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少年和老狗
第八章少年和老狗
小鎮來自外鄉的生面孔,越來越多,客棧酒樓的生意隨之蒸蒸日上。
與此同時,福祿街和桃葉巷那邊,許多高門大戶里的這一輩年輕子弟,開始悄然離開小鎮,多是少年早發的聰慧俊彥,也有籍籍無名的偏房庶子,或是忠心耿耿的家生子,世家子趙繇便在此列。至於泥瓶巷的孩童顧璨,被截江真君劉志茂一眼相中,算是一個例外。
陳平安去劉羨陽家拿了籮筐魚簍,離開小鎮去往小溪,在人多的時候,陳平安當然不會練習《撼山譜》的走樁,出了小鎮,四下無人,他才開始默念口訣,回憶寧姑娘走樁時的步伐、身姿和氣勢,每個細節都不願錯過,一遍一遍走出那六步。
陳平安當時在泥瓶巷的屋子裡,第一次模仿寧姚的時候,那麼拙劣滑稽,比起常人還不如。其實二人的認知,出現了一個鬼使神差的誤差。陳平安一直知道自己有個毛病,從燒瓷窯工開始就發現了——眼疾,手卻慢,準確說是由於他的眼神、眼力過於出彩,導致手腳根本跟不上。這就意味著換成別人來模仿寧姚的走樁,可能第一遍就有三四分相似,粗糙蹩腳,但好歹不至於像陳平安這麼只一兩分相似,這恰恰是因為陳平安看得太明白真切,對於每一個環節太過苛刻,才過猶不及,手腳跟不上之後,就顯得格外可笑,而這九分不像之下,則暗藏著一分難能可貴的神似。
這些寧姚並不知道,模仿她這位天生劍仙坯子的走樁,哪怕是九分形似,也比不得一分神似。
當然,話要說回來,莫說只有她的一分神似,就算有七八分,寧姚也不會覺得如何驚才絕艷。寧姚眼中所見,視線所望,只有人跡罕至的武道遠方,以及並肩而立之人、屈指可數的劍道之巔。
陳平安坐在廊橋匾額下的台階休息,大致算了一下,一天十二個時辰,哪怕每天堅持五到六個時辰,重複練習走樁,撐死了也就三百次左右,一年十萬,十年才能完成一百萬次的任務。他扭頭望向清澈見底的溪水,呢喃道:「讓我堅持個十年,應該可以的吧?」
雖然這段日子裡,陳平安不曾流露出什麼異樣情緒,但是陸道長臨行前的泄露天機,將雲霞山蔡金簡的陰毒手段一一道破,仍是讓他倍感沉重。有一件事情,陳平安對陸道長和寧姑娘都不曾提及,那就是在蔡金簡對他一戳眉心和一拍心口之後,當時在泥瓶巷子里,他就已經隱隱約約感受到了身體的不對勁,所以他才會在自家院門口停留那麼長時間,為的就是讓自己下定決心,大不了破罐子破摔,也要跟蔡金簡拚命。
畢竟那時候的陳平安,按照年輕道人陸沉的說法,就是太死氣沉沉了,完全不像一個本該朝氣勃勃的少年。對於生死之事,陳平安當時看得比絕大多數人都要輕。
蔡金簡以武道手段「指點」,讓他強行開竅,使得陳平安的身體,就像一座沒有院門屋門的宅子,確實可以搬進、吸納更多物件,但是每逢風雪雨水天氣,宅子便會垮得格外厲害、迅速。所以陸沉才會斷言,如無例外,沒有大病大災的話,陳平安也只能活到三四十歲。
之後蔡金簡又在陳平安心口一拍,壞了他的修行根本。心為修行之人的重鎮要隘,城門塌陷后,蔡金簡等於幾乎封死了這處關隘的正常運轉,這不單單是斷絕了陳平安的修行大道,也愈發加速了陳平安身軀腐朽的速度。
蔡金簡這先後兩手,真正可怕之處,在於門戶大開之後,一方面陳平安已經無法修行長生之法,也就意味著無法以術法神通去彌補門戶,無法培本固元;另一方面,哪怕他僥倖在武學上登堂入室,的確能夠依靠淬鍊體魄來強身健體,但是對陳平安而言,巨大風險也將會一直伴隨著他,一著不慎,就會身陷「練外家拳容易招邪」的怪圈,就又是延年益壽不成,反而早夭的可憐下場。
當務之急,陳平安是需要一門能夠細水長流、滋養元氣的武學,這門武學是不是招式凌厲、霸道絕倫,是不是讓人武道境界一日千里,反而不重要。
陳平安的希望全部在寧姚看不上眼的那部《撼山譜》當中。比如寧姚說過,走樁之後還有站樁「劍爐」,和睡樁「千秋」。
但是陳平安不敢胡亂練習,當時只是瞥了幾眼,就忍住不去翻看。他覺得還是應該讓寧姑娘鑒定之後,確認無誤,再開始修習。
走在正確的道路上,悟性再差,只要夠勤奮堅韌,每天終究是在進步;走在錯誤的方向上,越聰明越努力,只會做越多錯越多。
這些話是劉羨陽說的。當然,劉羨陽的重點在於最後一句:「你陳平安是第一種人,宋小夫子那個伶俐鬼是第二種,只有我劉羨陽,是那種又聰明又走對路的真正天才。」
當時劉羨陽自吹自誇的時候,不小心被路過的姚老頭聽到,一直對劉羨陽青眼相加、視為得意弟子的老人,不知道被哪句話戳中了傷心處,他破天荒勃然大怒,追著劉羨陽就是一頓暴揍。反正在那之後,劉羨陽再也沒有說過「天才」兩個字。
陳平安重重呼出一口氣,站起身,走上高高的台階,進入廊橋后,才發現遠處聚集著一撥人。四五人或站或立,好像護衛著其中一名女子。陳平安只看到了女子的側面,只見女子坐在廊橋欄杆上,雙腳自然而然懸在溪水水面上,閉目養神,她的雙手五指姿勢古怪,手指纏繞或彎曲。給陳平安的感覺是,她明明閉著眼睛,卻又像是在用心看什麼東西。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不再繼續前行,轉身走下台階,打算涉水過溪,再去找劉羨陽。今天他背著兩隻籮筐,一大一小套放著。他要將那隻稍小的籮筐,還給阮師傅的鐵匠鋪,畢竟那是劉羨陽跟人家借來的。
廊橋遠處,那撥人在看到一身寒酸相的草鞋少年識趣轉身後,相視一笑,沒有說話,生怕打破那位「同年」女子的玄妙水觀心境。
此法根本,源自佛家,這一點毋庸置疑。只是後來被許多修行宗門採納、揀選、融合和精鍊,最後一條道路上分出許多小路。只不過東寶瓶洲一直被視為佛家末法之地。在數次波及半洲疆域的滅佛浩劫之後,近千年來佛法漸衰,聲勢遠不如三教中的儒道兩家。「只聞真君和天師,不知護法與大德」,便是如今東寶瓶洲的真實狀況。不過受惠於佛法的仙家宗門,確實不計其數。
陳平安捲起褲管蹚水而過,上了對岸,突然聽到廊橋那邊傳來驚呼聲和怒斥聲,想了想,沒有去摻和。
到了阮師傅的鐵匠鋪,見到的仍是熱火朝天的場面。陳平安沒有隨便亂逛,而是站在一口水井旁邊,找人幫忙通知一聲劉羨陽。
原本以為要等很久,不承想劉羨陽很快就跑來了,拉著他就往溪畔走去,並壓低嗓音說道:「等你半天了,怎麼才來!」
陳平安納悶道:「阮師傅催你還籮筐啦?」
劉羨陽白眼道:「一個破籮筐值當什麼,是我跟你有重要的事情要說。你撿完石頭回到我家院子后,就等那個夫人去找你,就是那個兒子穿一身大紅衣服的婦人,上回咱們在泥瓶巷口見著的那對母子。她找上門后,你什麼都不要說,只管把那隻大箱子交給她,她會給你一袋子錢,你記得當面清點,二十五枚銅錢,可不許少了一枚!」
陳平安震驚道:「劉羨陽,你瘋了?!為啥要賣家當給外人?!」
劉羨陽使勁摟住陳平安的脖子,瞪眼教訓道:「你知道個屁,大好前程擺在老子面前,為啥白白錯過?」
陳平安滿臉懷疑,不相信這是劉羨陽的本心本意。
劉羨陽嘆了口氣,悄聲道:「那位夫人要買我家的祖傳寶甲,另外那對主僕,則是要一部劍經,我爺爺臨終前叮囑過我,到了實在沒辦法的時候,寶甲可以賣,當然不許賤賣,但是那部劍經,就是死,也絕對不可以承認在我們老劉家。我答應賣寶甲給那位夫人,除了談妥價格之外,還要求她答應一個條件,那就是她得到寶甲之後,還要說服那個魁梧老人近期不要找我的麻煩。其實就是一個拖字訣,等到我做了阮師傅的徒弟,這些事也就都不是事了。」
陳平安直截了當問道:「為啥你不拖著那位夫人?難不成她還能來鐵匠鋪找你的麻煩?再說了,她又不能破門而入,搶走你家的寶甲。」
劉羨陽鬆開手,蹲在溪邊,隨手摸了塊石子丟入溪水,撇嘴道:「反正寶甲不是不能賣,現在既然有個公道價格,不也挺好,還能讓事情變得更穩妥,說不定都不用寧姑娘冒險出手,所以我覺得不壞。」
陳平安也蹲下身,火急火燎勸說道:「你咋知道她現在給的價格很公道?以後要是後悔了,咋辦?」
劉羨陽轉頭咧嘴笑道:「後悔?你好好想想,咱倆認識這麼多年,我劉羨陽什麼時候做過後悔的事情?」
陳平安撓撓頭,總覺得哪裡不對,可是他口拙,實在不知道如何說服劉羨陽。
劉羨陽這輩子一直活得很自由自在,好像從來沒有難倒過他的坎,他也從沒有解不開的心結和辦不成的事。
劉羨陽站起身,踹了一腳陳平安背後的籮筐:「趕緊的,我拿去還給阮師傅,回頭等我正式拜師敬茶,你可以來長長見識。」
陳平安緩緩起身,欲言又止,劉羨陽笑罵道:「陳平安,你大爺的,我賣的是你的傳家寶?還是你媳婦啊?」
陳平安遞給他籮筐的時候,試探性問道:「不再想想?」
劉羨陽接過籮筐,後退數步,毫無徵兆地高高跳起,來了一個花哨的迴旋踢。沉穩落地后,劉羨陽得意揚揚,笑問道:「厲害吧?怕不怕?」
陳平安沒好氣地回了一句「你大爺的」。
遠離阮家鋪子后,心思重重的陳平安下水撿石頭,不知是心神不寧的緣故,還是溪水下降的關係,今天收穫不大,一直等到陳平安臨近廊橋,才撈取了二十多顆蛇膽石,而且沒有一顆能夠讓人眼前一亮、一見鍾情的。
陳平安摘下籮筐魚簍,將它們放在溪邊草叢裡,深吸一口氣,在溪水中轉身,開始練習走樁。
一趟來回后,陳平安心頭一緊,他看到藏著籮筐魚簍的地方,蹲著一個矮小少年,嘴裡叼著一根綠油油的狗尾巴草。是杏花巷馬婆婆的孫子。少年從小就被人當作傻子,加上馬婆婆在陳平安這輩少年心中,印象實在糟糕,吝嗇且刻薄,連累她的寶貝孫子被人當作出氣筒。他之前每次出門,都被人追著欺負,每逢穿新衣新靴,不出半個時辰,鐵定會被同齡人或是大一些的少年折騰得滿是塵土。試想一下,一雙馬婆婆剛從鋪子里買來的嶄新靴子,孫子穿出門后,立即被十幾號人一人一腳地踩踏,等孩子回家之後,靴子還能新到哪裡去?
