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絕殺
門已開了一小半,突然一顫,停止了開啟。鐵心正等著門大開後進去,見此情形不由一怔,驚叫道:「怎麼回事?」
馮仁孝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其實只跟隨谷大用坐螺舟下水,當時只到得外間,根本沒進去過。他張了張口,也說不上來,就在這時,門忽地又一顫,竟然又關了起來。少芸見勢不妙,將身一縱,從空隙中一躍而入。
此時門打開了兩尺許,少芸身法極快,閃身躍入時連碰都不曾碰到。但鐵心便是側著身子都快有兩尺了,眼見這扇沉重之極的大門正在關上,雖然關閉的速度甚慢,可他哪敢和少芸那般一躍而入?心想萬一在門裡卡住,豈不是要活活擠死,伸手一把扳住了門邊,想將這門扳開。饒是他有一身神力,可哪裡扳得動?門關上的速度雖然慢了些,可仍在慢慢關上。他卻不知這開門與關門都是用先行者血脈為引,以機括驅動,動力則來自那葫蘆形的水釜。鐵心力量雖然大得遠超儕輩,可這機械之力比百餘個鐵心的力量還要大,他一個人怎麼扳得開?急要叫人幫忙,但用力時一口氣屏住了,連句話都說不出來,一張臉漲得通紅。
少芸已然躍入了裡面,見沒人跟進來,那門卻要關上了,情知定然是被張永與谷大用發覺后以機括關門。她也不知這機括到底是如何控制的,心下大急,見一邊正有一塊石頭,一把抓了過來塞進了門縫裡。這石塊也不過尺許厚,一卡在門裡,登時被擠得吱喳作響。好在這石頭甚是堅硬,雖然被壓得掉了不少石粉,一時卻還不會被壓碎。鐵心見此情形,這才舒了口氣,叫道:「快來幫忙!」此時他那四個手下才如夢方醒,忙不迭幫著鐵心想將門推開。這四人力量倒也不小,只是縱然加上他們,這門仍是紋絲不動。不過總算止住了關門之勢,不然只怕已經將少芸堵在門裡的石頭夾得粉碎。
少芸見門縫仍然只有尺許。這樣的距離,她鑽出來還勉強能行,外面那幾個男人卻是休想鑽進來。她正待再找塊石頭塞進門縫裡,或者再找一下裡面有無扳手一類的機關,忽聽那邊馮仁孝驚叫道:「娘娘小心!」
馮仁孝也在幫忙扳著門,卻是正對著門縫。少芸只覺背後突然一寒,心知有人暗算。她正面對著大門,長劍背在背後,一時來不及拔劍,左腳在門邊一蹬,右腳在壁上一踩,人一躍而起。也就是這一剎那,一支利劍正從她腳下掠過,離刺中少芸只差毫釐之微。
儘管險險閃過這一劍,少芸心中卻暗暗僥倖。縱然只過了這一招,她已覺察到出手暗算自己這人雖然劍術不凡,卻終究與張永有雲泥之別。如果方才這一劍是張永暗算自己,只怕連腳上筋脈都盡被割斷了。她此時人還不曾落地,猛然一轉身,竟然便在空中轉了半圈。不等那長劍收回,她的左右腳一錯,已夾住了這把長劍。
暗算少芸的,正是谷大用。谷大用雖然以機關之術將關門的機括扳動,卻也有些忐忑。聽皮洛斯說,岱輿島乃是上古先行者留下的遺迹,機關必須用先行者血脈才能開啟。自己雖然不能啟動,但藉助機關之術卻能將其阻攔。只是這些機括縱然堅固,畢竟已不知多少年了,也不知還能頂到幾時。見門外在用蠻力扳門,他心中更慌,心想門外之人還好辦,門裡這少芸卻萬萬不能再留。所以趁少芸還不曾發現自己,拔劍便暗算過來。只是他也沒想到會被外面的馮仁孝叫破,肚裡暗暗罵道:「這吃裡扒外的東西!」手中劍勢一緊,想趁著少芸未及拔劍之時除掉她。
