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大考落幕
第七章大考落幕
陳平安醒過來的時候,發現桌上油燈已盡,窗外天已蒙蒙亮。
他只記住了那個高大女子對自己說的五段言語。
「我之前所說那麼多秘聞內幕,你夢醒之後,就會全部忘記,你也不用試圖記起,純粹是我想說話而已。
「我若是現在現世,哪怕各方聖人不來鎮壓你我,以你如今的體魄神魂,也根本承受不住,對你反而有害無益,所以我們訂立百年之期,你只要在這百年之內,成功躋身練氣士第十境,就可以重返小鎮石拱橋,取走鐵劍。
「選中你作為我的主人,你今後不可因為此事而驕傲自滿,也絕不可妄自菲薄。八千年歲月,我見識過太多驚才絕艷的天之驕子,最近的一些,例如曹曦、謝實,以及馬苦玄等人,都不曾入我之眼,之所以選中你,自然不是大限將至、迫於無奈的選擇。
「雖然暫時無法隨你征戰廝殺,可見面禮還是有的。三千多年前那場屠龍大戰,我閑來無事,就看著他們小孩子打架,熱鬧倒是熱鬧,東西丟了一地,我就撿了一塊品相不錯的白玉牌,看著比較素雅順眼而已,並無雕飾,小巧玲瓏,可以用來收納物件,屬於有些歲數的咫尺之物了,比起如今風靡天下的方寸武庫、方寸劍冢之流,品秩更高,空間大小和你泥瓶巷祖宅差不多,而且不用懸佩示人,可以溫養在竅穴當中。我已經讓你跟它神意相通,你手觸一物,只需心意一動,就能納入那塊玉牌所在的竅穴當中,除非飛升境修士以強力破開,否則不會折損絲毫。壞消息就是唯有等你躋身中五境修士,才能駕馭使用玉佩。
「嗯,最後就是神仙姐姐這個稱呼,甚合我心,所以我額外在你身上放了三縷極小極小的劍氣。」
陳平安怔怔出神,恍如隔世。
自己不過是想在離開小鎮之前,能夠回到自己家裡點燈熬到天明,為的是提前補上今年大年三十那次註定無法做到的守歲。
陳平安頭大如斗。別說練氣士中五境和十境,陳平安當下這副身體已經四面漏風,就像風雨飄搖中的破敗茅屋,藏風聚氣何其難,所以如何修行鍊氣當神仙?陳平安不但註定無法修行,而且想要活命,還需要靠練拳來滋養體魄才行。
寧姚曾經無意間說過,打壞一個人的根骨竅穴很容易,就像蔡金簡這樣「指點」陳平安,強行為他開竅,但想要重塑完整體魄,尤其是適合修行的身軀,比登天還難。其實道理很簡單,一扇門戶,給一個稚童拿把菜刀胡亂劈砍,不過是花些力氣,但是想要將那扇破爛大門修復如新,當然很難。
其實陳平安最怕的地方,在於自己答應李寶瓶護送她去山崖書院,此去必然路途遙遠,自己能不能活著回到家鄉還兩說,怎麼就又多出一個百年之約?陳平安當時不是沒有坦誠相見,但是那個白衣女子一句話就打發了他:「沒事,我現在已經沒有後悔的餘地了,就認準了你陳平安當主人。你要是死了,我就等死好了,等哪天那根老劍條墜入溪水,我的神魂就會徹底消散。沒事,你不用覺得虧欠我什麼,要怪就怪我自己眼瞎,怨不得別人。」
當時陳平安心想你都這麼說了,我良心上過得去嗎?而且什麼叫「怨不得別人」,不就你跟我兩個人嗎?
陳平安一點都不知道什麼練氣士十境,也不曉得咫尺之物和方寸之物到底是什麼。除了莫名其妙多出一個天大的負擔之外,其實他內心深處,是有一些小小喜悅的。原來從今天起,這個世界上,就多了一個需要依靠自己的人。
夢中聊天的最後,陳平安記得自己和白衣女子肩並肩,坐在一座金黃色的石拱橋上,橋極長,看不到盡頭,彷彿是在雲海之中穿梭的蛟龍。
陳平安深吸一口氣,趴在桌上,想到最後,覺得還是姚老頭的一句話最容易想通:「該是你的,就拿好別丟。不該是你的,想都別想。」
陳平安把該收拾起來的物件都放在一隻小背簍里,彈弓、魚鉤魚線、打火石等等,瑣碎得很,最後小心翼翼從陶罐底部拿出一個小布袋子,裡面裝著一袋子碎瓷。零零散散,加在一起的東西不少,但都不重。出門遠行,得知道如何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就像陳平安以前進山動輒一兩百里山路,若是負重太多,絕對是一件鈍刀子割肉的壞事。
陳平安背著小背簍,鎖好屋門,站在院子里,看到那根斜靠牆根的槐枝后,想了想,還是重新打開門,把它放到屋內,以免風吹日晒,早早腐朽。
陳平安身上揣著上次進山採藥掙來的二兩銀子,先後去了趟杏花巷和騎龍巷那邊。天色還早,陳平安就蹲在關門的鋪子外頭,耐心等著,等到店鋪老闆打著哈欠開門后,他買了香燭、紙錢,還從酒肆買了一壺名叫桃花春燒的酒,最後想要從壓歲鋪子買一包苦節糕。記得小時候娘親吃過一次,說很好吃,還說等陳平安五歲生日的時候,再買一次,所以陳平安記得特別清楚。只是到了壓歲鋪子,結果夥計說鋪子早就不做這種糕點了,倒是有老師傅會做,但是鋪子都快要倒閉了,老師傅也早就跟著掌柜他們去京城享福了。陳平安只好買了一包昨天阮秀送給李寶瓶的桃花糕。
走出小鎮,過了當時和寧姚一起躲避搬山猿的那座小廟,再往南邊,一直來到一處小山嶺前,陳平安這才開始往上走。半山腰的地方,是一處多年不種莊稼的荒蕪田地,地里有兩個小土包,田地里和土包上都沒有雜草。陳平安站在那兩個小土包前,緩緩蹲下身,摘下背簍,將那些祭祀的東西一一放好。
小鎮千年又千年,不知道一開始就是如此,還是後來民風有變,百姓無論富貴貧賤,上墳祭祖之時,都不興下跪磕頭那一套,只需要點燃三炷香拜三拜就可以了。這個只耳濡目染了「四年家風」的泥瓶巷少年,當然也不例外,只不過點香之前,陳平安像以往一樣,在腳邊象徵性地抓起一把泥土,給墳頭添了添土,然後輕輕下壓。
這次因為走得急,只能就近取土,以前陳平安每次進山,都會偷偷藏起一把取自各個山頭的泥土,然後帶來這邊,當然沒什麼特殊意義,就是求個心安而已。陳平安總覺得這輩子沒孝順過爹娘一星半點,總得做點什麼,才能讓自己心裡舒服一些。加上姚老頭說過老一輩燒瓷的人,有這個世代相傳的講究,於是陳平安這麼多年就一直堅持了下來。
