領,多半難逃一死。但當時張永似乎一直有些保留,以致少芸連殺高鳳、魏彬二人。別人也許猜不透張永的用意,但谷大用猜得到,張永的注意力,其實正是少芸背後那人。
張永行事向來冷血無情,谷大用還記得張永在扳倒曾經的首領劉瑾后,所下的手段是何等狠辣,就算谷大用也有點思之駭然。高鳳和魏彬兩人,很可能就不知不覺充當了張永這條香鉺釣魚之計中的餌料了。以張永的不擇手段,谷大用一直擔心自己也會有這等下場。一直沒有被扔掉,也許只是時間未至,再就是自己在張永眼裡還有用。但狡兔死,走狗烹這句話,谷大用縱然讀書不多,也曾聽過。會不會真有這一天,谷大用也有些忐忑。
他一出門,卻見馮仁孝急急過來,臉上有些惶恐。谷大用一怔,問道:「仁孝,出什麼事了?」
馮仁孝猶豫了一下道:「谷公公,有點事必要請公公知曉。」
「怎麼?」
馮仁孝伸了伸脖子,咽了口唾沫,才道:「谷公公,這船原本是要去呂宋的,所以是順風。現在要去岱輿島了,便迎上了打頭風。我看看天色,風勢很快就要大起,只怕……」
谷大用心頭一沉,問道:「會出事?」
「若是逗留海上,實不好說。」
谷大用知道馮仁孝老於航海,善觀天象,所說多半有中。當初選定岱輿島,正是因為這小島方位隱秘,周圍海風洋流多變,一般的船隻很難靠近。馮仁孝走慣了海路,這才能來去自如。但現在是張永臨時起意改變航向的,所以才會遇到這等事。他道:「那麼只有停在鬼門礁了?」
「公公明鑒。」
鬼門礁是前往岱輿途中的一座小島,方圓也不過十餘丈,寸草不生。不過附近再無其他島礁,因此鬼門礁也是唯一可以暫時停靠的地方了。谷大用上岱輿島還不滿十次,倒有兩次也遇到這等情形,為避風浪,都停在鬼門礁,有一回等了三天才風息浪止。谷大用看了看天,只見濃雲漸密,風也漸漸大了起來,心知馮仁孝所言不虛,嘆道:「那要幾時才能上島?」
「風約摸會從明天子時起來,一直到後天午後未時才會平息。如此算來,後天應該上不了島,大後天才有機會。」
谷大用想了想,才道:「人算不如天算,也只有如此了。我去向督公稟明此事,你便先去鬼門礁停靠吧。」
馮仁孝駕船之術甚精,谷大用剛向張永說了要去鬼門礁避風之事,船已經靠近了鬼門礁。鬼門礁雖然名字甚是陰森,其實也就是個尋常礁島,周圍也沒有什麼礁石,若不是實在太小,又沒有水源,不然倒是個良港。船靠上了岸,因為鬼門礁實在太小,比船體也大不了多少,所以也都不上岸了。馮仁孝在鬼門礁下了錨,剛將纜繩系好,風已然大作。海上因為無遮無擋,海風聲勢遠比陸上的風大得多,方才還是風平浪靜的海面,霎時便浪濤大作。福船吃水甚深,又比較寬,因此航行比尋常船隻平穩得多,但這時也被浪濤打得不住搖晃。谷大用不是頭一次出海,卻也被晃得有些難受。他生就一副痴肥模樣,心思倒很蘊藉,生怕張永受傷后經不起風浪,忙前去請安,卻見張永盤腿端坐在榻上,毫無不適之樣。他知道張永定是在運氣療傷,不敢多說,轉身掩上門,自回艙中歇息。那些水手收拾停當,只留一個守在舵艙,余者盡回艙中去了。