谷大用的劍術在八虎中雖然敬陪末座,但也不是個庸手。見少芸居然用雙腳夾住自己的利劍,心道:「你這婆娘,當自己的腳是鐵打的不成?」他變招倒也甚速,手腕一翻,便想將長劍豎起來。這樣一來,少芸再想用雙腳夾住劍身,便會被劍刃削斷。
谷大用雖然長了副肥矮模樣,心思卻極是機敏。他正要翻腕,卻覺手中長劍倒似落在了鐵鉗鉗口中一般,哪裡翻得過來?他大吃一驚,心道:「這婆娘……腳真是鐵打的?」
少芸不曾纏過足,自然也不是鐵打的。谷大用沒有與少芸正面動過手,不知少芸的靴刃。少芸右腳上配著靴刃,此時她右腳在下,左腳在上,劍身正平貼在靴刃之上。原來拳經有謂:手是兩扇門,全憑腳打人。說的是腳力遠大於手力。谷大用本身的力量也就比少芸大不了多少,此時以單手對抗少芸的雙足,哪裡能翻得過腕來?而少芸的體重已然全都落在了谷大用長劍的前端,力道一用實,左腳上雖無靴刃,卻踩在劍身上。谷大用只覺劍尖上彷彿挽著上千斤的重物,他的心思倒也真箇靈敏,當機立斷,手一松,人向後一躍。也就是這時少芸一腳飛踢過來,靴刃的寒光劃了個月牙形,不過她也沒想到谷大用竟然有棄劍而逃的決斷,這一腳雖然踢得神妙非常,卻踢了一個空。
「當」一聲響,谷大用的劍這時才落到了地上。他已經退了兩尺許,少芸方才這腳雖然沒能踢中他,但靴刃到處,勁風劃過他的額角,谷大用也覺隱隱作痛,顱骨都似被割裂了。見少芸拔出了背後長劍,定然是要追來。他心中駭然,忖道:「惠妃……這婆娘,武功怎的這般高了?」
雖然不曾和少芸真正交過手,但谷大用總覺得少芸本是貴妃,一個女子本領即便再好,也是有限的。只有聽得她殺了魏彬時才小小吃了一驚,但也覺得少芸乃是用計取勝,勝之不武。縱然先前在船上見她與自己一個手下過了一招,仍然覺得她不過如此。但此時與少芸親自動手,他才知道這個自己一直不甚放在眼裡的女子竟然武功一高至此。就算還不能超過魏彬和丘聚,也已相去無幾,比他卻已然高出了一籌。他下來時最擔心的便是被那拳力奇強之人闖進來,現在那人被擋在了門外,可少芸只怕比那人更是難纏。眼見少芸拔出了身後長劍,接下來這一擊定是雷霆萬鈞,不可阻擋,於是手往懷裡一探,又摸出了那燃犀鏡。
燃犀鏡是以藥線引燃,以藥物急劇燃燒而發出極強之光。谷大用自知武功不甚佳,此物不啻救命法寶,因此一逃到岱輿島上,頭一件事便是將燃犀鏡補充好藥物。此時長劍已經掉落,他自然又掏出了這件東西。
當谷大用摸出燃犀鏡時,少芸就已經知道這人想做什麼了。在這燃犀鏡下少芸已然上了兩回當,自不會再上第三回。她知道谷大用定然深知這岱輿島的機關,只消將他擒下,定能逼得他說出這些機括的秘密,當谷大用一摸出燃犀鏡,她便閉上了眼,左手已握住了繩鏢。
陽明先生傳她這路象山心法時,便曾說過,這路心法不僅僅是一門內功心法,亦是心學的精要。
「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陸象山這兩句話是心學的基本,也是象山心法的總綱。將心與宇宙合二為一時,呼吸與天地同步,無微不至,無遠弗屆。
這便是象山心法中的「心眼」。少芸以往總是不能到此境界,陽明先生才要她多體會「知行合一」四字。而此時她雖然閉上了眼,眼前卻彷彿越來越明亮,周圍的一切反而更加清晰起來。
定不能讓谷大用再次逃脫了!
