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無理手

第十七章 無理手

海風漸緊,浪濤一陣陣地撲來。後浪打著前浪,讓潮頭更上層樓,便是已然牢牢在鬼門礁下了錨的福船,也被打得不住搖晃。只是任誰都不曾想到,有一艘小船正在向這邊馳來。

大明海禁,已是屢禁屢開。嘉靖二年,因為有日本的細川藩與大內藩同時派使團朝貢,在寧波因爭執勘合真偽,發生了爭貢之役,因此海禁更嚴。除了一些不怕死的漁民,近海幾乎已看不到海船,更不要說是這等天氣了。這艘小船卻在浪濤中夷猶如意,直如快箭,徑向鬼門礁而來。

小船的船頭上正是少芸,船尾處坐著的年輕女子則是阿茜。這等風浪天,也不必划槳,阿茜只是把著舵,控著小船在波濤間穿行。這小船其實只是艘擺渡用的小舟,本不適合在外海航行,但在阿茜掌控之下,卻是穿波逐浪,屢屢化險為夷。少芸也沒想到阿茜這般一個少女竟有如此高強的控船之術,眼見遠處的黑影越來越近,已能看清鬼門礁邊停的正是那艘福船。阿茜低聲道:「少姐姐,追上他們了!」

少芸也已看見了那船。這船靠在島礁邊,一片死寂,只隨風浪微微晃動,而船上也只有一點微明,定是守夜瞭望的水手所在。她道:「阿茜,小心點,船上可能會有人監視。」

阿茜點了點頭道:「嗯。」

這船很小,最多不過坐五六人。也正因為小,幾乎是貼在水面上的,在這等無星無月的夜間更難被人發現。少芸自然也會划船,但在這等風浪的海上將一艘小舟操控得如此得心應手,實非她所能。如果不是阿茜,別說趕上這艘福船,只怕出了港口沒多久便被浪頭打翻了。眼見小船離那福船越來越近,似乎馬上會撞上,但阿茜船槳一扳,小船輕輕巧巧地側轉了船身,幾乎貼在福船上一般靠了上去。

若是直直撞上去,福船上的人多半會察覺。可如此一來,雖然也有輕輕的碰撞,卻已混在了海浪的拍擊之中,就算少芸都不太感得到,更不消說是大船上了。她對阿茜的控船之術實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心道:「真是術業有專攻。阿茜才這點年紀,竟有這般手段。」眼見小船貼著福船停下,她小聲道:「阿茜,令兄呢?」

阿茜也頗有點意外,看了看周圍,小聲道:「咦,哥哥他們還沒來呢?」

小船已經靠到大船邊了,照理鐵心那一支人馬應該同時殺出,如此重拳出擊,打張永一個措手不及。就算現在風浪漸大,隔得遠一些便看不清楚,但鐵心他們的船總該比少芸乘的小船來得更快才對,但左右看去,根本不見有別個船隻。少芸皺了皺眉道:「難道鐵心先生找不到路?」

阿茜喃喃道:「鬼門礁這地方很好認,哥哥怎的會不認得?不過他給過我兩個信號,要我萬一等不到他,便放信號。只是現在放的話……」

現在放信號已是打草驚蛇,便是阿茜都覺得不對了。少芸心頭卻是一亮,已然明白鐵心的用意,他仍是想讓自己去充當探路之人,否則豈會給阿茜這個信號?顯然鐵心是想讓自己去擔負所有危險。他還生怕自己會變卦,所以一直都不明說,直將自己到了這艘福船下才露出真意來,看來他想坐收漁人之利的心從未變過。但就算已經看透了鐵心的用心,少芸亦知自己已沒有別的路可選,只能一步步走下去了。何況,就算沒有鐵心這路人馬,現在張永已在眼前,少芸無論如何也要賭一下自己的運氣。

夫子,你將這局棋交到了我手中,我縱然不敵,也要戰到最後一刻!