風越來越大,這一晚無星無月,太陽一沉入海平面,天便立時暗了下來。此時正值海禁,何況這樣的天氣,海上更不會有船。留守舵艙的那個水手是個常年在海上討生活的,就算船在晃動不休,對他來說只是家常便飯,自行在舵艙中靠在椅子里假寐。
就在張永與谷大用的船離開澳門島大約兩個時辰后,有一隊人來到了澳門島上。
帶隊的是三個男人。只不過與尋常男人有些不同,這三人都是太監,領頭的正是谷大用的親隨太監麥炳。而他們押送著十來個女子,這些女子全都十分年輕,最大的也不過三旬,最小的一個才十五六歲,只是一個個都被綁著手連成一串,哭得花容失色。
谷大用在八虎中外號為「桀」,除了指他心性殘忍之外,主要是因為谷大用與佛朗機人做的生意。谷大用當初有一陣執掌市舶司,佛朗機人自海上而來,首先便與他取得聯繫。後來正德帝接見佛朗機特使皮洛斯,也是谷大用居中牽的線。若是平常生意倒也沒什麼,但佛朗機人佔了呂宋島后,急需熟練工匠和婦女,谷大用便投其所好,命人將奴僕販賣到南洋。明時奴僕買賣本來也是常事,不過谷大用做的是無本生意,專門擄掠平人賣給佛朗機人。這事雖然不可公諸於眾,卻是人人知曉,谷大用這才得了這個諢號。麥炳帶來的這十多個女子衣著不一,不是市井村姑,便是漁女農婦。這兩年也並沒有飢荒,尋常人家不太會將親生女兒出賣,卻是谷大用暗中收買了一個叫鐵鯊幫的小幫派,讓他們暗中劫掠人口。這些女子正是鐵鯊幫趁著廟會的當口將落單的女子劫來,只待賣到呂宋島上去。
麥炳一路走,一路甚是輕快。因為這種生意做了已經好幾年,現在想劫掠人口越來越難,但此番也不知撞上了什麼大運,居然特別順利,一下子抓到了十二個女子。這一筆人口買賣本身還是餘事,更要緊的是自己在谷公公面前立下這個大功,日後定少不了自己的好處。
他一路走一路想,心頭越來越是得意,嘴裡不由哼哼著小曲。正興沖沖地走著,邊上一個隨從忽地站住了,說道:「阿炳……」
這隨從剛說得兩個字,麥炳哼了一聲道:「阿才,你說怎麼?」
他這聲音已大是不悅。那隨從阿才也是谷大用的親隨太監,生得更是比麥炳高出一頭,只是在谷大用跟前沒有麥炳得寵。聽麥炳這一聲顯是對自己直呼其名大為不滿,他肚裡暗罵麥炳小人得志,只得點頭哈腰道:「麥公公,那艘船不見了。」
麥炳一怔,抬頭望去,卻見那屋后碼頭上空空蕩蕩,果然不見船的影子,而那幢平時歇息的屋中也寂寂無聲。那艘海船又不是小舢舨,豈會說不見就不見?旁人不知道谷大用的心思,麥炳卻是知道得一清二楚,這十幾個女子在谷公公眼裡可都是白花花的銀子,更是向佛朗機人賣的交情,怎麼也不能輕易放棄。只是船分明沒了,他也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順口說道:「阿才,你去看看谷公公還在不在屋裡。」
阿才肚裡已將麥炳的祖宗十八代都罵了個遍。谷大用性情陰狠,一言不合,輕則臭罵,重則痛打。自己去叫門,谷大用不在還好,若是在裡面,自己這頓苦頭只怕逃不掉。他不敢不去,又不敢冒冒失失推門,走到門前輕輕叩了叩,說道:「谷公公,您在嗎?」
剛喊得一聲,門「呀」一聲開了。阿才肚裡還在尋思,想著谷公公今天怎的轉了性子,平時頂多就是一聲「進來」,今天居然親自開門。只是門剛開得一線,他眼前一花,一道劍光直射向他前心。