這個真名馬苦玄、早已不被人記得的傻小子,從來就很怪,被人欺負,卻從不主動跟馬婆婆告狀,也不會號啕大哭或是搖尾乞憐,始終是很平淡的臉色、冷漠的眼神。所以杏花巷那邊的孩子,都不愛跟這個小傻子一起玩。馬苦玄很早就學會了自己玩自己的,他最喜歡在土坡或是屋頂看天邊的雲彩。
陳平安從來沒有欺負過馬苦玄,也從來沒有憐憫過這個同齡人,更沒想過兩個同病相憐的傢伙,嘗試著抱團取暖。因為陳平安總覺得馬苦玄這種人,非但不傻,反而骨子裡跟宋集薪很像,甚至猶有過之。
他們好像沒有開口說話,但是他們似乎一直在等,好像在跟人無聲說著,老天爺欠了我很多東西,遲早有一天我要全部拿回來。欠我一枚銅錢,宋集薪可能是要老天爺乖乖還回來一兩銀子,馬苦玄,甚至是一兩金子!陳平安沒覺得他們這樣不好,只是他自己不喜歡而已。
那個少年不再像之前的那個傻子,口齒清晰,笑問道:「你是泥瓶巷的陳平安吧,住在稚圭隔壁?」
陳平安點點頭:「有事嗎?」
馬苦玄笑了笑,指了指陳平安的籮筐,提醒道:「也許你沒有發現,溪水下降了很多,只剩下廊橋底下的深潭和青牛背的水坑這兩個地方有好石頭了,其他地方都不行。就像你這筐里的,是留不住那股氣的,石質很快就會變。有些運氣好的,撐死了去做一塊上好磨刀石,有些可以成為讀書人的硯台。最後這些東西當然還是好東西,賣出高價肯定不難,只不過……算了,說了你也未必懂。」
陳平安笑著嗯了一聲,沒有多說什麼。
馬苦玄突然說道:「你剛才在小溪里練拳?」
陳平安依然不說話。
馬苦玄眼神熠熠,哈哈笑道:「原來你也不傻嘛。也對,跟我差不多,是一路人。」
陳平安繞過馬苦玄,說了聲「我先走了」,然後背起籮筐就上岸。
馬苦玄蹲在遠處,吐出嘴裡嚼爛的狗尾巴草,搖頭小聲道:「拳架不行,紕漏也多,練再多,也練不出花頭來。」
馬苦玄頭也不轉:「取回咱們兵家信物了?」
背後有男人笑道:「以後記得先喊師父。」
馬苦玄沒搭理,起身後轉頭問道:「能不能給我看看那座小劍冢?」
男人正是背劍懸虎符的兵家宗師,自稱來自真武山,他曾經揚言要與金童玉女所在師門的那位小師叔一戰。
男人搖頭道:「還不到火候。」
然後他有些惱火:「你幹嗎要故意壞那女子的水觀心境,你知不知道這種事情,一旦做了,就是一輩子的生死大敵!」
馬苦玄一臉無所謂道:「大道艱辛,如果連這點磨難也經不起,也敢奢望那份高高在上的長生無憂?」
男人氣笑道:「你連門也未入,就敢大言鑿鑿,不怕閃了舌頭?!」
馬苦玄最後咧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齒,笑道:「以後我在修行路上遇到這種破境機緣,會主動告知那女子一聲,到時候師父你不許插手,讓她儘管來壞我好事。」
男人感慨道:「你知不知道,世間機緣分大小,福運分厚薄,根骨分高低,你若是事事以自己之理衡量眾人,以後總有一天會遇到拳頭更大、修為更深、境界更高之人,到時候人家心情不好,就一拳打斷你的長生橋,你如何自處?」
馬苦玄微笑道:「那我就認命!」
男人自嘲道:「以後為師再也不跟你講道理了,對牛彈琴。」
馬苦玄突然問道:「那個泥瓶巷的傢伙,怎麼曉得水裡石頭的妙處?還開始練拳了?」
男人突然神色嚴厲起來:「馬苦玄!為師不管你什麼性格桀驁,但是有一點你必須謹記在心,我們兵家正宗劍修!修一劍破萬法,修一劍順本心,修一劍求無敵,但是絕對不許濫殺無辜,不許欺辱俗人,更不許日後在劍道之上,因為嫉妒他人,就故意給同道中人下絆子!」
馬苦玄伸了個懶腰:「師父,你想多了,泥瓶巷那傢伙就算再厲害,只要不惹到我,就與我無關。說到底,小鎮這些人成就再高,將來也無非是我的一塊墊腳石而已。嫉妒?我感謝他們還來不及呢。」
男人無奈道:「真是講不通,我估計以後真武山會不消停了。」
馬苦玄好奇問道:「你在真武山排第幾?」
男人笑了笑:「不說這個,傷面子。」
馬苦玄白眼道:「早知道晚些再拜師。」
男人一笑置之。他有句話沒跟自己徒弟挑明,世間天才是分很多種的,天賦亦是。先前那個草鞋少年,看似平淡無奇的六步走樁,其實渾身走著拳意。
陳平安沒有直接回劉羨陽的宅子,而是先回了泥瓶巷,跟寧姚說了一下劉羨陽的打算。
寧姚聽過之後,沒有發表意見,只說這是你們之間的事情,她只管收人錢財替人消災,如果劉羨陽能夠不用她出手就躲過一劫,她自會返還那三袋子金精銅錢。陳平安說這不是錢的事情,結果寧姚冷冰冰回了一句:「那你是要跟我談感情,咱倆到那份兒上啦?」陳平安差點被她這句話噎死,只好蹲在門檻那邊撓頭。
寧姚瞥了眼桌上陳平安捎來的糕點,有物美價廉的糯米棗糕,也有相對昂貴的雨露團,肯定是陳平安竭盡全力的待客之道了。寧姚破天荒有些心軟和愧疚,一時間覺得自己好像有些不厚道,吃人家的,住人家的,遇到難事,哪怕幫不上大忙,也不能火上加油,於是問道:「劉羨陽會不會是在鐵匠鋪那邊,受到了實實在在的人身威脅,才不得不將那件青黑瘊子甲賣出去?比如說鋪子里藏有四姓十族的爪牙,暗中教訓了一頓劉羨陽?」
陳平安思量片刻后,搖頭道:「不會,劉羨陽絕對不是那種被威脅就低頭認輸的人,當年我第一次見到他,哪怕被福祿街那幫人打得嘔血,他也沒說半句服軟的話,就一直扛著,差點真的被人活活打死。這麼多年,劉羨陽性子沒變。」
寧姚又問道:「血氣方剛,意氣之勇,重諾言輕生死。其實巷弄遊俠兒從來不缺,我一路行來,就親眼見識過不少。只不過一旦大利當前,換了一種誘惑,他劉羨陽到底能不能守得住本心?」
陳平安又陷入沉思,最後眼神堅定道:「劉羨陽不會因為外人給了什麼,就去當敗家子,他跟他爺爺的感情很深。除非真的像他說的,他爺爺臨終前叮囑過他,寶甲可賣,但是別賤賣,而那部劍經則一定要留在他們劉家,以後還要留給後人。」
寧姚說道:「就我知道的情況而言,那件瘊子甲品相是不俗,但是也算不得太過珍稀。倒是那部劍經,既然能夠讓正陽山覬覦已久,並且不惜出動兩人來此尋寶,擺明了是視為囊中之物了,所以肯定是樣好東西。所以賣寶甲留劍經,這個決定,是說得通的。」
陳平安點了點頭。
寧姚撫摸著綠色刀鞘,眼神冷冽:「小心起見,我陪你一起去劉羨陽家宅子,先打發了那個婦人。既然是劉羨陽親口說要賣,那麼裝載寶甲的箱子搬就搬。之後我再跟你一起去阮家鋪子,見一見劉羨陽,問他到底是怎麼想的。如果真是他爺爺的臨終遺囑,你我就不需要指手畫腳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不該是你管的,就別瞎管。如果不是的話,便讓他說出苦衷,大不了我再將那箱子重新搶回來!」
陳平安擔憂問道:「寧姑娘你的身體沒問題?」
寧姚冷笑道:「如果是對付正陽山的搬山老猿,肯定會灰頭土臉,可要是那個娘們,在這座小鎮上,我一隻手就夠了。」
陳平安好奇道:「搬山猿?」
寧姚敷衍道:「遺留在這座天下的一種上古凶獸孽種,真身為體形大如山峰的巨猿,傳言一旦顯露真身,能夠將一座山嶽拔地而起,扛起背走。只不過這些都是傳言,畢竟誰也沒真正看到過。正陽山這幾百年來一直隱忍不發,其實底蘊很厚,雖然宗門在東寶瓶洲名次不高,可是不容小覷,所以咱們能夠不跟他們起爭執最好,起了爭執……」
陳平安小心翼翼問道:「起了爭執咋辦?」
寧姚站起身,拇指推刀出鞘寸余,一臉看白痴的眼神望向陳平安,天經地義道:「還能咋辦?砍死他們啊!」陳平安咽了咽口水。
之後背著籮筐的陳平安,帶著重新戴上帷帽、腰佩綠鞘狹刀的寧姚,一起緩緩走向劉羨陽的祖宅。
寧姚扭頭瞥了眼陳平安的籮筐,問道:「今天怎麼這麼少?」
陳平安嘆了口氣:「馬苦玄,哦,就是杏花巷那邊馬婆婆的孫子,跟我差不多歲數,現在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按照他的說法,是小鎮風水變了,所以小溪里的這些石頭越來越留不住『氣』。」
寧姚神情凝重,沉聲道:「他說得沒錯,這座小鎮是要變天了。你最好趁早解決掉這檔子事,趕緊走出小鎮,哪怕離開以後再回來,也比一直待在小鎮來得好。」
陳平安不是不撞南牆不回頭的一根筋,自小一個人過慣了,反而更加知道人情冷暖和輕重緩急,點頭笑道:「會的,只要看到劉羨陽跟阮師傅喝過拜師茶,我就馬上離開這裡。最好那個時候,阮師傅也答應給你鑄劍了。」
看著滿臉喜悅的傢伙,寧姚納悶道:「跟你無關的事情,也值得這麼開心?說你濫好人,你憑啥不服氣?」
大概是認為兩人有些相熟了,陳平安說話也沒之前那般遮遮掩掩,理直氣壯道:「劉羨陽,顧璨,加上寧姑娘你,你想啊,天底下那麼多人,我也就在乎三個人的好壞,我咋就濫好人啦?」
寧姚笑眯眯問道:「那三個人裡頭,我排第幾?」
陳平安既誠懇又赧顏道:「暫時第三。」
寧姚摘下佩刀,隨便握在手中,用刀鞘輕輕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皮笑肉不笑道:「陳平安,你要感謝我的不殺之恩。」
陳平安莫名其妙問道:「煎藥你不覺得煩?」
寧姚愣了愣,理解了他的想法:「陳平安,我突然發現你以後就算到了外邊,也能活得挺好。」
陳平安一點都不貪心,誠心誠意道:「跟現在一樣好就行。」
寧姚不置可否,輕輕搖晃手中綠鞘狹刀,就像鄉野少女搖晃著花枝。
到了劉羨陽家的巷子拐角處,一個黑影驀然躥出,寧姚差點就要拔刀出鞘,幸好及時忍住。原來是一條黃狗,圍繞著陳平安親昵打轉。陳平安彎腰揉了揉黃狗的腦袋,起身後笑道:「是劉羨陽隔壁那戶人養的,叫來福,好多年了,膽子特別小。以前我和劉羨陽經常帶它上山,它就只會跟在我們屁股後頭湊熱鬧,劉羨陽總嫌棄它抓不住山兔山雞,總說來福連一隻貓都不如。像馬苦玄家養的那隻貓,有人看到它經常能夠往家裡叼野雞和蛇。不過來福年紀大了嘛,十來歲了,很老啦。」說到這裡,陳平安忍不住又彎下腰,摸了摸來福的腦袋,柔聲道:「一大把歲數,就要服老,對吧?放心,以後等我賺到了大錢,一定不餓著你。」
寧姚搖了搖頭,對此她是無法感同身受的。哪怕這一路行來,她見過很多人很多事。
寧姚也曾對這異鄉心懷成見,只是遊歷多了,成見依舊有,卻比最初要小了許多。
有那佛家的行者,在凄厲風雨夜,赤足托缽而行,唱著佛號,步伐堅定。有赴京趕考的窮書生,在破敗古寺里,為披著人皮的狐魅溫柔畫眉,最後重新動身起程之時,哪怕明知自己已是兩鬢微霜,也無悔恨。
