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佔山為王
第五章佔山為王
暮色中,鐵匠鋪子來了一個陌生客人,男子約莫而立之年的歲數,身材高大,雙眉修長,肌膚白皙,秀氣陰柔的容貌,配合魁梧陽剛的體魄,有一股別樣的風采。
阮邛得知此人身份后,沒有像上次接待觀湖書院崔明皇那麼隨意,只是在鑄劍室門口聊了幾句,而是讓阮秀搬了兩張竹椅到廊中,還拿出來兩壺好酒,一人一壺。那男人也不扭捏,拿過酒壺解開泥封就灌了一口酒,笑道:「阮師,你此次出手,朝野震動,朝廷那邊具體如何應對,我暫時不知,但是作為新任窯務督造官兼首任龍泉縣衙主官,我倒是省去許多口水。照理說,該我拎著好酒登門拜訪才是,只是當時在半路聽聞變故后,快馬加鞭,實在是來得匆忙,騎龍巷壓歲鋪子的兩大罈子杏花釀,就當我先欠著阮師。」
阮邛揮揮手:「這些客套話就不用多說了,如果今天你我談妥,以後有的是機會喝酒聊天,如果談崩了,你我更不用費勁聯絡感情。」
那男人爽朗大笑,不像身兼雙職的大驪朝廷官員,更像是一位行走江湖的任俠之士。他擦了擦嘴角,將酒壺放在膝蓋上,沒有了邊喝酒邊談事的跡象:「在大驪春徽年間封禁的甲六山,當然,這是朝廷戶部機密檔案的官方說法,依照地方縣誌的記載,應該是龍脊山,它的半山腰處,有一座天然生就的大型斬龍台。在我來此赴任之前,有過一場君臣奏對,皇帝陛下明言,此物交由阮師所在的風雪廟以及真武山,你們雙方共同佔有,至於你們兩大兵家勢力,具體如何對斬龍台進行挖掘、切割、劃分,是留下不動,作為祖宗產業,還是搬回各自宗門,我大驪朝廷絕不插手,悉聽尊便。甚至如果需要大驪出人出力,例如驅使大驪麾下的那兩頭年幼搬山猿,打裂甲六山,使得裸露出斬龍台,諸如此類小事,阮師無須客氣。」
阮邛笑眯眯道:「你們大驪誠意不小。」
新任督造官正要順勢說一些場面話,阮邛又說道:「那處斬龍台,在我來這裡之前,我們風雪廟和那真武山早就談妥,我阮邛、風雪廟、真武山,各占其一。你應該從你們皇帝那裡聽到了一些小道消息,我是打算在這裡開山立派的,所以父女身份都已從風雪廟那邊遷出。接下來六十年之內,我肯定不方便正式開山,但是你們大驪只要讓我看得順眼,六十年之期一結束,我就會在此選擇一座過得去的山峰,作為將來山門宗派的發軔之地。」
年輕督造官兼此地縣令,毫不遮掩自己的滿臉喜氣,好像就在等阮邛開這個口,立即順杆子說道:「阮師,你大可以放心,除去披雲山,如今驪珠洞天境內大致劃分出六十一座山,阮師可以任意選取三座,作為將來開山立派的根基。若是阮師不願意急著下決心,本官可以先給阮師看過驪珠洞天的新舊兩幅山川形勢圖,本官再陪著阮師親自去勘探巡視過,阮師再做定奪,如何?」
任何一個王朝,能夠擁有阮邛這樣的大修士幫忙坐鎮山河,都是莫大的幸事。尤其阮邛的言下之意,是他選擇在此紮根,而不僅僅是以類似客卿、供奉、國師這樣的身份依附大驪,因此不是那種合則聚、不合則散的形勢。阮邛如果真正在大驪國土上開枝散葉,無形中與王朝氣運戚戚相關,別說是一個小小督造官,就是大驪皇帝坐在這裡,也會心生欣喜。
大驪武人輩出,以藩王宋長鏡領銜,五境之上的高手數量,冠絕東寶瓶洲。但是山上神仙實在少得可憐,與大驪強盛國力完全不符,這一直是大驪皇帝的心病。
阮邛笑道:「佔山為王一事,不用著急,說句難聽的,除去你們不願拿出來的披雲山,也沒哪座山入得了我眼。」
年輕督造官神色有些尷尬。事實上來這裡之前,不光是他,就連大驪皇帝和自己的恩師,也覺得阮邛在大驪開山的可能性,有,但絕對不大,因為大驪其實拿不出足夠分量的誠意。斬龍台?如果不是阮邛自己有本事去與風雪廟、真武山談攏,硬生生拿到手一份,大驪豈敢為了拉攏阮邛一人而與風雪廟、真武山交惡,代價實在太大,哪怕是氣吞萬里如虎的大驪王朝,也承受不起。
阮邛突然說道:「雖然風雪廟和真武山從無提議,但是我個人希望你們大驪,能夠拿出兩件足夠鋒利的神兵利器,劍也好,刀也罷,都無所謂,只要夠用就行,到時候我可以幫你們,轉交給來此的兩位兵家修士,用來分開那座斬龍台。你可以先稟報給朝廷,等待大驪皇帝的答覆,此事一樣不著急。」
年輕督造官略作思量,沉聲道:「此事我就能夠一言決之,先行答應阮師!」
阮邛點點頭,喝了口酒,比較滿意此人的姿態和魄力。畢竟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自己都需要跟這個名叫吳鳶的男人直接打交道,如果是個蠢人,會很累;如果是個小氣膽小的傢伙,就更累了。
吳鳶猶豫了一下,喝了口酒,有點像是給自己壯膽的意味,道:「阮師,首先,小鎮外大小三十餘口龍窯,會重新開窯燒瓷,只不過從今往後,只是燒制普通的朝廷御用禮器而已。其次,新建於小鎮東邊的縣衙,建成之後,就會張榜貼出大驪律法,也會讓略通文採的戶房衙役在小鎮各處宣講解釋,為的是讓小鎮普通百姓,真正曉得自己的身份,是大驪子民。」
阮邛神色冷峻,瞥了眼名義上的龍泉縣令吳鳶,後者笑著解釋道:「這只是針對凡俗夫子的表面功夫罷了。小鎮六十年內,仍是以阮師的規矩最大,四姓十族的規矩,緊隨其後,大驪律法最低,若有衝突,一律以這個排序為準繩。阮師在小鎮方圓千里之內,一切所作所為,大驪不但不干涉,還會毫無懸念地站在阮師這一邊。就像阮師先前打爛紫煙河修士的肉身,那人死不悔改,竟然疏通京城關係,試圖向皇帝陛下告御狀,我恩師得知消息后,二話不說,便派人鎮殺了這個修士的元神。」
阮邛微微皺眉,有些不耐煩:「告訴你家先生,以後這種畫蛇添足的爛事少做,面子不面子的,算得了什麼。我就是個打鐵的粗坯,不習慣彎彎腸子,你們大驪真有心,給我實打實的好處,就夠了,至於到時候我收不收,另說。紫煙河修士這種廢物,我當時要是真想殺他,他跑得了?再給他一百條腿也不行。要是真想殺人,你們大驪有幾個人攔得住?哪怕攔得住,他們願意攔嗎?」
吳鳶臉色微白,嗓音微澀道:「阮師,本官知道了。」
阮邛也不願鬧得太僵,畢竟兩人是初次交往,不能奢望別人處處順遂自己的心意,那是強人所難,於是主動開口問道:「世俗王朝,建造文昌閣和武聖廟,敕封山水正神和禁絕地方淫祠,都是一個朝廷的應有之義,在小鎮這邊,你們是怎麼打算的?」
剛剛才吃過虧的吳鳶小心措辭回答道:「關於文昌閣和武聖廟,目前我們大驪欽天監地師相中的兩處,分別是小鎮北邊的瓷山和東南方位的神仙墳,祭祀之人,分別是當年從小鎮走出去的那兩位,剛好一文一武,對我大驪也是功莫大焉,阮師意下如何?」
阮邛語氣並不輕鬆:「享受文武香火的兩人,挺合適,但是選址就這麼敲定了?你們有沒有問過楊老先生的意思?」
吳鳶愣在當場,小心翼翼問道:「阮師,敢問楊老先生是誰?」
阮邛也愣了一下,打趣道:「你那位綉虎先生,連這個也沒告訴你?就讓你來當督造官和父母官?吳鳶,你老老實實告訴我,你是不是跟齊靜春差不多,官場失意,淪為棄子,被貶謫至此?如果這樣的話,之前談妥的事情,我可就要反悔了。」
吳鳶百口莫辯,不知道如何解釋,自己更是一頭霧水。
遠處一口水井旁邊,三個同齡人蹲在地上,阮秀在教陳平安那些竅穴的名稱、作用和修行意義,多餘的那個少年,是自己死皮賴臉湊上去的。一開始阮秀和陳平安就抹去了字跡,不說話,兩個人一起盯著少年。少年長得眉清目秀,眉心處還有一顆畫龍點睛似的紅痣,挺招人喜歡的喜慶模樣,可是陳平安和阮秀都低估了他的耐心和臉皮。少年笑呵呵左看看陳平安,右看看阮秀,三人熬了半炷香后,少年彷彿覺得自己同樣低估了身邊兩人的毅力,終於主動開口說話,用流暢圓潤的小鎮方言,說他是從京城來的,跟隨督造官大人來這裡看看風景,尤其想要去看看那座瓷山。
「你們繼續聊你們的竅穴氣府啊,你們別這麼小氣,我聽一聽又如何?難道我聽過之後就能一下子變成陸地神仙?」
之後陳平安和阮秀忙自己的,不去管這個奇怪傢伙的搭訕。
「你這個字寫得不咋的啊,一看就是沒下過苦功夫的,飄得很,跟浮在水面上的油渣差不多。
「姑娘,你這裡解釋得不夠完整,所謂的半邊鍋里煮江山,還有那畫圖不知竅惹得鬼神笑,其實是這樣的……啊,你們這就跳過這個氣府不聊啦?
「呵呵呵,姑娘你怎麼不給他解釋膻中穴在哪裡呢,是不是很難指點給他看啊。唉,姑娘你要是不好意思的話,我可以幫忙啊……姑娘你眼神里有殺氣啊,姑娘你肯定是誤會了,我的意思是說我來指給他看,我身上的膻中穴在哪裡,姑娘你身上的那膻中穴,神仙也難尋啊,我何必自找麻煩……
「唉?姑娘你怎麼打人呢?還來?姑娘,我錯了!
「姑娘,尾閭、夾脊、玉枕這後背三關,你咋也漏掉了呢,古人說后關通一半功,縮艮開乾是正功。可見是很重要的……」
到最後,是督造官吳鳶的出現,幫助陳平安和阮秀脫離了困境,眉心有痣的話癆少年和沉默寡言的年輕大驪官員吳鳶,並肩離開了鐵匠鋪子。
陳平安和阮秀坐在水井口子上,阮秀瞥了眼那兩人的背影,輕聲道:「年紀大的,是個當官的,剛才在我們身邊的這個,不清楚,我也感覺不到異樣,可能是年輕人的書童吧,外邊很多大家族都有這樣的伴讀。」陳平安點點頭。
阮邛板著臉走到水井附近,撂下一句話就轉身走了:「陳平安,你跟我來。」
陳平安茫然起身,阮秀之前說她爹答應借錢給自己,不過得等一旬左右,難道是反悔了?