強光一閃,谷大用按下了燃犀鏡。
這道光亮得恍如閃電,映得人鬚眉悉見。只是亮光剛閉過,谷大用便覺左腳腳踝處傳來了一陣鑽心疼痛,不由慘叫一聲,低頭看去,卻見腳踝處插了一支繩鏢。這繩鏢扎入皮肉甚深,鏢頭直刺入肉,已將小腿肚都扎得通了。虧得谷大用生得肥胖,繩鏢總算還不曾完全透到另一邊去。他又驚又怕,也不知少芸怎麼會在燃犀鏡亮起之時仍能出手傷了自己,只道這燃犀鏡發得早了點兒。他也顧不得疼痛,奮力一掙,手中燃犀鏡又是一按。這一掙倒是將繩鏢掙脫了,小腿肚上傷口鮮血淋漓,但剛把燃犀鏡按下,右腿上又是一陣透入骨髓的疼痛。這一回他兩腳俱傷,就算想掙也掙不動了。少芸也不知他這燃犀鏡只能亮起兩次,還怕他接二連三地亮起來。她將手腕一抖,繩鏢如臂使指,一下脫出了谷大用的右腿,將他手中的燃犀鏡捲住,用力一接,燃犀鏡脫手而出,掉落在地。接著她飛身一躍,已到谷大用身前,劍尖抵在了谷大用咽喉處。谷大用只覺咽喉處一陣寒意徹骨,也不知是不是已經刺進了皮肉中,一張臉立時變了,說道:「娘娘……」
少芸喝道:「快將門打開!」
雖然一張臉已然渾若土色,谷大用卻還苦笑了一下道:「娘娘,機關是在塔尖上,我也沒別個辦法。」
少芸哼了一聲,心想此人說話定然不實,手腕一催力,長劍向前微微一探。她的手法極細,這一劍若是再進一分,勢必會讓谷大用的喉嚨添個血洞出來,但劍尖只是陷入皮肉,卻不曾刺破皮膚。她道:「是么?」
谷大用背後便是鐵架子,他退也退不了,若是向前一探,劍尖又要直刺入肉,只能拚命伸長了脖子,只盼別被劍刃割破,連聲道:「娘娘,娘娘,機關便在塔底的右邊……」
八虎中,谷大用殘忍不及馬永成,陰毒不及魏彬,劍術不及丘聚,忠實不及高鳳,機變不及羅祥,卻最為怕死。因為咽喉處被利劍頂著,谷大用一張臉也已有些扭曲變形。少芸知道這個人定不會連自己性命都不要還要維護張永,這話應該不假,森然道:「快把門打開了!」
谷大用看了看少芸,不由打了個寒戰。他雙腿俱傷,只能一瘸一拐地拖著走過去。到了右邊后,他對著一個暗藏的機關一陣搗鼓,說道:「娘娘,門開了。」
隨著他這一動作,只聽得「軋軋」連聲,那扇門果然重新開了起來。鐵心正拚命拉著門,不讓門關上,不曾料到這門突然向另一邊移動,他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定睛一看,見門已開了許多,現在他也能進去了,心中便是一喜,忖道:「果然開了!」只是還沒來得及高興,身後忽地發出了兩聲水響。這兒水潭與外間相通,他只道是什麼大魚游進來,也沒在意,正待進門,忽聽邊上的葉宗滿驚叫道:「直哥……」
這聲音叫得有點聲嘶力竭,鐵心也不知出了什麼事,下意識便扭頭看了看。剛扭過頭,卻覺一股濕咸之氣撲面而來,一個濕淋淋的人影疾衝到他身後,一拳向他擊來。鐵心也沒想到這時候居然還會遭到暗算,但他的須彌倒可算得天下第一等拳術,順勢咽下一口氣,一拳迎了上去。
「砰」一聲,兩拳正擊在一處。以鐵心的功力,至今除了小太刀以外,還從未有人敢與他正面對拳,便是張永也只能以火蓮術的綿力來化解,然而這一拳對上,鐵心只覺一股大力排山倒海一般而來,他下盤縱然極穩卻也站立不住,一個踉蹌,連退了兩步。虧得此時那大門正好打開,他直直退了進去,最後又退了三步才站定。而與他對拳之人卻也經不起這等大力,被震得如斷線風箏般直飛出去,「嗵」一聲又掉進了水裡。
這人竟有這等功力!