門中閃出的正是少芸。
少芸比麥炳他們到得只早了片刻。她依陽明先生的遺言而行,本覺能打張永一個措手不及,哪知還是被張永搶先一步,待趕到此處時,張永與谷大用都已坐船走了。功虧一簣,更心傷陽明先生的不幸,少芸心中實已怒火如焚。她本性並不好殺,就算逃往泰西途中,八虎的刺客連番追殺,一直追到了歐羅馬,她仍是不到萬不得已不輕下殺手。但見到這些太監又在做這等傷天害理之事,對張永的怒火盡都落到了這幾人頭上。這些爪牙雖非首惡,但慣於仗勢欺人,實比八虎更為可惡。何況對手有三人,如果不能以辣手解決,只怕會另生枝節,因此出手再不留情。她的武功原本就遠在阿才之上,何況又是出其不意,這一劍直如電光石火,一劍穿心,阿才連哼都不哼一聲便已斃命。
此時麥炳還在那人身後。他也知道谷大用脾氣不甚好,若是忤了他意,就算自己是谷大用的親信親隨,一場打罵也是免不了的,因此故意讓阿才上前。少芸的身材比他們都要矮小,阿才更是比少芸足足大了一圈,又是霎時斃命,麥炳在後面根本看不到發生了什麼事。見阿才身形一歪,他只道是谷大用出來,氣頭上給了阿才一下狠的,心中還在暗叫僥倖,心想幸好讓阿才頂缸,否則這記苦頭就得自己吃了。只是沒等他再慶幸下去,阿才一下倒在了地上,身後露出的,赫然是持劍的少芸。
雖然少芸身上穿著那一身他從未見過的斗篷,麥炳卻是認得少芸的。一見她,麥炳只覺腦袋裡「嗡」一聲響。他跟隨谷大用多年,武功雖然不高,也不算太差,只是慌亂之下,哪裡有動手之念,下意識便退了一步。邊上另一個隨從卻是不知死活,又不認得少芸,見谷公公房中出來的竟是個陌生人,也不知那是誰,上前喝道:「兀那賊廝……」
這人一邊喊著,一邊伸手要去拔腰刀。只是少芸的身形遠遠比他要快,這人的手剛按到刀柄上,腰刀才拔出了一半,少芸已然飛身而上,一劍刺中了他的咽喉。長劍一伸一縮,喉管氣管齊斷,鮮血立時湧出,一下堵住了那人咽喉。那人還不曾斃命,卻已喘不上氣來,連刀也顧不得拔了,伸手在咽喉處亂抓。少芸見他如此痛苦,倒是有些不忍,長劍又是一送,刺入了這人前心。
剎那間少芸連殺兩人,麥炳已是嚇得魂不附體,忖道:「公公……公公難道被惠妃殺了?」他身後那十來個女子也嚇得尖叫起來,更是讓麥炳全無鬥志,眼見少芸向自己走來,他雙腿一軟,一下跪倒在地,猛地一個頭磕下,叫道:「娘娘,饒命啊。」
見這太監竟是全無骨氣,少芸很是厭惡,心中的恨意倒消失了許多。她將劍尖在面前的屍身擦了擦,沉聲道:「麥公公,別來無恙。」
少芸說得心平氣和,麥炳卻越發害怕。谷大用性情陰狠,平時對犯了錯的手下說話越是溫和,責罰也就越重。他只道少芸也是如此,更是魂飛魄散,連連磕了好幾個頭道:「娘娘,麥炳都是受公公逼迫,還求娘娘饒命啊。」
若是麥炳要拔刀動手,少芸自是痛下殺手。只是見這太監不住磕頭,腦門上都已磕出了血痕來,她的劍終是伸不出去,喝道:「麥炳,你要把這些女子弄到哪裡去?」
麥炳道:「娘娘,這些女子都是谷公公讓鐵鯊幫從附近一帶弄來的,準備賣到呂宋去的。小人不敢違抗,請娘娘開恩。」