想到此處,少芸暗暗咬了咬牙,小聲道:「阿茜,你先在這兒等著吧,我上去。若是有什麼不對,你便放信號。」

阿茜睜大了眼,頓了頓道:「可是,少姐姐,你這樣……」

阿茜似乎真箇不知她哥哥的真實用意,但安知她不是在作偽。少芸心中一陣煩亂,陽明先生不在了,她都想不出自己還能信任誰,她道:「不要緊,你自己小心吧。」說罷,伸手過去一掌貼在了船幫。這船還甚新,船幫甚是光滑,不過終還有些藤壺貽貝之類生著。少芸正待向上攀去,卻聽阿茜低聲道:「少姐姐。」

阿茜在這當口還開口說話,少芸亦是略略一怔。她轉過頭,也不說話,卻見阿茜眼裡竟然有一絲憂色,輕聲道:「少姐姐,要當心啊。」

如果這也是作偽的話,這少女未免也太可怖了。少芸只是點了點頭,示意讓阿茜放心,便提起了右足。她右腳下裝著靴刃,右腳輕輕一點,靴刃刺入了船幫少許。一感到腳尖吃住力,少芸掌上一捺,人已然升上了尺許,左腳尖在船幫吃住力的地方一點,右腳已提上來又輕輕插入了船身。輕輕巧巧幾個起落,便已攀到了船舷邊,阿茜在小船上看得目眩神迷,心道:「少姐姐原來身法如此之強!」她卻不知少芸的身法之強,原本就已罕逢其匹,加上她身上這件斗篷,更如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單論身法,不論是陽明先生還是張永,都已較少芸遜色了。

待攀到船舷邊,少芸小心探頭出去看了看,見甲板上空無一人。海風正緊,這艘福船雖然已下了錨上好了纜繩,仍是在風浪中不住地微微晃動,又是在這等寸草不生的礁島上,看來水手也不會自討苦吃地在這樣的天氣里巡視。她定了定神,翻身躍上了甲板,人如一團煙氣,連半點聲息都沒有。

一上甲板,少芸便閃身貼到艙門邊,抬頭看著舵艙。整艘船上,現在也唯有此處還有一點燈,那兒應該有人還在守夜。她伸手一搭,翻身上了艙頂,站到了舵艙外。

舵艙里掛著一盞油燈,有個水手正睡眼惺忪地靠在艙壁上打盹。少芸剛翻身到舵艙外,那水手正好睜開了眼。睡眼矇矓中見門口赫然多了個人,那水手嚇得當即便要叫喊,只是沒等他叫出聲,少芸的長劍已然直刺過去,頂在了他咽喉處。

劍氣陰寒,劍尖已刺到了皮膚,只消再進得一分,氣管喉管盡斷。這水手嚇得臉色煞白,但長劍卻頓住了。

縱然陽明先生告誡過她,做事定要當機立斷,不能有婦人之仁,可少芸看到這水手恐懼之極的眼神,終是有些不忍。她低聲道:「不要說話,我便不殺你。」

少芸身上穿的乃是那件斗篷,中原一帶極少見過這種打扮,那水手一時也猜不出她是什麼人,還只道也是佛朗機那樣的外洋人。待聽得少芸開口,他露出一絲驚異,點了點頭。少芸見他點頭,將劍向後挪了挪,低聲道:「張永可在船上?」

水手又點了點頭,低低道:「張公公便在門口那艙。」少芸的長劍抵住這人的咽喉時,劍氣透體而入,雖然沒有皮肉傷,卻已讓他的聲音變得極是沙啞。他倒是怕少芸聽不清,還指了指靠艙門的那座艙。少芸道:「多謝了。」長劍往下一沉,劍尖在這水手前心膻中穴一點。她這手刺穴功夫已練得頗為高明,劍尖也不曾刺破那人皮膚,劍上勁力先把這人的要穴封了。

制住了這水手,少芸轉過身,翻身跳下了舵艙,連一點聲響都不曾發出。這時她就站在艙門口,依那水手所言,靠門口這座艙里住的就是張永了。少芸將長劍插入門縫,輕輕一頂,只覺裡面的門閂輕輕巧巧便被頂開了。

如此輕易便開了門,少芸都有些意外。看來張永也根本不曾料到自己竟然會在這般的風浪中摸到這艘已經出了海的船上來,而這個一直幾乎難以捉摸的大敵現在如同俎上魚肉般任由自己處置,少芸幾乎不敢相信。然而就算到了這等時候,少芸仍不敢有絲毫大意。張永這人實在太可怕,就算傷勢未愈,仍不是一個容易對付的敵人。