鐵心幾乎不敢相信。方才對的這一拳,他實是因為站立在地,那人卻是飛身出拳,腳下無根,這才被震得飛了出去。而他也知道自己花了五步之多才化去拳力,方才如果那門開得再慢一點,自己重重撞在門上的話,只怕已然撞得吐血。方才與小太刀對拳之時他就已經又驚又疑,想不到小太刀會有這拳力,而現在這人的拳力顯然更在小太刀之上。方才與小太刀對拳時還能在五拳里佔盡上風,但對這人,鐵心實不知自己能不能撐過三拳。
一剎那,鐵心的臉色也有些變了,從未有過的懼意湧上了心頭。就在這時他邊上一個同伴慘叫一聲,從潭裡跳出來的這些怪物有兩個,一個被鐵心的拳力震飛,另一個卻擊向此人。此人也正出拳對抗,但他的拳力遠遠比不上鐵心,剛迎上這一拳,一條手臂爆豆似的響。指骨受擊撞上腕骨,腕骨又撞擊臂骨,這一拳將他一條手臂震得寸寸碎裂,痛得那人慘呼不已。只是那禺猇毫不留情,右拳甫出,左拳又當心擊來。這一拳更是兇猛,拳力到處,那人胸骨俱斷,這聲慘呼也戛然而止。葉宗滿正在鐵心身邊,已是嚇得面色煞白,叫道:「直哥!直哥!」他頗富智計,可這當口計策哪還有用,他武功在八天王中很是靠後,剛剛被那怪獸震死的同伴武功便要比他高得多。葉宗滿也知若是自己面對這些怪物,只怕連半招都接不住就成肉泥了。
當聽得外面傳來的水聲與慘呼,少芸的心便是一沉。縱然不曾正面看到,但她也猜到定然又有禺猇沖了出來。這些怪物如此兇悍,實非人力所能敵,方才殺掉了一個,實為僥倖。現在竟然不止一個,鐵心在外面孤掌難鳴,肯定擋不住。此時那大門已然開了有三尺許的口子,她叫道:「快進來!」
她又令谷大用將門關上,外面幾人立時爭先恐後地進來。葉宗滿武功雖然不甚高,這時身法倒快,一個箭步先沖了進去,鐵心跟在他身後進來,待另兩人後腳進到了裡面,最後才是馮仁孝。
馮仁孝頭上已儘是冷汗,剛衝進門裡,門已經關得只有一尺許了。只是門中仍然夾著那塊石頭,方才全靠這石頭,大門才未曾關閉,可現在也正是這石頭會讓門關不上。鐵心心下大急,踏上一步,一腳向那石頭踢去。他神力驚人,這一腳力量更大,踢得那石頭如炮彈一般直飛出去。只是石頭剛飛出,門縫裡忽地插進兩隻手掌。
那正是一個禺猇沖了過來。尋常人見這門只剩了這般一條縫,定然不敢鑽進來了,可禺猇全無神智,根本不知畏懼,一鑽進來便卡在了門縫裡,雙手拚命向外推去。方才鐵心與四個手下,再加一個馮仁孝,集六人之力仍然未能將門扳開。但這禺猇只憑一雙肉掌,竟然將那大門推得「吱吱」作響,開了數寸。鐵心看得發毛,心想這樣下去只怕真會被這怪物推開。就在方才他們還只盼這門關上的力量不那麼大,現在卻盼著這力量能更大些。正在怔忡,鐵心猛然當心一拳,正中那禺猇前心。這一拳好生厲害,只是鐵心一拳將先前那禺猇震出,原是那禺猇人尚在空中,全然不能著力,這個禺猇卻是卡在了門中,鐵心這一拳雖有摧山斷岳之能,卻只是讓它晃了晃,眼中仍是漠然無神,彷彿這一拳根本無關緊要。
