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小廟
第十章小廟
一座高不過十多丈的小山坡上,分散站著二十餘人,穿著衣飾並無定數,但是臉色、眼神都像是從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一個魁梧男子單膝跪地,正在仔細查探身軀僵硬的兩具屍體,他用手指撐開一具屍體的眼皮,露出冰裂紋瓷片一樣的眼珠子。
一個換上一身市井婦人棉布衣裳的矮小女子,緩緩走上山坡,身後跟著捧劍女子和白臉老人。她沒有靠近那兩具屍體,而是捂住鼻子,用濃重的鼻音問道:「王毅甫,怎麼說?」
王毅甫嘆息道:「兩人都是被高手一刀斃命,不傷身體,但是經脈皆碎,五臟六腑都爛透了。」
婦人臉色陰沉不定:「我們大驪出現了這麼強大的武道宗師,而且還是兩位同行,咱們那位藩王殿下,號稱一向負責邊關監視,難道偏偏這次就一點蛛絲馬跡也不曾抓到,總不可能是故意放跑漏網之魚吧?」
王毅甫有些猶豫:「娘娘,如果我沒有看錯,是一人所為。」
婦人驟然眯眼,氣勢凌人:「你說什麼?!」
王毅甫指了指兩人的脖頸,出現一縷細微的紅線:「兩名死者之間的這條線,氣勢銜接緊密,分明是一人以刀橫抹。」
婦人深吸一口氣,竭力讓自己的怒氣殺機不要外露得太明顯,譏笑道:「風雪廟什麼時候這麼天下無敵了?隨便跑出來一個莫名其妙的傢伙,就能殺人跟殺雞一樣簡單?這兩個人是誰,你王毅甫不知道,徐渾然知道。來,說說看,讓我們王大將軍知曉一下。」
徐渾然臉色尷尬,硬著頭皮解釋道:「一個是剛剛躋身武道第七境的宗師,精通拳法,擅長近身廝殺;一個是八境修士,兼修飛劍和道家符籙。二十年間,兩人聯手刺殺六次,從未失手過,如今更是娘娘麾下竹葉亭的甲字高手。」
婦人憤怒至極,只是一直在苦苦壓抑而已,此時便遷怒這位大驪第一劍師,尖聲道:「徐渾然!報上他們的名字!死人也有名字!」
徐渾然心中悚然,微微低頭道:「武人名叫李侯,修士名為胡英麟,都曾為娘娘一次次出生入死,為我大驪立下汗馬功勞。」
婦人這才神色微微轉好,只是很快便滿臉頹然,有氣無力道:「對,李侯和胡英麟,當年你們盧氏王朝的邊關砥柱葉慶,就是這兩人殺掉的。沒死在敵國境內,沒死在沙場上,而是死在了我們大驪自己疆土上。」
婦人興許是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會讓王毅甫看笑話,就拿他曾經效忠的盧氏開刀:「說來可笑,開始我們覺得葉慶這麼一號重要人物,身邊肯定會有數名大練氣士暗中保護,為了除掉他,我甚至不得不和我家叔叔聯手。哪裡想得到,從滲透邊境,潛入殺人,再到功成身退,盧氏王朝竟然一點反應也沒有。他葉慶不過是惹惱了幾股邊境仙家勢力而已,至於在朝堂上也被孤立到這一步?盧氏皇帝不是最推崇山上仙人嗎?為何最後願意陪你們盧氏殉葬的仙家宗門,就只有一家而已?」
說完這些,婦人有些神清氣爽,心裡痛快多了。果然是吃苦不怕,只要身邊有人更苦;享福可以,但是身邊不可以有人享福更多。這恐怕就是她願意將其中一個孩子交給國師崔瀺,而不是山崖書院齊靜春的理由了。省心省力,不怕長大之後被人欺負得只會哭著找爹娘。
王毅甫臉上閃過一抹黯然。
大將軍葉慶,國之忠良,國之棟樑。為盧氏王朝鎮守邊關三十年,硬生生擋住大驪邊軍的三次大型攻勢。當年宋長鏡有次差點戰死於戰陣之中,不知道多少回大罵葉慶是冥頑不化的老匹夫。但是到最後,葉慶死後,盧氏朝廷竟然連追封謚號一事,也爭吵了一旬之久,關鍵是哪怕這樣,也沒給太高的美謚,以至於猶有一戰之力的六萬精銳邊軍,軍心慢慢散盡。
宋長鏡揮師而過,如入無人之境。之後第一件事,就是親自去葉慶墳頭敬酒上香,事後大驪禮部非議,被宋長鏡一份摺子就打得滿臉腫脹:「豈是唯我大驪有豪傑?」
大驪皇帝接連批了三個大大的「好」字,大笑不已。不過龍顏大悅的皇帝,最後對身邊宦官笑著說:「這句話是皇弟的心裡話,至於這幾個字嘛,肯定是找了捉刀郎代勞的。」
婦人其實一直在觀察這個亡國猛將的臉色。婦人暗暗點頭。雖未因此就對他徹底放心,但若是連人之常情都失去了,那必是懷有堅忍不拔之志。做什麼?除了復國能夠做什麼?那麼王毅甫就真是找死了。若是王毅甫只是知道打打殺殺的一介武夫,能夠心思細膩地演戲到如此境界,那也算王毅甫有本事。不過她一樣不怕。
老劍師徐渾然疑惑問道:「娘娘分明已經跟阮師打過招呼,答應不會在龍泉縣境內動手,咱們也傳信給李侯、胡英麟,讓他們近期不要輕舉妄動,一切等走到大驪邊境再說。照理說阮師怎麼都該賣娘娘這個面子才對,總不至於那風雪廟的人,連娘娘和阮師的面子都不在乎吧?」
王毅甫問道:「那名佩刀男子的詳細身份,依然沒有查出來?」
捧劍女子楊花搖頭道:「尚未有結果。這種事情,我們不好找上門去問阮師,更不好去找那撥風雪廟兵家修士,只能靠大驪自己的諜報機構尋找蛛絲馬跡,而邊境諜報事務,娘娘不方便插手……」說到這裡,楊花不再說話。
這涉及大驪朝廷最高層的暗流涌動。
王毅甫問道:「有沒有可能是那個叫朱河的李家扈從,其實深藏不露?」
婦人嗤笑道:「那個不過武夫五境的傢伙,不值一提。李家更沒有膽子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搗亂。」
徐渾然嘆了口氣:「這就有點難辦了。」
婦人嫵媚一笑:「難辦?好辦得很,立即回京!我跟皇帝陛下哭去。」