阮秀有些心虛,跟在陳平安身後。
阮邛坐在竹椅上,讓陳平安坐在之前吳鳶坐的椅子上。
阮秀咳嗽一聲,笑道:「爹,這兩張椅子是陳平安做的,還不錯吧?」
阮邛黑著臉道:「我跟陳平安談正事,秀秀你別打岔。」
陳平安趕緊坐端正:「阮師傅你說。」
阮邛從袖子里摸出一把碎銀子,大概有三四兩的樣子:「去小鎮騎龍巷那邊,給爹買一壺上好的桃花春燒,剩下的零錢你自己買些糕點。」阮秀有些不願意。
阮邛佯裝收起銀子:「那你去鑄劍室盯著爐子火候吧,一個時辰后結束。」阮秀搶過錢就跑。
等到自家閨女跑遠,阮邛開門見山問道:「陳平安,你是不是有三袋子金精銅錢?」
陳平安臉色如常,點頭道:「是。」
阮邛似乎比較滿意陳平安的誠實,臉色好轉幾分:「像你這樣手頭有三袋子金精銅錢的小鎮百姓,找不出第二個。哪怕是福祿街、桃葉巷的四姓十族,最多的宋氏也不過兩袋子,更多是只有一袋子,除此之外,小鎮的小戶人家,有八戶用自家的寶貝各自換來一袋子金精銅錢。基本上小鎮上的值錢老物件,都流失出去了,如今差不多還能剩下個七八件,品相還可以。
「接下來小鎮會有越來越多的外鄉人,當然,你肯定性命無憂,我之所以跟你打開天窗說亮話,是希望你好好利用手上三袋子金精銅錢,既別捂在手裡爛掉,也別隨隨便便用掉。在我之前,小鎮每六十年,會開門一次,大概放二三十數量不等的人進來,任由他們尋找機緣。從今往後,就沒有這樣的規矩了,會越來越像是普普通通的大驪小鎮,所以你的三袋子金精銅錢,就格外扎眼,終究會給你惹來很多不必要的麻煩。我這個人,又很怕麻煩,到時候難免要為你出頭,但是讓我阮邛三天兩頭跟一群小屁孩過招,我嫌丟人。所以我就給你提一個建議,聽不聽,聽完之後,你自己決定。
「在說建議之前,跟你事先說清楚一點,當下是金精銅錢最值錢的時候,卻不是誰都能花出去的,四大姓外,恐怕十大族也不例外,因為大驪皇帝打算要將披雲山之外的六十一座封禁大山,全部解禁開山,賣給與大驪交好的各大勢力門派。這六十一座山,價格高低,因大小而異。外界之所以趨之若鶩,在於如今驪珠洞天大陣破碎,降為人間福地一樣的存在,靈氣雖然驟減,但是比起尋常大山,仍要高出一大截,絲毫不比有正統山神坐鎮的山脈遜色,況且大驪皇帝許諾此地將來會敕封一尊山嶽大神、三位山神和一位河神,如此密集的山河正神坐鎮,使得六十年之後方圓千里,依然風生水起,靈氣充沛,所以現在『買下山頭』這筆買賣,穩賺不賠。」
陳平安問道:「如果我今天買下山頭,然後我明天死了,怎麼辦?」這個問題,一針見血。
阮邛破天荒露出一絲笑容:「首先,只要你在小鎮老老實實做事,本本分分做人,肯定不會莫名其妙就暴斃,例如再有搬山猿那樣的貨色找你麻煩。如今小鎮已經沒有破碎不破碎的忌憚。需要齊靜春擔心的,我不用;齊靜春想要遵守的,我也不用。所以我大可以出手幫你擺平,因為到了這會兒,這就是合情合理的事情。其次,大驪朝廷此次賤賣山頭,是為了賺取大驪境外的香火情,屬於虧本賺吆喝,答應買下任何一座山之後,三百年之內,哪怕買山之人死了,甚至沒有子嗣繼承,大驪一樣在三百年之期內,絕不擅自收回山頭,會任其荒廢。最後,就是我這次會率先拿到三座山,風水肯定最好,如果你之後也能拿到幾座,我們可以接壤毗鄰。假設你無力開山獲利,哪怕只是借我租用山峰三百年,你也能年年分紅,坐享其成,子孫後代,亦是如此。」這是細水長流的富貴,多少世族豪閥夢寐以求。阮邛不屑自誇,便沒有說破。
陳平安好奇問道:「阮師傅,那些山頭大致價格如何?」
阮邛隨口說道:「最小的那座山頭,孤零零一座山峰而已,被大驪朝廷命名為真珠山,叫價是一枚金精銅錢,不過必須是迎春錢。」
陳平安驚訝道:「只需要一枚?」
阮邛笑道:「屁大點地方,美其名曰山,其實連峰字也不沾邊,一座小山包而已,一枚迎春錢,不划算,這是因為大驪實在沒辦法喊價半枚金精銅錢。」
陳平安嘀咕道:「一枚銅錢而已,再小的山頭,三百年,整整三百年都歸自己了,怎麼想都划算啊。」
阮邛繼續說道:「中等山頭如玄李山、大雁山、蓮燈峰等,大驪那邊估價在十到十五枚金精銅錢。最大的一條小山脈和其他兩座山,枯泉山脈和香火山、神秀山,都要二十五到三十枚金精銅錢。這還是因為無人競價一說,歸根結底,大驪想要留下的,不是那一袋袋金精,而是四姓十族,以及他們在東寶瓶洲的各條人脈,希望他們背後的真正靠山財主,能夠浮水出面,主動與大驪接觸。」
陳平安皺眉道:「阮師傅,那我這個時候占這麼大便宜,不是很出風頭嗎?不會被人記恨在心?」
阮邛哈哈笑道:「你也有靠山啊,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陳平安撓撓頭,沒有立即答應。阮邛非但沒有惱火陳平安的不識好歹,反而欣慰道:「沒有得意忘形,還不錯,回去泥瓶巷之後,好好想一想,爭取明天給我答覆,久則生變,這可不是我詐唬你,事實如此。」
陳平安離開鐵匠鋪子后,一直走到石拱橋那邊,都還沒從震驚中清醒過來。
陳平安以前也想象過以後自己有錢的日子。比如說能夠隔三岔五吃上肉包子、糖葫蘆,自家院門有春聯、門神和「福」字,把祖宅修補得跟屋子似的,給爹娘上墳的時候能捎一壺好酒、一包糕點,等等。
陳平安打死都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能夠擁有一座甚至幾座大山。
臨近石拱橋,陳平安咽了咽口水,不太敢繼續前行,一番天人交戰之後,便沿著溪水繼續往上,到了溪水束腰的最為狹窄地帶,助跑飛奔,一躍而過,這才走向青牛背。陳平安並不知道,自己因為繞遠路,剛好和阮秀錯過,青衣少女拎著一壺桃花春燒飛奔過橋。這次在小鎮買酒,阮秀經過壓歲鋪子的時候,低頭快步走過,生怕被那些眼花繚亂的糕點勾走魂魄,因為她要開始積攢私房錢了。
陳平安先去了趟劉羨陽家的宅子,點燃油燈,提著燈盞,走了一遍屋內屋外,確定並無缺少大小物件家當之後,才熄燈鎖門,返回泥瓶巷。經過那棟塌陷出一個窟窿的老宅子,陳平安鬆了口氣,肩上的擔子還在,但是比起之前離開泥瓶巷那會,已經輕了太多,陳平安忍不住偷著樂呵,兜里有錢的感覺,不壞!
陳平安這輩子只見過碎銀子,沉甸甸的銀錠,還沒瞧見過一眼,更別說跟神仙一樣稀罕的金子。
陳平安回到自家祖宅,打開屋門后,又跑去確定是否真的閂好了院門,回到屋子后,小心翼翼點燃油燈,昏暗黃暈的燈火,映照著冰冷的黃泥牆壁。陳平安從牆根陶罐里掏出三個錢袋子,迎春錢、供養錢、壓勝錢,分別裝有二十五枚、二十六枚、二十八枚。總計七十九枚銅錢。
關於這些來歷不俗的銅錢,寧姚粗略解釋過,它們是世俗花錢的延伸,之所以價值連城,是物以稀為貴,當然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外鄉人進入小鎮需要銅錢作為信物。至於這個不成文規矩的由來,年代久遠,寧姚又不是東寶瓶洲人氏,自然說不出個子丑寅卯。
三種銅錢,陳平安分別拿出一枚,放在桌上,迎春錢鑄有「新年大吉」四字吉語,鏤空透雕,祥雲飛流,有一尊披甲神人在擂鼓。壓勝錢正面雕刻有五毒,蛇、蠍、蜈蚣、壁虎和蟾蜍,背面除了鑄有「天中辟邪」四個字,還有龜蛇纏劍的圖案。供養錢正面是「心誠則靈」四字,背面是「神仙在上」,並無精美圖案,樣式最為樸素。
陳平安拿起一枚迎春錢,反覆觀看,他實在很難想象這麼一枚小小的銅錢,就能夠買下整座真珠山。陳平安知道阮師傅嘴裡所謂的這個小山包,姚老頭第一次帶他進山找土,就到過真珠山的山頂,土性可分輕重、肥瘠在內諸多種類,更複雜的是需要辨認某種泥土,天生親近水火金木中的哪一種,講究門道很多,陳平安只學到姚老頭一身「吃土」學問的七七八八。
在那座不起眼的真珠山,姚老頭當時跺了跺腳,然後低頭對在那兒扒土的陳平安說了一句話,這兒土味最全,可惜就是地方太小,跟人縮在角落裡頭差不多,伸頭就碰頭,伸腿也磕腳,俗話把這種地方稱為「螺螄殼」。
陳平安輕輕放下迎春錢,又拿起壓勝錢,只是很快就放下了,他臉色有些黯然。
五月初五,五毒並出。陳平安卻剛好是這一天生日。隔壁宋集薪甚至說過外邊許多地方,把這一天生下來的孩子視為不祥,有把孩子直接溺死於河中的習俗。陳平安搖搖頭,拿起最後一枚供養錢,簡簡單單的正反八個字。
陳平安突然想起一件事,當初第一次見到寧姑娘和苻南華、蔡金簡,記得他們進入小鎮大門的時候,每人都需要交給看門人一袋子銅錢,那麼這些銅錢最後落入誰手中了?是進了大驪朝皇帝陛下的私人口袋?
陳平安嘆了口氣,不去想自己打破腦袋也想不明白的問題,開始在心裡噼里啪啦打起了小算盤,阮師傅說真珠山這座小山頭,只需要一枚迎春錢,玄李山和蓮燈峰這樣的中等山頭,大概是十到十五枚銅錢,枯泉山脈和香火山在內的大山頭,則需要二十五到三十枚。
陳平安其實稍稍琢磨,就領會了阮師傅的言下之意。
首先,大驪王朝對阮師傅很尊重,所以白白送給他三座山。其次,阮師傅既然要什麼開山立派,顯然三座山最好連在一起,扎堆毗鄰,否則東一塊西一座肯定不像話,這恐怕也是朝廷聰明的地方,知道阮師傅根本不可能挑出三座最值錢的山頭,所以假裝大度得很。最後,他陳平安當然需要跟著阮師傅選取山頭。當然,陳平安覺得自己也不是不可以在別處選一兩座規模不大的中小山頭,比如真珠山這樣的,就很合適。雖是無人理會的小山包,可是陳平安就特別在乎,山頭再小,那也是一整座啊,何況才一枚銅錢而已。陳平安覺得一定要把這座小山包收入囊中,落袋為安!
陳平安對阮師傅言語中提及的枯泉山脈、神秀山和香火山,這一撥最昂貴的山頭,不是不感興趣,但他打算在此之外,買下一座比它們差卻差得不多的大山頭,預計最多耗費一袋金精銅錢,然後買下一些類似真珠山的小山頭,爭取花個十枚銅錢左右,其餘全部都用來跟隨阮師傅下注,阮師傅在哪裡挑中三座大山之後,陳平安就在附近買,再買,使勁買!
至於那座擁有斬龍台的不知名大山,陳平安已經徹底死心,告誡自己絕對不可以去沾碰,哪怕如今依舊無人知曉,眼前擺著這麼個大好機會,陳平安也絕不去買。如今小鎮八方來客,再也不是當初那個對外封禁的什麼驪珠小洞天,幾百里山路,連陳平安自己都能走下來,以後又能擋住誰的腳步,更何況是天上那些踩著長劍飛來飛去的神仙?