見這情形,鐵心也不禁心悸。他的須彌倒拳術所向無敵,縱橫海上,從來沒人能接得住他十拳以上,能正面接得一拳已算是強手了。只是面對這些似乎打不死的怪物,他拳力再強也沒什麼用。本來以他的天鼓雷音連發七八拳,那禺猇再能挨揍也定然經不起,必會被他打得骨斷筋折,再被這大門夾扁不可。然而越是難逢一敗之人,就越不能遇挫。在船上未能擊敗張永已讓他有些沮喪,此時全力一擊也未能傷得那禺猇,更是讓他失去自信,原本左拳磕右肘,只待右拳磕左肘再擊出第二拳,但左拳剛提到前心,卻已發不出去了。就在這時,一道劍光忽地從鐵心背後疾射而來。
出劍的正是少芸。少芸也見情勢危急,一旦大門被推開,外間這兩個禺猇衝進來,己方几人必定會全軍覆沒。她雖然離大門還有數步,但飛身一躍,這一劍后發先至,已搶在鐵心之前。劍光若飛電,直刺入那禺猇前心,禺猇雖然沒有神智,也沒有痛覺,但劍鋒入前心,雙臂不免一軟。鐵心見有機可乘,立時踏上半步,左拳奮力一擊,右拳已趁勢在左肘上一磕。天鼓雷音本來一氣呵成,一拳接著一拳連環發出,拳力才能越來越大,此時也不過是雷音八響的第一拳而已,但已非尋常可比。這一拳正擊在少芸一劍刺中之際,時機搶得極好,那禺猇雙臂剛卸了力,已撐不住門了,立時被震得倒飛出去。
鐵心一拳擊出,前腳掌一蹬地,立時便收了回來。他知道一將那怪物擊飛,這門定然極快地關上,若不儘快收拳,只怕會把自己的拳頭也夾在裡面。只是他收拳雖快,那門卻又是一晃,竟然猛地一下更開了許多。
見門竟然又開了,少芸心中亦是一沉。她心知方才情急之下出劍,無暇顧及谷大用,定是此人搞的鬼。扭頭看去,卻見谷大用竟然正攀在一個架子上冉冉上升。
這架子是便於上下塔的機關,谷大用正是由此而下。少芸並不知還有這等機關,見他雙腳被刺傷,已走不動路,只略一大意,便被他又將開門的機括打開了。少芸心知若再被他逃走,更不知還有什麼機關,情急之下也來不及多說,只是叫道:「快關門!」便飛步上前,身形一縱,左手袖中繩鏢飛出,搭在了上一層塔邊。
這塔足有二十丈高。這樣的高度若是攀援而上,也得花上半日。但少芸已將繩鏢練得有如手臂的延長,一起一落,已然衝上了兩丈來高。谷大用雖然攀在架子上由塔中上升,見少芸的速度竟不比自己慢,看樣子只消再有幾個起落,少芸定然會追上自己。他心性殘忍,向來不把旁人的性命當一回事,可他自己的性命卻是另一回事,比誰都要珍惜,一張臉已嚇得煞白,只盼著能再快一些。
這兩人一里一外,正沿塔而上,鐵心卻在肚裡咒罵。這兩座塔都沒有行人的扶梯,想上去只有沿著外層攀爬。他武功雖強,但攀爬非他所長,手下這三個人更沒有一個強手。正想著該如何爬上去,只一分神的工夫,卻聽身後一個手下又是一聲慘叫。他扭頭一看,卻見又有一個濕淋淋的怪物衝進了門來。這怪物正是先前被他震飛入潭中那人,沒想到原來這禺猇並不曾死,又沖了過來。那個手下不過慢了一步落在最後,被那禺猇一把抓住,只叫得半聲,便如麻秸般被攔腰拗成了兩段。
殺入這魔煙島之時,鐵心想的也是要除掉張永與谷大用,為瀧長治報仇。他向來自視極高,覺得此行縱然艱難,但己方必定穩操勝券,哪想到竟會艱難若此。張永的面都不曾碰到,帶來的五個手下已然死了三個。現在再想逃也逃不掉了,鐵心反倒沉下氣來,厲喝一聲,一個箭步上前,一拳便已擊出。