這件事,終究是別人先壞了大驪的規矩,那麼皇帝陛下是願意為她出頭的。
李寶瓶有了嶄新的小書箱,背簍里的大小物件就要挪窩,一大一小兩個人藉此機會,在休息的時候,找了個遠離李槐等人的僻靜地方,偷偷摸摸清點家當,以防遺失或是損壞。
陳平安也摘下自己的背簍。
一把老槐木劍,猜測是齊先生贈送,因為當時陳平安頭頂莫名其妙戴上了玉簪子。陳平安和李寶瓶都覺得應該是齊先生故意所為。陳平安平時都是把槐木劍斜放在背簍里,只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拿出來放在膝蓋上,他的心境就會祥和安寧。
一顆黃色的蛇膽石,放在陽光下照射,就會映照出一絲絲黃金色的漂亮筋脈。其餘十二顆小巧玲瓏的蛇膽石,則已經褪去原本的鮮艷色彩,但是質地細膩,依然不俗。
李寶瓶對這些小玩意兒愛不釋手,手心托著那顆黃色蛇膽石,說道:「小師叔,這顆千萬別賣,其他十二顆石頭,以後就算要賣,也一定要找識貨的買家,要不然咱們肯定虧死了。」
陳平安笑道:「那當然。」
背簍里還有一塊一尺長短的黑色長條石,看著很像斬龍台,但是陳平安不敢確定,記得寧姑娘曾經說過,想要分開斬龍台做天底下最好的磨劍石,不但需要什麼劍仙出手,還需要折損一把很值錢的兵器,當然對於目前的陳平安來說,很厲害或者是很珍貴的兵器、物件,都可以直接與值錢掛鉤。就像對於那個折返告別的寧姚來說,對手的戰力,都可以跟多少個陳平安直接掛鉤。
陳平安知道這絕對不會是阮師傅贈送給他的,是齊先生一併送了槐木劍和磨劍石?還是那個白衣飄飄的神仙女子,使出了神通術法?又或者難道是阮姑娘私藏的體己之物?陳平安有些頭疼。
阮秀之前在李寶瓶背簍里,留下了金錠一枚,銀錠兩枚,普通銅錢一袋子。有次李寶瓶無意間打開錢袋子,陳平安才驚駭發現裡邊竟然夾雜有一枚金精銅錢。這枚壓勝錢,絕對是阮秀偷偷留下的。這讓陳平安嚇了一大跳,當時就滿頭大汗。如果一直粗心大意,沒能發現真相,然後不小心把這枚銅錢當作普通銅錢花出去……一想到這個後果,陳平安就恨不得先給自己兩耳光。
大大小小的物件,陳平安一樣樣收拾齊整妥帖,就像是精打細算慣了的婦人,在打理一個小家似的。
每次李寶瓶看到這一幕都想笑,心想小師叔也太會過日子了。那麼以後得多優秀的姑娘,才配得上自己的小師叔啊?李寶瓶覺得很難找到,於是她有些小小的憂傷。
一個鬼頭鬼腦的孩子偷摸過來,被李寶瓶發現后,他看著李寶瓶腳邊那隻小書箱,對陳平安說道:「陳平安,你要是給我也做一個小竹箱子,而且比李寶瓶那個更大更好看,我就喊你小師叔,咋樣?」
陳平安看了他一眼,不說話。
李槐有些急了,決定退讓一步:「那跟李寶瓶那小書箱一樣大就行,這總行了吧?」
陳平安無意間發現李槐的靴子已經破爛不堪,露出了腳指頭,說道:「回頭給你做兩雙草鞋。」
李槐大怒,跳腳道:「我稀罕那破草鞋,我要的是書箱!用來裝聖賢典籍的書箱!我李槐也是齊先生的弟子!」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一邊去。」
李槐愕然,仔細打量著陳平安的臉色,兩人對視后,李槐突然有些害怕心虛。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孩,破天荒沒有還嘴罵人,悻悻然離開,只是跑出去幾步后,轉頭理直氣壯道:「草鞋別忘了啊,要兩雙,可以換著穿。」
陳平安點了點頭。
等到李槐跑遠,李寶瓶滿臉崇拜道:「小師叔,你真厲害。你是不知道,李槐這個傢伙,我都只能把他打服氣,吵架是不行的,就算是齊先生跟他說道理,他也不太愛聽。」
陳平安伸手揉了揉李寶瓶腦袋,背起背簍:「準備動身,再走兩天,咱們就可以看到大驪驛路了。」
李寶瓶背起小書箱。小姑娘,紅棉襖,綠竹箱。
其實阿良憋得很辛苦,很想告訴這一大一小,如果不是咱們小寶瓶足夠可愛,就這顏色裝扮,能夠讓人笑話死。
李寶瓶突然說道:「這個李槐,有點像小師叔你們泥瓶巷的那個鼻涕蟲啊。」
陳平安愣了一下,好像從來沒有把這兩個人放在一起比較過,仔細想了想,搖頭道:「不像的,以後如果有機會見到顧璨,你就會明白了。」
李寶瓶哦了一聲,反正也只是隨口一提,很快就去想象大驪驛路到底如何了。
陳平安其實跟李寶瓶一樣,起先也覺得鼻涕蟲顧璨和李槐有些像,但是相處久了,就會發現兩者差別很大。
李槐跟顧璨看著差不多的性格,嘴裡跟長了一窩蜈蚣蠍子似的,毒得很,能夠一句話把人氣得夠嗆,但在陳平安眼中,其實大不一樣。同樣是沒心沒肺,同樣是窮苦出身,顧璨看似賊兮兮,轉起眼珠子來比誰都快,但他身上那股超乎年紀的精明,更多是一種自保。李槐則是純粹的小刺蝟一個,逮著誰都要刺一下。這是因為李槐到底父母健在,上邊還有個姐姐,心性其實不複雜,而且上過學塾讀過書,身邊的同窗蒙童是李寶瓶、林守一、石春嘉這些稍大的孩子,大體上李槐是沒吃過大苦頭的。顧璨不一樣,一手拉扯他長大的娘親,有些時候不得不說也連累了他,使得他小小年紀,便嘗過了人情冷暖。陳平安就曾經親眼看到一個滿身酒氣的醉漢罵罵咧咧走出泥瓶巷,看到玩耍回家的顧璨,什麼也沒說,走過去就狠狠踹了顧璨肚子一腳,顧璨倒地后,醉漢還狠狠踩了他腦袋一腳,那麼大點孩子抱著肚子蜷縮在牆根,哭都哭不出來。如果不是陳平安湊巧出門碰到,飛奔過去,一拳打得那漢子踉蹌後退,然後趕緊背起顧璨去了趟楊家鋪子,天曉得顧璨會不會落下什麼病根。
