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大崩潰
少芸幾個起落,此時已到了十餘丈的高處。
這高塔也不知究竟有什麼用,從底下兩丈起,便是丈許一層,此時應該是在第八層上。每經過一層,少芸透過窗子看往裡面,每一層都為之驚嘆不已。
這高塔的每一層也並不算太大,但顯然每一層都有用途。只是大多都已破敗不堪,剩下一些殘跡仍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她實在無法想像人類竟然還能造出這樣的東西來,至少,現在的人類絕無可能。
也許,千百年後的人也會有這些東西吧?少芸想著。那些她尚不能理解,甚至無法想象的一切,在千百年後的子孫後輩眼中也許會成為日常的鍋碗瓢盆般習以為常的東西。只是現在對她來說,這一切都毫無意義,只是一堆積滿了灰塵的廢物。
第八層上,她從窗口一躍而入。
這座高塔也不知是什麼材質所建,正當中是一個空洞。當少芸一躍而入時,谷大用攀著架子正上升到這一層。一見少芸,谷大用的臉色便是一變,伸手要去拔刀。他的長劍早已掉落,現在要拔也只是拔小腰刀。他手剛碰到刀柄,少芸便一個箭步衝到他跟前,手一顫,長劍在谷大用的左右肩頭各是一刺。這兩劍其實也不是什麼重傷,但少芸運劍奇准,每一劍都已挑斷谷大用肩頭經脈。谷大用只覺雙臂一下失去了知覺,虧得他是坐在這架子上的,不至於掉下去,不然這一下定然會直落到底,活活摔成肉餅不可。他平時折磨起俘虜來毫不留情,可輪到自己時更忍不了疼痛,兩腿被少芸的繩鏢擊傷本來便已疼痛難忍,此時更是殺豬般慘叫起來。少芸本來就沒有折磨人的心思,這一劍名謂「百紫千紅」,原本一劍足可連刺對手十餘創,但見谷大用叫得如此凄慘,縱然對這人恨極,少芸仍是下不了手,收住了劍低喝道:「閉嘴!」
張永定然就在最上面,算起來應該是十八層上。按現在這速度,轉眼便會到。谷大用固然難纏,但此人現在已是沒牙的老虎,不足為慮,而張永縱然內傷未愈,仍然不可輕敵。
一霎時,少芸想起了與張永的兩次交手。青龍渡口,鬼門礁上,這兩次自己其實都一敗塗地,若不是機緣巧合,只怕連命都不能留到現在。而今這個最難對付的敵人便在眼前,這一戰勢必也是最後一戰,絕不能再失手。只是她想不通張永為什麼一直未曾露面,卻只讓谷大用下來動手。方才如果張永與谷大用聯手,加上有兩個禺猇為助,鹿死誰手也是難料,但張永一直不曾出頭。
難道有什麼事竟比退敵還要重要?
這架子上升得甚快,十層也不過是片刻而已。當升到第十六層時,下面正值鐵心在以無盡燈心法隔著屍首將那個禺猇逼入門縫。
這第十六層空空蕩蕩,什麼也沒有,那些不知何處傳來的燈光在這一層也顯得黯淡無光。此時那架子剛進入此層,架子上人的頭頂則露出地面,一邊突然有一道劍光掠過。
這一劍極是突然,劍光與中原諸派也大相徑庭,細得異常,但速度亦是快得異常。若是平地相鬥,這等劍術實是華而不實,空有速度而已,但在這等地方,卻是奇詭異常,極難防備。架子上的人還只露出個頭,也根本閃避不開,那一劍直刺入他的咽喉。只是劍尖甫入咽喉,這把細劍卻一下縮回。