站在門口深深地吸了口氣,少芸猛地推開了門。

刺殺之道,並非一味地只能隱於暗昧。越是面對厲害的對手,就必須越出他的意料之外。這等木門縱然輕輕推開,也難保不會發出聲音。而一旦被張永發現,那麼這點難得的先手之利必然也就保不住了。以最短的時間突襲,才能把握住致勝之機。

隨著一聲刺耳的尖利之聲,門一下開了。少芸正待沖入屋中,但就在門開的一瞬間,眼前卻有一點寒星疾射向她的面門。

甲板上多少還有一點微光,這座艙里卻是暗得沒一絲亮,這一點寒星越發顯得突兀。

是劍光!

少芸萬不曾想到艙中竟然會有人暗算自己,此時她右腳已踏入艙中,左腳猶在艙外,右腳猛然用力。她身形之靈便,實非尋常之輩所能夢見,借右腳這一蹬之勢,左腳已然踢起,鉤住了門框,身體忽地憑空躍起了尺許。本來她站在門中,根本無法向左右閃避,暗算那人亦是算定了這一點,心想少芸唯一可做的只有疾退,因此這一劍全然不留餘地,凌厲無比,定要叫少芸難逃這一劍穿心之厄。哪知少芸竟然不退反進,這一劍貼著少芸的身體刺了空。他正待回劍防禦,少芸已然一劍斬下。

這一劍凌空而落,力量雖然不及此人之大,劍勢之銳猶有過之。那人一劍用老,哪裡還逃得開?少芸惱他暗算自己,也料定艙中伏下的定不止一人,也不管這人是不是張永,這一劍亦是毫不留情。黑暗中只聽得一聲慘叫,少芸的劍已在這人腕上重重劃了一道,此人的手腕就算不斷,也是筋脈損盡,這一輩子都休想用劍了。

慘叫聲甚粗,定然不會是張永。少芸一直不敢有絲毫大意,但此時才明白自己仍是低估了張永。張永早已發現了自己,卻一直隱忍不發,等的正是自己進艙這一刻發起暗算。只是施暗算這人也沒料到少芸會有這等破門之舉,倉促間不能隱去劍上鋒芒,這才被她及時發覺,否則黑暗中無聲無息,無形無色的一劍,她縱有通天本領都躲不過去。這一刻少芸背心亦是冷汗涔涔,心知艙內定不會只有這一個埋伏,正待閃身退走再做定奪,可剛從門框上躍下還不曾站穩,眼前忽地一亮。

尋常燈火,再亮也不過如此。但這道光卻亮得異乎尋常,幾非人間所有,簡直就如眼前突然劃過一道閃電。人從極暗之處突然來到極亮之處,眼晴不能適應,會被晃得短時間失明。少芸全然不備,下意識地便用手擋到眼前,只是終究還是晚了一步。她只覺眼前一黑,已然什麼都看不到了。而就在這一瞬,她右手腕一緊,被一根細索縛住。

這根細索與少芸那繩鏢索一般無二,也是以天蠶絲混合鹿筋揉成,就算以精鋼快劍去斬也斬不斷。少芸心頭一寒,左手疾伸,便要去握右手長劍,可手剛伸出,左手腕上卻也一緊,又一根細索飛來,將她的左手也縛住了。少芸的力量並不算小,但飛索縛住她雙手的這兩人顯是神力之士,力量之大,罕有其匹,左右一拉,少芸雙手被拉得分開兩邊,長劍「當」一聲落到地上。少芸心中不由大悔,心道:「夫子告誡過我,可我還是輕敵了。」就在片刻之前她還覺得自己勝券在握,此時方知自己原來早已墮入了對手的圈套之中。就算是在這孤懸海上的礁島避風,張永仍然不曾有半點大意,而自己卻當真將張永看小了。

剛才那道奇亮無比的光一閃即逝,此時聽得「嚓」一聲輕響,黑暗中亮起了一團光,但這回只是尋常的燈火,有個說尖不尖、說沉不沉的聲音道:「惠妃娘娘,不出督公所料,您果然來了啊。」

這是谷大用的聲音!