有頂著天師頭銜的年輕道人,在古戰場和亂葬崗之中獨自穿行,默念著福生無量天尊,不惜消耗自身修為,為孤魂野鬼們引領一條超脫之路。有上任之初親手禁絕淫祠龍王廟的中年文官,嘴唇乾裂滲出血絲,在乾涸河床邊上,擺下香案,沙啞誦讀著《龍王祈雨文》,最後為了轄境內的百姓,面向龍王廟,下跪請罪。
有前朝遺老的古稀老人,不願帶著出仕新朝的兒子,只帶著蒙學的小孫子,登高作賦,面對家國破碎的舊山河,老淚縱橫,跟心愛孫子說那些已經改了名的州郡,原本應該叫什麼。有一葉扁舟在千里長峽中順流直下,讀書人在兩岸猿聲中,意氣風發,讀至快目會心之處,仰天長嘯。有覆面甲胄的傾國女子,在硝煙落幕後,縱馬飲酒最絕色。
一路行來,一路見聞,一路感悟,寧姚的向道之心,始終穩若磐石,沒有任何拖泥帶水。
現如今,寧姚又多看到一幕。
一個孤苦伶仃的陋巷少年,背著籮筐系著魚簍,摸著一條老狗的腦袋,少年對未來充滿希望。
兩人剛到劉羨陽家沒多久,就有人敲響了院門。陳平安和寧姚對視一眼,然後陳平安出去開門,寧姚只是站在屋門口,不過她回頭瞥了眼那柄安靜躺在柜子上的長劍。
敲門之人是盧正淳,自然是以婦人為首,此外還有兩名盧氏忠僕。
盧正淳面容和善,輕聲問道:「你是劉羨陽的朋友,叫陳平安,對吧?我們是來搬箱子的,劉羨陽應該跟你打過招呼了。所以這袋錢你放心收下。除此之外,我們夫人答應劉羨陽的條件,將來也會半點不差交到他手上。」
陳平安接過那袋子錢,讓開道路,雍容大方的婦人率先走入院子,盧正淳帶著兩名下人緊跟其後。婦人親自打開已經被擺在正堂的紅漆木箱子,蹲下身,伸手撫摸那具模樣醜陋的寶甲,眼神出現片刻迷離,然後是難以掩飾的炙熱和渴望,但是這抹情緒很快就被婦人收斂。恢復正常神色后,她站起身,示意盧正淳可以動手搬箱子了。東西並不沉重,畢竟裡頭只有一副甲胄而已。
婦人最後一個離開屋子,走到門檻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陳平安,微笑道:「劉羨陽真的很把你當朋友。」不明深意的陳平安只好一言不發,只是默然送他們這一行人離開院子。
最後陳平安站在門外,久久不肯挪步,寧姚來到他身邊。
婦人走在盧正淳三人之後,走到巷子盡頭后,轉頭望去,看到並肩而立的少年少女,玩味笑道:「年輕真好,可是也得活著才行啊。」
那座橫跨小溪的廊橋里,高大少年劉羨陽倒在血泊中,身體抽搐,不斷吐出血水。
只是這一次,他再沒有能夠聽到某個黑黑瘦瘦的傢伙,一遍遍撕心裂肺喊著「死人了」。
廊橋北端橋頭台階那邊,人頭攢動,議論紛紛,遠遠看著熱鬧,唯獨不敢靠近劉羨陽,生怕惹禍上身。
有兩人快步走入廊橋,男子蹲下身,搭住劉羨陽的手腕脈搏后,臉色愈發沉重。
青衣少女阮秀恨極,咬牙切齒道:「一拳就砸爛了他的胸膛,好狠辣的手段!」
男人不說話。
扎了一根馬尾辮的阮秀怒道:「爹!你就眼睜睜看著劉羨陽這麼被人活活打死?劉羨陽是你的半個徒弟!」
男人一直沒有鬆開劉羨陽的手腕,面無表情,淡然道:「我哪裡知道堂堂正陽山,這回竟然如此不講規矩。」
阮秀猛然起身:「你不管,我來管!」
男人抬頭緩緩問道:「阮秀,你是想讓爹給你收屍?」
阮秀大踏步前行,一往無前,沉聲道:「我阮秀不是只會吃一件事!也會殺人!」
男人眉宇間隱約有雷霆之怒。小半原因是自己閨女的愣頭愣腦,更多自然是正陽山那頭老猿的歹毒出手。
男人想了想,既然自己還未正式接手齊靜春的位置,那麼是不是就意味著,自己也可以不用那麼講道理?
阮秀突然停下腳步,她看到有個消瘦少年,從廊橋那一頭,向自己這邊瘋狂跑來。
她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穿著一雙草鞋,面無表情,古井不波。
兩人一瞬間就擦肩而過,阮秀想要說些什麼,卻說不出口,沒來由,她便覺得很委屈,一下子就流下眼淚。
當陳平安坐在身邊,伸手抓住他的一隻手時,視線早已模糊的劉羨陽,好像一下子多出幾分精氣神,試圖擠出一個笑臉,斷斷續續說道:「那婆娘說我不交出寶甲,她就能殺了你……她還說,反正她是母子二人來咱們小鎮的,一人被驅逐而已,這個代價她出得起。我怕,很怕她真的去殺你……之前我跟你說的,其實不全是假話,我爺爺的確跟我說過那些話,所以我覺得賣了就賣了,沒啥大不了的……只是剛才她又讓人去找我,說那個老人瘋了,一聽說我沒有劍經,就執意要先殺你,再來殺我,我實在是擔心你,想跟你打聲招呼……就一路跑到這裡,然後就被那老王八蛋打了一拳,是有點疼……」
陳平安低著頭,輕輕擦掉劉羨陽嘴角的鮮血,他死死皺著那張黝黑消瘦的臉龐,輕聲道:「不怕,沒事的,相信我,別說話了,我帶你回家……」
劉羨陽那股子強撐起來的精氣神,漸漸淡去,視線飄忽,喃喃道:「我不後悔,你也別怪自己,真的……就是……我就是有點怕,原來我也是怕死的。」
最後劉羨陽死死攥緊他唯一的朋友的手,嗚咽道:「陳平安,我真的很怕死。」
陳平安坐在地上,一隻手死死握著劉羨陽的手,一隻手握拳撐在膝蓋上。大口喘息,拚命呼吸。
年紀輕輕的陳平安,此時就像一條老狗。
陳平安眼眶通紅。當他想要跟老天爺討要一個公道的時候,就更像一條狗了。
陳平安不想這樣,這輩子都不想再這樣了!
福祿街盧氏的宅子,小巧玲瓏,卻別有洞天,便是清風城許氏婦人,也覺得是螺螄殼裡做道場,做到了極致,不能再苛求什麼。在一座臨湖水榭里,剛剛成功將劉家瘊子甲收入囊中的許氏婦人,滿面春風得意,慵懶地斜靠著圍欄。大概是心情實在太好,以至於盧正淳那隻蒼蠅站在水榭台階上,也覺得不是那麼礙眼了。
身穿一襲大紅袍子的兒子站在長凳上,往小湖裡丟魚餌,近百尾紅背鯉魚擁擠在一起,紅浪滾滾,畫面頗為壯觀。
許氏對盧正淳吩咐道:「你就不用在這邊候著待命了,等到此間事了,你便隨我們去往清風城,除了讓我家夫君收你為入室弟子外,也會答應你爺爺那個有些無理的請求,務必保證讓你有朝一日能夠躋身中五境。要知道,這種承諾,才是最值錢的,所以說你爺爺是只老狐狸。」
說到這裡,許氏自顧自嫣然而笑:「要我看啊,如果你爺爺是盧氏掌舵人,盧氏王朝未必會這麼快崩塌。哪怕是眼高於頂的大驪藩王宋長鏡,也坦言能夠在一年內就立下滅國之功,功勞簿上有你們盧氏皇室一半。當然了,你們這支小鎮盧氏,運氣不太好,跟主支盧氏,一榮未必俱榮,一損倒真是俱損,所以這次我們清風城給你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不要錯過了,要好好把握住。」
盧正淳彎腰極低,雙手作揖高過頭頂,感激涕零道:「盧正淳絕不敢忘記許夫人大恩大德,日後到了那座名動天下的清風城,必當為許夫人做牛做馬,並且我盧正淳發誓,此生只忠心於夫人一人!」
清風城許氏笑意嫵媚,眯起眼眸,柔聲道:「這種掏心窩子的話啊,可別讓我夫君,也就是你未來的師父聽到,或者到時候你也可以在他面前重複一遍?」
興許是在泥瓶巷給劉羨陽下跪后,盧正淳對於此事已經不再心懷芥蒂,聽到許氏的誅心言論后,立即跪下,整個人匍匐在水榭外的台階頂部,顫聲道:「盧正淳絕不敢忘本!」
許氏笑了笑,隨意揮揮手,開始趕人:「行了,起來吧。以後到了清風城,修行一事最耗光陰,路遙知馬力,你是不是忘本,自然水落石出。」
盧正淳後退著離開水榭,下了台階才緩緩轉身。這個曾經在小鎮呼風喚雨的天字型大小紈絝,在許氏跟前,好像腰桿就從來沒有直起過。
小鎮之外的盧氏,作為一座大王朝的掌國之姓,在被大驪邊軍重創之後,可謂大傷元氣,一蹶不振,短期之內很難東山再起,從上到下,盧氏嫡系和旁支以及遠房,只得夾著尾巴做人。否則,以清風城的家底和聲望,絕對不敢如此在小鎮盧氏宅子做起鳩佔鵲巢的勾當,還敢居高臨下,對盧氏子弟呼來喝去。其實就算換成正陽山的那對主僕,都很勉強。如今盧氏龍游淺灘,時局艱辛,實在是不得不低三下四。
紅袍男童嗤笑道:「真是個天生奴才命的狗腿子,娘親你收下這種廢物做什麼?不會真要讓我爹收他做徒弟吧,而且還答應他一個中五境?中五境什麼時候如此廉價了?」
許氏微笑道:「盧正淳雖然面目可憎,但並非沒有可取之處。此人資質一般,本來成為外門弟子就屬萬幸,不過說到底,這個年輕人只是那筆大買賣之下的小添頭而已,掀不起半點風浪。至於表面上看,娘親許諾給小鎮盧氏這麼多,答應盧氏皇室那些逃難的皇親國戚和金枝玉葉,可以在清風城避難並且紮根,清風城會以禮相待,奉為座上賓,甚至在城內專門劃分出一大塊區域,作為盧氏的私人地盤,期限為一百年。……」
孩子丟完魚餌,突然跑出水榭,撿了一大把石子回來,然後趴在欄杆上,朝著那些鯉魚使勁丟擲石子,玩得不亦樂乎,轉頭說道:「娘親,咱們來小鎮尋覓瘊子甲,是不是就是一個掩人耳目的由頭,是咱們清風城許氏藉此機會掌控盧氏的障眼法?畢竟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盧氏那撥浩浩蕩蕩的喪家犬,聽說人數僅皇室成員就有三千多,加上內宦奴婢附庸和不願依附大驪宋氏的亡國遺老,對於我們清風城的人氣增長,幫助很大。如此說來,這裡才是落魄盧氏如今真正的消息運轉樞紐?」
許氏欣慰笑道:「能夠想到這一層,說明我的兒子很聰明,但是呢,還是錯了。」
男孩皺眉,等著答案。
許氏眨了眨眼睛:「那副瘊子甲,內有玄機,簡單而言,就是不比那部劍經差。」
男孩狠狠丟出一顆石頭,砸在一尾鯉魚背脊上,鮮血四濺,可憐的鯉魚瘋狂拍打著水面。
男孩眼神炙熱:「我爹最擅長攻伐之道,殺力之大,不比那大驪宋長鏡遜色太多,只可惜一直受困於先天身體孱弱,最怕對手和他以傷換傷的無賴打法,這才無法揚名,還淪為笑柄,就連清風城的自家人也敢在背地裡取笑我們。娘親,是不是我爹得了這具寶甲之後,就能夠攻防皆備,可以與那宋長鏡一較高低了?」
許氏仍是搖頭。
紅袍男孩重重一拍欄杆,怒色道:「你不要跟我賣關子!」他齜牙咧嘴,擇人而噬,就像一頭虎豹幼崽。
許氏從來沒覺得兒子在自己面前大呼小叫有何不妥,畢竟兒子一出生,就得到過一位高人評價極高的讖語:「虎狼之相,人主資質。」
許氏耐心解釋道:「你爹得到寶甲后,一旦參悟成功,能夠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要什麼防禦,一力降十會,一鼓作氣碾壓敵人便是。」