架子上被刺中的竟然是谷大用。方才這快若閃電的一劍在他咽喉處刺入,已刺出了一個血洞,他卻是說不出一個字。那一劍雖然刺得不甚深,但刺的是咽喉要害,氣管喉管盡斷,谷大用已然喘不上氣來,一張臉憋得通紅,卻仍是發不出半點聲音。他心性殘忍,平生殺人極多,昔年提督西廠之時,更是殺人如麻,而被殺之人死前都被他用盡酷刑,折磨得體無完膚。谷大用也向來以此為樂,還專門想了許多酷刑,其中有種說「披紗問」,便是拿黃裱紙浸水,貼在犯人臉上。因為黃裱紙浸水后不能透氣,一層層貼上去,待貼到六七層時受刑之人便不能呼吸,活活憋死。那時谷大用最愛看的,便是囚犯被貼了一臉黃裱紙,活活憋死前垂死掙扎的情景。現在他氣喉被刺斷,血塊一下堵住了氣管,也已呼吸不出。加上他手足經脈齊斷,根本動彈不得,又被少芸點了啞穴,也發不出聲音,實是痛苦無比。身體一顫,已然坐不穩架子了,忽地便掉了下去。這十六層足足有十八丈高,這等高度摔下去,以谷大用的本領,就算身上全然無傷也非成肉餅不可,更不要說現在手足經脈俱斷,人也只能顫動兩下。少芸心道:「真是天道好輪迴。」
就在谷大用摔下架子那一刻,一個人影卻從他身下一躍而起。這影子疾若飛鳥,那細劍剛刺中谷大用,正在收回,這影子已然躍了出來。
躍出的,正是少芸。少芸也知道架子越近頂層,就越可能遭到暗算,因此點了谷大用的穴道,自己隱身在谷大用身下。果然,在十六層上便有人偷襲,見谷大用中劍,少芸情知已不能再以逸待勞,飛身躍出正搶在了那細劍一伸一縮之間。只是她還不曾站穩,「嗤」一聲,一邊又是一劍刺來。
劍身雖細,但速度幾到極致,出劍已帶劍風。只是細劍甫出,「叮」一聲,卻刺在了一柄長劍的劍身上。彷彿被斬斷了頭的毒蛇一般,這細劍一下又縮了回去。只是沒等細劍收回,少芸的長劍卻如毒蛇反嚙,循隙而至,「篤」一聲,正刺在握劍之人的咽喉處。
是張永?少芸抬起頭。方才這兩劍直如電光石火,她若是慢得片刻,便難逃穿心之厄,但千鈞一髮之際仍是閃過了。她抬眼看去,眼前卻並不是張永,而是一個碧眼黑袍的胡人坐倒在地,正不住掙扎。
這胡人正是皮洛斯。他是奉了張永之命來此伏擊的。這架子依靠邊上那座高塔中的機括之力,能夠在這高塔中上下移動,實是極方便的工具。只是如何關掉這架子,他們也根本不知道,因此皮洛斯有意下了兩層,到了十六層上攔截。皮洛斯用的細劍與張永的細劍形制雖然相似,手法卻全然不同,空有速度,卻能發不能收。如果是張永出手,方才這兩劍能夠拿捏自如,谷大用也不會中了皮洛斯一劍了。他這兩劍竭盡全力,哪知一劍誤傷谷大用,一劍又被少芸擋住。這路快劍雖是歐羅巴絕技,卻也有色厲內荏、後勁不繼之病,還待收劍再刺,已比不上少芸出劍之速了。他被少芸這一劍反擊刺中咽喉,卻與他誤傷谷大用一模一樣。
此時架子升到了十七層,這裡堆著幾個鐵架,並不見人。也正是這時,從下方傳來了「啪」一聲響,自是谷大用一落千丈,重重摔在了地上。
八虎已去其七了。
不知怎麼,少芸心中卻沒有太多的快意。儘管心社許多師兄弟都死在谷大用手中,可是當此人終於斃命之際,少芸反覺得如此空虛。
殺人,終非良方。
少芸想起了當初自己按陽明先生之計布局刺殺了魏彬,隨即準備刺殺馬永成,陽明先生卻讓自己先離開京城。那時她很是詫異,不知陽明先生這決定的深意,陽明先生便說了這樣一句話。那時她實難理解,可現在卻隱隱約約地彷彿看到了一些什麼。
夫子,怪不得古人說佳兵不祥,聖人不得已而用之吧?
少芸想著。此時架子已上了十八層,她生怕張永會和十六層那佛朗機人一般突施暗算,舉劍在眉上,只待張永出劍便能格擋。哪知那架子升到了十八層上,「喀」一聲停下了,預料中的偷襲卻不曾來。
這是怎麼回事?