少芸哼了一聲道:「麥公公,你也有父母,做這等傷天害理之事,難道心就不痛?」
麥炳聽得少芸的話語雖然嚴厲,口氣卻多少緩和了點,心中一寬,又磕了個頭道:「是是是,娘娘說得是。麥炳糊塗,都是谷公公威逼,麥炳才不敢不做的。」
少芸見他一推六二五,把事情盡推在谷大用身上,更是鄙夷。看著這十來個女子,她不禁遲疑。就算逼麥炳將這些女子送回去,他當面答應,一轉身肯定陽奉陰違,這些女子仍是難脫虎口。她走到先頭一個女子跟前,伸劍挑開了她手上的繩索。這女子年紀較大,有二十五六歲了,一挑開腕上的繩索,便雙膝跪倒,道:「女菩薩,多謝救命之恩。」
她見少芸雖然是驛差打扮,但麥炳口口聲聲稱呼「娘娘」,自是知道那是個女子。閩廣一帶最崇信媽祖,稱呼媽祖便是「天妃娘娘」。她也不知少芸真箇有貴妃的身份,聽麥炳稱少芸為「娘娘」,那媽祖閣里所供媽祖的雕像正是穿斗篷的,只道少芸是媽祖下凡,自然便要磕頭。少芸攔住她道:「這位姐姐不要這般,你們知道怎麼回家嗎?」閩廣一帶方言極是難懂,虧得這女子算是中產之家出身,會說官話,否則她還真不知該如何對這女子說明。
這女子道:「我們都是來媽祖閣還願的,被這賊人帶著人將我們搶了來。娘娘,我官人定然還在媽祖閣不曾走。」
原來此處乃是澳門的凼仔島。凼仔島是個荒島,少有人煙,北邊的澳門島才一直有人聚居。澳門島南端的媽閣山上,在弘治年間建起了一座媽祖閣,媽閣山便因此得名。葡萄牙人初至澳門,到的便是媽閣山。正因為聽得土人說此處乃是「媽閣」,其此才以一音之轉的「馬港」稱呼澳門。被谷大用收買的鐵鯊幫是一支在兩廣一帶橫行的海寇,谷大用要他們四處劫掠女子,鐵鯊幫哪管兔子不吃窩邊草這一套,趁媽祖閣正值中元祭,暗中將落單的女子劫了來,湊足十二個交給了麥炳。可憐這些女子的父母丈夫本來一家到媽祖閣還願,求個太平,哪知妻子女兒不明不白地消失,還不明所以,只道走散了,急得仍在媽閣山附近尋找,卻不知她們被帶到了隔著一條窄窄海灣的凼仔島來了。
少芸也不知這媽祖閣在哪裡,問道:「你們能回媽祖閣嗎?」
這女子點了點頭道:「這賊子的船還停在北邊,我們劃到對岸便能找到家人了。」
澳門這邊已是南荒之地,這些女子家中全都打漁為業。小門小戶,都是做慣了的。雖說祖訓女子不能出海,可她們划個船也不在話下。澳門凼仔兩島之間並不算太遠,海灣不過數里之遙,要劃過這道海灣,對她們來說並不為難。少芸聽得她們能自行回去,心中一寬,說道:「那好……」
此時她已割斷了七八個女子手上所縛之繩了,現在正待割開一個女子手上的繩索。這女子手上縛的繩索特別堅實,一下不曾划斷,她正待彎腰用力割斷繩索,卻聽那女子忽然尖聲叫了起來。
這女子也不會說官話,少芸實不知她在說什麼,卻覺背心處有一陣寒意襲來。那些女子被串成了一串,她一個個解過來,已走過了大半,一直跪在地上的麥炳便在她背後了。這個偷襲她的人,自然便是麥炳。先前少芸見麥炳魂不附體的模樣,卻也沒想到他居然還有偷襲自己的膽量。雖然不曾回頭,但從背後那縷厲風覺察,麥炳已然就在自己背後。
這個膽小如鼠的太監,武功居然不弱!