男孩哈哈大笑,快意至極:「殺殺殺,到時候讓我爹就從咱們清風城內部殺起!自己人做的噁心事,才最噁心!」
男孩笑過之後,很快冷靜下來,突然想起一事,問道:「娘親,你這麼戲耍正陽山,真是耍猴了,就不怕那隻蠢猿萬一回過神來,離開小鎮后就對我們大打出手?還有一件事,我始終沒想明白,那個姓劉的,既然早早有了買瓷人,本身就根骨極好,加上有寶甲有劍經,這樣的香餑餑,簡直少之又少,就連我也不得不承認,對他需要刮目相看,那麼買瓷人為何遲遲不願露面,使得娘親你能夠渾水摸魚,還讓那正陽山老猿幫咱們解決掉了爛攤子。他一拳打死劉羨陽后,什麼都清凈了,天大麻煩由正陽山來兜著,至於我們清風城,便有了極大的迴旋餘地。」
許氏胸有成竹道:「正陽山那隻千歲高齡的搬山老猿,腦子不算好用,但還不至於蠢笨到被娘親任意當猴耍的地步。其實他早已猜出娘親借刀殺人的手段了。為何老猿願意捏著鼻子,自己跳入陷阱,其中原因比較複雜,既有正陽山不怕惹禍上身的自負,也有一段不為人知的秘史內幕,你暫時不用管這些。」她陷入沉思,再次捋了捋思路,試圖查漏補缺,以免後患無窮。
少年劉羨陽的買瓷人,曾是鼎力支持盧家王朝的一股勢力。王朝覆滅后,賠了一個底朝天,血本無歸,在這之前,確實是山下世俗王朝一等一的門閥,否則也不至於在確認劉羨陽的劍胚資質后,仍然能夠耗費重金將劉羨陽留在小鎮,買下了之後的九年時間。
正陽山不知通過什麼渠道知曉此事後,便去找到那個破落戶,試圖購買劉羨陽的本命瓷。正陽山一位老祖,當面就給出了一個天價,但是那戶人家吃錯藥了一般,死活不願鬆口,只說是已經轉手賣給其他人了,至於是誰,什麼來歷,更是守口如瓶。
之後迷惑不解的正陽山,便聽到風聲,說是正陽山的死敵風雷園搶先抓住機會,趁火打劫,得了先機。那戶人家自然不敢當著正陽山劍仙的面,說自己已經把東西賣給了你們正陽山的仇敵風雷園。
至於劉家祖傳瘊子甲和劍經一事,以及風雷園接手劉羨陽本命瓷的消息,到底是誰泄露給正陽山的?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正是清風城許氏,不過當然是躲在幕後的那種。她更是主要謀划之人。這趟親自趕赴小鎮,花費巨大代價,她自然要保證這筆買賣最少能夠回本,否則她這一支在清風城的地位,就會一落千丈,岌岌可危,更別奢望獨力執掌清風城。
事實上小鎮這邊,卧虎藏龍,不容小覷,不提日薄西山的盧氏,其餘三大姓氏,在東寶瓶洲版圖上,誰不是雄踞一方,如日中天?
其實四姓十族,真正的底蘊,不是說盤踞著多少條術法通天的地頭蛇。這些家主、老祖宗,其實註定已經離不開。老話說樹挪死人挪活,可惜他們早已與桃葉巷的桃樹、小鎮中心的老槐差不多,屬於挪了就死,更無來生一說,所以空有一身大神通,無法施展。
這些家族的底蘊,在於他們能夠掌握多少口龍窯,管轄多少門戶,因為這將直接決定每年為外邊提供多少只本命瓷。一旦出現修行的好坯子,押中寶的買瓷人,只要不是手頭太拮据,多半還會額外包一個「大紅包」,除此之外,也等於雙方結下一份香火情,比起點頭之交,當然分量要更重。
許氏突然對自己兒子感慨道:「千萬不要小覷任何人,哪怕是盧正淳這種彎腰做狗的小人物。你以為來了小鎮,就能夠輕而易舉將那些機緣、寶物拿到手嗎?不是這樣的。老龍城的苻南華,幾乎道心崩碎,雲霞山的蔡金簡更是人間蒸發,生死不知。還有一名資質不俗的後輩,在廊橋那邊看似福至心靈,便作水觀,給人壞了心境,無異於在心湖底部,被人硬生生砸出一個大坑,使得湖水下降。這類事情,不會到此為止,接下來反而只會越來越多。所以說,修行路上,無一個逍遙人。」
男孩想了想:「小心駛得萬年船。娘親,我會注意的。」
許氏點頭道:「如此最好。」
男孩丟擲出最後一顆石子,問道:「那個齊靜春到底怎麼回事?」
許氏罕見動怒,厲色訓斥道:「放肆!尊稱齊先生!」
男孩一愣,乖乖改口道:「齊先生是不是有了麻煩?」
許氏猶豫片刻,緩緩說道:「齊先生的恩師,不但曾經陪祭於那座文廟,而且還是儒教教主的左手第二位。」
男孩目瞪口呆。
這意味著齊靜春的恩師,是儒家,或者準確說是儒教漫長歷史上的第四人?
這是超乎想象的存在。要是有誰誇下海口,說這類聖人一怒之下,能夠一腳將東寶瓶洲最大的山嶽徹底踩碎,男孩不敢說全信,但也肯定會半信半疑。
許氏心有戚戚,低聲道:「只是那位聖人中的聖人,如今地位卻比這座小鎮的那些破敗神像……也不如了。」
男孩咽了咽口水,隨口問道:「劉羨陽那個朋友如何處置?」
許氏想了想:「你是說泥瓶巷那個姓陳的孤兒?」
男孩點點頭。
許氏笑道:「你不也一見面就稱其為螻蟻嗎?讓他們自生自滅便是。」
督造官衙署來了兩位風塵僕僕的客人,兩人皆是弱冠之年,玉樹臨風,如楠如松,頭等美質。門房聽說是來拜訪崔先生后,連身份也不詢問,趕緊領進官邸,領到那位崔先生暫居的別院,幫著敲響門扉,門房便恭謹告辭。
開門之人,正是那位代表儒家來此討要壓勝之物的君子,年少時就贏得過呵筆郎的美譽,一直被視為下任觀湖書院山主的不二人選。他看到兩位年輕人之後,有驚喜也有訝異,望向其中一位斜靠門扉的年輕人,笑問道:「灞橋,你身邊這位朋友是?」
被稱呼為灞橋的年輕人,嬉皮笑臉道:「這傢伙啊,是大雍王朝龍尾郡的陳氏子弟,崔兄你叫他松風就行。這傢伙生平不好美色美酒,唯獨有石硯之癖,聽說這邊的小溪有幾個老坑,就想來碰碰運氣。他還有一位遠房親戚,這次也與我們隨行,要不是因為她,我和松風也不會耽擱到現在才進小鎮,本該早兩天來的。她不喜歡與人打交道,便自己去逛小鎮了。唉,可惜了可惜了,來的路上,聽說大隋的一個皇子得了天大機緣,賺到一尾金色龍鯉,以後大有希望走江出龍,把我給眼饞得眼睛都紅了。崔兄你瞅瞅,滿是血絲,對不對?」
年輕人把頭向那位儒家君子伸過去,後者笑著用手指推開他的腦袋,提醒道:「劉灞橋,既然已經拖延了行程,就趕緊辦正事去,還來我這邊空耗做什麼?什麼時候風雷園的行事風格,變得如此拖拉了?」
那位龍尾郡陳氏子弟面帶歉意,苦笑道:「來的路上,有過一場衝突意外,灞橋兄傷了作為養劍室的臟腑竅穴,只得冒險將本命劍移至明堂竅。若非我修為不濟,成了累贅,絕不至於讓灞橋兄受傷。」
劉灞橋爽朗大笑道:「幾個鬼鬼祟祟的野修罷了,靠著一點歪門邪道,才僥倖傷到本公子,反正已是我劍下亡魂,不值一提!如果不是急著趕路,本公子就要給他們弄幾座衣冠冢,立塊墓碑,寫下他們於某年某月某日死於我劉灞橋劍下,將來等我成為劍道第一人,說不得還會成為一處風景名勝,對不對?」
儒家君子與這位風雷園天才劍修相識已久,知道他天生不著調的性格。他把兩人帶進院子,劉灞橋突然壓低嗓音:「崔兄,你給我透個底,此方天地是不是馬上要塌了?山崖書院那位流徙至此的齊先生,當真要執意逆天行事?」
崔姓讀書人置若罔聞。
劉灞橋嘿嘿一笑,指了指崔先生:「我已經懂了。」
那位儒家君子看似漫不經心地說道:「松風,我先前去學塾那邊拜訪過齊先生,先生說起修身一事,有過『時不我待』的感慨。」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位出自崔氏的聖人種子,卻只說到修身便打住了。
陳松風一開始本以為是讀書人之間的客套寒暄,只是當他看到對方的眼神之後,靈犀一動,立即心領神會,抱拳道:「崔先生,我去尋一尋那位遠房堂姐,回來之後再向先生討教治國韜略。」
陳松風言語當中,有意無意跳過「齊家」環節,只是提及了治國。
陳松風匆匆離去。崔姓讀書人嘆了口氣,和劉灞橋坐在小院石桌旁。
劉灞橋蹺著二郎腿,直言不諱道:「這個陳松風聰明是聰明,一點就透,只不過吃相也太不講究了,好歹坐下來跟你胡扯幾句,再走也不遲,就那麼急著去求祖蔭槐葉?我看沒必要嘛。如今我們東寶瓶洲除了龍尾郡陳氏,還剩下幾個上得了檯面的姓氏門閥?那些槐葉,不乖乖落入他陳松風口袋,難道還落在小鎮土生土長的俗人頭上?」
東寶瓶洲的陳氏,以龍尾郡陳氏為尊,雖然沉寂很久,不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雖然聲勢不振,但到底是祖上出過一大串梟雄人傑的千年豪閥,因此哪怕是劉灞橋所在的風雷園這樣的鼎盛宗門,也不敢小覷,就連劉灞橋這種人,也願意與之為伍,算是當作半個朋友。
讀書人好奇問道:「你來此是找那位阮師,求他幫你鑄劍?」
劉灞橋吞吞吐吐,語焉不詳。大略意思是為宗門做一件事,如果做成了,風雷園就會出面為他向阮師求情鑄劍。至於那件事為何,劉灞橋似乎有些難以啟齒。
讀書人又說道:「你知不知道正陽山也來人了,而且是主僕二人。」
劉灞橋愣了愣,震驚道:「我根本沒聽說啊,正陽山是誰來了?」
然後這個在風雷園以跋扈著稱的年輕劍修,閉上眼睛,雙手合十,碎碎念禱告道:「千萬別是傾國傾城的蘇仙子,小子我跪求不是蘇仙子大駕光臨,要不然我出劍還是不出劍?蘇仙子看我一眼,我就要酥了,哪裡捨得祭出飛劍……」
讀書人有些無奈:「放心,不是你心儀的蘇仙子,是護山的白猿,他護送著正陽山純陽劍祖陶魁的寶貝孫女。」
「老崔你真是我的福星!不是蘇仙子就萬事大吉!」劉灞橋立即活蹦亂跳,哈哈大笑道,「怕他個卵?!我還怕一頭老畜生不成?!咱們風雷園誰都可以怕,唯獨不懼他正陽山!」
讀書人猶豫了一下:「風雷園和正陽山,本是同根同源的劍道正宗,為何就不能解開死結?」
劉灞橋收斂玩笑神色,沉聲道:「崔明皇,這種話你以後到了風雷園,千萬千萬別跟人說半個字。」
崔明皇喟然長嘆。
風雷園,正陽山,雙方從祖師劍仙到剛入門的子弟,往往不需要什麼一言不合,只要是遇到了,直接就會拔劍相向。
官署門房和年邁管事突然火急火燎趕到院門外,崔明皇和劉灞橋同時起身。
管事走入院子,行禮之後,說道:「崔先生,剛得到一個消息,正陽山對一個叫劉羨陽的少年出手了。」
劉灞橋驟然大怒:「哪個劉羨陽?!」
管事對崔先生頗有敬意,至於眼前這位不知姓名的公子,老人其實並不畏懼,淡然回復道:「回稟這位公子,我們小鎮只有一人叫劉羨陽。」
劉灞橋臉色劇變,冷笑道:「好一個正陽山,欺人太甚!」
崔明皇神色自若,問道:「齊先生是否出面?」
管事搖頭道:「尚未。聽說那少年被帶去了阮師的劍鋪,估摸著就算沒死,也只剩一口氣了。有人親眼看到那少年胸膛被一拳捶爛,如何活得下來。」