另外,顧璨更加記仇,心裡頭有個小賬本,一筆筆賬,記得很清楚。誰今天潑婦罵街罵過了他娘親,哪家不要臉的漢子嘴花花調戲了他娘親,他全記得,可能隨著歲數增長,有些事情和細節已經忘了,但是對某個人的憎惡印象,顧璨肯定不會忘。當然,那個給了他兩腳的漢子,顧璨記得死死的,叫什麼名字,住什麼巷弄,家裡有誰,顧璨全都一清二楚,私底下跟陳平安獨處的時候,總是嚷嚷著要把那人的祖墳給刨了,還說那人有個女兒,等她長大了,一定要睡她,往死里欺負她。大概那個時候的顧璨,根本就不知道睡是什麼意思,只知道很多婆娘漢子喜歡「開玩笑」,與他娘親相關的言語,婦人說「偷人」二字,漢子則往往都帶著個「睡」字。
陳平安至今記憶猶新,顧璨不過四歲多,那張稚嫩的小臉,臉龐猙獰,滿是凶光,眼神狠厲。陳平安有些擔心,他當然希望顧璨在外邊過得比誰都好,但同時打心底里不希望顧璨成為蔡金簡、苻南華那樣的神仙人物。
看著心不在焉的小師叔,李寶瓶問道:「怎麼了?」
若是以前,陳平安就會說沒事,但是現在開門見山說出了心裡話:「我怕下一次見到鼻涕蟲,會變得不認識他了。」
李寶瓶疑惑道:「小孩子個子躥得快,如果過個四五年七八年才見面,你們不認識也很正常啊。」
陳平安咧嘴一笑,更像是自己給自己打氣鼓勁:「我相信顧璨,一直會是那個泥瓶巷的鼻涕蟲。」至於認不認得自己,沒關係。只要他過得好,比什麼都好。
鐵符河的河床出現斷層石崖,下跌迅猛,下游水勢頓時暴漲。
陳平安站在河畔石崖上練拳,來來回回都是那六步走樁。
阿良不知道何時站在石崖邊緣。水花四濺,水聲滔滔,水霧瀰漫,好在暮春時節,寒氣已降,並不顯得寒意刺骨。
阿良大聲說道:「你練這個拳,沒太大意思。這走樁,是個很入門的小架,隨便哪個江湖門派都有,倒是那個立樁,還算馬虎,最少能夠幫你勉強活命,像是吊命用的藥材,不名貴,但好在對症下藥。」
陳平安聽在耳中,笑了笑,沒有說話。因為姚老頭說過,練拳之時,切忌泄氣。
阿良點點頭:「但是一件沒意思的事情,有意思的人可以做得很有意思。你這麼練拳,問題不大。武道一途,本就是實打實的滴水鑽石,靠的就是水磨功夫。」
陳平安練拳完畢,擦了擦額頭汗水,問道:「阿良,你不是那個什麼神仙台魏晉吧?」
阿良笑道:「當然不是,他念詩那是一套一套的,酒品奇差無比,一喝高了就喜歡一把鼻涕一把淚,比李槐還不如。我怎麼可能是那種人。」
陳平安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阿良這麼直截了當。
「那毛驢和酒葫蘆?」
阿良白眼道:「自然都是魏晉的。我可沒他那麼窮講究,喝酒倒是喜歡,騎驢看山河什麼的,真做不來,慢騰騰地,能把我急死。」
陳平安小心翼翼問道:「他不會是死了吧?」
阿良笑意玩味:「我殺他幹嗎,殺人奪寶啊?」
陳平安看著阿良,搖搖頭:「我相信你不會殺他。」
阿良拿起本該用來養劍的葫蘆喝了口酒:「這隻養劍小葫蘆是他送給我的。我教了他一手上乘劍術,那小子茅塞頓開,終於打破了瓶頸,所以閉關去了。作為酬勞,他就把葫蘆送給了我。別覺得是我佔便宜,是他賺大發了。我只是幫著照看這頭毛驢而已。」
風雪廟兵家劍修的十境,想要破開,難得很。不過這種話,阿良不想跟陳平安解釋得太清楚。路是要一步步走的。
陳平安有些奇怪,問道:「阮師傅為何沒有認出你來?」
阿良找了個地方坐下,晃了晃銀白色的小葫蘆:「葫蘆里的本命劍氣猶在,且無殘缺,這意味著主人尚存,神魂體魄皆全。你們東寶瓶洲是個小地方,阮邛不覺得在這裡有太過嚇人的高手,能夠瞬間斬殺魏晉不說,還能夠快到連魏晉的本命飛劍都來不及傳信。」
陳平安驚訝道:「小地方?有人說我們東寶瓶洲王朝有千百個,我們到現在都還沒走到大驪邊境呢。」
阿良扭頭把酒葫蘆丟給身邊站著的陳平安:「你也知道是『走』的啊,來來來,喝口酒,男人不會喝酒,就是白走一遭了。」
「不喝酒。朱河說過,練武之人,不能喝酒。」陳平安小心接過酒葫蘆,坐在阿良身邊,遞還給他,阿良卻沒接。陳平安只好小心翼翼捧在懷裡,望著河水,輕聲感慨道:「也是,我見過踩在劍上飛來飛去的神仙,從咱們小鎮頭頂上飛過去,很多。」
阿良現在一聽到朱河就有些煩,偏偏身邊這傢伙就喜歡拿自己跟朱河比較。
陳平安笑問道:「阿良,你真能教魏晉劍術?那你豈不是比朱河還要厲害?」
又來了。
阿良嘆了口氣:「我也就是脾氣好,不跟你一般見識。」
陳平安是真的很好奇這件事,打破砂鍋問到底:「難道還要厲害很多?」
阿良一把搶過酒葫蘆,仰頭灌了一口酒,滿臉嫌棄道:「滾滾滾。」
陳平安哈哈大笑,轉頭看著一臉鬱悶的阿良,眨眨眼,嘿嘿道:「其實我知道你比朱河厲害很多。」
阿良總算好受一些。
陳平安馬上語氣誠懇地補了一句:「我覺得兩個朱河都未必打得過你。」
阿良無奈道:「你如果真想拍馬屁,有點誠意行不行,好歹把『未必』兩個字去掉啊。」
陳平安默不作聲,嘴角翹起,望著那條聲勢浩蕩的青色瀑布,突然說道:「阿良,謝謝你。」
阿良一口一口喝著酒,隨口問道:「嗯?謝我做什麼,既沒有教你練拳,也沒有教你練劍。」
陳平安盤腿而坐,習慣性雙手十指放在胸口,練習劍爐拳樁:「遇到你之後,覺得外邊的世界,沒那麼讓人覺得害怕了。因為我發現原來外邊,也是有好人的,不都是誰本事高誰就隨意欺負人。一路上李槐、朱鹿那麼說你,你也從不生氣。」
阿良笑著喝了一口酒,喝得慢了一些:「這一番表揚,來得讓人措手不及,讓我喝口酒壓壓驚。不過你小子也會害怕?敢小巷殺年紀輕輕的神仙人物,敢和搬山猿正面硬扛,敢二話不說就帶著小寶瓶出來遠遊大隋,你膽子真不小。」