出手偷襲的正是麥炳。麥炳也確是被少芸唬得魂飛魄散,雖然少芸沒殺他,但聽口氣,少芸讓那些女子自行回去,他覺得這意思定不會留自己活命了。麥炳縱然害怕,可是自覺必死,也不知哪來的勇氣。他跟隨谷大用已久,武功縱然不算太好,可終究是個練武之人。心下一橫,本來便跪在地上,右手趁機從靴筒中摸出了一把匕首。這是麥炳防身的武器,他自知練不成什麼厲害武功,所以就專練了一招偷襲之術。此時趁著少芸正在和那些女子說話,他飛身躍起,匕首已然反手刺向少芸的背心。
這一招算得麥炳的撒手鐧了。他難得與人動手,但也曾經用過一回。那回便是用這一招敗中取勝,將一個武功遠勝過他的對手殺了。因為是孤注一擲,他的身法已遠超平常,竟然大有高手風範。眼見匕首已到少芸背心,此時少芸根本來不及轉身,縱然閃避也已不及,他大為得意,心道:「饒你奸似鬼,喝了……」只是這念頭還未及轉完,從少芸肋下忽地穿出一根飛索。
那正是少芸的繩鏢。少芸這些年,幾乎日日都是生死一線間,因此時時刻刻都不敢放鬆戒備。雖然她並不曾想到麥炳還敢出手,只是一聽到那女子的叫聲,已然明白有變,哪裡還會有半點遲疑。
繩鏢出手如電,雖向背後發出,仍是精準異常,「嚓」一聲穿進了麥炳的右肩。麥炳痛得慘叫一聲,翻身摔倒,轉身正想逃,額頭卻忽然被重重一擊,打得他七葷八素,眼前一黑,什麼都看不清了。
那是最先被少芸解開了縛繩的少婦向他擲出了一塊石頭。麥炳將她們捉了來,她們對這太監已是恨之入骨。女子雖然膽小,可這時有天妃娘娘撐腰,也不怕了。見麥炳敢向娘娘動手,她一下揀起了一塊石頭砸去。這少婦平時在家做慣粗活,力氣不小,不過終沒練過武功,若是平時,麥炳要躲開也不難,可他被少芸繩鏢擊中后,人還不曾爬起,立時被這塊石頭砸得昏死過去。這時另幾個女子見砸倒了麥炳,一個個膽子也大了,學樣揀起石塊向麥炳砸來。她們都不是大戶人家的女眷,平時就做慣粗活,更沒一個纏足的,力量全都不算太小,一塊砸了還不夠,手腳快的已然砸出了三塊。待少芸攔住她們,麥炳已被砸得腦漿都流了出來,哪裡還能活命。
一見砸死了人,當先那個少婦卻有些害怕,聲音顫顫道:「娘娘,這冚家鏟……還活著嗎?」
「冚家鏟」一語,是粵人罵人的粗口。那少婦本來便是市井之人,這些粗口自然張口便來,少芸雖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但見那少婦說時咬牙切齒的模樣,知道定是罵人的話,伸劍向麥炳的屍身上一刺,說道:「現在已被我殺了,你們放心走吧。」她心知這些寒家女子素來膽小,若是知道自己殺了人,只怕後半輩子都會做噩夢。那少婦果然鬆了口氣,跪下向少芸磕了個頭道:「娘娘,多謝救命之恩,我回去定叫官人給娘娘上兩炷高香。」直到此時,她還覺得少芸乃是媽祖現身。
那些女子一個個叩謝了少芸,轉身向北邊跑去。看著她們跑遠,少芸眼神中浮起了一絲憂慮。
自求多福吧。
她默默地想著。救下這些女子實是意外,本來應該護送她們回那媽祖閣去,但眼下已無餘暇了。她按陽明先生臨終前的遺言轉道去洪奇門聯繫上那個五峰漁行的鐵心先生,費了一番口舌才勉強說動鐵心先生這支人馬相助,而她暗中跟隨麥炳追蹤到澳門島來,探明情況后,與鐵心先生髮起奇襲。本來覺得張永定會帶上麥炳同走,哪知張永竟會先走一步,以致與鐵心先生定下的計劃全盤落空。