少芸不由愕然。她不信張永會大發慈悲,也不相信他沒發現自己上來。凝神看去,卻見這十八層上有一個架子,面前的台上躺著一個赤裸上身的男人,也不知是死是活。邊上站著的,正是張永。只是張永正聚精會神地盯著身前的一團藍光,竟似根本不曾覺察到自己。
他在做什麼?
少芸握住了長劍。現在這情形,自背後一劍刺去,張永多半不能閃過。只消殺了他,一切都已結束。只是少芸卻覺得手中的長劍越來越沉重,她知道眼前這個背對著自己的人是平生僅見的厲害人物,因此絕不會有絲毫大意。
只是無論如何,終要出手。少芸只是猶豫了極短的一刻,便下了這個決定。她後腳一蹬,飛身一躍,舉劍便向張永背心刺去。她的身法之強,幾是當世第一,此時全力一投,更如飛鳥投林,人都彷彿與長劍化為一體。眼見這一劍便要刺到張永的背心,少芸眼前忽地一花,一個黑影突然從邊上一閃而出,伸手抓住了她的長劍。
竟然有人徒手抓住劍刃!少芸也知道這定然又是個禺猇。只是禺猇的動作雖然快捷,多少都有些僵硬,但眼前這個卻是既快又准。左手一抓住少芸的長劍,右手便豎掌砍去。天下各門各派,任哪一派也沒有這等招式,少芸正待抽劍,那人的手掌已然敲到了劍身上。「咣」一聲響,竟然生生將少芸的長劍都折為兩段。雖然那人的雙手亦被劍刃割破,弄得滿手是血,可這人渾若不覺,閃身擋在了張永跟前,正是方才躺在架子上那個死屍一般的男人。
竟然有這等事!
少芸實是震驚不已。看到這個光著上身,渾若死屍般躺著的男人時,少芸已猜到多半也是個禺猇了,卻不曾想到這禺猇反應竟如此之快,而且居然還知道守護主人,已不似沒有心智的行屍走肉了。
「少芸,你終於上來了。」
張永仍然沒有轉頭,只是淡淡說著,仍在細細地盯著盒上那一團藍光,生怕錯過一個字。先行者之盒解讀出來的一切已遠遠超過了他的預想,而且內容何止是那一頁殘頁,竟然是整部秘稿。縱然倉促之間未能融會貫通,但種種不解之處只消假以時日細加參詳,定然都能解決。只是他不知這秘稿到底能顯示多久,生怕很快就會消失,再沒有一睹的機會。因此寧可讓谷大用與皮洛斯分別前去退敵,不惜冒著被人各個擊破的風險,也實在不願浪費任何一刻。
雖然還不夠完備,但岱輿計劃已然更進一步了。方才張永依先行者之盒顯示的資料,以金針刺了做實驗所用的那禺猇數處穴位,甫一下針,便覺這禺猇氣息已然大有改觀。他心知果然秘卷不假,心中狂喜,更是不願離開片刻。他頭也不轉,厲聲喝道:「禺京,殺了這婆娘!」
那男人聽得張永此言,雙眼忽地一睜。與禺猇那雙無神的雙眼不同,這男人的眼睛灼灼有光,只是眼神冷酷無比,似乎只知殺戮,不知其他,猛然便向少芸追來。只是沒等它撲到跟前,少芸忽地躍出了窗外。
這是足有二十丈的高處。從此間摔下,便是武功再強也經不住。那被張永稱為「禺京」的怪物衝到了窗口,探出身向外張望,卻聽張永喝道:「那婆娘到上面去了!」