陳平安輕聲道:「有些事情做了,是因為必須要做,不代表我就一點不害怕啊。我就是一個燒瓷的窯工學徒,膽子能大到哪裡去?」
阿良點點頭:「是這個理。」
兩兩無言,唯有水聲。
阿良率先打破沉默,問道:「如果在一個很出名的地方,你做了一件很出風頭的事情,然後你可以刻下一個傳承千秋萬代的大字,你會挑選哪個字?」
陳平安想了想:「應該是我的姓氏吧,我爹娘都姓陳,刻下『陳』這個字,多好。」
阿良搖頭嘆息:「真俗氣,不像我。」
阿良很快自顧自解釋道:「正常正常,像我這樣的奇男子,畢竟是鳳毛麟角的存在,牛羊成群於平地,猛虎獨行於深山。寂寞啊。」
阿良興許是自己把自己給說感動了,趕緊狠狠灌了一大口酒。
陳平安突然咧嘴笑起來,笑得怎麼都合不攏,像是也想到了很開心的事情。這絕對是稀罕事。
於是阿良問道:「想什麼呢,傻樂呵?」
陳平安有些臉紅,赧顏道:「如果可以多刻字的話,那我就在那堵牆上,寫下心愛姑娘的名字。」
阿良齜牙咧嘴,嘖嘖道:「那你得多燒香,祈求你未來媳婦的名字只有兩個字,如果是三個字、四個字,呵呵。」
陳平安愣了一下:「難道還有人的名字是四個字?那不是很怪嗎?」
阿良拍拍陳平安肩膀:「陳平安,以後多讀書。」
陳平安有些難為情。
阿良猛然驚醒:「陳平安,你有喜歡的姑娘了?!誰誰誰,趕緊說出來,讓我樂和樂和!」
陳平安笑得眯起了眼,搖頭道:「沒呢。」
阿良伸手指了指陳平安:「一開始就知道你不老實。」
陳平安小聲問道:「阿良,你現在還是打光棍吧?」
阿良:「閉嘴!」
陳平安還以顏色:「一開始我就知道了。」
阿良伸出大拇指,指著自己,道:「知道在別的幾處地方,多少女俠仙子哭著喊著要嫁給我阿良嗎?」
陳平安一本正經回答道:「我當然不知道啊。」
阿良吃癟后,默默喝酒。
陳平安問道:「對了,阿良,你刻了個什麼字?可以說嗎?」
阿良立即神采煥發,得意揚揚:「那可了不得,我那個字寫得鐵畫銀鉤天下無雙不說,關鍵是那個字很有味道!朗朗上口,氣勢如虹,比起什麼姓氏啊浩然啊雷池啊,要好上太多了。你是不知道,為了攔阻我刻下這麼個字,好些老烏龜王八蛋的臉都黑了。沒法子,就怕貨比貨,其中有幾個輩分挺高的傢伙,氣得吹鬍子瞪眼睛,差點就要捲起袖子跟我干架,我才懶得理睬他們,幾個人不要臉皮合夥打我一個,我不跑?我傻啊,對吧?當然了,我是刻完字再跑的。」
陳平安有點後悔問了這個問題。
阿良一臉「你快問是哪個字」的表情。
陳平安輕輕轉頭,重新望向河水,打死也不開口說話。阿良呆若木雞。
阿良輕輕塞好香氣四溢的酒葫蘆,顯然是連喝酒的興緻也沒了。
就在此時,陳平安驀然瞪大眼睛,發現鐵符河下游的河面上,竟然有四五人聯袂踏水而行,有白髮蒼蒼的蓑衣老人高歌「自古名山待聖人」,有衣裳艷麗的妖嬈女子嬌笑連連,還有身穿道袍的小童子手持竹杖,老氣橫秋。
陳平安瞪大眼睛,喃喃道:「神仙?」
阿良連正眼也沒瞧一下。
朱河手持一串紅色鈴鐺,急促響動,往陳平安和阿良這邊飛奔而來,臉色沉重道:「這是老祖宗留給我的震妖鈴,一旦有妖魅山精靠近鈴鐺百丈之內,便會無風自響。阿良前輩,陳平安,我們最好小心一些,先離開這河畔石崖,以免發生不必要的衝突。」
陳平安想了想,就要起身。
阿良根本不看河面那邊的奇異景象,拔出酒塞子,對兩人晃了晃,笑道:「我喝過這口酒就走,很快。」
朱河有些焦急:「阿良前輩,咱們大驪朝廷對於山野妖魅的管束,一向極為寬鬆,只要不鬧出人命,一般是從來不插手的……」
阿良啊了一聲,說著「這樣啊,趕緊起身」,就要跟他們一起離開石崖,給那撥不速之客讓路。但是河面之上,那五個神異非凡的傢伙,各自的境界修為高下立判,道行最高的蓑衣老叟率先像是被天雷劈在腦門上,止住身形,一動不動,之後四位皆是如出一轍。再然後,又是滿身仙氣的老叟第一個掉頭,撒腿狂奔,這次可顧不上什麼神仙風采了,恨不得手腳並用,之後四人仍是如此。
阿良一臉假得不能再假的狐疑神色,還帶著壞笑。
朱河咽了口唾沫。手中鈴鐺已經寂靜不動。
朱河試探性問道:「阿良前輩,這是?」
阿良系好那隻銀色小葫蘆,揉了揉下巴:「難道是我殺氣太重?」
陳平安小聲問道:「阿良,是那些傢伙認出了你的這隻養劍葫?」
阿良爽朗大笑,摟著陳平安的肩膀,走下石崖:「有可能有可能,養劍葫里大有玄機嘛。一般人我不告訴他。」
阿良突然鬆開手,讓陳平安先回去。陳平安小跑著離去。
阿良跟朱河勾肩搭背,低聲問道:「朱河,你是武夫第五境,對吧?你是怎麼含蓄得讓陳平安覺得你是高手的?不如教教我,否則我費了這麼大力氣,白白擺了那麼多高手架子,那小子也照樣睜眼瞎啊。」
朱河身體僵硬,忐忑不安道:「阿良前輩,這個我真不知道啊。」
阿良怒道:「這就沒勁了啊。」
朱河哭喪著臉:「阿良前輩,我真不知道。」
前邊,陳平安轉身倒退著小跑,面朝阿良,大聲笑問道:「阿良,那個字到底是啥?」
阿良頓時神采飛揚,咳嗽一聲,一手扶了扶斗笠,一手高高伸出大拇指:「猛!」
陳平安跟河面上那五個傢伙一樣,如遭雷擊,然後默默轉身,飛奔離去,嘀咕道:「你大爺的!」
鐵匠鋪子那邊總計挖出七口水井,井水甘甜,冷氣森森。
傳言那個曾經在騎龍巷住過一段時間的阮師傅,是會鑄劍的神仙,連朝廷也敬重得很。禮部官老爺和小吳大人,都曾經親自去拜訪過。所以阮師傅的身份不簡單,絕對假不了。很多人都想著把孩子塞進鐵匠鋪子,只可惜已經不招人了。不過阮師傅有次去鎮上買酒,倒是挑中了兩個孩子做學徒,第二天酒鋪就人滿為患了,全是大人長輩拎著自家孩子,問題在於也沒人真正買酒,全眼巴巴等著阮師傅能夠看中誰。孩子可不管什麼前程不前程,撒腿鬧得歡,雞飛狗跳吵翻天。