燈光甚是柔和,少芸的眼睛也已漸漸恢復,面前一切慢慢清晰起來。一個水手模樣的漢子站在她跟前,一把劍落在腳邊,左手抓著右腕,衣襟上儘是血,手腕上亦是一片鮮紅,自是暗算她反被斬傷手腕之人。而這人背後靠牆站著一個肥肥矮矮的無須漢子,正是谷大用。谷大用的嘴角微微斜著,似笑不笑,手中還拿著一個銅質的圓筒,方才那種異樣的亮光定是從中發出來的。在谷大用身邊,一個白頭老者坐在一張靠牆的大椅上,赫然便是張永。

谷大用將那銅燈放在懷裡,伸手又摸出一把短刀,小聲道:「督公,我服侍娘娘去見先帝吧?」

他這幾年朝思暮想的便是消滅少芸這個中原兄弟會最後的孑遺,但礙於張永之命,一直未成。高鳳與魏彬都死在了少芸手中,谷大用更是又懼又恨,懼的是少芸遲早會對付自己,恨的則是自己偏生礙於張永之命,不能全力與少芸一斗。現在少芸終於落入了他手中,谷大用心中實是欣喜若狂。只是他性子陰沉,心中縱在狂喜,臉上仍是不動聲色,話也說得甚是和緩。

谷大用還記得張永說過,此番捉到少芸,便要將她殺了。張永慢慢站了起來,說道:「桀公,少安勿躁,我還有幾句話要問問她。」

谷大用沒想到張永到了這當口居然平心靜氣地這般說,心道:「還要問什麼,一刀將她殺了,便一了百了了。」只是借他一個膽也不敢真箇對張永這般說,他只是低頭道:「是,是。」

張永慢慢走到少芸面道。少芸雙手雖然被縛,但雙腳卻不曾受制,他也不敢過於靠近,站在少芸面前大約四尺許,原先手腕受傷的那水手慌忙站到一邊。張永站定了,頓了頓,沉聲道:「少芸,陽明兄如何了?」

少芸還不曾回答,谷大用卻是一怔。以往不論人前還是人後,張永對少芸的稱呼都是「這婆娘」,透著一股鄙夷與不屑,但此時反倒心平氣和了。谷大用心中詫道:「督公在想什麼?難道他對少芸這婆娘生了惻隱之心?」

張永自不會對少芸心生惻隱。看著少芸,誰也不知道這個權傾天下的宦官之首此時想到的,卻是許多年前與楊一清和陽明先生的那一夕長談。張永平生殺的人並不算多,每一個都非尋常之輩,唯有暗算了陽明先生后,讓他心中一直有種異樣的酸楚。

曾幾何時,以陽明先生這等儒士首領的身份,對他這般一個太監毫無歧視之心,單是這一點便不禁讓張永有一絲感動。以陽明先生之能,如果也能讓他成為自己一方,必定無往而不利。只是造化弄人,陽明先生偏生是兄弟會這個死敵的首領,張永發現了這一點后當機立斷,毫不留情地向陽明先生髮起暗算。可是在暗算得手之後,他卻實在有些異樣的感覺。

最大的死敵,竟是平生知己。以張永心性之狠,也多少有些唏噓。少芸的性命固然不能再留,但至少在她死前與她說說陽明先生的事,也算是對死在自己手上的故友最後的懷念了。

少芸自不知張永還有這心思,也不想多說,厲聲喝道:「張公公還要惺惺作態?夫子定會替我報仇的。」

張永見她如此淡然,嘴角不由抽了抽,忖道:「這婆娘真不愧是陽明兄的衣缽傳人。」他搖了搖頭苦笑道:「少芸,你不必騙我,禺猇的威力,縱是陽明兄也承受不住。」

所謂禺猇,便是那一日少芸見到的四個從水中衝出的怪人。禺猇雖然威力不小,但尚不完備,然而幾乎不須呼吸,便能長時潛伏在水中。那一天在舟中,張永先以火蓮術激斗陽明先生的心法,真正的目的正是馭使水中的四個禺猇。陽明先生的象山心法能察覺周圍的細微變化,因此尋常伏兵根本對付不了他,唯有禺猇方能趁虛而入。只是禺猇雖強,張永也知道最多只能讓陽明先生受些傷罷了,那天他最後以火蓮術偷襲,方是致命的一擊。雖然不曾看到最後的結局,但張永知道陽明先生必定已是無救。只是他自己也不知為什麼,看著這故友武學上的唯一傳人,竟然隱隱有一絲傷懷。