兩座小墳緊緊挨著,相依相偎,沒有碑。
陳平安點燃三炷香后,面朝墳頭拜了三拜,然後插在墳頭之前,這才打開那壺酒,輕輕倒在身前。最後陳平安站起身,閉上眼睛雙手合十,跟爹娘他們說著心裡話。
比如這次要帶著叫李寶瓶的紅棉襖小姑娘,一起出門遠遊,不知道要離開家鄉幾千幾萬里。
一個清秀少年站在路旁小廟之中,抬頭望著牆壁上一個個用炭筆寫就的名字,密密麻麻,歪歪扭扭,大大小小。
可能在小鎮百姓眼中,那些小孩子的玩鬧不值一提,可是此時在少年眼中,就像一條歷史歲月里的璀璨銀河。
位於東寶瓶洲大驪版圖上空的驪珠洞天,是三十六小洞天中最小的一個,千里山河而已,如果沒有術法禁制,對於御風凌空的練氣士而言,那點風景真不夠看。但是驪珠洞天除了諸子百家的各大先賢祖師們,戰死後遺留下來的那些法寶器物,令人垂涎三尺,再就是這一方水土養育出來的人物,真可謂靈秀神異,大異於其他地方。
試想一下,兩位大練氣士結成一對天作之合的道侶,然後生下的後代,除了必然躋身中五境之外,之後登頂上五境的可能性,竟然並不比驪珠洞天能夠被帶出小鎮的那些孩子高多少。要知道一座小鎮才多少人?這等於是池塘出蛟,而且每代都能出一兩條,所以這次驪珠洞天破碎下墜,東寶瓶洲各大王朝,只要有一點點憂患意識的君主,想必都會如釋重負,大驪宋氏總算斷了這條天大的金脈,對於之後大驪鐵騎的南下霸業,勢必造成影響。
崔瀺視線久久不願收回,百感交集,王朝科舉,自古就有同窗、同年、同鄉之誼。修行路上,也是如此。
驪珠洞天如今塵埃落定,以某人付出身死道消的代價,換來了一個不錯的結局。那麼所有從驪珠洞天走出去的大修士,都會念這份香火情,只是或多或少的差別而已。至於那些四姓十族以及他們背後的勢力,更是如此。
只可惜大驪宋氏在這次動蕩之中,雖未減分,卻也沒有加分。但是原本大驪可以做得更有「人情味」一點,比如阮邛要求提早進入驪珠洞天,不該答應得那麼快。又比如早知道齊靜春到最後連一身通天修為都拼著不用,只以兩個字來抗衡那幾位大佬,那麼當初四方勢力要求取回聖人壓勝之物的時候,大驪禮部哪怕沒膽子拒絕,也應當義正詞嚴拖延一番,說這不合規矩。還比如大驪朝廷不該私下以家書的名義,近乎大搖大擺地公然通知四姓十族大劫已至,趕緊撤出各家各族的香火種子,不要被齊靜春的悖逆行徑牽連,等等。實在太多了。
一旦大驪皇帝回過神,或是貪心不足,那麼他這位執掌半國朝政、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之外的國師,恐怕就真的要被秋後算賬了。只是此時站在小廟當中的國師崔瀺,滿臉愜意閑適,彷彿根本就不把大驪皇帝的龍顏震怒放在眼中。
崔瀺自言自語道:「稍等稍等。」
他環視四周牆壁,記下所有名字,正要揮袖抹去所有痕迹,以免將來被其他有心人做文章,但就在他要出手的瞬間,阮邛出現在小廟門口,獰笑道:「好小子,膽子夠肥,這是第幾次了?」
崔瀺笑呵呵道:「我這不是還沒做嗎?」
一個嗓音悠悠然出現在小廟附近:「你們只管放開手腳來打,我負責收拾爛攤子便是,保證不出現類似鰲魚翻身、山脈斷絕的情況,在你們分出勝負之後,這千里山河至多損毀十之一二。阮邛,與其黏黏糊糊,被這個傢伙一直這麼糾纏不清,我覺得你還不如乾脆跟他來個了斷,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嘛。」
崔瀺臉色不變,哈哈笑道:「楊老頭,殺人不見血,還能坐收漁翁之利,真是好手腕。」
阮邛點了點頭:「我看行。」
崔瀺趕緊作揖賠禮,笑著討饒道:「好好好,我接下來只在小鎮逛盪,行不行?阮大聖人?還有楊老前輩?」
阮邛顯然在權衡利弊。
崔瀺輕描淡寫說了一句:「就算楊老前輩有本事護得住十之八九的山河,可如果我一門心思打爛神秀山、橫槊峰呢?」
不等阮邛說話,楊老頭的嗓音再次響起:「換成是我,真不能忍。」
阮邛沒好氣道:「趕緊滾回二郎巷。」
崔瀺搖頭晃腦,優哉游哉走出小廟,跟阮邛擦肩而過的時候,還做了個「少年心性」的鬼臉。
等到崔瀺過了溪水對岸,阮邛轉過身,看到楊老頭坐在廟裡的乾枯長椅上抽著旱煙。
楊老頭破天荒沒有冷嘲熱諷,反而笑了笑:「還真是在乎你閨女啊。」
阮邛嘆了口氣,顯然被崔瀺這麼挑釁卻忍著不出手,憋屈得很。他坐在楊老頭對面,靠著牆壁,扯了扯嘴角:「不欠天不欠地,如今連祖師爺那兒也還清了,唯獨欠著那丫頭她娘親,人都沒了,怎麼還?就只能把虧欠她的,放在女兒身上了。」
楊老頭笑道:「以你的身份和能力,加上你跟潁陰陳氏的關係,找到你媳婦的今生今世,不是沒可能吧。」
阮邛搖頭道:「她上一世資質就不行,死前還沒躋身中五境,所以哪怕轉世成人,也絕無開竅知曉前生事的可能性了。在我看來,沒了那些記憶,只剩下一副軀殼,那就已經不是我的媳婦了,找到她有何意義?只當她活在自己心裡就夠了。」
楊老頭點頭道:「你倒是想得開,兵家十境最難破,你在同輩人當中能夠後來者居上,不是沒有理由的。」
阮邛不願在這件事上深聊,問道:「你覺得那人是不是在虛張聲勢?」
楊老頭笑著搖頭:「那你就小看此人了。草莽好漢,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這一位啊,我估計屬於捨得一身剮,都敢把道祖佛祖拉下馬。當然,我只是說心性,不談能耐。」
阮邛將信將疑。
楊老頭用旱煙桿指了指小廟門口一條被行人踩得格外結實的小路,緩緩道:「這傢伙跟我們不太一樣,他覺得自己走了一條獨木橋,所以他一旦與人狹路相逢,覺得不打死對方,就真的是很對不起自己。或是後邊如果有人想要越過他,也是死路一條。這種人,你不能簡單地說他是好人或是壞人。」