不過在掏錢買山之前,陳平安打算再親自進山一趟。一下子花出去這麼多錢,結果事先不知道自己買了什麼,哪怕明知道是一本萬利的穩賺生意,陳平安仍會覺得渾身不得勁兒。這其實就是吃苦吃慣了。
陳平安如今有八顆並未絲毫褪色的蛇膽石,其餘分別藏在自家和劉羨陽家的蛇膽石,數量不少,不知是不是從小溪里早早脫困「逃過一劫」的緣故,雖然顏色潤度都有不同程度的減退,瞧著不如出水時候那麼亮眼舒服,但是或多或少還帶著點「靈氣」,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就像陳平安第一眼看到泥瓶巷的顧璨,或是福祿街的李寶瓶,就覺得肯定是聰明伶俐的孩子。
陳平安收起三袋子金精銅錢,放回陶罐。一想到又要跟阮邛請假入山,陳平安就有點頭大。姚老頭是這樣,阮邛也是,陳平安懷疑自己是不是沒啥長輩緣,尤其是沒有什麼師父緣。
陳平安去角落蹲在籮筐旁邊,盯著裡邊的那塊斬龍台,伸手撫摸黑色石塊的細膩肌理,入手微涼。他很好奇這麼一塊不起眼的石頭,怎麼就跟寧姑娘那樣踩在劍上的神仙有關係,更想不出斬龍台到底能夠把一柄劍磨到什麼程度的鋒利。
陳平安突然想起一事,掏出那五片槐葉,當時李寶瓶從老槐樹那邊撿了八片,陳平安送給她三片當酬勞。陳平安仔細翻看槐葉,看似纖薄,實則頗為堅韌,只可惜失去了那種沿著葉脈靈動流走的幽綠瑩光。陳平安猜測那大概就是所謂的祖宗福蔭吧,只在一些節點,會有點點綠瑩殘留停滯。
陳平安把五片槐葉小心翼翼夾入《撼山譜》當中。做完這一切后,他出門在院子里開始走樁。
左右兩邊的鄰居都已先後搬走。
陳平安很快便沉浸於拳樁之中,渾然忘我。一身拳意如溪水流淌。
寧姚姑娘說過,練拳一百萬次,才是習武的起步而已。陳平安哪裡願意偷懶。
陳平安無意間想起那個木人身上的朱點墨字,那些傳說中以便氣流出入的一個個竅穴氣府。他通體舒坦,滾滾發熱,體內像是有一條火龍在快速遊走,從頭往下游去,磕磕碰碰,並不順暢。那些竅穴就像是破敗不堪的粗糙關隘,關隘之間的道路,更是絕對稱不上陽關大道,有些寬大卻崎嶇不平,有些狹窄且陡峭,火龍經過的時候,晃晃悠悠,如行人走過鐵索橋。最後這條火龍在下丹田附近的幾座氣府間來回穿梭,似乎在尋找最適合它盤踞的窩點,作為龍宮。
寧姚曾言武道煉體三境界,第一境泥胚境,巔峰圓滿之時,自身生出一股氣,如泥菩薩高坐神龕,氣沉于丹田,不動如山,身體便有了一股新氣象,開始反哺血肉筋骨,使得整個人彷彿枯木逢春,許多雜質和淤積物,都會被一點點排出體外。陳平安現在就走在這條路上。
沒有名師指點,也不能算誤打誤撞。靠的是勤能補拙,整整八年的上山下水,翻山越嶺,以及雖然粗劣卻得其法門的一種呼吸吐納。八年尚未破開武道第一境。
世俗王朝和天下江湖,除了寧姚家鄉,講究一個窮學文富學武,好在武道一途,沒有比拼境界攀升速度的陋習,越是登堂入室之輩,越是造詣高深的宗師,越是看每一步的腳踏實地和每一層武道台階的夯實程度。不過像陳平安這麼慢的,如何丟人現眼算不上,畢竟世間無數豪橫門第的年輕人,確實就被擋在第一個門檻之外,終其一生,也找不到那股氣的存在,但目前來看,陳平安肯定是跟武學天才無法掛鉤了。
陳平安猛然「清醒」過來,輕輕呼出一口濁氣。他在院子里緩緩行走,逐漸放鬆身體四肢。
陳平安低頭看到牆根斜放著的那根槐枝,突然異想天開,想給自己削出一把木劍。
小時候爹娘走後,陳平安每次在神仙墳那邊遠遠看著同齡人玩耍,女孩子大都是放飛紙鳶,男孩子則是用他們父親幫忙做出來的木劍竹劍,噼里啪啦過招,打得不亦樂乎,陳平安那時候一直想要一把,只是後來成為燒瓷的窯工學徒,一年到頭疲於奔波勞碌,便斷了念想。
陳平安蹲在槐枝前,覺得做一把木劍肯定沒問題,兩把的話就比較懸。
陳平安先把槐枝搬到屋門外,再去拿了那把進山開路的柴刀,準備動手給自己做一把木劍。只是當他提著柴刀坐在門檻上時,又有些猶豫,想了想又把刀放回去,覺得老槐樹不能單純視為一棵老樹而已,畢竟齊先生和老槐樹之間還有過一場對話,於是眼前這一截槐枝,讓陳平安感到有些彆扭。
陳平安重新把槐枝放回牆根,發現自己實在沒有睡意,便離開院子,鎖好門后,一路走出泥瓶巷。他鬼使神差地來到石拱橋附近,想到以後總不能次次跳河過岸,一咬牙走上石拱橋,再次坐在中間石板上,雙腳懸在溪面上。陳平安有些緊張,低頭望著幽幽水面,喃喃道:「不管你是神仙,還是妖怪,我們應該無冤無仇,如果你真的有話要跟我說,就別再託夢了啊,我現在就在這裡,你跟我說就是了。」
一炷香,一刻鐘,一個時辰。除了有點冷,陳平安沒有察覺到任何異樣。
陳平安雙手撐在石板上,搖晃雙腳,眺望遠方,在很小的時候,他就很好奇,小溪的盡頭會在哪裡。陳平安怔怔出神。
劉羨陽、顧璨、寧姑娘、齊先生、姚老頭,都走了。
陳平安從來沒有這麼富裕闊綽過。但是他也從來沒有這麼孤單過。
陳平安背對著的石拱橋那邊,一個衣衫雪白絢爛的高大身形,似仙人似鬼魅,亦是雙手撐著石板,雙腳懸空搖晃,仰頭望天。只是這一幕,別說是開始自說自話的陳平安,就連楊老頭和阮邛也無法察覺。
阮秀跑回鐵匠鋪子后,發現檐下只有父親一人坐在竹椅上,她將那壺酒遞過去,然後自己坐在另外一張椅子上:「爹,你們談完事情啦?」
阮邛打開酒壺,不用喝,只是嗅了嗅,就有些頭疼,是桃花春燒不假,可這哪裡是需要二兩銀子的上等桃花春燒,分明是只需要八錢銀子一壺的最廉價春燒。阮邛眼角餘光瞥見做賊心虛的自家閨女,正雙手擰著衣角,視線游移不定,分明在害怕自己揭穿她。阮邛在心中嘆了口氣,只得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現,仰頭灌了一口酒,真是一肚子鬱悶憋屈,他緩緩道:「談完了,談得還行,回頭我讓人去窯務督造官衙署,找到那個叫吳鳶的大驪官員,拿新舊兩份山川形勢圖,估計陳平安回過神后,會來跟我討要。」
阮秀如釋重負,笑著哦了一聲,雙腿併攏直直伸出,舒舒服服伸了個大懶腰,靠在那張小竹椅光滑清涼的椅背上。
阮邛想到自己就要在這裡打開局面,萬事開頭難,兆頭不錯,心情也就好了幾分,難得說了陳平安一句好話:「泥瓶巷那小子,性子簡單歸簡單,其實不蠢的。」
阮秀開心笑道:「爹,那叫大智若愚,曉得不?」
阮邛呵呵一笑,沒說什麼。他只是在心裡腹誹,我曉得個鎚子的大智若愚。
阮邛望著遠方的小溪,雙指握住酒壺壺頸,輕輕搖晃:「有些話,爹不方便跟他直說,免得他想多想岔,反而弄巧成拙,明兒你見著他,你來說。」
阮秀好奇問道:「啥事?」
阮邛沉默片刻,拎起酒壺喝了一小口烈酒,這才說道:「你就跟他說,龍脊山別奢望了,哪怕一些個沒有根腳的上五境之人,也未必敢開這個口,那麼大一塊斬龍台,風雪廟和真武山花了不小力氣,加上爹如今的身份,才勉強吃了下來,這還有不少人暗中眼紅,躲在幕後偷偷咬牙切齒呢。當然,你不用跟陳平安解釋這些彎彎道道,直截了當跟他說明白,龍脊山不用多想。再就是此次大驪朝廷低價販賣山峰,畢竟總共才六十多座,他陳平安最多只能買下五座山頭,再多,我也很難護得了他和他的山頭周全。第三,爹也是剛剛下定決心,要跟大驪索要以神秀山為主的三座山,你讓陳平安查看山川形勢圖的時候,留心一下神秀山、挑燈山和橫槊峰周邊的大小山頭,爹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不會讓他全部砸錢買在附近,只需要他拿出半數金精銅錢就夠了。話說回來,如果他真的聰明,多買一些山頭圍繞你爹的兩山一峰,才是正途。最後呢,你還可以告訴他,如果能留下幾枚銅錢,就在小鎮買幾間鋪子,估計接下來會有很多不錯的鋪子要轉手,因為很多在外邊有關係的小鎮門戶,多半要遷出去,所以價格肯定不貴,撐死了就一枚銅錢。」
阮秀試探性問道:「爹,要不你把壓歲鋪子給買下來唄?我那兩袋子銅錢,不是你給收起來了嘛,你先還給我一枚,就一枚,如何?」
阮邛氣皮笑肉不笑道:「爹這邊攢著的銅錢,你就別想了,勸你趕緊死心。對了,你可以讓陳平安掏腰包嘛,現在他才是我們小鎮的大財主。」
阮秀毫不猶豫道:「那怎麼行,他可窮了,十幾兩銀子都要跟人借。」
阮邛嘴角抽搐,實在忍不住了,轉頭問道:「哦,爹的錢不是錢,就他陳平安是啊?」
阮秀嘿嘿笑道:「我跟他不是不熟嘛。」
阮邛差點一口老血噴出來,這還不熟?不熟你能昧著良心讓自己爹喝這種爛酒,然後中飽私囊,就為了借錢給那王八蛋?閨女你覺得到底多熟才算熟?阮邛狠狠灌了口滋味平平的燒酒,站起身:「反正該說的爹都說了,你自己揀選一些話頭,明天跟陳平安說去。」
阮邛大步離去,其實用屁股想也知道,該說的,不該說的,閨女明天都會說的。阮邛越想越憋屈,閨女罵不得,那個扛著小鋤頭刨牆腳的兔崽子,打不得,他只好低聲罵了句娘,散步到了四下無人的空地,扔掉那隻再難喝也喝光了的酒壺,身形拔地而起,轉瞬之間,便落在了小鎮賣桃花春燒的鋪子門口,此時鋪子當然已經打烊歇業,他使勁敲門,很快就有一個婦人睡眼惺忪地從後院起床開門,嘴上罵罵咧咧,什麼「急著找死投胎」「大半夜喝酒,你怎麼不喝尿啊,還不花錢」「敢晚上敲寡婦門,不怕老娘打斷你三條腿」,一點不客氣。阮邛站在門口,臉色陰沉,一言不發。
看到是鐵匠鋪子的阮師傅后,婦人借著月色,瞥了一眼阮邛肌肉緊繃的手臂,頓時變了一張臉龐,媚眼如絲,無比熱情地拉住阮邛的胳膊,真是堅硬如鐵,久旱逢甘霖的婦人笑意越發殷切,領路的時候,一個踉蹌就要摔倒在阮邛的懷中,只可惜打鐵的漢子不解風情,輕輕扶住她的肩頭,最後丟下銀子,拿了兩壺酒就大步離去了。
婦人站在門口,滿臉譏諷,大聲調笑道:「好好一個健壯漢子,結果跟姓氏一個鳥樣!軟師傅,哦,不,阮師傅,以後再來我家鋪子買酒,可要收你雙倍價錢嘍!如果阮師傅哪天腰桿硬了,我說不定就一文錢也不收了,酒白喝,人白睡。」
阮邛一路漠然走到街道盡頭,身形一閃,沒有返回小鎮南邊的鋪子,而是去了北面,來到一座小山之前。儘是碎瓷,堆積成山。
阮邛在距離這座小山三十步外的地方,隨便找了個地方盤腿而坐。
一個嗓音在不遠處響起:「這麼巧,你也在。」