鐵心知道禺猇雖然形同怪物,但仍與人一般要靠耳目來發現目標,因此先前少芸踢瞎了小太刀雙眼,小太刀便再不知往哪個方向動手了。此時那禺猇正拗斷了一個手下的脊柱,屍體還抓在身前,鐵心這一拳擊向的卻是那屍身。
此時鐵心的拳勁,用的是無盡燈心法。他的須彌倒拳術乃是出自佛門,拳式心法也儘是出自佛經。「無盡燈」三字,卻是出自《維摩經》。經中有云:「無盡燈者,譬如一燈然百千燈。冥者皆明,明終不盡。」原是比喻大乘佛法以己度人,一而再,再而三,乃至無窮。而這路心法與中原的隔山打牛異曲同工,練此心法,須以一張紙貼在石上,練至石碎紙不碎方成。南少林前代有一個戒尺和尚最擅此技,傳說有個使流星錘的高手欲隔牆用飛錘取他性命,被戒尺和尚發現,便隔牆先出一拳。那流星錘高手自恃能隔牆打人,因此貼牆而立,不虞有他。結果哪知戒尺和尚的拳力能隔牆傳來,將他震得吐血而走,而牆上只留一個淺淺拳印。這面牆後來被南少林僧眾稱為「燈影牆」,意思便是無盡燈心法所留之影。鐵心於拳術用力極勤,拳力已遠超當年的戒尺和尚,雖然化勁不如,但若是他隔牆擊人,一定會將牆壁震穿,而透出的力量也足以將那流星錘高手震死。此時雖不是隔牆發力,卻是隔了一具屍身。這一拳到處,那禺猇被震得退了一步,但屍身擋在了面前,也根本還不得手。
鐵心以無盡燈心法出拳,為的正是借這屍身來擋住那怪物視線。一拳見功,另一拳立時又已擊出。他這天鼓雷音連環出拳,便是禺猇這等異乎尋常的力量也不能過之,更不消說被屍體擋住了視線。在禺猇這等簡單的頭腦中,還只道是這屍體在出拳攻擊。鐵心出一拳,那禺猇也出一拳。只是鐵心的拳力盡透過屍體擊在禺猇身上,禺猇的拳力卻實實在在都打在了屍體上。那屍體哪經得起這般金剛大力的兩面夾擊,只不過四拳,被擊得支離破碎,血肉橫飛。鐵心也越來越是害怕,現在以無盡燈心法還能與這怪物糾纏,但他斗到現在,拳力已不足以傷那怪物了。一旦那具屍身盡數散架,還拿什麼來阻擋?他正在驚惶,卻聽葉宗滿叫道:「直哥,快將那怪物逼回門口去!」
葉宗滿在這幾人中,算得最富智計之人。剛才少芸為追谷大用已無暇他顧,只叫說關上門,旁人還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葉宗滿卻眼觀六路,心知定要找對先前谷大用所設的那個機關。只是他剛跑到機關處,卻已有一個禺猇沖了進來,現在若是再一關門,便成了瓮中捉鱉,眾人更是插翅難飛。他心下驚慌,險些一口血都噴了出來,虧得鐵心出手阻住了那禺猇。雖然眼下鐵心還能佔得上風,但他也知道這局面定不會長久,於是靈機一動,心生一計,便讓鐵心將那怪物逼回門口。