也罷,陽明兄,你這一脈武功就此成為絕響吧。

張永的右手往左手袖筒中一探,抽出了那柄細劍。雖然他的內傷還不曾痊癒,但少芸雙手受困,殺她已不費吹灰之力。張永抬起頭,眼中那一絲隱約的善意已然徹底消失,剩下的唯有陰鷙。

看到張永抽出了細劍,谷大用一顆心才算落地,心道:「督公原來是要親手殺了這婆娘。」他手上還握著那短刀,正待收刀入鞘放回懷中,眼底忽然一亮。

亮光是從外面傳來的,彷彿打了個閃。但較諸閃電,這點光又未免淡了些,何況今晚風大,卻並沒有下雨,不似會有雷電。谷大用不由一怔,抬頭看向舷窗外。甫一轉頭,卻覺心頭一寒。透過舷窗,只見夜空中有一點暗紅色的星光正斜斜墜向海面,看距離離鬼門礁不遠。

這並不是流星,而是信炮!

張永也已發現了這異樣的亮光。他轉頭看了看,就在這時,身後突然傳來一陣悶雷似的震顫。

造船的木料,多半極為堅韌,而艙壁更是牢固,足足有寸許厚。船上有十來個水手,儘是追隨谷大用多年的親信。此時艙中的三個是他的得力助手,另幾個就住在隔壁艙中。張永上船后,說少芸定會死追不放,縱然在海上也不得不防,因此讓谷大用與三個最得力的手下都埋伏在這艙中,另外的人則回艙歇息聽用。現在少芸已然受制,谷大用也根本沒想過要動用另外的手下。他背心貼著艙壁站著,艙壁一震,他馬上便覺得了。

這等震顫,看樣子應該是撞到了什麼重物后才有的反應。但福船現在就停在鬼門礁邊上,風浪雖大,實不可能撞到什麼船。少芸乘來的那艘小舟就算撞上來,也只會四分五裂而已,根本傷不了大船分毫。因此一覺震顫,谷大用便是一驚,心道:「怎麼回事?這船上此番可不曾帶過火藥啊!」

張永的細劍剛抽出袖筒。他雖然不曾靠在艙壁上,但同樣覺察到了這陣震顫,心頭不由一凜,扭頭看向艙壁。也就在這時,「轟」的一聲巨響,艙壁竟然從中碎裂,現出了一個大洞。

這大洞出現得極是突然,艙中幾人全都為之變色。谷大用就靠在艙壁上,幸虧那大洞是在張永方才坐的位置,不然他非受波及不可。谷大用一個踉蹌,向前衝出兩步,心道:「糟糕!難道船上真藏著幾箱我不知道的火藥?」

船身所用的木料非常堅固,尋常鋸子都不易鋸斷。艙壁雖然沒船身那樣厚,但弄出這等大洞,實非火藥不可。只是他也聞不出有硝硫之味,正在詫異,卻聽一聲斷喝,從那破洞中已飛出一個人來。這人飛出時的身法極怪,竟是腳前頭后,身體平平飛來,直衝向張永。這人雖然疾如閃電,但張永同樣快如迅雷,右手細劍忽地在這人的腳踝上一捺。細劍不過手指粗細,看去似乎用力稍稍大些就會彎曲,但張永一劍捺下,那人卻如中雷擊,整個人猛地砸向地面,發出了「咚」一聲響。這人飛出來時如此之怪,張永原本就甚是詫異,聽得這聲音,這才恍然大悟,心道:「這是個死人!」沒等他回過神來,又有一個黑影從艙壁破洞中疾衝出來。

谷大用眼尖,張永一將那屍首捺倒,他已看清這正是船上的一個水手。這些水手其實都是谷大用的手下,全都身懷武功,精擅駕船。武功最高的三個都已在艙中了,死去之人武功不算很高。但如此被人無聲無息地殺了后又將屍體當暗器擲過來,這等事縱然殘忍如谷大用也不由暗暗心悸。他不過一個怔忡,卻見一個人影又從破口衝出,直衝向張永。這人個頭不甚高,也就與谷大用相仿,但行動迅猛,勢不可擋。張永剛將那具屍體捺倒,只道又飛來一具,右手細劍已不及收回,左掌一下探出。他的左手不如右手力大,右手一把細劍能以柔克剛,將那一具一百多斤的屍首捺倒,左掌反沒這本事,只能借勢一托,好將力道化去。哪知他正要伸出左掌,衝出那人卻是一拳直擊張永前心。

這是個活人!