阮邛點點頭,丟過去一壺酒。
老人接過酒,掂量了一下,嘖嘖道:「這會兒去劉寡婦鋪子買酒,是個男人都得吃點虧。」
阮邛當然不願意聊這個,而是問道:「楊老先生,新任督造官吳鳶身邊的少年,到底是何方神聖,我看不出深淺,表面上倒是與常人無異。」
老人正是楊家鋪子的楊老頭,他喝了口酒:「身份未知,但老話說得好,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對不對啊?」楊老頭說完這句話后,便笑著仰頭望去。
瓷山之巔,有一個青衫少年,雙手籠袖而立,眉心有痣,滿面春風。少年從袖子里抽出一隻手,搖了搖:「進門先喊人,入廟先拜神。我是懂規矩的,先見過了阮師,又來見楊老,禮數上挑不出毛病。」
楊老頭沒繼續喝酒,不知從哪裡找了根繩子,把酒壺系在腰間,抽了口旱煙,笑道:「進山入澤,畫符震懾。只是不知道你畫的是鬼畫符,還是神仙符啊?」
少年收起手,身體微微前傾,笑眯眯道:「不管楊老和阮師如何誤會,總之我此次登門,保證跟兩位打過招呼之後,就不再有交集了。嗯,如果說真有,恐怕就只是城隍廟的建立,暫時是我負責,會稍稍跟兩位沾邊,至於什麼文昌閣、武聖廟,我可管不著,我就只管得著一座芝麻綠豆大小的城隍廟。」
按照市井坊間的說法,一縣地界之內,縣令全權管轄所有陽間事務,至於那尊高高在上的泥塑城隍爺,其實會負責盯著治下夜間和陰物。
阮邛皺緊眉頭,這人是大驪朝廷的禮部供奉,還是欽天監的練氣士?不過無論根腳是在禮部、欽天監,還是在大驪皇宮的某處,既然能夠這麼膽大包天地站在瓷山之巔,肯定至少也是一個站在中五境最高處的十境修士。所以這個少年肯定不是少年。
眉心好似一點硃砂的清秀修士,看著楊老頭說道:「老先生,有言在先,小心駛得萬年船啊。」
楊老頭使勁抽了一口旱煙,最後卻只吐出一縷極其纖細的煙霧,並且煙霧很快無聲無息消散於天地間。
貌似清秀少年的修士雙手依舊籠在袖中,只是袖口微動,他像是在十指掐訣。
阮邛重重嘆了口氣:「看在我的面子上,兩位就此作罷,要不然我們三人混戰,難不成真要打爛這方圓千里?」
少年立即雙手離開袖子,高高舉起,很有見風轉舵的嫌疑,笑嘻嘻道:「我沒問題。」
楊老頭鼻子一吸,兩縷不易察覺的青紫煙氣迅速飛入老人鼻子。
楊老頭冷笑道:「你知道不少啊。」
少年伸手捏了捏鼻子:「不多不少剛剛好,比如我只知道該稱呼你為青……大先生,而不是什麼楊老先生。」少年故意漏掉了一個字。不是玩笑或是有趣,而是在那個字即將脫口而出的那一刻,他真切感受到了老人的殺意,堅決而果斷,所以他選擇暫時退讓一步。
少年身體後仰倒去,笑道:「就此別過,希望不會有什麼再見,陽關道,獨木橋,還是鬼門關,各走各的,各顯神通嘛。」向後倒去的青衫少年瞬間不見蹤跡。
阮邛沉聲道:「有可能是上五境!」
楊老頭嗤笑道:「大驚小怪,你阮邛不也是上五境。東寶瓶洲再小,那也是九洲之一,莫說是十一、十二境,十三境練氣士,也不是沒機會冒頭。」
阮邛心情並不輕鬆,搖頭道:「我畢竟只是初登十一境,境界尚未穩固,雖然是兵家出身,還算擅長攻伐之道、廝殺之術,可……」
楊老頭搖頭晃腦,轉身離去,手持煙桿,吞雲吐霧:「你就知足吧,世間修士何止千萬,十境修士就已是鳳毛麟角,何況是上五境。說到底,其實你忌憚那人,那人何嘗不在忌憚你。瓷器撞玉器,你們兩個其實都心虛的。」
阮邛想想也是,本就不是鑽牛角尖的性子,乾脆不再計較那個奇怪少年的來歷,雙方能夠井水不犯河水最好,和氣生財。
轟然一聲,阮邛身形衝天而起,到了雲海之後,迅猛墜向溪畔。
慢慢悠悠晃蕩回小鎮的楊老頭笑了笑:「年輕氣盛啊。」
一個青衫少年郎走在小鎮巷弄之中,嘀嘀咕咕道:「夜禁得有,更夫得有,坊市也得有,百廢待興,咱們縣令大人有的忙了。」
眉心有痣的清秀少年手指輕輕旋轉著一串老舊鑰匙,走入一條名叫二郎巷的巷弄。巷弄緊挨著杏花巷,相傳祖上出過兩位了不得的厲害人物,不過到底是誰,做了什麼,沒人說得出來,久而久之,就又成了昔年老槐樹底下,老人們故弄玄虛的談資。
如今老槐樹一倒,小鎮的人氣好像一下子就清減了許多。孩子們感觸不深,年輕人反而覺得視野開闊,白白多出一大片空地來,挺好,只有懷舊的老人偶爾會長吁短嘆。二郎巷和杏花巷沒住著大富大貴的有錢人家,只是比上不足,比下綽綽有餘,比如泥瓶巷附近的百姓,見到這兩條巷弄的人,大多抬不起頭來,馬婆婆和孫子馬苦玄就住在杏花巷,在小鎮算是家境很不錯的了。
少年在一棟宅子門口停下,大門上貼上了兩張嶄新的彩繪門神,少年抬頭看著其中一個手持短戟的銀甲門神,威風凜凜,一腳蹺起,金雞獨立,做金剛怒目狀。少年笑道:「衣錦還鄉,不過如此了。」
少年開門而入,是一座不大卻精緻的宅子,頭頂開有一口方方正正的天井,地上鑿有一座水池,通風極好,二樓設有美人靠,適合夜觀星斗冬賞雪。少年很滿意,念叨著「不錯不錯,是個修身養氣的好地方」。
少年搬了一張雕花木椅,坐在水池旁邊,抖了抖衣袖,嘩啦啦,滑落出一大堆破碎瓷器,大如拳頭小如米粒,不計其數。最後滿滿當當,估計一籮筐也裝不下,全部懸浮在天井下的水池上空。這一手,是名副其實的袖有乾坤。
少年左右張望,揉了揉眉心,自言自語道:「從哪裡開始呢?」
「就你了。」最後他相中最有眼緣的一粒棗紅色碎瓷,心意微動,它便從碎瓷堆里飛掠而出,安靜地停在少年身前一尺外的空中。之後,不斷有碎瓷從那座小山飛出,來到少年身前,然後被他輕輕放置在某處,像是在拼湊一件瓷器。
第二天,在鐵匠鋪子,阮秀交給陳平安兩幅地圖,一舊,紙張泛黃,地圖上山巒起伏,只是山頭名字皆是甲一、乙三等等,而猶然泛著清馨墨香的新地圖上,除此之外,還多出了龍脊山、真珠山、神秀山這些沒那麼枯燥乏味的名稱,最後還多了一個「大驪龍泉縣」。
阮秀指著那些地名山名,一一給陳平安解釋和介紹過去,最後提醒道:「雖然兩幅地圖上看著只是指甲蓋大小的位置偏移,但是等到你進山,就會發現可能是好幾里山路的差距。因為驪珠洞天落在大驪地面后,地表震動很大,甚至有一些山根不牢的山峰,就在那個時候直接倒塌崩碎了,這同時會讓你的前行道路上出現很多意外,你一定要自己小心啊。」
陳平安小心收起兩幅地圖,最後背起一隻背簍,跟上次帶著陳對他們進山差不多,對阮秀歉然道:「這次我爭取走到地圖上的挑燈山、橫槊峰一帶,估計最少半個月,最多一個月後返回這裡。」
阮秀輕聲道:「這麼久啊,那你帶的東西怎麼夠吃?」
陳平安忍住笑:「我是山裡待慣了的,野味山果都能吃,也都找得到,我保證餓不著自己。」
阮秀點頭笑道:「我爹答應借你的十幾兩銀子,你出山之後,我肯定能給你。」
陳平安想了想,還是實話實說:「阮姑娘,你就別委屈自己了,錢我自己能想辦法,你總不能真的堅持十天半個月,都不吃壓歲鋪子的點心吧?」
阮秀臉色漲紅,想不明白他是怎麼知道真相的。陳平安有些無奈,笑著不說話。心想就阮師傅那臭脾氣,肯借給自己銀子才是怪事,所以不是我目光如炬,而是阮姑娘你的掩飾實在不高明啊。
陳平安看阮秀有些失落,連忙安慰道:「阮姑娘,你的好意我心領了,謝謝啊。」
阮秀抿嘴一笑。她突然說道:「我送送你。」
陳平安已經大踏步離去,轉頭擺手道:「不用,路我熟得很,閉著眼睛都能走。」
阮秀輕輕哦了一聲,然後跟陳平安揮手告別。
陳平安走出阮家鋪子后,一路沿著溪水往上游飛奔。臨近小鎮的幾座山頭,陳平安並不感興趣,雖然不大,價格不貴,但是他不希望買在這裡,距離小鎮實在太近,這種風頭出不得,而且阮師傅之前說過幾句暗示言語,地真山、遠幕峰幾座山峰在內的這一帶,山頭的底子原先其實都不錯,只可惜這麼多年差不多給掏空了,所以就是幾個繡花枕頭,要一直往西走,到了那座真珠山才有所好轉。
陳平安走了足足一天一夜,其間只休息了不到兩個時辰,才終於爬上一座小山包的山頂,深吸一口氣,心肺之間滿是山野草木清香。他挺起胸膛,重重跺腳,豪氣干雲道:「這是我的!」
已經五天過去了,夕陽西下,陳平安終於登上了那張官府嶄新地圖上的鰲頭峰。此峰在方圓數十里之內,一枝獨秀,格外高聳入雲。陳平安啃著一張生硬的干餅,坐在峰頂一棵老松橫出懸崖外的枝幹上,清風陣陣,吹拂得他鬢角髮絲肆意飛揚。
籮筐已經被放在樹底下,陳平安膽子還沒有大到背著籮筐爬樹的地步。以前對於爬山一事,他不過是當作一門並不輕鬆的差事活計,總是想著跟緊姚老頭的腳步,不像現在,累了就停下腳步,好好看看遠處的青山綠水。而且許多讓陳平安嘆為觀止的風景,以前都屬於大驪朝廷封禁的大山,他只能跟著沉默寡言的姚老頭繞道而行,鰲頭峰就在此列。
這一路走過山走過水,陳平安見識到很多陌生的壯麗畫面,有層層疊疊的瀑布群,在雨後掛起小小的彩虹,他好像伸手一摟,就能帶回家珍藏起來。有千萬飛鳥聚集的陡峭山崖,一粒粒串在一起,像是掛在牆壁上的雪白帘子。有隻有一條險峻小徑可以登頂的險峰,最後驀然步入一座大石坪,視野豁然開朗,讓人忍不住屏住呼吸。夜間他披上一件衣衫,背靠籮筐昏昏睡去,彷彿可以聽到天上仙人的喃喃低語。
又跋山涉水三天後,陳平安終於來到了阮師傅所說的神秀山,西北兩個方向,隔著約莫十里路,各有挑燈山和橫槊峰,與神秀山呈現掎角之勢,如同三尊巨人各立一方。
按照地圖顯示,在這一峰兩山周圍百里之內,矗立著大大小小五座山頭,小的有彩雲峰和仙草山,其餘分別是較大的燈芯台、黃湖山和寶籙山。陳平安來到神秀山之前,去過其中的仙草山和黃湖山,仙草山只比真珠山大上一籌,雖然山勢矮小,但是草木格外茂盛,參天大樹頗多,至於黃湖山,應該是因為半山腰有一座小湖泊的緣故,遠觀湖水泛黃,近看又極為清澈,只不過除了這個小湖之外,陳平安覺得比起腳下的神秀山,黃湖山要差很多。
陳平安接下來花了整整四天時間,在神秀山、橫槊峰周圍晃悠,最終選定了三座山峰。仙草山、寶籙山和彩雲峰,仙草山小,寶籙山大,彩雲峰高。其中寶籙山讓陳平安耗時最多,真可謂雲深山高水長,在陳平安走過的諸多山頭當中,規模僅次於披雲山和神秀山。不過陳平安有些納悶,寶籙山這麼大一塊地盤,又臨近橫槊峰,況且就連修行門外漢的陳平安,也能感受到這座山頭的山清水秀,阮師傅為何不捨棄挑燈山選擇寶籙山?