阮邛突然又跳到另外一個問題上,緩緩道:「陳平安的父母祖輩,不過是小鎮土生土長的尋常百姓,他父親如何會知曉本命瓷的玄妙?並且執意不惜性命也要打破那件瓷器?顯而易見,是有人故意道破天機,要他做出此事。」
楊老頭沉默許久,吐出一口口煙霧,終於說道:「一開始我只以為是尋常的家族之爭,等我意識到不對勁的時候,已經太遲了。不過我也懶得摻和這些烏煙瘴氣的鉤心鬥角,不過是無聊的時候,用來轉一轉腦子而已。想來這都是針對齊靜春的那個大局之中,一個看似小小的閑手,但是到最後才發現,這一手才是真正的殺招,用圍棋高手的話說,算是一次神仙手吧。準確說來,不只是為了對付命太好的齊靜春,而是針對文聖那一脈的文運。只是現如今,齊靜春生前最後一戰太耀眼,所有人都習慣了把齊靜春的生死,等同於那支文脈的存亡了,事實上也差不太遠。」
楊老頭看了眼臉色凝重的兵家聖人阮邛,說道:「我在你提早進入驪珠洞天的時候,懷疑過你也是幕後其中一員,要麼是風雪廟和潁陰陳氏達成了一筆交易,你不得不為師門出力,要麼是你自己從『世間醇儒』的潁陰陳氏那裡,暗中得到了莫大好處,所以在此開山立派。」
阮邛坦然笑道:「楊老前輩想複雜了。」
楊老頭嗤笑道:「想複雜了,不等於就一定是想岔了,你之所以現在還能夠問心無愧,不過是你們兵家擅長化繁為簡罷了。說不得以後真相大白於天下,你才後知後覺,發現自己不過是淪為了棋子之一。」
阮邛心思依舊堅定,穩如磐石,大笑道:「無妨。若真是潁陰陳氏或是哪方勢力,敢將我作為棋子肆意擺弄在棋盤上,那等我阮邛安置好我家閨女的退路,總有一天,我要一路打殺過去!」
阮邛心中冷笑:「如果真是如此,倒是正合我意了。一百年,最多一百年,我就能夠鑄造出那把劍。何處去不得,何人殺不得?」
阮邛收回思緒,好奇問道:「難不成那泥瓶巷少年,真是齊靜春的香火繼承人?」
楊老頭提起老煙桿輕輕敲了敲木椅,從腰間布袋裡摸出煙葉換上,沒好氣道:「天曉得。」
阮邛知道眼前這個深藏不露的楊老頭,在漫長歲月里,肚子里積攢下了太多太多的秘密。
阮邛笑問道:「想要進入小鎮,每人需要先交納一袋子金精銅錢,交給小鎮看門人,這一代是那個叫鄭大風的男人,我知道這些價值連城的銅錢,可不是落入大驪皇帝的口袋,所以是老前輩你落袋為安了?前輩用這些錢做什麼?」
楊老頭反問道:「我問你阮邛,到底如何鑄造出心目中的那把劍,你會回答嗎?」
阮邛爽朗大笑。
楊老頭淡然說道:「這座廟我要搬走。」
阮邛愣了愣,但很快回答道:「只要不是搬到外邊,我沒意見。」
楊老頭點了點頭,笑道:「看在你這麼爽快的分上,我可以告訴你一個小秘密。」
阮邛點了點頭,示意自己願意洗耳恭聽。
楊老頭吐出一口濃重的煙霧,消散之後絲絲縷縷纏繞住整座小廟,其實在這之前,小廟早就籠罩著一層薄薄的白霧。顯然,楊老頭是為了小心起見,又加重了對小廟的遮掩。楊老頭嘆了口氣,緩緩開口道:「知道齊靜春最厲害的地方在哪裡嗎?」
阮邛笑道:「自然是資質好,悟性高,修為恐怖。要不然天上那幾位大人物,豈會捨得臉皮一起對付齊靜春?」
楊老頭搖搖頭:「假設陳平安真是齊靜春選中的人,那麼外邊,就有人以陳平安作為一招絕妙手,表面上閑置了整整十年,其實暗中小心經營,甚至這期間連我也被利用了。妙就妙在,那人在棋盤之外下棋,行棋離手,那顆棋子落子生根之後,人到底不是死板的棋子,會逐漸自己生出氣來,於是會越來越不像棋子,殺招就越來越隱蔽。更何況,這顆棋子旁邊,還有一顆看似力氣極大的關鍵手棋子,正是那個被大驪皇帝寄託整個宋氏希望的宋集薪,幫忙吸引各路視線,最終營造出燈下黑的大好局面。」
阮邛臉色沉重,問道:「齊靜春號稱是有望立教稱祖的人,雖然是有人故意以此捧殺齊靜春,但肯定不全是胡說八道,豈會看不出一點點蛛絲馬跡?」
「這些彎彎曲曲,我也是現在才想通,有意思,真有意思!旁觀者尚且如此,當局者呢?」楊老頭猛然大笑,甚至有些咳嗽,拍著大腿,嘖嘖道,「可是當局者卻很早就看出來了。齊靜春這個讀書人,真是一點也不老實,你知道他死前做了什麼嗎?故意跑到我那邊,除了送給陳平安兩方大有學問的山水印,最後齊靜春與陳平安結伴同行了一段路程,說了一句話,留給陳平安。阮邛,你猜猜看?」
阮邛徹底被勾起興趣,不過嘴上說道:「齊靜春的心思,我可猜不著。」
楊老頭嘆息道:「齊靜春說,君子可欺之以方。」
阮邛想了想,起初有些不以為然,可是片刻之後,臉色微變,到最後竟是雙拳緊握,滿臉漲紅,搖頭無奈道:「自愧不如,不得不服氣。」
楊老頭點點頭,眼神飄忽:「第一層意思,是讓陳平安告訴我,或者說所有人,在規矩之內,如何對付他齊靜春,其實都無所謂,勝負也好,生死也罷,他齊靜春早已看透。」
楊老頭站起身,沉聲道:「第二層意思,是說給十年甚至是百年之後的陳平安的,告訴他哪怕以後知道了真相,知道了自己才是真正害死他齊靜春的那顆棋子,也無須自責,因為他齊靜春早就知道了一切。」
阮邛猛然起身,大踏步離去:「真他娘的沒勁,堂堂齊靜春,死得這麼窩囊。換成是我,有他那修為本事,早就一腳踏穿東寶瓶洲,一拳打破浩然天下了!憋屈憋屈,喝酒去!」
楊老頭笑了笑,一手負後走出小廟,背後那隻手輕輕一抖,小廟憑空消失,被收入他手心,輕輕握住:「大驪國師崔瀺,曾經的儒教文聖首徒,我覺得你的道行,一樣不止於此,對吧?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極少走出小鎮的楊老頭,在走上石拱橋后,身形越發傴僂駝背,神色肅穆,一言不發。來回兩趟走過石拱橋,皆雲淡風輕。楊老頭走下石拱橋后,走向小鎮,臉色悲苦,心中默念道:「難道當真是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就連奉運而生的馬苦玄,也沒有見到你的資格?哪怕他只是成為你的同道中人,不是主人,也不行?