崔明皇笑了笑:「謝過老先生告知此事。」
年邁管事連忙擺手:「不敢當不敢當,職責所在,叨擾崔先生了。」
在管事領著門房一起離去后,崔明皇看到劉灞橋一屁股坐回石凳,疑惑問道:「你難道正是沖著那個少年而來?」
劉灞橋臉色陰晴不定:「算是一半吧。接下來會很麻煩,大麻煩。」
崔明皇問道:「不只是牽涉到風雷園和正陽山的恩怨?」
劉灞橋點點頭:「遠遠不止。」
崔明皇袖手而坐,輕聲道:「樹欲靜而風不止。看來我是該動身去取回那塊四方鎮圭了,哪怕會被齊先生誤認為是我們觀湖書院落井下石,也沒辦法。」
崔明皇站起身:「我去趟學塾,去去就回。」
他離開福祿街的官邸后,途經十二腳牌坊樓,停下腳步,仰頭望著「當仁不讓」四字匾額。
陽光下,崔明皇伸手遮在額頭。他一陣猶豫不決之後,竟是轉身返回官署。
福祿街上,魁梧的白髮老人牽著瓷娃娃一般容顏精緻的女童,並沒有進入盧家大宅,反而去了李家。早有人等候在門口,將兩人迎入家內,在懸挂「甘露堂」匾額的正堂內,一個氣度威嚴的老人站起身,來到門口相迎,抱拳道:「李虹見過猿前輩。」
正陽山的搬山老猿,對李家家主隨意點了點頭,鬆開小女孩的手,低頭柔聲道:「小姐,老奴在山頂那邊等你。」
小女孩坐在正堂門檻上,氣鼓鼓不說話。
李氏家主輕聲道:「前輩放心,我們李氏一定將陶小姐安然無恙地送出小鎮。」
老猿嗯了一聲:「此次麻煩你們幫忙照顧小姐,就算正陽山欠你們一個人情。讓我與小姐說些話。」
李虹立即離開正堂,並且下令讓家族所有人都不得靠近甘露堂半步。
老猿也坐在門檻上,想了想:「小姐,有些話本不該跟你說的,只是事已至此,再隱瞞也沒有意思,老奴就一併跟你說了。此次小鎮之行,多半是有人精心策劃的一個局。那個清風城許家婆娘,跑不掉,只不過她未必是分量最重之人。這個坑,厲害的地方在於哪怕老奴有所察覺,也無法不跳。小姐有所不知,那部劍經的主人,曾經是一個叛出正陽山的劍道孽徒,由他自創而成。依照你爺爺的說法,這部劍經最可貴之處,在於雖然寫書之人,最終劍道成就不過是摸著劍仙的門檻,但是劍經內容,直指大道。小姐你想啊,與咱們正陽山交好的謝家老祖,何等眼界,仍是給予這部劍經『極高』二字評語。」
接下來老猿的語氣冷漠了幾分:「而這個欺師滅祖的劍道天才,走投無路之際,投靠了我們正陽山的宿敵風雷園,風雷園也確實庇護了此人大半生。他當了大半輩子的縮頭烏龜,後來為了印證劍經,悄然離開風雷園,尋找過數位證了道的大劍仙,例如謝家老祖,哪怕皆對其人品不屑,但是對於劍經所寫,的確都讚賞不已。謝家老祖私下曾說,劍經融合正陽山、風雷園兩家劍道精神,一旦哪一方有人修成,那麼兩家的術道之爭,鹿死誰手,就該落幕了。」
老猿沉聲道:「所以這部劍經,老奴如果能夠拿到手,交給小姐你來修行,是最好的結果。退一萬步說,就算我們正陽山沒有拿到手,如果給什麼老龍城、雲霞山之流,被那些年輕人得去了機緣,正陽山倒也能忍。唯獨一事,絕對不能退讓半步,那就是被風雷園的狗雜種們將劍經拿到手!」
老猿臉色鐵青猙獰:「小姐,別忘了,風雷園的園子最深處,那座試劍場之上,我們正陽山的那位老祖,也正是小姐你這一脈的祖先。她當初在正陽山最為孱弱之際,毅然挑戰那一代的風雷園園主,結果堂堂正正戰死後,她的屍首,非但沒有被風雷園禮送回正陽山安葬,反而任其曝晒,甚至頭顱之中,還插著一把風雷園劍士的長劍,故意任人觀摩取笑!
「三百年了,整整三百年,哪怕正陽山公認英才輩出,竟然始終連風雷園的一把劍也拔不出來!一代代正陽山劍修,承受著這種奇恥大辱。正陽山一日不滅風雷園,便一日是整個東寶瓶洲的笑話。
「為何我正陽山,每一位老祖成就劍仙之尊后,從不願召開慶典,普告天下?!」
這些陳年往事,小女孩其實早就爛熟於心,耳朵都聽得起繭子了。
只不過之前親人長輩說起,都盡量以雲淡風輕的語氣提起這段公案恩怨,遠遠不像搬山猿這般憤懣滿懷,直抒胸臆。
小女孩稚聲稚氣問道:「白猿爺爺,那你為何不幹脆一拳打死那死犟死犟的少年?雖說他如今已是經脈寸斷,氣息崩碎紊亂,劍經自然而然就跟著被搗爛攪碎,神仙也沒辦法復原。可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有人救了他,萬一有人得到劍經,那我們正陽山咋辦?」
那部劍經的傳承方式極為特殊玄妙,無法言傳,當年那個正陽山叛徒,留下一道流轉不定的劍意在子孫體內,代代相傳,一直在等待天資卓絕的子孫出現,能夠駕馭這道蘊含劍經內容的劍意。所以只要劉羨陽死了,他的買瓷人和風雷園也就徹底沒戲了。那部從未真正現世的劍經,就此煙消雲散。
老猿哈哈笑道:「老奴若是當場就打死那少年,就會被瞬間趕出這座小天地,到時候小姐怎麼辦,難道要小姐獨自面對風雷園的人?再者,此地術法一律禁絕,阮師能鑄劍能殺人,可是救人的本事嘛,真是不咋的。除此之外,難不成齊靜春出手?絕對不會的,如今他已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再說了,真惹惱了老奴,大不了就現出真身。老奴倒要看看,這方天地撐不撐得起老奴的千丈真身!」
老猿站起身,氣勢磅礴,道:「小姐,廊橋少年一事,已經不用理會,容老奴殺了風雷園的人,就在那座山頂門外等你。那齊靜春若是識相,就隔岸觀火,若是他敢插手,老奴就敢撞他個支離破碎。便是阮師出手,老奴也要與之一戰到底,才算不虛此行!」
小女孩想了想,燦爛笑道:「白猿爺爺,你去吧,不用擔心我。」
老猿洒然笑道:「小姐就更不需要擔心老奴了。」
溪畔劍鋪一間屋子裡,瀰漫著一股濃重的血腥味,一盆盆血水被端出去,然後端回一盆盆清水。
一個幾乎是被阮秀拎小雞一樣抓來的老人——楊家藥鋪的掌柜,就坐在窗前小凳上。他伸手洗去滿手血跡,額頭滲出汗水,抬頭后無奈搖頭道:「阮師,這少年的傷勢實在太重了,如果是小鎮之外……」
雙手環臂的阮師傅板著臉道:「廢話就別說了。」
楊掌柜只得苦笑。自己確實說了句廢話,如果是在小鎮之外,根本就用不著他出手。
青衣少女阮秀,死死盯住那片放在病榻少年額頭上的槐葉——已經黯然無光,綠色猶然是綠色,卻沒有半點綠意。她猛然轉頭,憤怒問道:「不是說好了,陳平安拿出他那片槐葉,劉羨陽就能有一半生機嗎?」
楊家鋪子老掌柜嘆息道:「若是槐葉主人自己遭此重創,然後承受槐葉的祖蔭,當然是救活的機會有五成,可是用來給別人消受福蔭,就另當別論了。」
阮秀怒喝道:「姓楊的!那你為何之前胡說八道,還說有五成希望?!為什麼不早說!」
楊掌柜哭喪著臉,無比委屈:「老夫當時要是不這麼說,怕是少年沒死,老夫就已經被你活活打死了。」
阮秀氣得臉色發白,正要開口罵人,男人沉聲道:「秀秀,不得對楊掌柜無禮。」
阮秀咬緊牙關,默不作聲。
男人沉默片刻后,瞥了眼呆若木雞、遲遲沒有動靜的老掌柜,沒來由春雷綻放似的,就開始破口大罵道:「楊掌柜,你他媽的像一根木頭杵在這裡,作死啊?!」
碰上這麼一對父女,楊掌柜真是欲哭無淚,關鍵是還不敢流露出絲毫不滿,只得硬著頭皮繼續死馬當活馬醫。
從頭到尾,陳平安都沒有大呼小叫,也沒有號啕大哭,只是一次次端水出門再進門,一盆盆血水換成一盆盆清水。
又一刻鐘之後,藥鋪楊掌柜也是煩躁至極,低頭看著那盆清水,猛然一巴掌拍在水裡,濺起無數水花,然後抬頭對阮師傅無比悲憤道:「阮師!你乾脆一劍刺死我算了,老子只是個賣葯的,不是起死回生的神醫!」
打鐵漢子一點一點皺起眉頭。
楊掌柜立即縮了縮脖子。
陳平安終於出聲說話:「楊掌柜,再試試看。」
楊掌柜轉頭望向陳平安。陳平安眼神乾乾淨淨,微微加重語氣:「再試試看!」
楊掌柜吐出一口濁氣,於心不忍道:「孩子,老夫是真的無能為力啊。」
陳平安艱難擠出一絲笑意:「楊掌柜,求你了。」
楊掌柜滿臉疲憊,仍是搖了搖頭。
陳平安眼睛里僅剩的最後那點希冀神采,消失不見了。
他蹲下身放下臉盆,坐在床邊,握住劉羨陽已經微涼的手,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輕聲道:「我會回來的。」
陳平安起身離開屋子,走到門檻那邊,突然轉過身,向一直忙到現在的阮家父女和老掌柜三人,鞠躬致謝。
陳平安跨過門檻,陽光有些刺眼,略作停頓后,他大步向前。
老天爺不給公道,沒事,我自己去要,能要多少是多少。
陳平安離開屋子沒多久,阮秀一跺腳,就要跟上去,卻被從阮師變成阮師傅的中年男人喊住。男人正色道:「秀秀!你若是現在摻和進去,只會幫倒忙,害了那個陳平安,到時候才真正是萬劫不復。」
阮秀沒有轉身,只是猛然轉頭,黑亮的馬尾辮,在空中甩出一個漂亮弧度。她眼神凌厲,語氣近乎苛責道:「爹,劉羨陽的事情你也沒摻和,結果又如何了?」
男人慾言又止,最後仍是忍住沒有泄露天機,沉聲道:「相信爹,現在的你,對那個少年最大的幫助,是盡量告訴他一些這座小洞天的秘密和規矩,要他爭取在框架之內行事,天時地利人和,能夠多佔一樣是一樣。」
阮秀似懂非懂,猶豫不決。男人揮揮手,耐著性子叮囑道:「牽一髮而動全身,你是我阮邛的女兒。那泥瓶巷的少年,他丟入池塘的石子再大,濺起的水花有限,不會驚擾到水底的老王八,這就意味著萬事可以周旋,可是你阮秀不一樣。記住嘍,每逢大事要靜氣,要你多讀書多讀書,總是不聽!心性連一個陋巷少年也比不上,虧你還是修行之人。」
男人其實最後這句話一說出口,就有些後悔了。沒辦法,到了自家閨女這邊,漢子總管不住最後一句肯定拆台的言語。好在這回阮秀竟是沒有覺得怎麼委屈,她快步跑出屋子,留下一個心情複雜的男人。
本名阮邛的男人挑了張凳子坐下,握住劉羨陽的手腕,一團亂麻的脈象,糟糕至極。本就心情不太好的他臉色愈發陰沉,大發牢騷道:「齊靜春也真是的,正陽山如此投機行事,就算沒辦法按照規矩將其驅逐出境,好歹也給點教訓,殺雞儆猴,即便殺不得,打幾下有什麼問題?要不然接下來此方天地不斷有新人湧入,更加魚龍混雜,還不得亂套?怎麼,是想著反正沒幾天就要卸任,大不了就留給我一個稀巴爛的攤子?說好的讀書人的擔當呢……」
蹩腳老掌柜坐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心,絕對不插嘴,以免惹禍上身,他只敢在心裡不斷腹誹,說好的每逢大事要靜氣呢?