陳平安估算了一下,自己選中的三座山頭,大概會花費四十五枚金精銅錢,剩下三十四枚銅錢,真珠山必然會用掉一枚迎春錢,還剩下三十三枚,足夠讓自己出手闊綽地買下一座真正意義上的大山頭!畢竟阮師傅說過,就連枯泉山脈、香火山和神秀山這樣一等一的大山,也不過需二十五到三十枚金精銅錢。
阮師傅還泄露天機,說將來在這方圓千里以內,大驪朝廷會敕封一尊山嶽大神、三位山神和一位河神。對此,阮秀第二天也曾詳細解釋過。所謂山神,就是朝廷禮部衙門選出一位合適人選,可以是地方上著名的歷史人物,也可以是戰死殉國的功勛武將,然後大驪皇帝認可欽點為山神,以一支特殊硃筆正式寫入山河譜牒,一番焚香祭奠禮畢,寓示著作為代天巡狩人間的天子,已經告知上神,一般而言就算完事了。之後不過是欽天監製造出金券玉牒,交由國師親筆書寫敕文,派人埋于山腳。最後才是讓官府請人塑造一尊金身泥像,供奉于山神廟。那位山神有資格光明正大地享受百姓香火,庇護一山地界的生靈,鎮壓、降伏或是驅逐各路越境的鬼魅陰物。
陳平安不奢望自己選定的神秀山附近的三座山頭,能夠出現一位山神坐鎮,幫忙看家護院,而是把希望放在那座花錢最多的大山頭上,如此一來,主要家業在三百年內,得到阮師傅的庇護,遠離此地的那座孤零零大山,若是能請來一位山神,無疑會讓陳平安放心許多。至於只值一枚迎春錢的小土包真珠山,估計除了陳平安,沒有誰看得上。
陳平安此時坐在彩雲峰之巔的大石崖上,身前攤放著嶄新的大驪龍泉山川形勢圖,他已經將那些大山名稱和地理位置記得爛熟,仍是無法下定決心,最後購買哪一座山頭。
陳平安雙手托住腮幫,眉頭緊皺,身體輕輕前後搖晃。陳平安思緒神遊萬里,買了山又能做什麼,他其實心裡沒底。但只要一想到三百年裡,自己始終是那五座山名義上的主人,這本身就已經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可以先娶個媳婦,成家立業,以後傳給子女,子女將來再傳給他們的子女。原來娶媳婦一事,雖然不是當務之急,但也需要考慮考慮了啊。一想到這裡,呵呵傻笑的陳平安猛然回神,有些難為情。
陳平安向後倒去,有些犯困,就想要眯一會兒,不知道過了多久,睜眼后,陳平安頓時頭大如斗,自己如今在大白天也能做夢?原來這是自己第三次,撞見那個白衣人了。一次在廊橋上,一次在石拱橋底,加上這次在山巔。
沐浴在雪白光芒之中的高大白衣人,這一次盤腿而坐,距離陳平安不過兩丈距離,可是陳平安偏偏無法看清對方的容貌。陳平安覺得總這麼擔驚受怕也不是個事,壯起膽子,小心翼翼開口道:「老前輩……」
啪!陳平安下一刻感覺就像是少年時被牛尾巴甩在臉上,一陣火辣辣的疼。如夢驚醒一般的陳平安猛然坐起身,發現自己就坐在原先位置上,環顧四周,並無異樣,但是摸了摸一邊臉頰,卻是真的還在疼。他打破腦袋也想不出原因,只得茫然撓頭。
陳平安還沒有出山,就已經感受到了小鎮翻天覆地的變化,除了在地真山山頂眺望小鎮,發現四處塵土飛揚之外,還在遠幕峰一帶看到了近百名青壯年,多是窯工出身,臂力出眾,吃苦耐勞,正在熱火朝天地砍伐巨木。
陳平安湊過去,找到一個原來在同一座窯口燒瓷的熟人,一問才知道原來小鎮要一口氣打造縣衙、文昌閣、武聖廟和城隍廟四座大建築,領頭人是一位年紀輕輕的新任督造官,姓吳名鳶,至於另外那個縣令頭銜,到底是個什麼官身,縣府大衙又到底是怎麼個地方,小鎮百姓弄不明白,也不關心,只知道現在暫時多出一個鐵飯碗,工錢很誘人,比起以往在龍窯燒瓷,盈餘更豐。之前窯務斷絕、窯火盡熄,青壯年窯工一年到頭面朝黃土背朝天,只能跟莊稼地打交道,養家糊口本就已經不容易,更掙不來幾枚銅錢,所以現如今小鎮上上下下人心振奮,把吳鳶吳大人當作了財神爺。再者,四姓十族那些深居簡出的富貴老爺們,對比他們年輕一輩甚至是兩輩的小吳大人,行為舉止尤為尊敬之餘,言語中還透著股官民魚水的親近,至於更加微妙的眼神視線,藏掖著討好之意。小鎮百姓眼睛可不瞎,哪怕是井底之蛙,見識粗淺,可察言觀色的本事並不差。
現在縣令吳鳶讓四姓十族的家主出面,僱用了五六百名小鎮青壯年進山伐木,搬運出山,為此遠幕峰還專門鑿出了一條滑道,因為許多作為大梁廊柱的巨木,僅靠人力肩扛下山,太過耗時耗力,放入那條滑道,一根大木就會自行滑到山腳。不過如此一來,遠幕峰就像臉面上被人為割出了一條疤痕。
除了入山,還有下水,小鎮許多男苦力,都從小溪那邊挑沙運石。小鎮城東門那邊作為縣衙選址,推倒了鄭大風的那座黃泥小屋,重新夯實地基,就連那道不知道挨了多少場風雨的柵欄木門,也全部拆卸。
陳平安出山的時候,沒有選擇彎彎曲曲的山間小路,而是直接踩在溪澗的石頭上,往下游蹦蹦跳跳,這能省去很多時間。一些小鎮百姓見到背著籮筐的陳平安的身影,也不會大驚小怪,大多知道泥瓶巷有個孤兒,從小就擅長採藥和燒炭,進了山就跟猴子似的,誰也追不上。
陳平安在兩條溪澗匯合處停下身形,原來再往下走兩丈多,有一片坑坑窪窪的石崖,聚集著一群人,岸上和石崖附近一塊突出水面的青石上,各自站著一名身材魁梧的青年男子,腰間皆懸佩有金色纏絲刀鞘的佩刀,身穿一襲乾淨利落的黑色長袍,外罩一層青色薄紗,束髮別簪,兩人渾身散發出凌厲的氣息。
在陳平安出現的瞬間,兩人不約而同地猛然轉移視線,死死盯住橫空出世的陳平安,手已經按住刀柄。背著一籮筐草藥的陳平安站住不動,臉色如常。
陳平安先後經歷過與蔡金簡、苻南華的兩場小巷搏命,在正陽山搬山猿的追殺下四處流竄,最後還要加上跟同齡人馬苦玄在神仙墳的捉對廝殺,對手不是高高在上的神仙中人,就是身經百戰的大荒異種,要麼就是天命所歸的幸運兒,可陳平安到最後仍是活了下來。所以說那兩名佩刀男子的陰沉視線,能夠讓市井百姓戰戰兢兢,卻無法讓陳平安生出太多情緒起伏。不過陳平安不願橫生枝節,剛打算往岸上走,然後沿著溪畔山路返回小鎮,就發現一名被眾星拱月的年輕男子,笑著對小溪里站著的佩刀扈從說了句話,後者立即鬆開按住刀柄的手。本來盤腿而坐的年輕男子緩緩起身,竟然比兩名佩刀扈從還要高出半個腦袋,肌膚白皙似女子,面容略顯陰柔,他朝陳平安招招手,換上了小鎮這邊的方言,神色溫和,笑道:「別怕,你繼續按照原先的路線走就是了,我們不是壞人。」小鎮方言說得略微晦澀凝滯,不過陳平安聽得一清二楚。猶豫了一下,陳平安對那個高大男子露出一個笑容,然後伸手指了指岸上,示意自己很快就上岸,不會打攪他們聊天。不等那男人說什麼,陳平安身形矯健的幾個跳躍,毫不拖泥帶水地上了岸,消瘦身影很快就消失於綠蔭漸濃的林間小路。
有些女相的男子悻悻然收回手,身邊佐吏扈從們忍住笑,男子尷尬道:「那採藥少年身手不俗嘛。看吧,我就說這裡人傑地靈,所以啊,你們別抱怨這裡比不得京城繁華,小地方有小地方的鐘靈毓秀,別有一番滋味。」不說還好,這位父母官的此地無銀三百兩,頓時惹來一陣肆無忌憚的哄然大笑。
高大男子正是小鎮百姓眼中的財神爺吳鳶,窯務督造官,兼任龍泉縣首任縣令,面對下屬們的嘲笑,他也不惱火,坐下後繼續先前的話題:「龍泉縣衙,文昌閣,武聖廟,城隍廟,四處建築,光是匾額,零零散散就需要至少十五六塊,對於這次驪珠洞天安穩下墜,與大驪版圖順利接壤,維持住了七八分地理全貌,竟然沒有出現一次大的地牛翻身,陛下龍顏大悅,御賜一塊『溫故知新』匾額給了文昌閣……」
吳鳶說到這裡的時候,一個風雅清逸的年輕人微笑道:「吳大人,你就沒幫著咱們縣衙跟陛下求一份墨寶?」
吳鳶嘆氣道:「求啊,怎麼不求,可是陛下不答應,我有什麼辦法。這倒也怨不得陛下,畢竟小小一座縣衙,若是得了陛下金筆御賜,讓那麼多當郡守、做刺史的封疆大吏怎麼活?我以後還想不想混官場了?」所有人會心一笑。
吳鳶安慰眾人:「好在劉先生和國子監齊大祭酒分別答應了,到時候會讓人送來兩套匾額,分別懸挂在縣衙和武聖廟,現在問題就在於文昌閣還差三塊,城隍廟也缺兩塊,要不然在座各位,想想法子?難不成真要我自己提筆不成?我那一手蚯蚓爬爬的字,可是連我家先生也感到絕望的。當然,你們不嫌丟人的話,我當然無所謂,這輩子唯一一次將自己墨寶製成榜書匾額的機會,總算到來了!」
那個氣質不俗的年輕人想了想:「那我給祖父寫一封信去,我家祖父與那位隱世不出的白虯先生關係不錯,看能不能想辦法給咱們吳大人臉面爭光。」
吳鳶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本官的臉面就交給你了,要是萬一匾額不夠,縣令大人的臉面就等於丟在地上撿不起來了,到時候唯你是問。」
年輕人臉色一僵,感覺自己給自己挖了一個坑。其餘幾個歲數相差不大的同僚,紛紛流露出同情神色。咱們這位吳大人,那是出了名的順杆子往上爬,稍微給點顏色就敢開京城最大的染坊,你敢跟他比拼誰的臉皮更厚?