這高塔並不是尋常的浮屠,頂上卻是個皮革絲綢之類所製成的圓球,也不知有什麼用處,塔壁也僅是金屬條交織而成。少芸躍出窗口時,繩鏢便已飛出,正抓在窗子上方。那禺京聽得張永的話,扭頭抓住塔壁便向上追來。少芸的繩鏢已然熟極而流,借著繩鏢在高塔頂層外壁遊走,只是這禺京只憑指力,竟然也在塔頂如履平地,緊追少芸不放。
雖然單以耳力聽得,張永便有若目睹。縱然一心要記住映出來的這本秘稿,他仍是不由自主地分神忖道:「這婆娘好生厲害,不要連禺京都鬥不過她了。」
禺猇生禺京,這是古書所載的異談。張永將製造出來的不死人定名為禺猇,也是因為禺猇尚不完全。所謂禺猇,便是以藥物和針灸來消弭活人心智、千百倍增加體質。張永殫精竭慮,為的正是這一目的。現在有了先行者之盒的引導,張永已能彌補禺猇的不足,製作出來的自然便是更為強大的禺京了。只是這個禺京其實也不完善,不過是他方才臨陣磨槍,將那秘冊中所悟的法門馬上應用而已。即便尚不完善,但已將少芸追得走投無路。眼下少芸尚可憑藉絕頂身法躲閃,但人力有窮,而禺京之力幾乎無窮無盡,想來過不了多久,少芸定然便會力竭。
張永越想越是欣慰,背起手喃喃道:「少芸,智者當審時度勢,有知時務之明,你還要負隅頑抗嗎?」
少芸聽得張永的聲音好整以暇,自是有意挑撥自己。她本來想尋找時機再從窗中躍入,趁著張永內傷未愈殺了他,可那怪物緊追不放,總是毫無機會。她喝道:「張永,你做這等傷害天理之事,還對得起先帝之託嗎?」
正德帝臨終之前,雖然對張永有所懷疑,但終其一世,張永仍是備受信任,也得以飛黃騰達。聽得少芸這般說,張永卻是哼了一聲道:「少芸,我正是謀遵先帝之命,所以才做這等之事。你可知道,先帝交給你那捲軸之內藏的除了製造禺猇禺京之法,還有何物?」
少芸略略一怔。正德帝臨終之前把那個寫著「岱輿」兩字的捲軸交給自己,要自己擇機轉交給陽明先生,自然便是這個岱輿計劃了,她卻不知還有別個。只是她略一分神,那禺京已然猛撲過來,一把抓向少芸。這禺京雖然也無心智,卻偏生反應極為敏捷,先前鐵心以無盡燈心法對付的若是這禺京,只怕會作法自斃,毫無效用。少芸已躲無可躲,忽地一松繩鏢,人猛地墜落,落到了十七層上,繩鏢飛出,穩住了身形。
這一手出其不意,但此時少芸已在十七層的外壁上了。那禺京卻仍是不依不饒,攀著塔壁直追下來。少芸無計可施,正待再落下一層閃過這禺京的追擊,卻聽張永道:「先帝在那捲軸中,已然留下了一個製造禺京的最好材料。」他頓了頓,又道:「便是娘娘你啊。」
張永的聲音也不響,但這話彷彿當心一刀,少芸又是一怔,心口也如同被重重打了一拳,心道:「假的!這一定是假的!」
在少芸二十多年的生涯之中,與尋常少女一般,她也曾有懷春之時。只是在她還是個不甚懂事的少女起,便被正德帝冊封為妃子,在少芸的心中,那個佻脫頑皮的少年至尊是她唯一愛過的人。在正德帝去世之後,後宮一片哭聲,少芸也暗暗落淚。
那是她平生第一次流淚,第一次為了失去所愛而傷心。在她心中,陛下縱然從未讓自己侍寢,終究是自己的丈夫。然而張永卻將這個夢一下擊得粉碎,
原來,陛下留下我,竟是要把我變成這種怪物?