阮邛發完牢騷,最後嘆息道:「你齊靜春如此束手束腳,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前邊的話,你可以當作耳旁風,這句話,可別漏掉不聽啊。」
楊家鋪子的老掌柜,其實一直豎著耳朵偷聽,聞言后頓時拜服,心想不愧是下一任坐鎮洞天的聖人,這臉皮都能擋下飛劍了。
阮邛突然望向楊掌柜,問道:「只聽說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這他娘的還沒有嫁人啊,就已經胳膊肘往外拐啦?」
楊掌柜實在是憋了半天,忍不住想要說幾句良心話了,要不然都對不起自己鐵骨錚錚的風骨,於是壯起膽子說道:「阮師,是不是老朽老眼昏花的緣故?總覺得那少年好像也沒多喜歡你家秀秀啊。」
阮邛用一種憐憫的眼神看著楊掌柜,斬釘截鐵道:「不用懷疑,你就是老眼昏花了!」楊掌柜也用一種可憐的眼神看著阮邛。兩兩無言。
水井那邊,阮秀趕上陳平安,也不說話,好像是不知道如何開口。
陳平安朝她笑了笑,記得第一次在青牛背那邊遇到,還以為她是啞巴,要麼就是不會說小鎮這邊的方言土話。現在才知道原來她只是不愛說話而已。
跟著陳平安的腳步,走向廊橋那邊,阮秀終於鼓起勇氣說道:「陳平安,我叫阮秀,我爹叫阮邛,是一名鑄劍師。我從小就跟我爹打鐵鑄劍,這次來你們小鎮,爹說是礙於宗門託付,加上這裡的水土最適宜打造劍爐,所以才來這裡蹚渾水。其實我心裡清楚,我爹是想為我找一份機緣,我爹這人就是死要面子,就像你的朋友劉羨陽,我爹其實心裡很想收這個徒弟。你可能不太知道,我爹如果將來選擇在這裡開宗立派,開山大弟子的人選,就很重要了,所以他不是見死不救,你別怪他……」
陳平安搖頭道:「我沒有怪你爹。」說到這裡,他停頓了一下,抬起手背抹了抹下巴,苦澀道:「知道不應該怪別人,但其實心裡很氣,很生氣你爹為什麼不早點收下劉羨陽做徒弟,生氣為什麼劉羨陽出事情的時候,沒有人阻攔。哪怕知道這不對,但我還是很生氣。」
阮秀點點頭:「這是人之常情。」
陳平安不願在這裡多耗,問道:「阮姑娘,找我有事嗎?」
阮秀小心翼翼問道:「你現在不會是去找正陽山的人報仇吧?」
陳平安不說話,既不否認也不承認。
阮秀本來就不是擅長言辭的人,乾脆就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了:「你別這麼魯莽,正陽山本就是我們東寶瓶洲的名門大派,那隻老猿的身份,其實與正陽山老祖無異,哪怕老猿在此地無法使用術法神通,可要是對付你,很簡單!再就是他重傷劉羨陽后,齊先生一定會懲罰他的,所以你至少不用擔心這件事情會被當作什麼都沒發生……」
陳平安打斷阮秀的言語,說道:「阮姑娘你所謂的懲罰,是說殺人兇手會被趕出小鎮嗎?」
阮秀啞然。
陳平安笑了笑,反過來勸慰阮秀,眼神真誠,清澈得如同小溪流水:「阮姑娘,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我當然不會傻乎乎衝上去,直接跟那種神仙拚命。」
阮秀如釋重負,習慣性拍了拍胸脯,興許是覺得自己的舉動有些稚氣,不夠淑雅,不像是大家閨秀,便笑得有些難為情。
陳平安也跟著笑起來,說道:「上次只送給你三條魚,是我太小氣了。」
阮秀有些赧顏,很快憂心問道:「你的左手?」
陳平安揚起包紮嚴實的左手:「不打緊的,已經不礙事了。」
阮秀整理了一下思緒,緩緩說道:「陳平安,千萬別衝動,如今學塾齊先生的處境比較困難,而且齊先生和我爹交接的時候,極有可能小鎮會迎來翻天覆地的新局面,是好是壞,目前還不好說,所以宜靜不宜動。」
陳平安點頭道:「好的。」
阮秀有些莫名的著急。歸根結底,在於她自己就很焦躁。按照她的性情,這會兒本該殺向那個正陽山老猿了,可如今卻要反過來苦口婆心勸說陳平安不要冒險,這是有違本心的。但問題在於,就像她自己所說,大勢所趨,確實宜靜不宜動,這也是她的直覺。她阮秀莽莽撞撞去找人討要說法,即便惹出捅破天的麻煩,她爹也不會袖手旁觀,而且多半壓得下來。可是眼前這個陳平安,只能生死自負。
陳平安和阮秀道別離去,獨自跑向廊橋。
才別少女,又見少女。
廊橋南端石階上,坐著一個刀劍疊放的少女,面容肅穆。她身穿墨綠色長袍,雙眉狹長,緊抿起嘴唇,身邊放著兩隻織造華美的金絲綉袋。
陳平安快步跑向廊橋,剛到台階底下,少女寧姚就拋來那兩袋子銅錢,淡然道:「還你。」
陳平安站在台階下,雙手接住兩袋錢,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寧姚板著臉說道:「說好了要保證劉羨陽的安全,現在是我沒有做到,是我寧姚對不起你陳平安和劉羨陽!」
寧姚心知肚明,在這座小鎮上,身軀體魄仍屬普通的少年,被仙家人物一拳打爛胸膛,誰都救不了。再者,如果劉羨陽有救,哪怕只有一線生機,以陳平安的濫好人性格,恐怕就是待在鐵匠鋪那邊會被人砍頭,也絕對不會擅自離開半步。
陳平安走上台階,蹲在她旁邊不遠處,把兩袋子錢遞還給寧姚,輕聲說道:「寧姑娘,錢,你留著好了,加上泥瓶巷我家藏的那袋,你全部拿去,我已經不需要了。可以的話,以後希望你能幫忙花錢雇個人,照看我和劉羨陽兩家的宅子。」
寧姚沒有接過錢袋,氣極反笑:「那要不要幫你每年春節貼春聯和門神啊?」
陳平安臉色認真道:「如果可以的話,最好。」
寧姚差點氣得七竅生煙,大罵道:「小時候被牛尾巴打過臉,了不起啊?!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做傻事?氣死我了!總之這件事情,陳平安你別管,你以為就你那點三腳貓功夫,能對付一隻正陽山的搬山猿?劉羨陽那破宅子,以後你自己管去,你家春聯門神,也自己滾去買!我寧姚不伺候!」
陳平安望著寧姚說道:「寧姑娘,我雖然認識你沒多久,但是我能夠肯定一件事,如果你有信心幫劉羨陽報仇,你絕對不會把兩袋子錢還給我,至少不是在這個時候。」
陳平安把錢放在兩人之間的台階上:「寧姑娘,現在都什麼時候了,你覺得我還有心情跟你說客氣話嗎?你跟我,還有劉羨陽,只是做一筆生意買賣,又不是誠心坑我們,只是遇上這樣的天災人禍,誰也想不到,哪有讓你賠上性命的道理?相信我,不只是我陳平安不願意看到這樣,劉羨陽那個傻瓜也一樣不願意。他如果能說話,只會說爺們的事,娘們別管……」
陳平安突然咧了咧嘴,說道:「我當然不敢這麼跟寧姑娘說。」
寧姚雙手按在白鞘長劍之上,眯眼道:「我之前話只說了一半,愧疚是一半,再就是自離家出走以來,我寧姚行走天下,從來沒有遇到一個坎就繞過去的時候!」
寧姚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自己心口:「這裡也是!」
陳平安想了想:「寧姑娘,你做事之前,能不能先讓我找三個人?之後我們各做各的!」
寧姚問道:「需要多久?」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最多半天!」
寧姚又問道:「除了齊靜春,還有兩個是誰?」
陳平安搖頭道:「寧姑娘你就別問了。」
寧姚皺眉道:「窯務督造官衙署,可管不了這個,你真以為是偷雞摸狗、街頭鬥毆的小事?」
陳平安剛要站起身,寧姚沉聲道:「錢拿走!」陳平安只得自己先收起來。
「陳平安!你等下,先轉過身去。」在讓陳平安轉身後,寧姚突然彎下腰,掀起袍子,取下一把綁縛在小腿上的古樸短刀,站起身遞給陳平安,語氣無比鄭重其事道:「這是我們家鄉那邊獨有的壓衣刀,每個女子都會有。事急從權,便宜行事,我就不講究什麼鄉俗了。但是你別忘了,這刀是借給你,不是送給你的!」
陳平安有些茫然,但是伸出一隻手去接短刀。
寧姚怒道:「用雙手!懂點禮數好不好?!」
陳平安趕緊抬起另外一隻手,不過仍是疑惑不解。
寧姚沒好氣道:「你以為只憑几片碎瓷,就能殺那隻搬山猿?蔡金簡只不過是修行路上沒走多遠的角色,更何況正陽山那隻老畜生天生異象,最是皮糙肉厚,別說瓷片,就是尋常的仙家兵器,一樣傷不到老畜生分毫,撐死了弄出一兩條傷痕,有何意義?屁事不頂用!」