這些個官氣不重的年輕人,身上都有一個在東寶瓶洲北部王朝盛行的官職,秘書郎。這個官職分文武兩種,文秘書郎,像是幕僚謀士,為謀主出謀劃策,排憂解難,武秘書郎,就是那兩名腰間懸佩金絲佩刀的健碩青年,擔任貼身扈從,護衛主官的安全。不過秘書郎一職,屬於胥吏階層,不納入朝廷的清流正官,世家豪閥子弟出仕,往往由家族聘請或是僱用清客、供奉擔任文武秘書郎,當然朝廷也有配發名額,人數從兩人到二十人不等,一律可以領取大驪俸祿。吳鳶是寒族出身,私自請不起秘書郎,這些文秘書郎皆是朝廷配給。龍泉縣在大驪版圖上不過是一個大縣,連郡都不是,原本只能配給文武秘書郎各一人,但是那兩名金絲纏繞刀鞘的武秘書郎,分明是獲得過卓越功勛的大驪軍方高手,否則根本沒有資格懸佩此刀。其實吳鳶能夠出任大驪龍泉縣的第一任父母官,就已經能夠說明很多問題。年輕縣令的授業恩師,是綽號「綉虎」的大驪國師。他的未來老丈人,是在大驪邊境沙場戎馬半生的某位上柱國。
玩笑之後,吳鳶正色道:「這四座建築,工程量已經很大,況且神仙墳和老瓷山的選址,小鎮這邊,從聖人阮師到四姓十族扎堆的福祿街、桃葉巷,很默契地敷衍應付,顯然接下來不會順利,有的磨。但是真正的大事和麻煩事,還是接下來朝廷禮部、欽天監和書院三方將齊聚於此,進行敕封山神河神之事。如果不是山嶽正神一事,受到的阻力實在太大,讓陛下都有些猶豫,否則連陛下也會御駕親臨我們龍泉縣。」
吳鳶看到他們臉色一個比一個凝重,掏出干餅使勁咬了口,輕鬆打趣道:「山嶽大神這座大廟,最後能不能建在咱們轄境內的那座披雲山上,能不能成為新的大驪北嶽,真不是咱們可以摻和的,我們啊,就是縣衙里的小魚小蝦,所以別啃著干餅操著中樞大臣的心了,隨那些身著黃紫的官老爺們折騰去。」周圍人的心情稍稍好轉。
吳鳶默默啃著干餅,猶豫了一下,含糊不清道:「有個消息,既是好消息也是壞消息。盧氏王朝覆滅后,如何安置那些亡國遺民,一直是個大問題,我們龍泉縣接下來會接收五千到一萬人的刑徒,魚龍混雜,三教九流都會有,所以大驪軍方會一路嚴密監督,負責將這撥戴罪之身的刑徒遷徙至此。此舉對我們而言,有利有弊,好處是龍泉縣終於有點大縣的雛形了,壞處嘛,就是烏煙瘴氣,讓本來就人生地不熟的我們更加無從下手,不得不賣力拉攏那些選擇留在小鎮的地頭蛇。」
世家子出身卻當了秘書郎的年輕人問道:「能不能將那些大族分而治之?」
吳鳶毫不猶豫地搖頭道:「難。初來乍到,誰願意相信我們?」
吳鳶沉聲道:「與其弄巧成拙,打草驚蛇,還不如慢慢來,來到這個歷史淵源極其複雜的地方,諸位自然是想跟隨我吳鳶一起博取錦繡前程,但是我們必須清楚一件事情,大困境下的大磨礪,才能換取大富貴,所以你們誰要是想一兩年就升官發財,我覺得現在就可以掉頭走人了,路費我吳鳶幫忙出。」
六個文武秘書郎神色堅毅,無一人有畏難退縮的心思。
吳鳶輕聲道:「切記切記,不可急躁行事。」
這絕非是吳鳶說大話空話,而是在進入小鎮沒多久,他就吃了一個悶虧。當時出動大驪官方勢力鎮壓那個紫煙河練氣士,是他吳鳶一意孤行,冒著被朝廷問責的風險,果斷地先斬後奏,試圖以此打破僵局,先贏得阮師的好感,繼而借聖人之勢壓一壓小鎮四姓十族。事實證明皇帝陛下那邊並未追責,可是當時聖人阮師的反應,卻讓吳鳶汗流浹背,恨不得使勁扇自己一耳光。
有人好奇問道:「那些遺民刑徒,是用來給練氣士們當苦力,幫著開闢荒山的?」
吳鳶點頭道:「除此之外,朝廷官方還會讓練氣士驅使兩頭年幼搬山猿過來,加上道家符籙派打造的卸嶺甲士和墨家巨子打造的開山傀儡,爭取在十年之內,將那六十多座山頭全部開闢出來,道觀寺廟,亭台樓閣,應有盡有。」
吳鳶身邊那些年輕人,全部流露出神往之色。小鎮那邊,處處平地起高樓,深山之中,多出一座座神仙府邸。所有人相視一笑,盡在不言中。他們作為大驪龍泉縣歷史上第一撥官吏,註定會被載入青史,豈敢不勠力同心,不為註定前程遠大的主心骨吳鳶效忠效命?
披雲山之巔,眉心有痣的清秀少年隨手一揮袖,半山腰的雲海被左右撥開,竭力遠望,視線盡頭,出現了一輛牛車和一輛馬車。
他快意笑道:「開賭嘍開賭嘍。齊靜春,我要是這一把賭贏了,那麼你苦心孤詣留下的兩炷香火,就要徹底斷絕了啊。可憐可憐。」
少年兩根手指拈住一枚印章,篆文為「天下迎春」四個字。
笑眯眯的少年雙指驟然發力,印章崩裂,化作齏粉,迅速消散在天地間。之所以如此輕而易舉捏碎印章,源於其中四字真意,如人之心灰意冷,失望至極,故而早已自動消散。
少年迅速收回視線,最後看到一個背著籮筐的少年,獨自走向小鎮。
陳平安出山之後,先去了鐵匠鋪子,走過那座石拱橋的時候,他雙手合十,低頭快步而行,神色無比莊重誠懇,碎碎念道:「老神仙有話好好說,千萬別打人啊。如果有什麼請求,可以晚上託夢給我,最好別大白天的,我是真的有點怕啊。」所幸走到石拱橋那一頭,陳平安仍安然無恙,他頓時眉開眼笑,屁顛屁顛去找阮師傅和阮秀。少年不知愁滋味。
阮邛依然是在檐下招待陳平安,一人一張小竹椅,阮秀站在她爹身後,滿臉遮掩不住的喜悅。
阮邛看著滿身塵土的陳平安,小心翼翼地將籮筐放在身前,又動作輕柔地從大半籮筐草藥底下掏出包裹兩幅山川形勢圖的布囊,遞給他的時候,愧疚道:「爬挑燈山的時候,山路被一條大瀑布攔住了,我就在瀑布下的深潭附近,找了個地方藏起籮筐,還搭建了一個小樹架子遮風擋雨,沒想到爬到瀑布頂沒多久,就下起了大雨,雨水實在是太大了,等我趕緊下去,樹架子果然已經被壓塌了,籮筐和棉布行囊被雨水浸透,好在兩張地圖用黃油紙包裹得比較嚴實,等到太陽出來后,我拿出來看了一下,只是地圖邊角有些濕,晒乾之後還是有明顯的痕迹……」
阮邛打開布囊和黃油紙,發現兩幅地圖幾乎完好無缺,那點折損根本可以忽略不計。再說了,兩幅摹本地圖而已,所以窯務督造官衙署和龍泉縣衙那邊,根本就沒有要拿回去的意圖,但是阮邛可不願意拿這個真相來安慰陳平安。他瞥了眼站在自己身前局促不安的陳平安,問道:「暴雨時分,在挑燈山的那條龍湫瀑爬上爬下,你找死啊?」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阮邛揮揮手,示意陳平安坐回去,別站在自己身前礙眼。陳平安坐回那張翠綠可愛的小竹椅上,當他把兩幅地圖送還給阮師傅后,整個人終於如釋重負,這一路上如果不是害怕糟踐了這兩幅珍貴地圖,他這趟入山出山至少可以省下三四天時間。而且這麼多天相依為命,一向念舊的他其實內心深處,對兩幅地圖有些不舍。每逢天氣晴朗、登高望遠的時分,陳平安就喜歡揀選一個視野最開闊的地方,然後攤開那兩幅地圖,舉目遠眺看一下山河,收回視線再低頭看一下地圖。大半個月來,陳平安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如此充實過。
阮邛突然將兩幅地圖輕輕拋給陳平安:「椅子還不錯,回頭再做兩張,地圖就當是報酬了,送給你。」
雖然阮邛還是不喜歡這個泥瓶巷少年,但是他還不至於因此而全盤否定陳平安。
阮邛完全能夠想象那幅場景,一場滂沱大雨里,心急如焚的陳平安沿著瀑布往下,只為了看一眼地圖才能安心。當然,在阮邛眼中,這種行為一點都沒有英雄氣概,相反還很刻板迂腐。
說實話,相比這個苦兮兮的陳平安,阮邛更欣賞小小年紀就懂得審時度勢的大驪皇子宋集薪,或是生性開朗、萬事不愁的劉羨陽,哪怕是鋒芒畢露的馬苦玄,也有很多可取之處,就算是自幼跟隨在齊靜春身邊的讀書種子趙繇,也沒有陳平安這麼死板不開竅。之所以臨時改變主意,將地圖找個由頭送給陳平安,其實是下定決心要跟這個少年劃清界限,鐵匠鋪子可以收納他作為鑄劍學徒,但他絕對不會成為自己的開山弟子,以後自己按照承諾,庇護他買下的山頭,但是這小子絕對不要想著跟自己閨女有任何牽連。其實說到底,阮邛並非是因為出身看輕陳平安,而是道不同,不相為謀。阮邛的徒弟,必須是他的同道中人,雙方亦師亦友,能夠聯手為宗門打造千年盛世,所以性情相合,極為重要。
陳平安自然不知道阮師傅的思緒繞了那麼一大圈,他只是接住地圖,抱在懷裡,問道:「衙署那邊督造官大人不會有想法?」
阮邛冷笑道:「至少在六十年之內,我都是這龍泉縣的太上皇,所以我的規矩最大。」
阮秀嘀咕道:「爹,哪有你這麼往自己臉上貼金的人。」
對於女兒的拆台,阮邛置若罔聞,對陳平安沉聲道:「說正事,你最後選中了哪五座山?」
陳平安下意識坐直身體:「在神秀山周圍,我選中了三座,寶籙山,彩雲峰,仙草山。」
阮邛點了點頭:「眼光還算不錯,寶籙山佔地很大,在六十多座山頭裡名列前茅,而且不是什麼空架子。我如果不是為了今後的那座護山大陣考慮,會捨棄橫槊峰選擇寶籙山,畢竟在這千里山河當中,除非是有山神坐鎮或是藏有秘寶,否則誰佔據的地盤更大,誰擁有的靈氣就更多,肯定就更佔便宜。
「仙草山是唯一一座有望誕生草木精魅的風水寶地,只可惜地方實在太小,哪怕出現一個,根腳和品相應該也不會太好,道理很簡單,小小池塘如何養得出一條大蛟龍。至於彩雲峰,比較一般,除了地勢高、風景秀美之外,對於修行一事,並無多少裨益,除非你有本事從雲霞山弄來雲根石,安置在彩雲峰幾處山脈竅穴,才有可能是一樁好買賣。
「你沒有去看過黃湖山的那個湖泊?」
阮邛的最後一個問題,讓陳平安愣了愣:「看過。」
「你繼續,還有兩座山頭是什麼?」