張永暗暗一驚。他只覺此人的拳力大得異乎尋常,怎麼也想不到船上什麼時候冒出這般一個高手來。他的左掌一晃,便迎了過去。「啪」一聲響,接住那人的一拳。

一接上那人的拳頭,張永只覺一股力量直涌過來,胸腑間仿如被滾水灌過,腳下不由退了半步,但此人拳力也被他這半步之退化去大半。張永的火蓮術源出密教,又融入了內家功夫。這一掌與武當綿掌異曲同工,也是以柔克剛的高明武功,只消接住對手之拳,馬上便以陰力衝擊此人手腕脈門,讓他再用不出力來。只是他的掌力還不待發出,那人被張永抓住的右拳食中二指忽地一鉤,扣向了張永手腕脈門。便如同地面能承受萬鈞巨石的重壓,但一根小小的尖針卻能輕易刺入。那人剎那間將一拳之力盡化入二指指尖,便是石塊只怕也會被摳出洞來。張永見此人破壁而出,使的儘是大開大闔、剛猛無匹的拳招,哪想到此人變招竟是如此之速。此時就算能發出陰力,但自己腕上經脈先要被這人二指截斷,張永心知再不能硬拼,手一縮,人又退了半步,閃過了這一招,心道:「這人好強!」

張永心細如髮,便是在鬼門礁避風,仍是不敢有絲毫大意。那個瞭望的水手其實只是例行公事,他在船頭也派了個守夜的崗哨。就算如此,他仍是不敢疏忽,自己原本就要打坐運氣療傷,因此他把自己也當成了一個崗哨了。少芸的船靠到福船近前時,張永便已發現。他一直不聲張,暗中叫過谷大用布置停當,果然將少芸拿下。只是少芸雖然受制,這時卻又殺出這般一個強得出奇的怪人來。若是平時,這人再強也不會讓他害怕,但此時他內傷未愈,再與這人硬碰硬地較力,已然落了下風。這人卻是得理不讓人,張永退了半步后,他本來左腳在前,腳下一錯,右腳踏上了半步,趁著這半步之勢,左拳又是直直擊來。

其實這人除了變招奇速,拳招卻只能說是平平,這一拳徑直擊出,也沒有什麼變化。但大巧若拙,就是這等全無變化的直拳,速度與力量都已能發揮到了極限,雖是兩拳,卻幾乎已連為一體。張永退了半步,原本便是準備與敵人硬拼,但此人的拳法竟全無半點滯澀,雙拳交替擊出,彷彿身上長了七八條手臂一般。就算張永武功已臻化境,一時間也只剩硬拼一途。那人的拳越出越快,每上前半步便一換拳,只不過一眨眼,張永的左掌已接了他三拳。這三拳兩右一左,三拳幾如一拳,一拳比一拳沉重,張永雖然接下,但五臟六腑都彷彿在震顫,心知若是這樣下去遲早會被這人的重手震死不可。此時他退了一步半,已站在了縛住少芸右手的那水手身前,眼見這人第四拳也已擊出,張永已不敢再接,身形一側,左腳一踮,單足立地轉了半圈,堪堪閃過了這一拳。只是他閃過這人的一拳,但拳力仍是排山倒海一般壓向張永身後那水手。這人的拳法雖無太大變化,但速度之快,真箇驚人。數拳此起彼伏,全無滯澀,一瞬間出了幾拳,竟比旁人打出一拳還要短。那水手正奮力縛住少芸的右手,剛聽得一聲巨響,有人擊破艙壁衝出,待抬起頭來看時,這人已然迫退了張永衝到他近前。這水手做夢也沒想到竟會如此之快,被這人一拳當心擊中。