葉宗滿是鐵心早年就交好的朋友,鐵心也知道他頗有智計,雖不知他的用意,但定然有法,縱然他渾身已是酸痛不堪,彷彿周身骨節也快要散架,仍是賈餘勇,奮全力,又連發三拳。此時前後已然發了七拳,他最多只能發得八拳,心知若再不能將這怪物逼退,便大勢盡去。最後一拳已然不顧一切,左拳奮力在右肘一推,右拳如破城椎般直直衝出。「咚」一聲,此時那屍身已在他二人的快拳之下成了肉泥,鐵心這一拳其實已不再用無盡燈心法,而是直接擊中那禺猇前心。那怪物力量雖然極大,可也經不起鐵心這等孤注一擲的神力,被他震得直退後去,正跌進了門口。此時那門正在關上,禺猇剛到門中,「喀嚓」一聲,卻是夾住了怪物的雙腿。這門是以那葫蘆形水釜驅動的,力量之大,縱是禺猇也不能抵擋,連石頭都能夾碎。這禺猇的雙手還抓著那具殘屍,下身一被夾住,也不知疼痛,仍在一拳拳擊出。雖然身體被那大門漸漸擠扁,但上半身仍渾然不覺,待下半身被門擠成了肉醬,雙臂依舊在奮力擊打殘屍,力量居然仍舊不小。
鐵心自己身上也已濺滿了血肉,直如地獄中衝出的厲鬼,然而見到這幅詭異情景,卻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雖然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終於得勝,可是僅剩的勇氣到了這時已化為烏有,只余膽寒。本來小太刀已死,唯一的希望是捉住張永,看他是不是知道瀧長治當初這批貨的下落,可是在這個猶如地獄一般的魔煙島,他再沒有前進一步的勇氣了。他抬頭看了看高塔,原本還在攀爬的少芸與抓著架子上升的谷大用此時都不見了蹤影,也不知停留在哪一層。正在這時,卻聽得上面傳來「砰」一聲響,那高塔似乎也為之一顫,卻是一個人直直摔了下來。
這人肥肥短短,正是谷大用。從這般高處摔下來,已是腦漿崩裂,當即斃命。看著這個權傾一時的太監這般死了,鐵心更是不由自主地抖了抖,看向僅剩的兩個手下。他帶下來八天王中的五人,現在只剩下兩人了。葉宗滿雖然用計消滅了這最後一個禺猇,可也嚇得魂不守舍,心想若是再來一個這樣的怪物,別說反抗,便是想逃只怕都沒力氣了。見鐵心看向自己,葉宗滿道:「直哥,還是……還是走吧。」
葉宗滿平時也是殺人不眨眼的漢子,心知鐵心向來不達目的絕不罷休,就算知道對手乃是權雄勢大的大太監張永與谷大用,鐵心仍是不曾有過退縮。只是葉宗滿實在喪失了勇氣,再不敢前行一步,鐵心若還要登塔,他是打定主意,就算死在鐵心手上也不上去了。但鐵心只是頓了頓,點點頭道:「開門吧。」
葉宗滿聽得此言,如蒙大赦,連忙又一把扳下了機關。門再一次打開,門口還有半截禺猇正自發狠。鐵心走到近前,一腳狠狠踢去。那禺猇只剩了半截,躲也躲不開,被鐵心一腳踢飛。鐵心跨出了門,回頭看了看,忽道:「將門關上。」
除了八天王剩下的兩人,馮仁孝也隨著他走了出來,一聽此言,嚇了一大跳道:「直爺,娘娘還在裡面呢!」
他心想少芸還在裡面,定然在與張永和谷大用激戰。要去幫忙他一沒本事,二沒膽量,可是見鐵心竟似忘了少芸一般,仍是忍不住提醒一句。但鐵心理也不理他,忽然走到牆邊,便要去扳那閥門。
一見鐵心要扳這閥門,馮仁孝當真急了,叫道:「直爺,使不得!」