阮邛點到即止,沒有繼續之前的話題,已算仁至義盡,不再繼續泄露玄機。
因為黃湖山的那個小湖,與仙草山有異曲同工之妙,不同之處,在於仙草山有希望出現草木精魅,黃湖山則盤踞著一條井口粗細的蟒蛇,是名副其實的「地頭蛇」,只是在與某條小泥鰍的「爭水之戰」中遺憾落敗,失去了近在咫尺的大道機緣。
但是大道之妙就在於並無絕人之路,如今驪珠洞天破碎下墜,被龍王簍抓去大隋的金色鯉魚,化作阮秀手腕上那隻鐲子的火龍,截江真君劉志茂身邊的那條泥鰍,被趙繇畫龍點睛的木龍,再加上拼了命也要死死跟隨王朱的土黃色四腳蛇,這五個小玩意兒,便是驪珠小洞天,歷經三千年即將壽終正寢之際,真正積澱下來的五份大機緣,至於那些養劍葫、照妖鏡之類的法寶靈器,當然肯定不差,可是比起那五份活生生的福緣氣運,仍是遜色許多。
而黃湖山的那條大蟒,如今反而因禍得福,方圓千里,已經沒有對手能夠跟它掰手腕,因而它一舉成為雄踞一方的霸主。以後山神河神一旦入駐其中,這條大蟒只要識趣一些,能夠被其中一位招安至麾下,獲得大驪朝廷的官府護身符后,說不定從此就是一片坦途,真正走上修行之路。
陳平安說道:「我打算買下真珠山和落魄山。」
阮邛愣了愣,好奇問道:「真珠山也就罷了,一枚迎春錢而已,可以說是千金難買心頭好。可那落魄山,你是如何看上眼的?照理說此山位於大驪龍泉縣的西南邊境,按照你的行程,肯定沒有去過,以前更是大驪的封禁之山,你憑一個名字就選中了它?」
陳平安有些汗顏,不願意說出原因。
當時陳平安攤放著地圖,猶豫不決到底選取哪一座大山,結果有一隻飛鳥從頭頂掠過,竟然拉了坨屎在山川形勢圖上,陳平安趕緊擦拭乾凈,發現之前那坨屎的位置,剛好就在「落魄山」三個字上。陳平安不再多想什麼,就毅然決然選中了落魄山,也不管這個山名晦氣不晦氣。
姚老頭曾經說過,山水之間皆有神靈。所以陳平安就當作是山神老爺的一次暗示。
阮邛想了想:「選中落魄山,不是不行。那就這麼說定了,落魄山、寶籙山、仙草山、彩雲峰、真珠山。五座山頭,三百年期限,在此期間,你就算把一座山峰全部挖空搬走,也沒有人攔阻。山上一切出產,無論草木靈藥,還是飛禽走獸,甚至是偶然所得的秘寶,都屬於在大驪山河譜牒契約上畫押的那個人名。」
陳平安點頭道:「明白了。」
阮邛耐心道:「需要注意的事項,一個是你死之前,必須通過龍泉縣衙向大驪朝廷告知消息,你需要更換繼承五座山頭的某個或者某些個人名。當然,大驪戶部那邊會存放一份秘密檔案,你可以在名下五座山頭,分別寫下一個遺產受惠人,為的是怕你某天暴斃,死前來不及交代後事立下遺囑。再一個是在三百年內,你如果想要賣出山頭,並不是隨時隨地就能夠決定的,必須大驪官府那邊至少三方勢力點頭答應,交易才能實現,而且我不建議你賣出這幾座山頭,因為你不管賣出什麼樣的高價,最後你都會發現自己賣虧了。」
阮邛雖是坐鎮一方的兵家聖人,卻與一個驟然富貴而已的陋巷少年,平起平坐地討論事務,看似荒誕不經,實則再合情合理不過。涉及開山立派的千秋大業,還有自家閨女的證道契機,容不得阮邛他不苦口婆心,恨不得把道理情況一點點掰碎了解釋給眼前的陳平安聽。
阮邛問道:「陳平安,有什麼想問的嗎?」
陳平安搖頭笑道:「沒了。」
阮邛點頭道:「那就先這樣,我估計你還剩下些銅錢,回頭我幫你留心一下小鎮那邊的鋪子交易,你同樣可以趁機入手,但是貪多嚼不爛,以後小鎮八方勢力魚龍混雜,你買下一兩間底子相對厚實的老字號鋪子,就可以了。」
陳平安臉色微微漲紅:「謝謝阮師傅。」
阮邛自嘲笑道:「君子懷德,小人懷土。」
陳平安有些疑惑,因為不懂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阮邛揮揮手趕人道:「忙你的,不用管這些無病呻吟,何況你小小年紀,本就沒有到可以談心胸、談境界的地步。」
陳平安站起身,背起籮筐,突然聽到阮邛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題外話:「齊先生走了之後,偶爾懷念一下齊先生,當然沒有問題,人之常情,但是別讓自己陷進去,更別想著刨根問底。等到買下五座山頭和一兩間鋪子,你就舒舒服服躺著收錢,娶妻生子,開枝散葉,也算光宗耀祖了。我阮邛也好,大驪朝廷也罷,都會看護著你和你的家業。就像你的名字,平平安安,比什麼都重要,說不得以後哪天時來運轉,走上修行路,也不是沒有機會。」
陳平安默然離去。
陳平安離開鋪子后,阮秀坐到竹椅上,問道:「爹,你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阮邛淡然道:「意思是說,思想境界不如君子的小人,只會一門心思想著獲得一塊安逸之地。」
阮秀奇怪道:「這有什麼錯,安土重遷,擱哪兒也挑不出毛病來啊,怎麼就小人了?這句話誰說的,我覺得不講道理。」
阮邛臉色晦暗,輕聲道:「所以儒家聖人又說了,吾心安處即吾鄉。」
阮秀氣呼呼道:「讀書人真可惱,天底下的道理全給他們說光了!」
阮邛語重心長道:「秀秀啊,這也不是你不愛讀書的理由啊。」
阮秀故作驚訝,咦了一聲,連忙起身道:「爹,我怎麼突然多出一大把力氣,那我打鐵去了啊。」
陳平安趕往楊家鋪子,將大半籮筐的各色草藥送到一名店夥計手裡,稱完斤兩,陳平安拿到手二兩銀子,其實許多稀罕草藥都算是陳平安半賣半送給鋪子,一些個那名年輕店夥計根本認不出不識貨的草藥,其實是楊老頭頗為看重的重要藥材,這些花花草草才是真正值錢的好東西。但是陳平安這趟進山,採摘草藥本就是順手而為,根本沒想著賺錢。事實上陳平安學會進山燒炭之後,除了賣給店鋪里那個名叫李二的憨厚漢子,其餘數十次賣葯給楊家鋪子其他店夥計,幾乎次次都是虧的。
楊老頭從不會收取陳平安的藥材,如果陳平安敢白送給鋪子,就會被楊老頭扔到大街上,可如果賣給店裡夥計或是坐館郎中,那麼不管什麼離譜的價格,性情古怪的楊老頭都會不聞不問。這次陳平安沒有見到楊老頭。
走出鋪子后,陳平安發現路上很多人都在議論紛紛,說是那座十二隻腳的螃蟹牌坊那邊出了大事情。說是老督造官大人,卸任之前出錢建造廊橋的那個宋大人,風風光光地回到小鎮了,而且這次是以一個禮部郎中的了不得身份。宋大人帶著一批文縐縐威風八面的官老爺,看上了螃蟹坊那四塊匾額的字,畢竟都是讀書人嘛,可以理解,但是不知為何,督造官衙署那邊得到消息后,立即就火燒屁股地入山,通知那位原本打算去遠幕峰查看伐木事宜的小吳大人,然後這位財神爺就帶著幕僚佐吏,更加火急火燎地一起出山,攔住了官場老前輩宋大人那一行人。
無事一身輕的陳平安順著人流往牌坊樓走去,遠遠站在人群外邊。
看到牌坊四方匾額下,架起了八架梯子,一塊匾額左右兩邊各有梯子。但是當下只有「當仁不讓」匾額左右,站著兩個年齡懸殊的儒士,其中年長一人,正低著頭,似乎對著腳下某人疾言厲色,用外邊的大驪官方雅言訓斥著什麼。
有人拍了一下陳平安的肩膀,笑呵呵道:「陳平安,這麼巧啊,你也看熱鬧呢?」
陳平安轉頭一看,是那個眉心一顆朱紅小痣的話癆少年,實在是有些怕他的絮絮叨叨,就說道:「隨便看看,好像也聽不懂他們講什麼,馬上就回家。」
模樣清雅秀氣的少年笑道:「別啊,你聽不懂,我可以解釋給你聽嘛。這件事情可有意思了,你要是錯過了,以後肯定後悔!你們小鎮的父母官吳鳶大人,這會兒是跟品秩更高的禮部老爺們起了衝突,站在梯子上那個,是禮部的右侍郎,算是正兒八經的大驪重臣。一邊呢,估計是老資歷的前前任督造官宋大人,拿那匾額的事情跟人拍胸脯邀功,說保管把匾額給你老人家留著,送回你老家裡不敢說,送到禮部衙門肯定板上釘釘的,於是這才當上了正五品的郎中,所以這次禮部老爺們趁著敕封山神河神一事,名正言順過來收取東西了。另一邊呢,是把小鎮所有寶貝視為自己禁臠的小吳大人,一聽有人要拿走小鎮僅剩不多的珍貴老物件,如何能答應?退一步說,哪怕心裡願意捏著鼻子受這窩囊氣,可要知道四姓十族那麼多老狐狸,正在旁邊憋著壞看笑話呢,如果他這個時候裝了孫子,估計以後就很難當上那些大族門戶的爺爺嘍。本來就不順的文武兩廟選址,肯定要黃了。」
陳平安認真聽完少年眉飛色舞的講解,問道:「你到底是誰?怎麼知道這麼多?」
少年伸出一根手指,指著自己,笑道:「我?哈哈,我可不是大驪朝廷命官。我姓崔名瀺,瀺字比較生僻難寫,麻煩得很,你不用管。」
陳平安看著崔瀺的眼睛。崔瀺神色自若,嬉笑道:「我年紀比你大,所以你可以喊我崔師伯。」
陳平安笑了笑。崔瀺也跟著笑起來,雙手輕輕搓著臉頰:「沒關係,我還有個綽號,喊起來應該比較順口,叫綉虎。」
看著笑眯眯的崔瀺,陳平安感到緊張,身體緊繃,完全不由自主。
當初與蔡金簡、苻南華生死相搏,陳平安其實越是接近他們,就越是心如止水。哪怕後邊跟正陽山搬山猿糾纏,然後被追殺,陳平安大概是一開始就存有必死之心,雖然事後想起會有些后怕,但交手期間,不管如何命懸一線,他其實沒有緊張,當然也可能是根本顧不上。
唯一一次記憶深刻的緊張,是與杏花巷的同齡人馬苦玄,在神仙墳那場勢均力敵的交手,陳平安當時手心裡其實滿是汗水。
緊張源自陳平安近乎本能的敏銳直覺,崔瀺彷彿對此絲毫不感到意外。崔瀺既然膽敢在老瓷山,出言挑釁深不可測的楊老頭,當然不是故弄玄虛的伎倆,否則也不至於讓躋身十一境的兵家聖人阮邛心生忌憚。