少芸想著。就算她再不願相信,乍一聽得也是如同山崩地裂一般震驚。只是這一怔忡,便覺右手腕一緊,一隻冰冷的手握住她的手腕。
那正是那禺京。禺京在塔壁攀爬時並不比少芸慢多少,少芸一慢,它立時便追了上來。少芸只覺右手腕如被鐵箍箍住一般,掙了兩下也掙不脫,那禺京卻將她猛地扯向了身邊。
禺京的力量之大,就算鐵心也經不住,更不要說是少芸。少芸只覺眼前一暗,心裡仍在想著:「不會……陛下不會這樣對我的!」
這些年來,她竭力與八虎作對,除了身為心社中人的責任,還有一個便是清君側以報陛下之恩的心。只是這一瞬,她發現一直視作天地一般的君恩原來竟是假的,實是不願相信。禺京縱然要將自己撕成兩半,少芸此刻也已木然處之,只覺生涯如此,便是死也沒什麼不好。只是就在這時,邊上那高塔忽然發出了一聲巨響,一個足有一人高的齒輪猛地崩了出來,飛向了這邊。
岱輿島內側這兩座高塔,外觀雖然相似,但右手邊這座其實是提供動力所用。外面那巨大的水釜以地熱加熱,驅動右邊高塔的機括,以之提供全島動力。但此時鐵心已將總閥關了,動力正漸漸消失,這齒輪率先被崩了出來。也幾乎是崩出的同一刻,那些燈光剎那間暗了下來。
齒輪猛地撞了過來,建這高塔雖然不知是什麼材質,堅硬異常,可是被這樣一撞也為之一顫。雖不知是怎麼回事,但少芸反應極速,雙足忽地向那禺京一蹬。那禺京正抓著少芸的右手腕,卻被突如其來的黑暗弄得一愣,少芸的雙足已蹬在這禺京的面門。少芸雖是女子,力量卻也不小,那禺京被她突然一蹬,已抓不住塔壁,直直向塔下摔去。少芸卻借這一蹬之力將繩鏢飛出,搭上了第十層的窗口,奮力一拉,人一躍而起,從窗口躍了進去。
此時這高塔被那崩出來的齒輪一撞,仍在不住晃動。張永不惜讓谷大用與皮洛斯各自攔截少芸,為的正是爭搶時間好讓他多看一眼秘稿。原本此計似乎得售,可這突如其來的一撞卻也非他所能料,燈光盡滅,先行者之盒中發出的這團亮光也霎時消散。他最怕的就是這盒子會突然失效,結果怕什麼來什麼,更是驚慌,眼見少芸從窗中一躍而下,更是雪上加霜,忖道:「糟了,這婆娘還不曾死!」
以禺京對付少芸,在張永看來十拿九穩,定不會失手。誰知就是這事居然也會突遇變故,他雖然不精機關術,卻也聽谷大用說起過,岱輿島這一套機關極是嚴密,一旦總閥被關,會引發爆炸。他也不知究竟是什麼人竟然知道這秘密去關了總閥,眼下也不可能再去開總閥解危。不等少芸過來,他抓著了架子上的先行者之盒,便向頂上爬去。此時他內傷雖然尚未痊癒,可行動之時仍是敏捷異常。少芸見他馬上要從頂上空洞鑽出去,左手一招,繩鏢直取張永后心。哪知張永後背上便如長了眼睛一般,忽地拔出細劍向後一敲,正擊在繩鏢頭上。他這細劍比皮洛斯的更短,卻也更加靈活,繩鏢被他一敲飛向了一邊,張永的身形卻如疾風般一轉,那細劍向少芸前心刺來。這一招與在青龍渡舟中張永向陽明先生髮出致命一擊時一般無二,只不過張永也知自己內傷未愈,因此化掌為劍。
世上萬物,都是有得必有失。陽明先生的象山心法堪稱無微不至,無遠弗屆,但正因為如此,最薄弱的反是正中心處。只不過要抓到這弱點實非易事,張永實是打的以退為進的主意,故意誘少芸以繩鏢攻擊。繩鏢利遠而不利近,只消破去繩鏢攻勢,搶到少芸近前,除非少芸的象山心法能比陽明先生更高,否則定要重蹈覆轍。
陽明兄,你這得意弟子最終仍是死在我手上了。
張永彷彿看到了細劍刺入少芸的心臟,紅光崩現的模樣。只是還不曾感覺到劍尖刺入人體,手腕處反是一陣鑽心般的疼痛,一柄斷劍斬在了他手腕上。
不可能!