其實在縣令吳鳶出現之前,小鎮上的人只知道自己是大驪子民,龍窯是為大驪皇帝家裡燒制瓷器,僅此而已,其餘一概不知。小鎮人員流通極少,根本不存在什麼拜訪親戚、出門遊學、遠嫁他鄉,書上不教,老輩不說,世世代代皆是如此,四姓十族當中知道一些內幕的人物,更不敢泄露天機。
那些本命瓷被挑中的幸運兒,能夠走出去欣賞外邊的大好河山,但在驪珠洞天破碎下墜之前,根本沒有衣錦還鄉的機會,這是四方聖人早年訂立的規矩之一。
如今按照縣衙張貼的告示和識字之人的講解,才知道以前是因為龍泉縣的山路,太過險峻,如今朝廷花了大力氣才開通道路,為了開山一事,要把那些山頭送給某些相中此地風水的大人物,與此同時,以縣衙禮房吏員為首的一撥人,開始為轄境內的百姓講解各種規矩,應該如何與外鄉人相處,比如不可胡亂對著外鄉人指指點點,稚童不可衝撞街道行人,絕對不許擅自觸碰外鄉人的坐騎等等。一旦出現爭執,百姓則必須如實向龍泉縣衙稟報,不可自作主張,官府會秉公處理。
四姓十族對此並未展露出太多的熱情,更沒有出面幫著縣衙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的意思,更多還是冷眼旁觀,至於是不是等著看縣衙鬧笑話,就只有吳鳶和那幫老狐狸心裡最清楚了。
小鎮的巨大變化,對自幼在兵家祖庭風雪廟長大的阮秀而言,感觸不深,或者說也不在意。
她自從遇到某個矮冬瓜之後,就心情鬱郁。
那蠻橫婦人大搖大擺去了陳平安家的宅子不說,還把院門和屋門銅鎖都給弄壞了,她之前跑去給兩棟宅子打掃的時候,剛好撞到那撥前去換鎖的人。阮秀氣得柳眉倒豎,跑上去講道理,那幾人彷彿知曉她的身份,畢恭畢敬賠禮道歉,但是當問起幕後罪魁禍首到底是誰,他們就擺出一副阮小姐你就算活活打死我們,我們也不敢說的無賴架勢。這也就罷了,阮秀要他們交出舊鎖和嶄新鑰匙,回到鐵匠鋪子,就碰到了那個矮冬瓜,她竟還有臉笑眯眯地說是自己不小心,才打壞了銅鎖。
阮秀還依照約定,僱人修繕了泥瓶巷一棟無人居住的破敗宅子。宅子屋頂塌陷出一個大洞,房梁腐朽,紅漆剝落。阮秀要那些小鎮上的磚瓦匠,仔細修補,小心添磚加瓦,最後實在不放心,還專門盯著他們做了大半天事。
再就是相鄰的壓歲鋪子和草頭鋪子,都挂名在了陳平安名下,兩間老字號鋪子的老夥計,已走得七七八八,只得另外僱用夥計。她不敢挑選一些油滑之輩,便讓自家劍鋪的人,推薦了些性情本分卻手腳伶俐的婦人少女,幫忙打理生意。
壓歲鋪子繼續販賣各式糕點吃食,草頭鋪子則繼續兜售雜項物件,文玩清供、古琴字畫,五花八門,什麼都有。
阮秀只要劍鋪沒事的時候,就會趴在某一間鋪子櫃檯上,怔怔出神,很多時候大半天時光就這麼悠悠然流逝。反正不用她招徠生意,她也不擅長跟人討價還價,事實上這兩家鋪子都屬於陳平安的家底。阮秀恨不得一塊糕點賣出幾兩銀子的天價,只不過終究是心性純樸的少女,沒好意思這麼做,只是猶豫著要不要幫陳平安找幾個懂得察言觀色的人,幫著鋪子多賺些錢,但是她又怕那樣的人,陳平安回到家鄉的時候,會不喜歡,因為他不是那樣的人。
就連糕點也沒那麼饞嘴貪吃了的阮秀,原本圓圓潤潤的下巴,逐漸有些尖尖的了。如小荷露出尖尖角,清新動人。
阮邛倒是幾次提起,要是她覺得小鎮這邊悶得慌,可以去神秀山、橫槊峰那邊走走看看,山水風光還不錯。只是阮秀一直提不起這個勁兒,一直拖拖拉拉,阮邛也就作罷了。但阮秀越是這麼渾渾噩噩,打鐵鑄劍的時候,反而越是聚精會神,神意充沛,境界攀升更是一路高歌猛進,這才讓阮邛放下心來。既然於修行是好事,他就不會去指手畫腳。因為一個凡夫俗子的墳頭,早已青草蔥蘢,甚至子孫也已白髮,可是曾經同齡的修行有成之人,卻依然還是女子貌美的光景。
阮秀這兩天更加心煩,因為每次她來到鋪子發獃,都會有人來打攪。是一個腰間別有一支硃紅色長笛的年輕人,錦衣玉帶,頭戴紫金冠,很趾高氣揚的作態,可是這個人的樣子,她倒是忘了,或者說從來沒有認真看過。因為阮秀自從年幼記事起,就見過太多太多這樣的人了。因為她爹阮邛,不但是風雪廟大修士,更是東寶瓶洲首屈一指的鑄劍師。
不過到了這裡后,阮邛跟她說過,已經跟大驪朝廷打過招呼,在甲子之內,大驪不可以對外大肆宣揚,用他阮邛這塊金字招牌來謀划什麼。一旦被他阮邛發現,商量是可以商量,但是結果如何,他不會保證。阮邛在洞天下墜淪為大驪版圖之後的那場廝殺中,不但殺得周圍修士肝膽欲裂,就連大驪朝廷和更遠的山上勢力,都已領教過他的脾氣,沒人願意拿性命來跟他講道理。敢這麼做的人,要麼被阮邛在自己地盤上名正言順地打死了,要麼被扯進地界光明正大地打死了。
都不用阮邛直說,大驪那一小撮真正的大人物,其實心知肚明,這位從風雪廟脫離出來自立門戶的聖人,真正的逆鱗,是他那個公認天資卓絕的女兒。若非為了阮秀,阮邛當初絕對不會從風雪廟離開,從齊靜春手裡接手驪珠洞天,因為當時沒有誰會將坐鎮這座小洞天視為美差。那意味著一身修為和境界受到天道壓制,能夠維持境界不跌落、體魄不朽壞,已是極致。當然,齊靜春是個例外,很大的一個意外。
因為阮邛的命脈是他女兒,所以如今大驪刻意幫忙保密,絕不敢輕易對外提及阮秀的名字。於是就有不明就裡的傢伙,無意間逛盪到小鎮騎龍巷的草頭鋪子,見到阮秀后,立即驚為天人,心想一間鋪子的少女罷了,身份撐死了也高不到哪裡去,以他的容貌談吐和身世背景,還不是手到擒來,讓她對自己一見鍾情,心甘情願做那紅袖添香的奴婢、素手研磨的丫鬟?