「你到底要找到什麼樣的人,才願意點一下頭?不說之前那五千年沉積的歲月,光是驪珠洞天的存在,就已經足足三千多年了,三千多年了啊!這麼長的時間當中,出現了多少日後在東寶瓶洲光彩奪目的英雄豪傑?若是有你幫助,他們豈會沒有可能更上數境?十一、十二境之上,哪怕只加兩境,那是什麼境界了?」
石拱橋無聲。橋底所懸鐵劍,紋絲不動。
楊老頭輕輕呼出一口氣,自嘲道:「好一個運去英雄不自由。罷了罷了,既然如此,那你就自生自滅吧,也省得我擔心福禍相依,因為你而壞了我們僅剩的那點香火。如此一來,也是好事,小賭怡情,不用擔心滿盤皆輸。」
陳平安背著不大不小的背簍,從小山嶺返回,路上發現那座廟竟然不見了。陳平安茫然四顧,確定自己沒有記錯位置,那座供人休憩的小廟,的的確確就像是被人搬石頭一樣搬走了。只不過如今陳平安已經見怪不怪了,習慣就好。
陳平安來到鐵匠鋪子,先去了趟那棟自己之前堆放家當的黃泥屋,拿上該拿上的,留下該留下的,這才出門找到了紅棉襖小姑娘李寶瓶。
李寶瓶站在他面前,高高抬起小腦袋,滿臉雀躍。
李寶瓶早就在身上滿滿當當掛了亂七八糟的綉袋、香囊,不下七八樣之多,還背著一隻小小的籮筐,上邊蓋著一頂能夠遮風擋雨的斗笠,剛好用來遮掩籮筐里的東西。估計這些都是小姑娘提議,然後阮秀幫忙收拾出來的。青衣少女阮秀站在李寶瓶身邊,格外喜慶。
陳平安看著李寶瓶,笑問道:「帶吃的沒?」
李寶瓶點頭邀功道:「籮筐里一大半都是阮姐姐送給我的吃的東西!其餘都是書,不重……不那麼重!」
陳平安說道:「什麼時候背累了,就跟我說一聲。」
李寶瓶挺起胸膛,豪邁道:「怎麼可能會累!」
阮秀柔聲道:「東寶瓶洲北部形勢圖,還有大驪、大隋各自的州郡圖,還有幾張更小的地圖,都在李寶瓶背簍里放好了。不過等你走出大驪邊境之後,需要經常問路才行,好在李寶瓶懂得你們大驪官話和整個東寶瓶洲流通的大雅言,應該問題不大。再就是我放了一些銀子和銅錢在裡邊,比起你送給我爹的金精銅錢,它們真不算什麼,所以陳平安你千萬別拒絕啊。」
陳平安會心笑道:「我又不傻,給錢還不要?」
阮秀有些氣惱道:「你還不傻?!為了沒半點關係的他們……」只是傷人的話剛說出口,阮秀就後悔得一塌糊塗,而且很快就打住了,不再往下說。因為不遠處,站著四個不再同行遠遊的學塾蒙童。
一直在偷偷使眼色的陳平安鬆了口氣,輕聲道:「昨天說的那些事情,就麻煩阮姑娘你了。」
阮秀點頭道:「放心吧,那些鑰匙我會好好收起來的,隔三岔五就會去收拾屋子。」
陳平安深吸一口氣,對李寶瓶說道:「走了。」
李寶瓶開心道:「走嘍!」
一大一小,就連背簍也是一大一小。
在所有人的視野當中,兩人愈行愈遠。
南下大隋。
一路上,李寶瓶碎碎念,說過了小鎮趣聞逸事,終於說到了遊學一事,跟陳平安老氣橫秋道:「讀書人負笈遊學,年紀大一些的,都需要仗劍防身的,而且也能夠彰顯自己文武兼備。」
陳平安樂了:「對啊,那是你們讀書人,我又不是。」
李寶瓶愣了愣,一下子沉默起來,好像這個真相讓她很灰心喪氣。
崔瀺在小鎮酒肆買了一壺上好的燒酒,慢悠悠晃向二郎巷。
到了那棟袁家祖宅,崔瀺開鎖的時候,動作停頓了一下,最後仍是笑著一推而開。
他快步走入,關上門后,走到水池邊,看著那位站在正堂匾額下的男子,虛無縹緲,流光溢彩。崔瀺坐在池邊的椅子上,打開酒壺,聞了聞,這才轉頭笑道:「哪怕只剩下一縷殘餘魂魄,可是不請自來,擅闖私宅,終非君子所為啊。齊靜春,齊師弟,對不對啊?」
那人轉過身,面容依稀可見,正是氣度風雅的學塾教書先生齊靜春,也是以一己之力抗衡天道的山崖書院山主。
齊靜春微笑道:「那天你和崔明皇,明面上是演戲給吳鳶看,其實是給我看,累不累?」
崔瀺笑眯眯道:「哦?那你看出什麼了?」
齊靜春站在水池北面,和坐在南邊的崔瀺面對面,問道:「你為何會從練氣士十二境修為,跌落境界,一路掉到十境境界?」
崔瀺斜靠著椅子,搖晃著兩根手指夾住的酒壺:「還不是因為咱們那位學究天人的先生,誰能想到你其實早就別開生面了,所以先生的神像不斷往下,你非但沒受到影響,反而境界一直往上攀升,倒是我,叛出師門那麼久,反而一直沒能脫離他老人家學派、文脈的影響。最讓我絕望的事情,是我發現這輩子都沒希望憑藉自己的學問,壓倒或是勝過先生。怎麼辦?我總不能眼睜睜給先生陪葬啊。可問題在於,先生的神像倒塌,影響之大,不像是一顆石子砸在湖水當中,而像是一座山峰倒入湖水,浪花之大,除了你這種已經上岸的人,幾乎沒人躲得掉,我更是如此。於是我就想了一個小法子,齊師弟,你以為是……」
齊靜春點頭道:「借他山之石攻玉,破我執。」
崔瀺眼神一凜,停下搖晃酒壺的動作。
齊靜春嘆了口氣道:「最好的結果是你的學問,壓過先生和我齊靜春,得到天地人神的認同,但是很可惜你做不到。其次,是你希望先生這支文脈,斷絕在我手上,然後由你接手拿走,哪怕到不了先生在文廟裡的高位,總好過一個所謂的大驪國師千萬倍。最後,則是以某人為自己的影子,然後真身入定,作佛家觀想,那人若是能夠堅守本心,就等於你在某一個坎上堅守住了本心,最終成為你由十境重新登高進入十一境的大道契機。」
齊靜春搖了搖頭道:「崔瀺,是不是覺得自己這筆買賣,怎麼都是穩賺不賠?我知道,你已經安排好了後手,哪怕陳平安依舊能夠保持心境純澈堅定,你一樣會安排後手,比如儘可能放大那些蒙童的缺點,不斷損耗陳平安的心境,如以石磨鏡,使得鏡面粗糙不堪,最終支離破碎,那麼一旦陳平安是我選中的薪火相傳的讀書種子,你就可以大功告成,將先生和我齊靜春的文脈氣運,悉數收入囊中,遠遠比第三種手段,佛家觀想的最終成果,要大很多。」