這衝出來的漢子正是鐵心。鐵心想收漁人之利,並不想擔風險,少芸也已有準備,因此她方才雖然中了張永之伏被擒,卻並不驚慌。好在鐵心來得及時,而張永先入為主,只覺中原兄弟會一脈儘是為了同伴不惜殺身之輩,如果少芸有同伴,絕不會坐視她中伏受擒,萬沒想到此番卻是鐵心這等只為自己打算之人。張永內傷尚未痊癒,鐵心全然走剛猛一路的拳法又恰是他的剋星,接了三拳后已不敢再接。張永縱然重傷之下能以單掌接住鐵心掌力,但那水手力量雖則不小,武功卻是平平,內力更是平常,哪有這本事?加上一心抓著縛住少芸的飛索,連讓都讓不開,「砰」一聲,當心中了一拳,立時鮮血狂噴,人軟軟坐倒。左右兩人縛住少芸雙手時,她自是動彈不得,但右手一松,少芸身子一轉,右腳已然飛踢向左方。左邊那水手到這時仍是死死抓住飛索,生怕少芸會掙脫,萬沒料到少芸已然脫困。少芸這一腳踢去,靴刃正中他前心,這人當即斃命,只比右邊那人晚了片刻而已。

定要殺了張永!少芸心中只有這一個念頭。她雙手得脫,出手再不留情,右腳踢死了左邊那水手,不待落地,左腳也已向前一踢,正踢在她先前落在地上的那柄長劍上。長柄就如活了一般直飛起來,不偏不倚,劍柄落到她掌中。

手一握劍,少芸頓時信心大增。只是手剛觸到劍柄,卻覺眼前霎時一亮,隨即便是一黑。她心頭一沉,知道是谷大用故技重施。方才她便是沒能防備谷大用這一手,結果失手遭擒,沒想到竟然重蹈覆轍,一瞬間眼前又是什麼都看不見,幸好劍已在手中,她將長劍在身前一掠,護住前心,以防遭人暗算,一邊下意識地閉了閉眼。

鐵心破壁而出,只一拳便擊退了張永,谷大用在旁一見,便險些叫出聲來。他也不認得鐵心是誰,但看鐵心出手,谷大用心知自己定不是他對手。現在少芸也已脫困,他心知張永本領再大,腹背受敵也絕不是對手。若是張永被殺,接下來肯定輪到自己了。他手中這燃犀鏡一共能用兩次,先前為擒少芸用過一次,這時也再顧不得一切,舉起來便是一按,人也直衝出去。

燃犀鏡原本是他與皮洛斯二人在岱輿島為改良燈火而製成的。只是亮光雖強,卻不能持久,而且亮度未免也太強了點,映得人頭暈眼花,亮的時間又不過一瞬,也不能當燈塔來用。谷大用武功雖然不算很高明,但這等器具的研製卻頗具匠心,索性不求能亮得長久,只求將亮度千百倍提高,以此來當成武器。經過改良,這燃犀鏡能在一瞬間發出極亮的亮光。若是正對著人一閃,足以將人的雙眼晃得短時間失明。這件武器雖不能傷人,卻能讓對手在一瞬間失明。少芸吃過一次虧,一發現突然有極強的亮光,馬上便閉上了眼,但鐵心卻全然不備,被晃得全然不能視物。心驚之下,雙手一上一下護住前心,蓄勢待發。

谷大用帶了三個得力手下埋伏在屋中,兩人已死,還有一個右手被少芸斬傷,握不得武器,正站在他邊上。谷大用向前衝出時,一掌便在這人背後一推。這水手也不曾料到谷大用會突然推他,一下被推得沖向了鐵心。鐵心眼睛雖然一時間什麼都看不見,但拳力如箭在弦,一觸即發,一覺有人衝到面前,當心一拳擊出。那水手只覺一股排山倒海的巨力湧來,顧不得手上之傷,伸掌要去接。只是鐵心眼睛不能視物后,也生怕遭了暗算,拳上力量有增無減,那水手哪裡受得住?一掌下去,接是接住了鐵心的右拳,只是拳力鼓盪之下,自掌而腕,由腕而臂,拳力直如大江大浪洶湧而至。「喀嚓」一聲,拳力竟然將他的手臂寸寸震斷,一根臂骨被震得直插入胸腔里,那水手只來得及慘叫一聲,人已軟泥樣癱倒在地。谷大用便趁著這工夫,一閃身沖了過去。他生得肥肥矮矮,身法卻也不弱,雖然那人與少芸擋在他面前,但他仍是一個箭步沖了過去。