不過他到底身負家族使命,是來這裡買山頭的。小鎮如今藏龍卧虎,不說那位高高在上且脾氣暴躁的兵家聖人,大驪禮部和欽天監的人都在,據說連縣令都是大驪國師的得意門生,所以這個公子哥謹守父輩的叮囑,到了小鎮,夾起尾巴做人,真要闖了禍,家族連收屍也不會做。所以他絕不敢像在自家轄境內那麼胡作非為,再說了,強搶民女什麼的,他做起來雖然熟門熟路,可真的很無趣。
這個自詡風流的年輕公子哥,估計打破腦袋也想不到,那個看上去傻乎乎的慵懶少女,竟然姓阮。
他今天又跨過門檻,裝著在一排排百寶架上挑選心儀物件,然後裝著跟一個婦人砍價,最後笑著開口,跟那個像是小掌柜的青衣姑娘打招呼,輕輕揚起手中那塊挺有眼緣的書案清供石,供石一手高,卻是雲頭雨腳美人腰的模樣,定價三十兩銀子,他問那少女能不能便宜一些,三十兩銀子實在太貴了些。實則對他來說,三十兩黃金又算什麼?
阮秀頭也沒抬,淡然道:「不能。」
年輕公子哥故作瀟洒地聳聳肩,說這石頭他買了,最後他又挑了兩樣物件,又問那阮秀買了這麼多東西,總該便宜一些了吧?而且他要在小鎮常住,肯定是回頭客,所以會經常光顧鋪子……總之啰里啰唆一大堆,櫃檯那邊的阮秀聽得心煩,還是不抬頭,淡然道:「東西可以買,照著價格付錢便是,話少說。」
那年輕公子哥不怒反笑,喲呵,看不出來,還是一匹性情貞烈的胭脂馬?
他還真不生氣,只覺得激起了自己的求勝心。本來買山一事早已經板上釘釘了,他不過是為財大氣粗的家族露個臉畫個押而已,為何不找點無傷大雅的樂子?於是他讓婦人將三件東西打包,離去之前,笑道:「這位姑娘,我明天還會來的。」
阮秀終於抬起頭,第一次正視他:「你以後別來了。」
年輕公子哥饒有興緻地凝視阮秀,真是一張越看越讓人喜歡的臉龐,絕對不是家裡那些庸脂俗粉可以媲美的,所以他笑眯眯道:「為什麼?」
阮秀臉色平靜:「這家鋪子是我……朋友開的,所以我可以決定歡迎哪些客人進門,不歡迎哪些客人來礙眼。」
年輕公子哥指著自己鼻子,笑容更濃:「我礙眼?姑娘這話從何說起?」
阮秀重新趴在櫃檯桌面上,揮揮手:「你走吧,我不想跟你這種人說話。」
鋪子外邊站著一個身材高大的健碩男子,滿臉不悅和戾氣,冷冷看著這個不知好歹的市井少女。
年輕公子哥笑著朝那名扈從擺擺手,用眼神示意他別嚇著自己的盤中餐,付完賬后,他走向門口,不忘回頭說道:「明天見啊。」
阮秀嘆了口氣,站起身,繞過櫃檯,對那個剛剛跨出門檻後轉身站定的傢伙說道:「我勸你以後多聽聽別人說的話。」
年輕公子哥看著阮秀那令人驚艷的婀娜身姿,感慨自己這趟真是艷福不淺。
至於阮秀說了什麼,他自然聽見了,只是沒有上心,更不會當真。
那名扈從驟然間身體緊繃,頭皮發麻,如芒在背,正要有所動作,只見青衣少女和自家公子一起沖向了騎龍巷對面的牆壁。他眼睜睜看著公子被那少女一手按住額頭,最後整個頭顱和後背,全部嵌入那堵牆壁之內。
年輕公子哥瞬間失去知覺,七竅流血,他背後牆壁被砸裂出一張巨大蛛網。
阮秀對著翻白眼暈死過去的年輕公子哥說道:「以後要聽勸,聽明白了嗎?嗯?還是不聽?」
阮秀高高抬起一腿,又是一腳迅猛踢出。本就可憐至極的公子哥連身軀帶牆壁,一同凹陷下去,很是慘不忍睹。
阮秀收回腿,轉身走向鋪子,對那個絲毫不敢動彈的高大扈從說道:「人抬走,記得修好牆壁。」
武夫第五境的扈從,咽了咽口水,連一句狠話都不敢說。
他只是明面上的貼身護衛,真正的頂樑柱,是一位外姓家族供奉,如今跟諸多勢力一般無二,去了山裡,跟隨在大驪禮部侍郎和欽天監青烏先生屁股後頭,既是與大驪朝廷聯絡感情,也是象徵性查看那兩座重金購得的山頭。
不是第五境武人爛大街,誰都可以欺負,而是這個馬尾辮小姑娘出手太過恐怖了。要知道自家公子已經躋身第四境,雖然比不得那些仙家府邸的真正天縱奇才,可只要最終能夠躋身第五境,那就等於擁有了雄踞一方的霸主資質,畢竟在武人輩出的大驪版圖上,練氣士比起武人,要吃香太多。所以那兩座山頭,會是自家公子的龍興之地。
這個第五境武人顧不得自報家門,震懾那個出手狠辣的阮秀,趕緊飛掠到巷子對面的牆下。片刻之後,眼眶通紅的男人猛然轉身,臉色鐵青,大罵道:「小賤貨!你知不知道自己打爛了我家公子的修行根本?!」
阮秀已經走進鋪子,聞言停步卻沒轉身,只是扭頭道:「知道啊,我故意不殺他,留著受罪。」
那武人幾乎要瘋了,這小丫頭不會是個腦子壞掉的瘋子吧?