崔瀺臉色鐵青。
齊靜春笑道:「你如果願意選擇現在放手,我可以答應讓你達成第三種結果,雖然相對最差,但是對你崔瀺來說,到底是天大的好事,這麼多年機關算盡的蠅營狗苟,總算是得償所願了。」
崔瀺站起身,冷笑道:「齊靜春,你一個即將魂飛魄散的東西,半人半鬼!也配跟我談條件?」
齊靜春臉色如常:「最後給你一次機會。」
崔瀺臉色猙獰道:「你敢壞我心境?!」
齊靜春神色傷感,輕聲道:「崔師兄。」
崔瀺猛然將手中酒壺砸在地上,向前踏出一步,伸手指向隔著地上一座水池、天上一口天井的齊靜春,厲色道:「我不信你齊靜春能贏我!」
齊靜春一手負后,一手拂袖,那些在崔瀺腳邊流淌的酒水滑入水池,呈現出一道漣漪陣陣的玄妙水幕。與之前崔瀺所做如出一轍。
不愧是昔年的同門師兄弟,舉手投足,皆是讀書人的風流寫意。
水幕中,是背著背簍的陳平安和李寶瓶。李寶瓶側著身走路,正揚起腦袋跟陳平安問這問那,問東問西。陳平安笑著耐心回答李寶瓶一個個天馬行空的奇怪問題,如果遇到不懂的難題,陳平安就會說不知道。陳平安不覺得丟人,李寶瓶也不覺得乏味。
齊靜春問道:「崔瀺,還沒有明白嗎?」
崔瀺死死盯住那幅畫面,臉色蒼白,嘴唇顫抖,喃喃道:「這不可能!」
眉心有痣的少年國師抬起頭,那張清秀臉龐扭曲到猙獰可怕的程度:「齊靜春,你竟然選了一個女人作為自己的唯一嫡傳弟子?!」
齊靜春望向那張本就陌生的少年臉龐,笑著反問道:「有何不可?!」
崔瀺深吸一口氣,嘴角翹起:「可是陳平安心性不變,大不了我撤去所有後手,相反還一路上幫他找尋磨刀石,我一樣能贏!只是贏得少一些而已。怎麼,齊靜春,難道你為了阻我大道,還要反過來坑害那陳平安?」
崔瀺臉色癲狂,得意至極:「哈哈,我與那泥瓶巷少年,可是榮辱與共、休戚相關的關係。齊靜春,你怎麼跟我斗?!」
齊靜春平淡道:「我勸你現在就斬斷這份牽連,現在收手還來得及,最多從十境跌到六境,還算留在中五境當中。」
崔瀺臉色陰沉道:「齊靜春,你失心瘋了吧?」
齊靜春瞥了眼崔瀺,嘆了口氣,伸出併攏的雙指,輕輕一晃:「世間事,唯有赤子之心,不可試探。你崔瀺這麼聰明的人,哪裡會懂。」
畫面中的陳平安和李寶瓶毫無察覺,但是崔瀺眼睜睜看著陳平安頭上,突然多出一支碧玉簪子,悄然別在髮髻當中。
崔瀺滿臉獃滯、震驚和恐懼,伸出手,顫顫巍巍指向齊靜春:「齊靜……」
他甚至死活都說不出最後一個「春」字。
剎那之間,道心失守幾近崩潰的崔瀺七竅流血。
跌坐回椅子上,崔瀺迅速在身前雙手結寶瓶印,沙啞道:「安魂定魄!」
齊靜春沒有看慘不忍睹的崔瀺,而是抬起頭,望向天井,說道:「吃了虧要記牢,甲子之內,你要是再敢偷偷摸摸下絆子,我自有法子讓你從練氣士第六境跌落成凡夫俗子。當然,以你撞到南牆就一定要把它撞破的性子,肯定是不信的。不過沒有關係,反正信不信由你。最早一次,我要你別對先生失去信心,你不信,結果跌境;我來驪珠洞天之前,要你別對山崖書院出手,你還是不信。所以這一次,還是由你。」
齊靜春離開二郎巷的袁家祖宅,最後一次行走於人間,先去了學塾,再去了石拱橋,又去了師弟馬瞻的墳頭,最後還去了一趟天上。
最後的最後,齊靜春回到地上,悄然走在陳平安和李寶瓶身邊,與他們並肩前行。只是他們不知道而已。
三人每走出一步,這位齊先生的身影便消散一分。他終於停下腳步,望著兩個孩子南下的背影。這個讀書人有擔憂,有遺憾,有不舍,有欣慰,有驕傲。他輕輕揮手,無聲告別。
就這樣了。挺好。
「咦?你怎麼頭上別了一支玉簪子?!」
「啊?我不知道啊。」
「什麼時候的事情?陳平安!你其實是有錢人,對不對?」
「真不是。至少現在已經不是了,我有錢的光景,就那麼幾天。」
「好吧。那你籮筐里露出一截的木劍,又是咋回事?」
「我也不知道啊。」
「陳平安!你再這樣,我今天就真的不喜歡你了!」
「我是真的不知道……」
「算了算了,明天再不喜歡你好了。」
「……」
青山綠水少年郎,身邊跟著個小姑娘。
二郎巷袁家祖宅,崔瀺渾身浴血坐在椅子上,雙手結寶瓶印,艱難護住這副皮囊不至於崩潰,這不僅僅是因為這副皮囊極難尋覓,更在於這具身軀就像一座牢籠,鎖住了他的魂魄,短時間內,別說像之前那般在大驪京城和龍泉山河之間神魂遠遊,一旦身軀毀掉,他就徹底成為魂魄分離、殘缺之人,真的就要一輩子淪為中五境墊底的泥塘魚蝦,以前戰戰兢兢匍匐在他腳底下的那些豺狼虎豹,如今要殺他已是輕而易舉。
雖然身心皆遭受重創,但是崔瀺吐出一口血水后,仍是扶著椅子把手,手腳顫抖地站起身。他心知肚明,越是如此,一口氣越是墜不得。崔瀺抬起頭望向天井,那裡曾經有兵家聖人阮邛的嗓音落下,只是此時他已經連與阮邛竊竊私語的術法神通,也已失去。
崔瀺沙啞道:「出來。」
一個相貌精緻無瑕的少年從偏屋開門走出,滿臉惶恐,他走到崔瀺身前,不知所措。
崔瀺信任蟄伏在小鎮上的麾下諜子死士,但只是相信他們對自己這個大驪國師的忠心耿耿,卻對他們的實力一點都不放心,根本不奢望他們能夠安然護送自己返回京城,說不定小鎮還未走出,宋長鏡或是那個女子安插在四姓十族的某顆棋子,就會伺機而動。所以崔瀺對少年下令道:「去鐵匠鋪子找到阮師,請他來這裡一趟,就直接說我崔瀺有求於他,願意跟他做一筆大買賣,是有關神秀山的敕封山神一事。別忘了,是請。阮邛如果不肯來,你以後就不用回到這棟宅子了,你體內暫時被我收攏安放起來的那點陰魂,經不起幾天陽氣罡風的沖刷。」
少年臉色雪白,使勁點頭。
崔瀺頹然坐回椅子,叮囑道:「出門之後,神色自然一點,別一臉死了爹娘的喪氣樣,否則白痴也知道我出了問題。」