張永險些要叫出聲來。他這一招連陽明先生都未能躲過,也根本未曾想到少芸雖然是陽明先生嫡傳,卻已將埃齊奧的西方劍術融會貫通,招式已然有所不同,因此躲開了連陽明先生都躲不開的這一招后還能凌厲反擊。若不是少芸的長劍被禺京拗成了兩段,劍身長度不夠,否則定然要將他一隻右手都斬落。張永畢生除了對付陽明先生時受了內傷,還從未被劍傷過。驀然受傷,那細劍也已握不住了,身形一躍,直衝向頂。幸虧他知機得早,及時棄劍,此時他右手重創,左手抓著先行者之盒,只憑雙足之力,仍是從塔頂那孔中疾沖了出去。
少芸這把劍還是當初陽明先生送她的,雖然被禺京拗斷,她仍是不忍丟棄,因此當禺京追來時她百忙中還收劍入鞘。方才張永這一劍刺來,正與當初陽明先生冰湖傳劍,說冰水之喻時差相彷彿。待斬傷了張永,見他也不戀戰,轉身便走,少芸已是心急如焚,收起繩鏢便追了出去。她的身法之佳猶在張永之上,幾乎前後腳便沖了出去。只是剛探出身,便一陣愕然。先前隱約見到的塔頂那個似革似綢的圓球,此時已然飛在了空中,而且還在不住上升,圓球下有個籃子,站著的正是張永。
這個人實在不可以常理度之,少芸只道他已走投無路,竟然還能飛天而逃!此時張永已經升起了丈許高了,看來用不了多久便會飛出山腹。若是有強弓硬弩,說不定還能將他射下來,可少芸身邊哪有此物?繩鏢也不能及之,眼見張永越飛越高,少芸只覺胸口一悶,一口血險些噴了出來。只是她仍不死心,猛地沖向塔邊,向山壁一躍。
塔頂距四周山壁還有數丈之遙,尋常人自然根本不可能觸到山壁,如此躍法定會直摔下去,化成肉泥。只是少芸躍出了丈許,已覺氣息一滯,便要落下去,她忽地射出繩鏢,繩鏢一下纏住頭頂一塊凸起的石塊,少芸趁勢一盪,又向山壁盪出了兩丈多遙。
張永在空中見少芸竟然還要追來,心中亦是一寒。這氣球也是谷大用在發現此處時見到殘骸複製而成,據他說這岱輿島乃是火山,萬一通路封閉,還能乘坐這氣球從頭頂逃生。此物也是世間未曾有過之物,張永原本並無多少把握,但一扯斷纜繩,便覺氣球直直升起,他這才放寬了心。可這顆心尚未落肚,一見少芸不依不饒,竟然冒死追來,他心中駭然,但也暗暗有幾分佩服。他握緊了手中短劍,只待少芸萬一真箇追上來便要殊死一搏。
只是少芸在山壁攀援雖快,終究遠不及氣球上升之快。她攀了丈許,張永已上升了十丈有餘,馬上就要飛出洞口了。張永此時才算舒了口氣,高聲道:「少芸,你確可算得天下奇女子。岱輿島有你陪葬,也算不枉。」
這岱輿島只怕轉眼就會化為飛灰,雖然數年經營化為烏有,未免可惜,但既已得到了禺猇禺京之秘,又能將少芸這個大敵除掉,亦足快慰。長笑聲中,張永已然從洞口飛了出去。
又一次功虧一簣,少芸心中已不知是什麼滋味。不過縱然屢次失手,她反倒沒有了先前的沮喪之心。
只消身未死,天涯海角,定要誅殺你!
少芸在心中暗暗這樣發著誓。她正待向下爬去,耳畔忽地傳來一聲悶雷似的炸響,那兩座高塔也似在狂風中一般不住抖動。少芸險些被摔下去,幸虧她腳尖還有靴刃能插入洞壁,她急忙用雙手抓住壁上石塊,這才不曾失手。只是這陣地震竟似無窮無盡一般,雖然不及方才之大,但是不住地在顫動,而腳底卻不知怎麼已然濃煙滾滾,翻湧而上。
那正是水釜爆炸了。只是少芸並不知道,僅僅是水釜爆炸還不算如何,那水釜卻是以地熱來加熱的,炸開之後,滿是岩漿的地縫已被震松,而水釜中淌出的開水流入地縫,更是使得熔岩奔流,濃煙滾滾,這火山轉眼便要爆發了。
見此情景,少芸心頭一寒,立刻便向上攀去。
既然後路已絕,那就一往無前,向上闖出一條生路來!少芸只覺心頭彷彿有這樣一個聲音在對自己說。
先帝、夫子,以及那麼多同門。不論是恩是怨,逝去的終已逝去,而我,總還活著。
這火山內部越往上,口子卻是越小。少芸向上又攀了五六丈,濃煙已然就在她身下了。雖然離出口還有足足十來丈,少芸仍是毫不氣餒。此時這股濃煙夾雜著滾燙的水汽與土灰噴涌而上,少芸只得將身貼在洞壁上以避其鋒。耳畔只聽得「嘩」一陣響,背後火辣辣地疼痛,只怕是被煙氣燙傷了。她只覺洞壁越來越熱,五指漸漸抓不住凸起的石塊。
終於還是不成嗎?