他來此處還是當初草創之時,因為要搬運東西,谷大用不得不帶幾個最為親信的下來。當時谷大用也千叮嚀萬囑咐,說這閥門萬萬動不得。那時他也不知這岱輿島並不是谷大用所造,還覺得奇怪,心想此物既然如此重要,谷公公為什麼不設在一個旁人碰不到的地方,卻擺在如此顯眼之處。其實谷大用何曾不想將這總閥移個位,但岱輿島上的一切已超過他的所知太遠,能搞明白十之一二已然萬分不易,更不要想有所改動,因此雖然製作禺猇極為困難,十個材料也就有五六個能成功,他仍然將小太刀放在此處,為的便是守護這閥門。
見馮仁孝攔住自己,鐵心冷冷道:「你是嫌命太長了?」
一見鐵心的眼神,馮仁孝便打個了寒戰,沒敢再說話。雖然他見鐵心要丟下少芸多少有些不安,但若是要豁出自己性命去救少芸,他也做不到。被鐵心一斥,馮仁孝已不敢說話,在心裡默默道:「娘娘,願你吉人有天相,能逃過這一劫……」只是這話便是他自己都不信。
鐵心說罷便動手去扳這個自毀的機關,一觸之下,機關居然輕易被觸發了。閥門剛一關上,一直能聽到的那陣有節奏的震動聲一下停了。鐵心上下掃了兩下,向馮仁孝道:「這樣做,這東西便會炸嗎?」
馮仁孝一張臉已然成了苦瓜樣,道:「是啊直爺,我也不知什麼時候會炸,想來沒多少時候了。」
鐵心點了點頭,忽然一拳打向馮仁孝心口。他今日已是快要精疲力竭,但這一拳仍是尋常人經不住的,馮仁孝本領再大十倍也躲不過,再大二十倍也頂不住。只聽「嚓」一聲,胸骨齊斷,五臟六腑盡成肉泥,人軟軟躺倒。葉宗滿在一旁嚇了一跳,說道:「直哥,你……你做什麼殺他?」
鐵心冷冷道:「此人留著也是無用,便讓他去陪陪少芸姑娘吧,也算我們對陽明先生的一分孝心。」
剛到島上時馮仁孝便說過,船塢邊那鰲足礁左手有一條洋流,船隻只消對推鰲足礁,便會被洋流帶出暗礁群,根本不消多費心。而潛入此間時鐵心便已細心查看過,操作螺舟的各個步驟他都已記在了心裡,回去時縱然沒有馮仁孝也無大礙。此人是張永船上的水手,先前礙於少芸之面一直留他一命。此時鐵心已然決定將這島一併連少芸在內毀去,馮仁孝這人自再不必留他性命了。他對陽明先生極是服膺,當初陽明先生找上他們時,也曾曉以大義。但鐵心對陽明先生所說的大義沒多少興趣,對陽明先生這人倒甚是仰慕,因此答應配合陽明先生行動。他在此間的另一個原因,也是為了找回被瀧長治劫走的那批貨。然而現在陽明先生已經不在了,有可能知道貨物下落的只剩一個張永,到現在鐵心哪裡還敢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險?他快步走到一台螺舟前,招呼葉宗滿與另一個手下過來。待二人進了螺舟,他又看了一眼這地方。
將那總閥關上后,這島上那種不知如何而來的亮光正漸漸變暗,此時外間已經暗了大半,顯然很快就會滅了。見此情形,鐵心心知這總閥會引發爆炸之說多半不假,心中大是快意。他鑽回螺舟里,擰上了頂蓋,心道:「陽明先生,我答應過幫你對付張永,這死太監這回定然活不成了,我也不算食言。」只是想到瀧長治那批貨仍是不知下落,回去也不知該如何交代,心頭便又是一陣煩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