少年怯生生點頭,快步離去。
真是滑稽,淪落到畫地為牢的境地,鎖死了魂魄的出口,現在自己竟然還要幫著縫縫補補,做這座牢籠的縫補匠。但是剛剛閉上眼睛,一陣熟悉的腳步聲響起,崔瀺猛然睜眼,正要大聲呵斥這個辦事不力的傀儡。只是當看到瓷器少年身邊的不速之客后,崔瀺立即換上了一副臉孔,對少年笑道:「去給楊老前輩搬張椅子,再端杯茶水來。」
楊老頭抽著旱煙,一手負后,環顧四周,不去看下場凄慘的崔瀺,笑呵呵道:「此地禁制是你崔瀺親手布置,如今有人破門而入,主人竟然還在呼呼大睡。國師大人,是不是遇上了什麼麻煩?需要我搭把手嗎?」
崔瀺臉色如常,搖頭道:「不必了。」
楊老頭坐在少年搬來的椅子上,他在東邊,崔瀺則坐南朝北,正對著袁家的大堂匾額。楊老頭看了眼神色拘謹又好奇的少年,感慨道:「對於神魂一事,你的造詣真是不錯。」
崔瀺問道:「現在我們說話,阮邛聽不聽得到?」
楊老頭笑道:「阮邛什麼脾性,吃飽了撐著了才來偷窺你的動靜,如果不是你三番五次挑釁,你以為他願意搭理你?」
崔瀺沉聲道:「小心駛得萬年船!」這句話,是崔瀺第二次對這個楊老前輩說出口,第一次是在老瓷山。
楊老頭抽著旱煙:「有道理。」
崔瀺靜待片刻后:「可以了?」
楊老頭輕輕點頭:「崔國師暢所欲言便是。」
崔瀺用手背擦拭掉嘴角滲出的鮮血,問道:「我該稱呼大先生為青童天君,還是名氣更大的那個……」
楊老頭面無表情地打斷崔瀺的話語:「夠了。」
崔瀺果真沒有繼續說下去,唏噓感慨道:「實不相瞞,那場戰事,晚輩心嚮往之。」
崔瀺莫名其妙笑出聲:「不恨未見諸神君,唯恨神君未見我。這是我在先生門下求學之時,第一次接觸到內幕後的由衷感慨。當時先生就批評我不知天高地厚,信口開河。如今想來,先生是對的,我是錯的。」
楊老頭擺擺手道:「你們師門內師徒反目也好,師兄弟手足相殘也罷,我可不感興趣。」
崔瀺譏笑道:「那你來這裡,只是看我的笑話嗎?」
楊老頭問道:「我有些好奇,大驪藩王宋長鏡,一個志在武道第十一境的武人,你為何跟他如此水火不容?」
崔瀺搖頭道:「不是我跟宋長鏡要拼個你死我活,而是咱們大驪有個厲害娘們,容不得他。當初打破陳平安的本命瓷,就是她親自在幕後策劃的手筆。不是貪圖富貴的杏花巷馬家願意出手,也有劉家、宋家之類的,為的就是讓她的兒子更容易抓住機緣。當然,我也不否認,之後我用陳平安來針對齊靜春,是順勢而為。這的確是我崔瀺這輩子寥寥無幾的神來之筆之一。齊靜春棋高一著,我認輸,但我依然不覺得這一手棋就差了。」
楊老頭吐著煙霧,眯眼道:「本命瓷一碎,那個泥瓶巷少年就像一盞燭火,尤為矚目,自然而然就容易造就出飛蛾撲火的情況。你說的那個女子所料不錯,若非如此,那條真龍殘餘神意精氣凝聚而成的少女,一開始是憑藉本能奔著陳平安去的,但是等她逃出那口鎖龍井,到了泥瓶巷,搖搖晃晃走到兩家院子門口,才察覺到原來宋集薪屋子裡有著濃郁的龍氣。這對她來說簡直就是天底下最美味的食物,所以拼了命也要去敲他的院門,只可惜力有未逮,跌倒在了陳平安院門口的雪堆里。後來,無非是陳平安救下了她,可她醒來后,當然不願意與這麼個肉眼凡胎的普通人簽訂契約,畢竟那無異於自殺。俗人短暫一生,對於她的漫長生命而言,實在不值一提。而只獲得片刻自由,她當然不願意。於是她就自稱是宋集薪家新到的婢女,陳平安就傻乎乎地將這份驪珠洞天最大的大道機緣,雙手奉送了出去。話說回來,那個時候的陳平安,如同大族之逆子,大國之逆臣,確實是被天道無形壓制,留不住任何福緣。」
楊老頭說到這裡,搖搖頭:「看得見,摸不著,拿不住。」
崔瀺安靜聽完楊老頭的講述后,重回正題:「就連皇帝陛下也相信弟弟宋長鏡,對龍椅從來不感興趣。只可惜,有一次,陛下向我請教圍棋,那女子也在旁觀戰,給陛下支招,以免棋局早早結束。
「陛下突然問我,他這個封無可封的沙場藩王,會不會有一天突然帶兵殺向大驪京城,用手裡的刀子問他要那張椅子。
「我當然老老實實回答,說王爺不會這麼做的。可是呢,如果真的有一天,王爺麾下那一大幫子戰功彪炳的大將武人,起了要做扶龍之臣的念頭,到時候王爺又已經到了第十境,甚至是傳說中的第十一境,覺得人生很無趣,加上身邊所有人都在蠱惑慫恿,穿穿龍袍坐坐龍椅也可以嘛,省得寒了眾將士的心。
「我這句話說完之後,那位大驪皇帝就笑了起來。最後皇帝陛下轉頭問身邊的女子:『你覺得呢?』那女子就告訴他:『皇帝陛下野心不夠大,半座東寶瓶洲就能填飽肚子,宋長鏡不一樣,他將來武道成就越高,就會越想著往高處走。』聽完女子這番話后,陛下就笑著說我們兩個都是無稽之談,誅心之語,毀我大驪砥柱,應該拖下去砍頭,不過今天是良辰吉日,宜手談不宜手刃,暫且留下你們兩顆項上人頭。」
楊老頭笑道:「宋長鏡碰到你們這兩個對手,也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霉,一個女子吹枕頭風,一個心腹潑髒水。」
崔瀺直截了當問道:「你找我,到底圖什麼?」
楊老頭說了句沒頭沒尾的奇怪話:「我們相信將相有種,富貴有根,生死有命。你們不信。」
涉及這件事,崔瀺毫不退讓,完全沒有生死操之於他人之手的怯弱,冷笑道:「雖然我沒覺得現在這撥好到哪裡去,但我更不覺得你們就是什麼好東西了。」
楊老頭望向崔瀺:「說吧,齊靜春到底選中陳平安做什麼了?」
崔瀺笑眯眯道:「你猜?」
顯而易見,崔瀺絕不會說出答案。因為這涉及他的道心一事。
楊老頭問道:「你真以為我不會殺你?」
崔瀺點頭道:「你不敢。就算我自己養的一條狗,這個時候為了富貴前程,可能都敢殺我,但是唯獨你不敢。」