阮秀笑了笑:「你罵我,我不跟你計較,因為我會跟你家族算賬。按照你們的套路,一般是打了小的跑來老的,所以你大可以喊那個傢伙的長輩朋友之類,讓他們過來找我的麻煩。放心,我就在這裡等著你們,什麼地方都不去。如果你們既沒人來尋仇,也沒有人來道歉,事先說好,別當什麼事情都沒發生。」
阮秀想了想:「如果你們的老祖宗或是家族援手,真能打敗我,那我也會把我爹搬出來,沒辦法,我就只有這麼一個親人了。」
阮秀突然莫名其妙開心起來,笑得需要抿起嘴,才能不讓自己顯得那麼開心。如今她好像多出了一個朋友,就是這間鋪子的主人。
那武人瞠目結舌地看著阮秀的「詭譎」笑意,可以確定她真是瘋子。當務之急是儘可能留住自家公子的修為,所以他不敢過多逗留,背起自家公子,在騎龍巷飛奔而走。能夠成為重要人物的貼身護衛,終究不是蠢人,他跑出一段距離后,立即對著某處大聲吼道:「我家公子是豐城楚家的,是你們大驪貴客!我家老祖更是搖鈴山副宗主!」但是並無任何反應。
這個武人瞬間透心涼,遍體生寒。那些潛伏暗處的大驪諜子,選擇了見死不救!這絕對不合常理,不合規矩!武人如喪考妣,難道自家公子惹上了不能惹的硬釘子?可是老祖宗不是分明說過,除去先後兩位聖人不提,世代盤踞小鎮的那些地頭蛇,並無太大成就嗎?怎麼小小一間鋪子的少女,武力就如此驚人?
遠處,一個年輕人悄然坐在視野遮蔽的牆頭,單手托著腮幫,打了個哈欠后,冷笑道:「真當我大驪怕你一個豐城楚家啊。」
最後他收回視線,望向那間鋪子,已經看不到櫃檯后的少女身影,輕聲笑道:「不愧是傳說中風雪廟第一好說話的姑娘。」
他很快收起笑意,繼續監視四周動靜,一有風吹草動,他有權力調動附近所有大驪死士,出手殺人,無論對方是誰,可以不計代價、不計後果。
但是同時他也猜得出來,這樁風波,不會到此為止,說不定還會牽扯到皇帝陛下,當然還有聖人阮邛。因為豐城楚家可以拿這件事上綱上線,大做文章,以形勢輿論壓迫大驪朝廷。大驪如今國勢鼎盛,什麼都不怕,唯獨對於文人清議,一向極為重視,先帝與當今陛下皆是如此,十分厚待和容忍讀書人。
鋪子內的幾個婦人少女,一個個嚇得戰戰兢兢,大氣不敢喘。哪裡想得到平時那麼好脾氣的秀秀姑娘,有這麼一面?一出手就把人打了個半死不活?
阮秀趴在櫃檯上,繼續發獃。她突然想起什麼,從櫃檯抽屜里拿出一顆小石頭,放在桌面上,然後她換了一個姿勢,臉頰貼在桌面上,伸出手指輕輕撥動那顆石頭,看著它滾來滾去。
秀秀姑娘,秀色可餐。
龍泉縣西南邊境地帶,落魄山山勢獨樹一幟,格外令人矚目。一行人按照規矩,臨近龍泉地界后,便選擇腳踏實地地行走至此,並未御風凌空或是御劍飛掠,之後他們就要入山,去勘探那座出產斬龍台的龍脊山,那將是東寶瓶洲最大的一塊磨劍石,哪怕一分為三,單獨拎出一塊,亦是如此。
對於這四位出身一洲兵家祖庭的修士而言,徒步行走山嶽湖澤,算不得什麼苦事,畢竟風雪廟兵家修士一向看重淬鍊體魄,這本身就是在砥礪修為,既是修力也是修心。
當四人看到遠處阮邛的身影時,紛紛加快腳步,主動向這位宗門前輩抱拳行禮。阮邛在風雪廟輩分算不得太高,但是口碑極好,自開闢出那座蜚聲南北的長距劍爐后,先後為同門鑄劍十餘把,結下了許多善緣和香火情。但真正讓阮邛獲得風雪廟六脈勢力共同認可的,是一樁大風波。東寶瓶洲中部如日中天的水符王朝大墨山莊是首屈一指的仙家府邸,擁有一位天資卓絕的年輕老祖,剛剛破境升為陸地劍仙,缺少一把稱手兵器,聽聞阮邛鑄劍之術登峰造極,便親自到風雪廟綠水潭向阮邛求劍,並且許諾了一份天大的好處,可當時阮邛已經答應為一位文清峰晚輩鑄劍,需要耗時數年。不管那名生性桀驁的劍仙如何勸說,阮邛只說自己鑄劍只講先來後到,他可以為大墨山莊免費打造一把劍,但只能是當下那把劍出爐之後。為此,年輕劍仙覺得阮邛是故意羞辱自己,一怒之下大打出手,阮邛當時只是九境修士,拼著重傷也不曾低頭,從此一戰成名。
大墨山莊為此付出了不可估量的巨大代價。那名陸地劍仙被拘押在風雪廟受罰五十年,短短六年之間,風雪廟六脈各有一人前去大墨山莊挑戰,打得大墨山莊從水符王朝當之無愧的第一宗門,掉落到二流勢力墊底,至今尚未緩過來。
阮邛笑著向四人抱拳還禮,風雪廟並無繁文縟節,便是晚輩面對那些修為通天的老祖,禮儀仍是如此簡單。
阮邛與他們說了一些龍脊山事宜,以及大驪朝廷在龍泉縣的大略部署,然後隨口問道:「神仙台魏晉,此次是不是與你們同行北上?」
一個白衣負劍老人笑道:「宗門中途有傳遞過飛劍訊息,魏師伯這次確實北上了,只是沒有與我們同行,好像聽說賀仙子作為此次道家代言人,進入了這座驪珠洞天,師伯這才願意趕來湊熱鬧。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應該已經見過了那位南歸宗門的賀仙子。」
阮邛問道:「你們有人見過魏晉嗎?」
四人皆搖頭:「不曾見過真容。」
負劍老人問道:「阮師有此問,可是有事發生?」
阮邛笑著擺手道:「只是好奇而已,如果我沒有記錯,魏晉堪堪四十歲,就已經坐穩十境境界,神仙台也確實需要有人站出來,挑起劉老祖一脈的大梁。」