現在已不能再按原先計劃行事了。
少芸看著地上那三具屍首,心中不禁有些惻然。這些太監固然作惡多端,死不足惜,但少芸總也擺脫不了殺生后的迷惘。她進屋中拿了把鏟子,在樹下挖了坑將三具死屍埋了,心中只在不住盤算。
鐵心究竟是什麼來路?少芸還記得當自己剛去那五峰漁行,亮出玉牌表明身份后,得知陽明先生已遭不測,鐵心眼神中那一閃而過的陰鬱。那一瞬,少芸可以斷定此人對陽明先生極為仰慕,但也僅此而已。陽明先生在的話,他應該會全力相助,但現在還會嗎?不說別個,單看他不肯直接出動,堅持要少芸先來探路,便可知一斑。如今想在澳門島截擊張永的計劃落空了,勢必要追殺到他那巢穴去,鐵心還肯不肯甘冒奇險做這等事?
剛把那三具屍首埋了,一艘小船從海上如飛而來。一見只有這一艘船,少芸心頭便是一沉。
那小船駛得倒是飛快,幾乎貼著水皮滑行。靠到了岸邊,也不待停穩,駕船之人已一躍而起,跳上岸來。
那是個漁女打扮的十七八歲少女,想必常年在海上討生活,膚色曬得甚黑,自不纏足,一張臉生得倒很是俏麗,跳上岸來也輕捷異常。那少女一上岸便向少芸走來,離得還有五六步便叫道:「少姐姐,這兒怎麼沒人?」
少芸道:「我們撲空了。阿茜,令兄呢?」
這少女阿茜是那鐵心先生的胞妹,少芸剛去五峰漁行時,正是阿茜出來交涉。她年紀雖然不大,又是個女子,卻大為老成幹練,便是鐵心先生那一黨對她也頗為尊敬。阿茜聽得少芸的話,皺了皺眉道:「哥哥沒算錯,這伙死太監果然連同夥都不顧就先溜了。」
少芸心中又是一動。鐵心先前就以要召集同伴為名,定要少芸先來澳門島。所謂召集同伴,無非一句託辭,少芸自是一清二楚,鐵心想的只是讓自己來探路,他好坐收漁人之利。這等事她也不去說破,但假如能早得片刻,便能將張永堵在澳門島上了。張永一路亡命而來,在這小島上定然無甚實力,而且他傷未痊癒,此時發起奇襲,可收事半功倍之效。這正是陽明先生臨終所授機宜,可阿茜說鐵心已然料定張永會先行逃走,難道他是有意如此?她心中狐疑,但在阿茜面前卻不動聲色,說道:「鐵心先生怎麼說?」
「他們要去的,定然是那魔煙島。只是今晚要起大風,他們也定會在鬼門礁避風。少姐姐,只消追到鬼門礁,就能截住他們!」
少芸聽她說得胸有成竹,不覺沉吟了一下。如果先前還沒有什麼疑心,但鐵心舍易就難,改在鬼門礁截擊,究竟有什麼目的?
阿茜此時將小船拉回了岸邊,見少芸還在遲疑,說道:「少姐姐,走吧,若不快點走,風一來,這艘小船定然吃不住風浪的。」
少芸雖然並不慣於海上生涯,但看天色已是有些陰沉,這場風暴確有可能會來。她終於點了點頭道:「好吧。」
這一刻,少芸又想起了陽明先生對鐵心「可用而不可信」的斷語了。她在跳上小船之前不由回頭看了看。雖然隔著千山萬水,夫子睿智的神情彷彿仍在目前。只是她知道,今生已然再也見不到陽明先生了,今後的路唯有靠自己來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