少芸絕望地想著,抬頭看了看。此時外面應該已經天亮,洞口圓圓一片,顯得如此遙遠。此時她突然發現煙氣有很大一部分竟然是從頭頂數尺高的地方鑽了出去。
那裡有個洞!
少芸精神一振。她也沒想到竟然還會有這等事,手一揚,繩鏢已疾射而上,正從那洞中飛了出去。她試了試,只覺受力不小,應該吃得住自己的體重。也不知哪來的力量,手足並用,一下攀了上去。
那裡果然有個洞,雖然不大,不過數尺方圓,但少芸鑽出去已然足夠。一到外面,那洞中忽地又衝出了一股煙氣來,幸好邊上還有些立足之地,少芸向一邊讓了讓,讓自己不至於被這股滾燙的煙氣衝下去。
雖然仍能聞得到一股刺鼻的硫黃煙味,但外面終與裡面恍然兩個世界。少芸此時所立,是在這火山的半山腰上,距海面有十六七丈高。東邊雖已曙色熹微,但這兒仍是暮色沉沉,什麼都看不清,張永的氣球已經看不到了,也不知飛到了何處,而東邊離島里許之遠的海面上卻有一艘灰帆海船正迤邐而行,漸漸遠去。
那正是鐵心的船!
少芸的心又是一沉,卻也苦笑了一下。鐵心眼見這島已如此危險,定然是自保要緊。只是她本來總還抱著生死的一線之機,然而這一線生機只怕仍是奢望。
夫子,恕我不能重建心社了。
少芸閉上了眼。此時雖然絕望,反倒異樣地平靜。只是眼睛閉上的一剎,眼前忽地一亮。她睜開眼,正見一顆煙火彈在她身前不遠處炸開。
這便是先前阿茜在福船上施放,以之召喚鐵心過來的信號!少芸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鐵心那艘灰帆海船明明已經離去了,這顆信號怎的還會在此施放?她站了起來。往下看仍是暮色沉沉,什麼也看不清。她也知道這一帶暗礁林立,實是無比危險。但若是株守不動,更是坐以待斃。
「少芸,你想知道路該如何走嗎?」
耳畔,依稀響起了在義大利時埃齊奧先生向她說過的這話。那時埃齊奧見到這個來自遙遠東方的年輕同道很是欣慰,向她說過很多關於兄弟會的事。便是在埃齊奧先生的葡萄園裡,面對著滿架成熟的葡萄,埃齊奧先生感慨萬千地這般說著。
「少芸,世上萬物,皆是虛妄。」
「那應該如何走下去,夫子?」
「遵照你心中的指引,孩子,走吧,無物不為虛,無事不可為。」
少芸站起身來,張開了雙手。此時曙色已然漸明,映得東邊的海面光芒萬丈,而西邊仍是一片沉沉黑暗。少芸迎著那一點正欲從海面下噴薄而出的旭日,奮力躍出。
海風從少芸的臂間掠過,也就是這時,身後那火山猛然間噴出濃煙與岩漿。岩漿便如暴雨般飛向海面,少芸在如雨的岩漿中,卻如飛鳥展翅一般直飛出去。
夫子,原來路就在我的心中啊。
少芸的心頭無比平靜,以往的不安與迷惘此時再無蹤影。她輕盈地飛翔在海天之間,彷彿這一躍有若傳說中的大鵬,摶扶搖而上九萬餘里,背負青天,將大地都踩在腳下。將近落到海面時,她忽然將身一團,人一下沒入水面,幾乎連一點水花都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