雙手接刀又不知如何安置它的陳平安,此刻臉色有些古怪。
寧姚瞪眼道:「都要拿刀砍人了,還不許爆幾句粗口?!」
陳平安無言以對,不知為何,他坐到了台階上,抬頭望著南方的天空。
寧姚站在他身邊。
陳平安最後一次勸說道:「真的會死人的。」
寧姚雙手環胸,一側佩劍,一側懸刀,臉色漠然:「我見過的死人,比你見過的活人還多。」然後她故意以一種漫不經心的語氣說道:「那把壓裙刀,回頭你可以綁在手臂上,藏於袖中。」
陳平安點頭道:「好的。」
陳平安使勁拍了一下膝蓋,站起身,突然說道:「認識你們,我很高興。」
寧姚猛然轉身,率先行走於廊橋中。英氣動人的少女,雪白劍鞘的長劍,淡綠刀鞘的狹刀。她此時的身影,是陳平安這輩子見過的最美的畫面,沒有之一。
這一刻,陳平安覺得自己哪怕能夠走出小鎮,也不會見到比這更讓人心動的場景。這輩子不虧。所以原本因為陸道長一席話,變得有些惜命怕死的他,又像以往那樣,一點也不怕死了。死就死。
陳平安和寧姚在十二腳牌坊樓那邊分道揚鑣,陳平安去了泥瓶巷,敲門喊道:「宋集薪,在家嗎?」
正在灶房用葫蘆瓢勺舀起一瓢水的稚圭,接連打嗝,喝下水后,頓時神清氣爽了許多。她放下勺子,從灶房姍姍走出,跑去打開院門,雖然感到有些奇怪,但仍是一板一眼回復道:「我家公子不在。陳平安,你怎麼敲門了,以前你不都是站在你家院子,跟咱們聊天嗎?」
陳平安隔著一扇院門,說道:「有點事情。」
稚圭打趣道:「稀客稀客。」
她看了眼陳平安的臉色,問道:「找我家公子做啥?如果不著急的話,回頭我可以幫忙捎句話。著急的話,估計你就得去督造官衙署找人了,之前你也親眼瞧見了,我家公子跟新任督造官宋大人關係不錯。」
她發現陳平安兩腳生根似的一動不動,白眼道:「倒是進來啊,愣在那邊做什麼?!我家是龍潭虎穴啊,還是進來喝口水要收你一兩銀子?」說到這裡,稚圭自顧自掩嘴嬌笑起來:「對你來說,肯定是後者更可怕。」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笑容牽強,輕聲道:「其實我是來找你的,之前那麼喊,是怕宋集薪誤會。」
稚圭會心一笑,問道:「那就說吧,什麼事情?醜話說在前頭,鄰居歸鄰居,交情歸交情,可我到底只是一個泥瓶巷寄人籬下的小丫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幫不了大忙。不過你陳平安要是借錢的話,是能用錢解決的問題,算你運氣好,我倒是有一點點小法子。」
陳平安苦笑道:「還真不是錢的事情,我就跟你直說了吧,劉羨陽給人在廊橋那邊打成重傷了,楊家鋪子的老掌柜去看了,也沒轍。」
稚圭一臉茫然:「我怎麼沒聽說這事兒,劉羨陽惹上誰了?」
陳平安無奈道:「是個外地人,來自一個叫正陽山的地方。」
稚圭試探性問道:「那你是想托關係走門路,好給劉羨陽找塊風水寶地下葬?這倒是不難,我可以讓我家公子在督造官那邊說一嘴,再由衙署管事門房之類的出面,去桃葉巷請那個魏老頭找地方,只要不是在朝廷封禁的地方佔個山頭,想來不難。」
陳平安本就黝黑的那張臉龐,愈發黑了。
約莫稚圭也察覺到自己想岔了,習慣性一齜牙,露出雪亮的整齊牙齒。她背靠牆壁上的春聯,歪著腦袋,笑容玩味,問道:「陳平安,你是想要我報答你的救命之恩?可是我就是個丫鬟呀,楊家鋪子老掌柜都沒辦法,我能如何?」
陳平安一番天人交戰之後,緩緩說道:「王朱,我知道你不是一般人。那年大雪天,我在家門口看到你,就知道你跟我們不一樣。後來你也是第一個看出蛇膽石不尋常的人。現在回想起來,你當年看待我們這些街坊鄰居的眼神,跟當下那些外鄉人看我們,本質上沒有區別。」
稚圭咧嘴一笑:「其實是有的。」我不光光是看待你們這些凡夫俗子,就是看待那些仙家修士,也一樣看不起。只不過這句話,稚圭沒有說出口。有些道理,在她這邊,本就是天經地義,可在別人那邊,就成了目中無人,桀驁難馴。
陳平安問道:「我找你,是想問問你,到底有沒有可能救回劉羨陽。我用掉一片槐葉,但是只能勉強吊住劉羨陽最後一口氣,雖然用處不大,但至少是有用處的。所以我想問,你這邊有沒有槐葉,尤其是多餘的槐葉?」
稚圭指了指自己鼻子,問道:「你是問我家公子宋集薪有沒有槐葉,還是我,一個無父無母的小婢女?」
陳平安死死盯住稚圭,直截了當道:「宋集薪就算有,他也不會給我。我是在問你,王朱。如果有,你願不願意借給我,如果沒有,你知不知道其他法子來救劉羨陽?」
始終被稱呼為王朱的少女,一隻手揉著下巴,一隻手輕輕拍打腹部,搖頭道:「沒啦,真沒啦,不騙你,你要是早些來,說不定還剩下幾片槐葉。至於其他法子,當然沒有,我又不是神仙,哪裡曉得讓人起死回生、白骨生肉的手段,對吧?陳平安,你可不能強人所難。唉,我真是看錯你了,以為你跟他們都不一樣,不是那種挾恩圖報的傢伙。」
陳平安猶不死心:「真沒有?不管我做不做得到,你可以說說看。」
稚圭搖頭,斬釘截鐵道:「反正我沒有!」
陳平安笑了笑:「我知道了。」他轉身就走,消瘦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泥瓶巷。
稚圭站在家門口的巷子里,望著陳平安漸行漸遠的背影,神色複雜,有一絲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意味,憤憤道:「好不容易到手的槐葉,就這麼被你揮霍掉了?那你可以跟著劉羨陽一起去死了。反正早死早超生,運氣好的話,下輩子繼續做難兄難弟吧,總好過那些連來生也沒有的可憐蟲。」
她走回院子,跨過門檻的時候,不小心又打了個飽嗝,譏笑道:「有點撐。」
她冷不丁加快步子沖向前,一腳重重踩踏下去,然後緩緩蹲下身,盯著那條頭頂生角的土黃色四腳蛇,訓斥道:「有借有還再借不難,你們這五頭小畜生,以後若是膽敢賒賬賴賬,看我不把你們扒皮抽筋一鍋燉!」
她腳底板下的四腳蛇竭力掙扎,發出一陣陣輕微的嘶鳴,似乎在苦苦哀求討饒。
陳平安離開泥瓶巷后,一路跑到學塾,結果被一個負責清掃學塾的老人告知,齊先生昨天便與三位外鄉客人一起去小鎮外的深山了,說是要探幽尋奇,一趟來回最少要三天。陳平安滿懷失落,轉身離去的時候,拎著掃帚的老人猛然記起一事,喊住他,說道:「對了,齊先生去之前,交代過我,如果泥瓶巷有人找他,就告訴那個少年,道理他早就說過了,不管他今日在與不在學塾,都不會改變結局。」
陳平安好像早就知道是這麼一個結果,眼神黯淡無光。死水微瀾,了無生氣。但是他仍然彎腰致謝,道:「謝謝老先生。」
老人連忙挪開幾步,站到一旁,擺手笑道:「可擔待不起『先生』二字。」
老人看到陳平安緩緩離去,走了一段路程后,好像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睛。
老人輕輕搖頭,想起同樣是差不多歲數的年輕人,看看另外兩個讀書種子宋集薪和趙繇,再看看這位,人生際遇,天壤之別。真是有人春風得意,有人多事之秋啊。
陳平安又回了趟泥瓶巷,拿起最後一袋藏在陶罐里的銅錢,帶著三袋錢,走入福祿街,找到窯務督造官衙署。
門房一聽介紹有些蒙,宋集薪在泥瓶巷的鄰居,要找宋集薪和督造官宋大人?
陳平安偷偷遞給他一枚早就準備好的金精銅錢,也不說話,門房低頭一瞅,一掂量,雙指一摩挲,心領神會,卻不急著表態。陳平安很快就又遞過來一枚金色銅錢,門房笑了,卻沒有接手,說道:「既然是個懂事之人,我也就放心幫你引薦,否則因你丟了這份差使,我就真是冤大頭了。你手裡這枚銅錢先收著,如果府上管事答應你進衙署,再給我不遲,如果不答應,我也愛莫能助,就當這枚銅錢與我無緣,你覺得如何?」陳平安使勁點頭。
沒過多久,年邁管事和門房一起趕來,門房對陳平安使了一個眼色,暗示他千萬別這個時候掏出一枚銅錢來,公然受賄,罪名可不小。好在少年沒有做出那種傻事來,只是跟著年邁管事一起往衙署的後堂走去。
門房嘆了口氣,有些奇怪,為何管事一聽是泥瓶巷姓陳的少年,就點頭答應了。什麼時候衙署的門檻這麼低了?