楊老頭笑道:「你這麼聰明,怎麼會輸給齊靜春?」
崔瀺癱靠在椅背上,自嘲道:「齊靜春有句話,可以回答你的問題。——『世間事,唯有赤子之心,不可試探。』」
楊老頭搖頭道:「看吧,這就是你們不信命的後果,莫名其妙,虛無縹緲,雲遮霧繞,無根無腳。」
崔瀺哈哈大笑:「怎麼,前輩想要我走你們那條道?」
楊老頭反問道:「不想著破鏡重圓,重返巔峰?何況你推崇『事功』二字,其精髓與我們不是沒有相通之處。」
崔瀺伸出一根手指,顫抖著指向楊老頭,差點笑出眼淚,大肆譏諷道:「我崔瀺雖說比不得我家那位先生,比不過齊靜春,可要說為了所謂的一副不朽金身,結果給人當一條看家護院的走狗,被那些原本我瞧不起的傢伙,呼之則來,揮之即去,是我瘋了,還是你瘋了?老前輩,不是我說你,你是不是病急亂投醫?還是與我一般境地,突逢變故,壞了某個蓄謀已久的謀划?」
楊老頭輕描淡寫說了一句話:「你覺得誰能對我呼來喝去?」
崔瀺驟然眯起眼,臉色肅穆,默不作聲。
楊老頭盤腿而坐,望著那口天井,神色安詳。
世人皆言舉頭三尺有神明。其實早沒了啊。
崔瀺深吸一口氣:「勸你一句話,如果在那少年身上有動過手腳,趁早斷了吧。」
楊老頭搖頭,緩緩道:「沒有。」
崔瀺笑道:「估計齊靜春在死之前已清理完所有首尾,加上你我也算乾乾淨淨,那就是除了大驪京城那個娘們,可能還會心懷不軌,陳平安就沒什麼『高高在上』的後顧之憂了。」
楊老頭突然說道:「既然做不成同道中人,無妨,我們可以做一筆公平買賣。」
崔瀺問也不問,毫不猶豫道:「我答應了。」
先是走了五里路,陳平安就讓李寶瓶休息一會兒,之後是四里地,然後是三里路就停下休息。兩人南下暫時需要繞路,所以大體上沿著溪流的走向,否則山路難行,李寶瓶會完全跟不上。李寶瓶雖然體力出眾,遠超同齡人,可到底是個八九歲的孩子,底子打得再好的身子骨,終究比不得成人,陳平安決不能以自己的腳力帶著她走。兩人坐在溪畔的光滑石頭上,李寶瓶滿頭汗水,看到陳平安突然脫掉草鞋,捲起褲管就下水去了。約莫是溪水水面寬了許多的緣故,溪水高不過膝蓋,能夠看到許多青色小魚四處游弋,靈活異常,多是手掌長短。
李寶瓶從人生第一次走進小溪,就夢想著自己有一天能抓到魚,可是游魚比起螃蟹或是青蝦,要狡猾太多,李寶瓶根本就拿它們沒辦法。以前也曾經有樣學樣,偷偷砍伐一根青竹做魚竿,可同樣是魚竿、魚鉤、魚線和蚯蚓,她就從來釣不起溪里的魚。李寶瓶雖然能夠躲在河畔樹蔭下,蹲著釣魚熬一個下午,卻沒有半點收成。別人都用好幾根狗尾草穿滿魚了,或是小魚簍擠滿了成果,一個個歡歡喜喜回家找爹娘,唯獨她還是顆粒無收。所以在李寶瓶心目中,進山下水、燒炭採藥、釣魚捕蛇,好像無所不能的陳平安,其實形象極其高大。這些秘密,她只跟石春嘉說過。
李寶瓶這個時候看到陳平安先是找了一處臨岸地方,好像游魚多聚集躲藏在這邊大青石之下,然後他開始在稍微上游的地方建造一堵「堤壩」,差不多有李寶瓶個子那麼長,全部用溪水裡附近的大小石頭堆砌而成。雖然依然會有流水穿過石子縫隙往下流淌,但陳平安不急於用碎石和沙子堵住縫隙,而是又搭建出一橫一豎兩條堤壩,最終就像是造出一座小池塘。
李寶瓶來到池塘附近的岸上蹲著,瞪大眼睛,看著陳平安開始縫補漏洞,動作飛快,充滿美感。李寶瓶同時也發現陳平安低頭做事的時候,臉色平靜,神情專註,心神沉浸其中,心無旁騖。就像李寶瓶在鄉塾求學,第一次看到齊先生提筆寫字,心頭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舒服感覺。
隨著上方那條堤壩近乎嚴密無縫,無水進入,側面堤壩也是一樣,下游的那道堤壩僅是用來防止游魚逃竄,並沒有用上一捧捧溪水沙子遮掩門戶,所以這座「養魚的池塘」里的水位漸漸下降。
李寶瓶那張小臉蛋洋溢著幸福的神采,她雙手緊握拳頭,碎碎念,比坐在石頭上休息一會兒的陳平安還要緊張。
陳平安開始走入池塘,用雙手往外舀水。
李寶瓶嘖嘖道:「陳平安,你這叫涸澤而漁。哦,不對,這是貶義詞,應該是釜底抽薪!」
陳平安笑著隨口問道:「以前總見你在溪邊待著釣魚,最大釣過多長的魚?」
李寶瓶嘆了口氣:「魚兒太聰明了,我就只能用一根狗尾草把螃蟹從窩裡騙出來,釣魚好難的。」
陳平安忍俊不禁道:「魚竿是不是你自己做的?」
李寶瓶使勁點頭道:「對啊,我家後院角落有一片紫竹林,據說是我爺爺的爺爺種下的,我爹他們嚴防死守得很,我一開口說要做魚竿就被拒絕了。我好不容易才偷偷摸摸剪了一根,用剪刀一點一點磨,累死我了。」
池塘的水越來越渾濁,已經有魚開始逃竄,濺射出水花,陳平安對此習以為常,抬頭笑道:「那根竹子本來就不算太細,你還去頭去尾了?」
李寶瓶茫然道:「對啊。我怕魚竿太細,釣起來的魚太大的話,一下子斷了怎麼辦。再去紫竹林找魚竿,就算我爹不打我,我自己也不想再拿剪刀對付那些竹子了。」
陳平安無奈道:「哪有用竹棍子釣魚的人?咱們那條溪里的魚其實都不大,魚竿一粗,你就根本感覺不到它到底是上鉤了,還是在蹭魚餌。它們前幾次下嘴,是肯定不會咬住魚鉤的,魚可不笨,你要是太早甩起魚竿,肯定釣不到的。釣魚要做好粗細適中的魚竿,還分季節時候和晴雨天氣,你還得找魚窩和養魚窩,魚鉤和魚餌都有講究。」
李寶瓶像聽天書一般,張大嘴巴。她有些難為情。其實還有一件事情她沒有跟陳平安說,掛在竹棍子上那根魚線尾端的那個魚鉤,是她用家裡的繡花針掰彎扭曲而成的,可能是稍稍大了點,那些魚想吞下魚鉤都很困難。
李寶瓶在心裡告訴自己,沒事沒事,年少無知,情有可原。