崔瀺對陳平安掩飾不住的那點緊張,故意視而不見,轉移視線,面朝那座跟大驪京城極有淵源的大學士坊,伸出一根手指,神色依然熱絡殷勤,解釋道:「儒教的『當仁不讓』,道教的『希言自然』,佛教的『莫向外求』,兵家的『氣沖斗牛』,四塊匾額,十六個字,蘊含著書寫之人磅礴充沛的神意,還有當初在這裡訂立規矩的三教一家四位聖人,他們故意留在此地的一部分氣數。你瞧見那位侍郎大人手裡的物件沒,是專門用來拓碑的,目的是要把那些字里的精氣神一層層剝下來。第一道拓碑,肯定與真跡最相似,形似且神似,越到後面,距離真跡原貌就會越遠,價值當然就越小。我覺得除了『莫向外求』四個字能夠勉強撐住六次,其餘三塊匾額恐怕都撐不過四次,尤其是兵家的『氣沖斗牛』,好像有兩個字不久之前死了,所以兩次過後就可以收工了。」
陳平安有些震驚,原來這裡頭還有這麼多門道,字不僅僅排列在書籍里,或是寫春聯掛在牆上,或是在墓碑上刻下已故之人的名字。陳平安沒來由想起齊先生贈送的印章,以及年輕陸道長的藥方。
崔瀺繼續說道:「作為拓碑的那些紙張,極其名貴,每一張都厚如木片,是別洲道教真誥宗獨有的寶貝,名叫風雷箋。寫字的時候,筆尖與紙張摩擦,帶起一陣陣風雷之聲。咱們皇帝陛下也庫藏不多,平時根本捨不得用,偶爾會拿出來犒賞功勛大臣,或是年末賞賜給六部里某個衙門。所以這次禮部對那些字是志在必得,咱們這位前程遠大的小吳大人,心思太重,方方面面都想抓住、抓穩,估計以後在小鎮會處處碰壁,別處的滅門太守、破家縣令,到了他這裡,就當得殊為不易啊。」陳平安彷彿聽天書一般。
雖然身邊的崔瀺口氣很大,但是陳平安沒覺得他是在胡說八道。
眉心一點硃砂的崔瀺說自己不是大驪的官員,不似作偽,但當時出現在鐵匠鋪子,卻跟隨在督造官吳鳶身邊,阮秀說有可能是吳大人的伴讀書童。所謂書童,就是自家公子負笈遊學時,那個在旁邊背著書箱的傢伙。可陳平安現在可以確定,眼前這個自稱綽號綉虎的清秀少年,絕對不簡單。談吐見識也好,風雅氣度也罷,比起龍尾郡嫡長孫陳松風和老龍城少城主苻南華,只好不差。
在陳平安印象中,他所認識的所有人當中,其中一小撮人很特別,比如窯頭姚老頭,常年沉默寡言,偶爾說話多半是在罵人,但是每次進山後,姚老頭整個人的精氣神就格外好,會給人一種比青壯男子還體魄雄健的錯覺。又比如楊家藥鋪的楊老頭,很公道,跟你關係再差,也不會對你如何,但是跟你關係再好,也不會故意多給你什麼。還有剛認識沒多久的寧姚寧姑娘,身上也帶著一股英氣。以及流露出真面目的杏花巷馬苦玄,就是滿身的銳氣和戾氣。這個綽號綉虎的崔瀺,也是如此。就像是比苻南華、蔡金簡這撥神仙子弟,更高高在上的存在。陳平安甚至覺得哪怕截江真君劉志茂在他面前,崔瀺的眼神臉色也一樣是這麼漫不經心。當然,崔瀺的話癆,只有風雷園的劉灞橋,能夠與之媲美。
崔瀺突然笑問道:「陳平安,你能不能帶我去一趟宋集薪家的院子?」
陳平安心弦一緊,貌似隨意地問道:「可是牌坊這邊還沒散呢?」
崔瀺笑得眯起眼的時候,像一個人畜無害的俊美狐仙:「知道你在擔心我意圖不軌。實話告訴你好了,我跟宋集薪的弟弟很熟悉,他很好奇自己哥哥在小鎮這十多年,到底是如何生活的,就託付我一定去親眼看一看,回到京城后好跟他說道說道。」
陳平安問道:「他既然跟宋集薪是親兄弟,就不能自己問嗎?」
崔瀺打了個響指,讚賞道:「陳平安你挺聰明啊,這麼快就找出漏洞了。」
陳平安有點跟不上這個傢伙的思路。
崔瀺揉了揉眉心,無奈道:「因為父母的緣故,他跟那個素未謀面的哥哥宋集薪,還沒見面就關係很差了。富貴門庭里的齷齪事,就跟泥瓶巷、杏花巷的雞毛蒜皮事情一樣多,所以你要體諒一下。」
陳平安笑問道:「如果我不答應,你是不是就會找我的麻煩?」
崔瀺一臉疑惑,然後指著自己鼻子,委屈道:「我像是窮凶極惡之輩?你看看我,瞪大眼睛仔細看看,我像是那種一言不合就要殺人全家的人嗎?」
陳平安老實回答:「看著是不像。」
崔瀺倒抽一口冷氣:「這話怎麼聽著不像好話啊。」
他雙手環胸,冷哼道:「你不願意帶我去,那我自己問路去。」
陳平安問道:「你又沒鑰匙,連院子也進不去,去了看什麼?」
崔瀺臉上浮現出「你陳平安太年輕了」的欠揍表情,微笑不語。陳平安對這種笑容再熟悉不過了,劉羨陽和顧璨經常有。
陳平安嘆了口氣:「那我帶你去泥瓶巷,院子你就別翻牆進去了,只能帶你到門口。」
崔瀺一巴掌重重拍在陳平安肩膀上:「早幹嗎去了?!」
崔瀺轉身大步離去,遠離人頭攢動的牌坊樓。他突然停下腳步,轉頭一看,背著籮筐的陳平安走在方向相反的街道上。有些狼狽的他趕緊小跑跟上。
進了泥瓶巷后,崔瀺左右張望,嘖嘖道:「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泥瓶巷啊,藏龍卧虎,出人才,出人才啊,以後百年,除去杏花巷,估計福祿街和桃葉巷加在一起,也比不過這裡了。」崔瀺說起這些神神道道的言語,竟然一點也不讓人覺得突兀。
一路行去,崔瀺時不時會蹦跳幾下,觀望一些矮牆後頭院子里的景象。
陳平安帶著他來到宋集薪家門口:「就是這裡。」
崔瀺站在巷子里,很快就看到了那副宋集薪自己書寫的春聯,眼前一亮,感慨道:「這就是宋集薪和那個婢女稚圭居住的宅子?嗯,字真不錯,比他弟弟要有悟性多了,越看越喜歡。」說著說著他走上前,踮起腳尖,就要動手去撕下春聯。
陳平安急了,趕緊攔下崔瀺:「你要做什麼?」
崔瀺一臉天真無辜:「宋集薪這輩子都不會回到這裡了,留著這副春聯風吹日晒,漸漸消失,還不如我留著拿去京城呢。」
陳平安堅持己見,搖頭道:「不行,在除夕自己更換春聯之前,貼著的春聯是不能撕掉的,否則容易家門晦氣。」
崔瀺哦了一聲,失落道:「小鎮還有這個講究啊。」
陳平安問道:「要不要去我院子坐坐?」
崔瀺擺擺手:「算了算了,那麼大點地方,估計連杯茶都喝不上,走了走了。對了,這條巷子不是斷頭巷吧,這麼一直向前走,能走出去?」
陳平安笑道:「能走出去的。」
崔瀺大步離去,不忘背對陳平安抬起手,晃了晃。陳平安目送崔瀺離去,然後回到自己院子,看到牆根的槐枝還在,放下籮筐,從屋內搬出一條板凳坐下。
陳平安猛然起身,飛快跑到泥瓶巷巷子里,果不其然,一個鬼鬼祟祟的傢伙跑得飛快。
陳平安來到宋集薪家門口一看,春聯被偷了。陳平安站在原地,看著院門兩邊光溜溜的牆壁,有些說不出話來,苦笑道:「這什麼人啊,太不厚道了。」
陳平安唉聲嘆氣地走回自家院子,卻發現楊老頭不知何時坐在了那條板凳上,大口吐著煙霧。
楊老頭緩緩道:「年紀輕輕,唉聲嘆氣做什麼,好不容易積攢下來一點元氣,也要外泄,練拳之人尤其不能如此。」
陳平安悚然,沉聲道:「記住了。」
楊老頭問道:「姓寧的那個小閨女,怎麼突然就走了?害我少賺了一袋子迎春錢。」
陳平安蹲在楊老頭身邊,搖頭道:「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寧姑娘跟一個叫倒懸山的地方有些關係。」
楊老頭點頭笑道:「倒懸山啊,鳥不拉屎的破爛地方,是兩個地方的交界口,為了防止雙方胡亂流竄,道祖三位弟子之一的一個大掌教,就使用了乾坤顛倒的神通,用來威懾外族。說到底,倒懸山其實就是一方世間天字型大小的山字印,手段霸氣得很哪。」楊老頭言語之中,既有譏諷也有悵然,陳平安當然不知其中緣故。
楊老頭問道:「你打算買山頭?」
陳平安在這個老人面前從不打馬虎眼,老實回答道:「打算買五座山,寶籙山、彩雲峰和仙草山,在阮師傅的三座山頭附近,還有落魄山和真珠山兩座……」
楊老頭打斷了陳平安的話語,皺眉道:「你為何會買下落魄山?是誰暗示你了?阮邛?不應該啊,他明擺著不想跟你牽扯太深。」
陳平安疑惑道:「落魄山很奇怪嗎?」
楊老頭猶豫了一下,重重吐出一個煙圈,點點頭:「除了披雲山和香火山,就屬這座落魄山最有嚼頭,不過到目前為止,恐怕連大驪欽天監地師也看不出來,所以標價不會太高,你算是佔到天大的便宜了。」
楊老頭眼神凌厲,無形中加重了語氣:「你還沒有說為什麼會買下它!」
陳平安尷尬道:「看地圖的時候,頭頂掉下一坨鳥糞,剛好落在『落魄山』三個字上。以前姚師傅總說山水之間有看不見的神靈,我覺得挺有緣分,而且當時實在不知道該買什麼山頭,就胡亂決定買下它了。」
楊老頭聽到「姚師傅」三個字之後,白茫茫煙霧之後的眼神有些複雜,點點頭:「如果是這樣,倒也勉強說得通。」
陳平安笑問道:「阮師傅已經答應,幫我去買下那五座山,那麼我是買賺了?」
楊老頭嗯了一聲,輕聲道:「賺到了。」
楊老頭有些疑惑,當真是因為沒了驪珠洞天的規矩限制,陳平安開始否極泰來了?
陳平安突然記起一件事:「那個眉心有痣的少年,說自己姓崔,綽號綉虎,還說我可以喊他師伯。」
楊老頭沒有說話。
果然如此。
大驪國師崔瀺,雖然沒有官身,卻是大驪王朝所有練氣士名義上的領袖,聽說還是東寶瓶洲屈指可數的圍棋國手。但是師伯一事,從何說起?
楊老頭站起身,提醒道:「好好留著齊先生送給你的那四方印章,尤其是帶有『靜』字的那一方,小心藏好。這個崔瀺也好,之後遇到的任何人也罷,你都不用怕,當然也別輕易挑釁。只需要記住一點,你在成功買下五座山頭之後,宜靜不宜動,哪怕是夾著尾巴做人都不會錯。」
陳平安仔細思量一番,使勁點頭道:「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