門房有些心虛,其實他方才見著管事,言語當中明裡暗裡,都勸管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別讓那少年進衙署,只不過他沒直說,相信以老管事在公門修行這麼多年的高深道行,肯定心知肚明。
年輕門房原先打的小算盤,當然是想著白拿一枚銅錢,又不用擔風險,而且拿得心安理得。現在他只希望那窮酸少年可別是什麼惹禍精。
在衙署後堂正廳,身穿一襲白色長袍的宋長鏡,坐在主位上正在喝茶。
宋集薪坐在左邊客人椅子上,單手把玩一柄竹制摺扇,不斷將其打開合攏,笑望向被帶進來的陳平安。
烏黑的椅子,雪白的袍子,很鮮明的反差。
管事退去,主位上的宋長鏡放下茶杯,對陳平安笑道:「陳平安,隨便坐。之前我們其實已在泥瓶巷見過面了,只不過當時我沒有認出是你,否則早該打招呼的。」
宋集薪覺得有些好笑,只有他才知道這個男人,在自稱「我」的時候,明顯會有些拗口。
陳平安坐在宋集薪對面的椅子上。
宋長鏡開門見山地問道:「陳平安,你來這裡,是關於劉羨陽被打傷一事?」
陳平安站起身說道:「我希望宋大人能夠嚴懲正陽山的兇手,而不只是將他驅逐出境。」
宋長鏡笑了笑:「其實小鎮這邊是『無法之地』,意思是說這裡沒有任何王朝律法。本來督造官就比較尷尬,是無權過問地方事務的。再者,小鎮這邊歷來奉行民不舉官不究,無論是大門大戶里打死了丫鬟奴僕,還是小門小戶的鬥毆傷人,也沒有來這座督造官衙署擊鼓鳴冤的風俗,所以,陳平安你是提著豬頭走錯廟,拜錯菩薩了。」宋長鏡言行舉止,和顏悅色,身上沒有半點頤指氣使的倨傲姿態。
陳平安掏出三袋子銅錢,放在椅子旁邊的高凳上,然後對那個神色自若的男人說道:「宋大人,我知道你很厲害,我想知道你能不能救下劉羨陽,哪怕不能救,能不能給他一個公道,不讓殺人兇手殺了人,只要離開小鎮就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了。」
宋長鏡哈哈笑道:「我很厲害?是你家那個黑衣少女告訴你的吧?嗯,由此可見,她的武學天資極好,比你那個叫劉羨陽的朋友還要好。實話告訴你好了,我只會殺人,救人實在不擅長。再說了,我憑什麼要為了一個只有一面之緣的少年,壞了這裡奉行千年的大規矩?」
宋長鏡說到這裡,指了指那三袋子銅錢:「沒了寶甲劍經的劉羨陽,他的命,根本值不了這麼多錢,至於想要買下我的人情,這些錢,又遠遠不夠。我大驪跟正陽山鬧掰,就為了三袋子錢?絕對不可能的。傳出去會是整個東寶瓶洲的笑話。陳平安,你可能暫時不太理解這番話,但是以後如果有機會,你出去走走,就會明白這是大實話。」
陳平安咬牙說道:「宋大人,你能不能說出如何才能出手?哪怕你覺得我死也做不到,但是宋大人可以說說看。」
宋長鏡不覺得自己有蛛絲馬跡流露出,這位權勢藩王眼神中出現一抹訝異之色,微微笑道:「陳平安,我不是瞧不起你,故意刁難你,恰恰相反,我覺得你這個人有意思,才願意花時間,心平氣和跟你講道理,做買賣,明白嗎?」陳平安點了點頭。
宋集薪坐姿不雅,盤腿坐在椅子上,用合攏的摺扇輕輕拍打膝蓋。隔岸觀火,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宋長鏡不計較宋集薪的不著調,小鎮之上,這位藩王掌握情報之多,僅僅輸給齊靜春而已,他終於一語道破天機:「陳平安,你根本不用太過愧疚,誤以為你朋友因你而死。其實劉羨陽早就身陷一個死局,只要他不肯交出劍經,就只能是一個死結,因為正陽山一定會要他死的。不管是齊靜春還是阮師,誰也攔不住,倒不是說沒人打得過那老猿,而是需要付出的代價太大,不划算不值當。」
宋長鏡喝了口茶,悠然道:「陳平安,你有沒有想過,為何連最不該得到祖蔭福報的你,都有了一片槐葉,可是劉羨陽天賦根骨那麼好,竟然沒有得到一片槐葉,你有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陳平安說道:「打擾宋大人了。」
陳平安收起三袋子銅錢,向眼前這位督造官大人告辭離去。
宋長鏡雖然沒有挽留,但竟是親自起身相送。宋集薪剛想要不情不願站起來,卻看到這個叔叔微微搖頭,他順勢一屁股坐回,舒舒服服靠在椅背上。
走到門檻的時候,宋長鏡毫無徵兆地說道:「有兩件事,我做得到,卻無法去做,所以只要你做成其中一件,我倒是可以考慮幫你教訓那隻老猿。」
陳平安趕緊停下腳步,轉過身,滿臉肅穆。
宋長鏡淡然道:「一件事是找機會,綁架老猿身邊的正陽山小女孩,亂其心志,迫使老猿強行滯留在小鎮。還有一件事是夜間偷偷砍倒那棵老槐樹,然後拔出鐵鎖井的那條鐵鏈。你可以兩件事都做,也可以只做一件事。一件事做成了,我出手幫你重傷兇手,兩件事一併做成了,我就替你殺了正陽山老猿。」
宋長鏡微笑著承諾道:「一言既出,決不食言!」然後權勢滔天的大驪藩王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言語:「陳平安,我相信你感覺得到一句話的真假。」
陳平安默然離去。
沒有看到聽到陳平安使勁拍胸脯的大放厥詞,宋長鏡反而覺得很正常,站在門口,背對著屋內的宋集薪,問道:「你跟他比較熟,覺得他會不會去做?」
宋集薪搖頭道:「不好說。如果正常情況下,要他去做違心的事情,很難很難,但是為了劉羨陽的話,估計就有點懸了。」
宋長鏡負手而立,望向天空,問道:「假設少年真的給人意外之喜,本王藉此機會插手其中,不管是和正陽山交好,還是與風雷園結盟,自然只可取其一,甚至難免會與另一方結怨。相較於本王袖手旁觀,任由大驪跟這兩方勢力始終不咸不淡,老死不相往來,對於我大驪來說,你覺得哪一種結果更好?」
宋集薪站起身,用摺扇拍打另外一隻手的手心,緩緩踱步,思量之後說道:「太平盛世選後者,適逢亂世選前者。」然後笑道:「無論小鎮外的天地到底是盛世還是亂世,看來至少叔叔你已經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宋長鏡嗤笑道:「我輩沙場武人,在太平盛世里做什麼?做一條給讀書人看家護院的太平犬嗎?」
宋長鏡轉頭看著神色僵硬的宋集薪:「本王已經看出來了,這個少年,才是你真正的心結所在,而且你短時間內很難解開,一旦留下這個心結離開小鎮,這將不利於接下來的修行。所以你可以親眼看看,一個原本赤子之心的單純少年,是如何變得一身戾氣和俗氣的。到時候,你就會覺得跟這種人慪氣,很沒有意思。」
宋集薪張了張嘴,沒有反駁什麼,只是陷入了沉思。
宋長鏡走回屋子,坐在主位上,仰頭一口喝光杯中茶水:「最重要的是,本王玩弄這種無聊的小把戲,除了隨便找個蹩腳理由,以便渾水摸魚之外,也是想讓你明白一個道理:在你接下來要走的修行路上,誰都有可能是你的敵人……例如你的親叔叔,我宋長鏡。」
宋集薪愕然。
宋長鏡冷笑道:「心結魔怔,如果不是親手拔除乾淨,後患無窮,如荒原野草,春風吹又生。」
又譏諷鄙夷道:「即將貴為大驪皇子殿下的宋集薪,你是不是滿懷悲憤?可是你現在能怎麼辦?所以你覺得自己,比起被玩弄於股掌之中的陳平安,能好到哪裡去?」
宋集薪死死盯住這個滿臉雲淡風輕的男人,抓住摺扇的五指筋骨畢露。
宋長鏡端坐椅上,眼神深沉,望向屋外,彷彿在自言自語:「以後你看到的人越多,就越會發現一件有趣的事情,什麼善惡有報,快意恩仇,匹夫一怒血濺三尺,什麼才子佳人,有情人終成眷屬,都是廢物們臆想出來的大快人心。所以啊,你自己的拳頭一定要硬,靠本王?靠你的親生父母?我勸你趁早死了這條心。不然帶你離開小鎮,無異於帶著你的屍體去亂葬崗,帝王之家,何嘗不是生死自負。」
宋集薪汗流浹背,頹然坐在椅子上。
雖然他在得知自己的真實身份后,將那份志得意滿隱藏得很深,在衙署待人接物並無半點異樣,可是落在藩王宋長鏡眼中,如手持照妖鏡,照見一頭剛剛化為人形的精魅,故而能夠在談笑之間,讓其灰飛煙滅。
宋長鏡望向遠方,視線好像一直到了東寶瓶洲的最南端,到了那座遙遠的老龍城。
這個藩王不知為何,想起一句話:「人心是一面鏡子,原本越是乾淨,越是纖塵不染,越是經不起推敲試探。」
宋長鏡覺得廟堂上的讀書人,雖然絮絮叨叨神憎鬼厭,可是有些時候說出來的大道理,他們這些提刀子的武人,真是活個一千年也想不出說不透。
宋長鏡收起思緒,伸手指向南方,如手持槍戟,鋒芒畢露:「宋集薪,如果你覺得本王今天說得不對,可以,但忍著。只有將來到了老龍城,咱倆換個位置坐,本王才會考慮是不是要洗耳恭聽!」
大驪皇子宋集薪已經恢復正常,笑道:「拭目以待。」
衙署門口,陳平安如約遞給門房第二枚銅錢。
十二腳牌坊樓,陳平安看到寧姚的身影,快步跑去。
寧姚就站在「氣沖斗牛」的匾額下,開口問道:「怎麼樣?」
陳平安搖頭道:「三個人都找過了,其中兩人見著面了,齊先生沒能看到,不過我一開始就知道答案了。」
君子不救。齊先生確實在此之前早就說過。
寧姚皺眉不語。
陳平安對寧姚說了一句「小心」,就狂奔離開了。
先到了楊家鋪子,用一枚金精銅錢跟知根知底的某位老人,買了一大堆治療跌打和內傷的藥瓶、藥膏和藥材,這些東西如何使用和煎熬,陳平安熟門熟路。龍窯燒瓷是一件靠山吃飯的活計,經常會有各種意外,姚老頭雖然看不順眼只能算半個徒弟的陳平安,但是不得不承認這個少年腿腳利索,人也沒有心眼,所以許多跑腿以及花錢的事情,都是讓陳平安去做,比如給窯口的傷患們買葯以及煎藥。
陳平安回到泥瓶巷祖宅,關上門后,先開始煎藥,是一服治療內傷的葯,在看著火候的空隙,將一件洗得發白卻依舊乾淨的衣衫攤放在桌上,撕成一條條綁帶,以吝嗇小氣著稱的陳平安,此時沒有半點心疼。然後除了將那把寧姚借給自己的壓衣刀綁在手臂上之外,還在自己小腿和手腕上,都捆綁上了一層層的棉布細條。
陳平安摘下牆壁上那張自製的木弓,猶豫了一下,仍是暫時放棄攜帶它,反而從窗台上取回彈弓和一袋子石子。
之所以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接連三次碰壁也沒後悔,這是他獨有的犟勁。不去試試看,怎麼都會不甘心,就像他在鐵匠鋪那邊,最後一次求老掌柜一定要再試試看,是一樣的道理。
先找身份古怪的稚圭,是希望能給劉羨陽找回一線生機;再找齊先生,是心存僥倖,希望他能夠主持公道;最後找寧姚所謂的武道宗師、督造官宋大人,是擺明了傾家蕩產去做一筆買賣。
陳平安一開始就想得很清楚,所以這時候雖很失落,但也沒覺得如何撕心裂肺。
其實藩王宋長鏡和鄰居宋集薪,根本不懂陳平安。有些事情,死了也要做。但有些事情,是死也不能做的。
陳平安蹲在牆角,安安靜靜等待葯湯出爐,這一罐子葯,很古怪,沒有別的用處,就是能止痛。曾經龍窯窯口有個漢子,患了一種怪病,在床上熬了大半天,半死不活不說,關鍵是整個人痛苦得整張臉和四肢都扭曲了。後來楊家鋪子就給出這麼一服方子,最後那個漢子很快就死了,但是走得並不痛苦,甚至有力氣坐起身,交代遺言后,還在姚老頭的攙扶下,去最後看了一眼窯口。
陳平安覺得自己應該也用得著。
他看到桌上還有一些碎布片,便脫下腳上那雙破敗草鞋,拿出一雙始終捨不得穿的嶄新鞋子,搬來陶罐,拿出其中的碎瓷片。
約莫半個時辰后,做完一切事情的陳平安打開屋門,悄無聲息地走出泥瓶巷。
臨近黃昏,陽光已經不刺眼,天邊有層層疊疊的火燒雲,無比絢爛。
陳平安走向福祿街。青石板街道上,已無路人,少年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