陳平安看到李寶瓶有些悶悶不樂,只好安慰道:「但是這麼多年,你竟然一條魚都沒釣上來,我覺得更厲害。」
李寶瓶眼睛一亮,她好像打開了多年心結,一下子精神抖擻起來。李寶瓶好奇問道:「為什麼要抓魚,我們還有那麼多吃的。」
陳平安解釋道:「你想啊,有個說法叫坐吃山空,山都能吃空,何況是我們兩個小背簍。所以要省著點,以後路長著呢。」
李寶瓶深以為然,躍躍欲試道:「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像這種事情,還有砍竹子做魚竿和釣魚撈魚,你以後都可以教我。」
「接著。」陳平安輕輕鬆鬆抓住一條青紅相間的石板魚,笑著輕輕拋給李寶瓶,看著手忙腳亂的李寶瓶,說道,「你年紀太小,做力所能及的事情就可以了,不用什麼都跟我比。我本來就是照顧你去山崖書院求學的。」
李寶瓶好不容易才雙手抓住那條魚,義正詞嚴道:「錯了錯了,齊先生說過我們要讀萬卷書,也要行萬里路。我背簍里只有五本書,所以剩下的需要去書院藏書樓看。但是行萬里路,也是讀書人必須要做的事情。負笈遊學,就是說背著書箱,一邊遊歷大好河山,一邊砥礪道德學問,兩者缺一不可,要不然就是瘸子走路。」
「你身邊有很多狗尾草,穿過魚鰓就能穿在一起了,怕斷掉的話,可以兩三根狗尾草合在一起。」
陳平安一邊教李寶瓶如何處置戰利品,一邊問道:「負笈遊學,是說背著書箱嗎?那是不是龍尾郡陳松風背著的那種?竹子編的,是很好看。以後路過竹林的話,我可以給你做一個,剛好也要做一根魚竿。靠水吃水,再往下走,水就深了,就不能用今天這種法子抓魚了。」
李寶瓶蹲在岸邊,將那些被拋上岸的石板魚一一穿起來,聽到這些話后,整個人高興得蹦了起來:「真的?!」
陳平安笑道:「我騙你做什麼?唉,小心小心,別跳了,小心連人帶魚一起掉小溪里。魚跑不掉,人著涼了咋辦。」
李寶瓶蹲下身,笑臉燦爛道:「開心開心,我終於要有自己的小書箱了!」
陳平安蹲在幾乎乾涸見底的溪水裡,頭緊貼著石頭,伸手到石板底下去撈魚:「這種魚晒乾了,就能生吃的。你要是嫌臟,我就把內臟去掉,我自己以前是不需要的。」
李寶瓶一番天人交戰後,怯生生道:「不然還是去掉內臟吧。」
陳平安又掏出一條石板魚,輕輕丟到岸上的草叢裡:「都隨你,等下我來做就行了。」
手裡提著三串魚的李寶瓶趕緊說道:「我來我來。」
陳平安點點頭,繼續在石板底下摸魚。
片刻之後,撲通一聲,不遠處的李寶瓶站在溪水裡,號啕大哭。陳平安趕緊起身,快步跑過去,緊張地問道:「怎麼了?」
李寶瓶哭得那叫一個撕心裂肺:「有條魚,我剛從狗尾草上拿下來,看著快死了,沒想到一放到水裡,它尾巴一搖,嗖一下就跑掉了!我抓都抓不到……」
陳平安笑得不行,先彎腰幫她捲起已經濕透的褲管,把她輕輕抱到岸上,讓她自己脫掉鞋子,說這些魚交給他來對付。
李寶瓶乖乖脫著鞋子,可還是哭得很傷心,總覺得自己做了件很對不起陳平安的事情。只感覺天都要塌下來了。
陳平安在一旁動作嫻熟地給魚開膛破肚,擠掉內臟,很辛苦地忍住笑,想著還是不要在李寶瓶傷口上撒鹽比較好。
陳平安最後轉頭面向李寶瓶,輕輕提起那三串處理乾淨的魚。大豐收。
李寶瓶破涕為笑,滿臉淚痕地笑呵呵道:「跑了一條,還有這麼多啊。」
陳平安走到她身邊坐下,把三串魚遞給她,揉了揉她的腦袋:「對啊,所以以後再碰到這種事情,不用這麼傷心。」
李寶瓶把三串魚高高提起,放在自己眼前,開心道:「好的!」
陳平安柔聲道:「以後給你編幾雙合腳的草鞋,保證不磨腳。」
李寶瓶兩眼放光:「可以嗎?」
陳平安低頭幫她擰了擰褲管的水:「很簡單的。」
李寶瓶嘆了口氣:「你什麼都懂,我什麼都不懂。」
陳平安笑道:「以後你可以教我讀書寫字,我現在認識的字不多,也就五百個左右。」
李寶瓶一聽到這個,立即小雞啄米點頭道:「一言為定!」
兩人肩並肩坐著,看著緩緩流淌的溪水,李寶瓶隨口問道:「你知道這條小溪叫什麼嗎?」
「龍鬚溪。」
「你怎麼知道這條小溪叫龍鬚溪?」
「我上次進山的時候,帶了兩幅地圖,阮師傅說是我們龍泉縣的山川形勢圖,圖上標註為龍鬚溪。不過從東南流向折為正南方向後,圖上的紅線逐漸變粗,然後就改名為鐵符河了。」
「這樣啊,那我告訴你哦,我們大驪朝廷有六部,其中禮部又有天地人三官,其中地官就負責繪製這些地圖,不過也會有欽天監的地師幫忙領路,一起行走于山川江河,等於是把一個王朝的疆土,一千里一萬里,一步一步用腳丈量出來,然後一寸一尺畫在圖紙上。陳平安,你說那些地官和地師厲害不厲害?」
「怎麼,你長大后要當禮部的地官,或者是欽天監的地師?」
「陳平安,你不知道嗎?女人是不可以當官的啊。而且不光是我們大驪這樣,好像全天下都這樣的。像我和石春嘉這樣,讀書倒是可以,但是也沒聽說有女子成為教書先生,或是被人稱為夫子的。」
「這樣啊。」
「對了,陳平安,你說你頭上那支玉簪子,是齊先生的先生送給齊先生的,然後齊先生送給你的。」
「對啊。」
「陳平安,那麼從今天起,我就喊你小師叔好了!」
「為啥?」
「你當了我的小師叔以後,如果哪天我惹你不高興了,你打算丟下我不管的話,肯定就會捫心自問——我陳平安可是李寶瓶無比敬愛的小師叔,當然是要跟這麼好的小姑娘患難與共啊。」
「能不能不當什麼小師叔?放心,我一樣不會丟下你的。」
「不行!」
「那我不給你做小竹箱和草鞋了。」
「沒事,我才不怕。我就要喊你小師叔!」
「嗯?」
「世上哪有不給我做小竹箱和草鞋的小師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