少芸方才中過一次招,這次已然乖覺,一察覺有異便及時閉眼。雖然也被閃得有些眼花,但並不曾失明。只是一閉一睜的工夫,卻見身前的甲板上赫然出現一個大洞,谷大用已然鑽進洞里,只有小半個身子還露在外面。她沒想到這艙中居然還有這等機關,張永已不見蹤影,定然先從這洞中走了。少芸正待上前,耳邊聽得「哈」一聲,一股奇強的力道直衝過來,卻是鐵心以重手震死了那水手后,又是一拳擊出,正對著少芸。鐵心被谷大用的燃犀鏡閃了個正著,現在仍是完全不能視物。他自恃武功高強,於是趁虛而入,一路殺上船來,真箇所向披靡,直到與張永過了三掌才算遇到對手。他不知張永有內傷在身,只覺張永掌力雖強,仍然比不過自己。正待一舉將張永擊潰,哪知中了谷大用的道,眼睛一下失明。鐵心身經百戰,並不慌亂,拳法仍是有章有法,較前更為嚴謹,只消周遭有動靜,便出拳攻擊。

這一拳直直擊出,正對準了少芸。少芸此時已收不住腳,身子一側閃過了這一拳,正待開口,卻覺拳力劈面而來。她的身法雖佳,但全憑一口真氣,若是這當口一張口,真氣立泄,便要難逃這一拳之厄。她暗暗叫苦,好在她站在艙門口,不似先前張永那般退無可退,腳下一個錯步,人飛身掠出門去。哪知她不退還好,鐵心一拳落空,人已疾沖一步,右拳甫收,左拳又出。

鐵心這路拳法精要,便在於出拳之間幾無停頓,一旦出手,拳勢如疾風驟雨,絕不容對手有反擊的餘地。這等出拳,一般人只怕三四拳后便後繼乏力了。但鐵心天生神力,這些年來又苦修不止,這路拳的造詣已然是師門百餘年來第一,就算張永乍遇之下也是手足無措。此時鐵心眼睛仍不能視物,更是不敢大意,拳力已發到了十成。他這拳法本來就是借踏步之勢增加拳力,艙中狹小,邁不開步子,他只能半步一進。饒是如此,方才張永也只能接得三拳而已,但一出艙門,鐵心人長步長,一步頂得少芸兩三步。少芸雖在疾退,兩人之間的距離卻不曾拉開半分,鐵心的拳力卻是借了大步踏出,一拳沉似一拳,外面的海風竟然也蓋不過拳風。少芸退得雖快,十步之內他也不比少芸慢。

少芸心下大急,只是眼下唯有一退再退。幾乎是一剎那,少芸已退了七八步,鐵心則進了五六步,兩人之間的距離已拉開了半尺。少芸情知只消再退兩三步自己便有騰挪的餘地了,索性借這一口真氣未盡再退兩步。只是後腳跟一磕,卻是已退到了船舷邊,哪裡還退得下去。鐵心雖然仍看不見,卻發覺敵人的身形突然停了下來。他出拳絲毫不慢,左拳提在前心在右肘上一磕,右拳直直衝出。

鐵心這路拳名謂「須彌倒」。須彌山乃是佛經中所言的妙高山,山高三百六十萬里,乃天帝所居。「須彌倒」之意,便是說拳力之大,連須彌山都能擊倒。其實拳力強弱固然因人而異,但鐵心此時這一拳名謂「天鼓雷音」,這招拳法以左拳磕右肘,再以右拳磕左肘,雙拳互相借力,如此一拳比一拳力大。只是這一招極耗內力,尋常人出得三拳便要精疲力竭,但鐵心神力驚人,這天鼓雷音足可連使八拳,號稱「雷音八響」,實是驚人。此時雖然出得第二拳,但少芸也覺拳風強得異乎尋常。她背後便是船舷,已是退無可退,眼看這一拳便要擊中前心,她忽然反手在船舷上一按,人猛然躍起。

少芸的身法之佳,幾可稱得當世無雙,就算陽明先生也比不上她。鐵心這一拳擊去,拳力到處,「咣」一聲響,船舷竟被打塌了三四尺寬一段,就在這時,卻聽得艙門邊傳來了一個少女驚叫的聲音:「哥哥!快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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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信條:大明風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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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無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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