五人一起行走在僻靜山路上,負劍老人輩分和修為都最高,其餘三人則該稱呼魏晉為魏師伯祖,老人與阮邛並肩而行。風雪廟六脈,以神仙台香火最為單薄,幾乎淪為俗世王朝數代單傳的慘淡景象,恰恰又是神仙台在三百年中對風雪廟貢獻最大,所以阮邛曾經所在的綠水潭,老劍修所在的大鯢溝,都對神仙台報以由衷的善意和期待。哪怕風雪廟內部六座山頭各有爭執,但是如果門風嚴謹、傳承有序的神仙台徹底消逝,那麼不管對風雪廟哪一脈,註定都不是好事。
老人聞言后撫須笑道:「魏師伯天縱奇才,神龍見首不見尾,在江湖上也贏得了偌大名聲,說不定下次見面,就是咱們東寶瓶洲最年輕的上五境大修士了。」
阮邛輕聲道:「樹大招風,越是如此,越是要小心啊。」
老劍師轉頭看著神色凝重的阮邛,頓時瞭然,沉聲道:「等這次事了,返迴風雪廟,我就會跟宗主建言,爭取將魏師伯召回宗門,不管如何,魏師伯最好等到成功躋身上五境之後,再行走江湖。」
阮邛點頭道:「這是老成之見,理當如此。相信魏晉在江湖闖蕩多年,也見識過人心險惡,能夠理解宗門的苦心。」
老人慾言又止。
阮邛搖頭道:「最後魏晉願不願意回到風雪廟修行,那就是他自己的決定了。」
阮邛突然望向小鎮那邊,抱拳道:「我家秀秀出了點事情,我得去看看,就不與諸位同行了。」
負劍老人一挑眉頭,已是滿身殺氣:「阮師,你若是不方便出手,打聲招呼,交由我來。誰敢欺負咱們秀秀,活膩歪了不是?!」
阮邛會心一笑,道:「小事而已。」
阮邛身形拔地而起,轉瞬即逝。風雪廟其餘三人有些詫異,不曉得老人何時如此喜愛寵溺阮秀了,要知道這十多年老人多仗劍遠遊,不曾待在山上,與那個小姑娘自然算不得如何熟悉,甚至遠遠不如他們三個。倒是大鯢溝秦老祖,確實很早就對小姑娘刮目相看。
老劍師臉色平靜,緩緩前行,只是腦海中不斷浮現出自己這一脈秦老祖的私下言語:「風雪廟的廟太小,容不下阮秀的。」
草頭鋪子,阮邛走入鋪子,猶豫了一下,沒有直接用東寶瓶洲雅言與自己閨女說話,雖然那些小鎮婦人少女為了店鋪生意,暫時只學了一些與外鄉人打交道的簡單雅言,可保不齊會有意外。阮邛用手指輕輕敲打櫃檯,阮秀茫然抬頭,疑惑道:「爹,你怎麼來了,今天不是不打鐵嗎?」
阮邛柔聲道:「出來說話。」
父女二人離開鋪子,走在行人稀少的騎龍巷。
阮邛出現后,那撥大驪諜子死士就自行悄然撤退了。這是在對一位兵家聖人傳達一種無聲的敬意。
阮邛對此暗暗點頭,見微知著,心想大驪能夠有今日的強盛國力,不是沒有理由的。
阮秀有些惱火,問道:「是那個豐城楚家的跑去跟你告狀了?事先說好,我出手之前,警告過那人很多次了。」
阮邛笑道:「多借給豐城楚家幾個膽子,也不敢拿這種破爛事去煩爹,說不定很快就會有人攜重禮登門道歉。」
阮秀嘀咕道:「那傢伙看著就讓人噁心,跟那個矮冬瓜一個德行,滿身業障因果,只不過是厚薄之差而已。這種人躋身中五境后,不知道要禍害多少人。如果不是擔心給爹惹麻煩,我當時就一掌打死他了,省得將來造孽。」
阮邛深吸一口氣,額頭沁出汗水,幸好自己方才驅使陰神出竅,用氣息將整條騎龍巷籠罩住,已經無人可以探查此地動靜,要不然阮秀這席話落入有心人耳朵里,就真是遺禍無窮了。世間練氣士百家爭鳴,諸子百家中又以陰陽家最擅長探查人之氣運、業障,但那些本事能耐,幾乎全是後天修行而成,所行神通,往往亦是順勢而為,如同抽絲剝繭,小心翼翼,佛家對此更是諱莫如深,只恨避之不及。唯有兵家,最是肆無忌憚,一副誰也敢殺、誰都可殺的架勢,但這些都只是浮於表面的假象,可是自家這個閨女,不一樣,很不一樣。她自幼便能看穿人心,看到他們的七情六慾和因果報應,隨著修為增加,她甚至能夠直接斬斷因果,一旦殺人,後果更是匪夷所思。這絕不是天生火神之體能夠解釋的。
阮邛只知道在女兒眼中,這個世界的色彩,與別人眼中的不一樣。
阮邛為此翻遍風雪廟珍藏的典籍,只有一個失傳已久的古老說法,勉強能夠解釋緣由。
天生神靈,應運而生。
所以阮邛之前才會主動要求被貶謫到驪珠洞天,試圖在阮秀真正成長起來之前,為她贏取六十年遮蔽天機的時間。
鐵符河水面上那些個已經化為人形、魂魄穩固的大妖,不知為何要倉皇撤退,朱河手中銅鈴的鈴聲自然而然隨之停歇,只是朱河擔心那些光天化日之下就敢行走人間的大妖,使了什麼障眼法,便讓阿良前輩暫時不急於沿著河水南下。他高高提起那串篆文古樸的銅鈴,在鐵符河下遊方向,不斷反覆跨越河面,大踏步四處遊盪,以防妖魅隱匿在暗處伺機害人。
於是陳平安一行人就這麼收拾好行禮后,全部待在原地,眼睜睜看著朱河無頭蒼蠅似的亂竄。李槐樂不可支,林守一滿懷好奇心,而朱鹿則覺得丟人現眼,恨不得把爹拽回來,讓他別再這麼瞎折騰給人笑話了,但到底是臉皮子薄的少女,所以她什麼也沒做。
陳平安無意間發現阿良神色平靜,絲毫沒有像以往那般調侃打趣朱河。察覺到陳平安的視線,阿良摘下酒葫蘆,笑問道:「真不喝?」
陳平安搖搖頭,阿良便轉頭問林守一:「小子,遇見了不常見的妖怪唉,而且還不是一兩個,很難得的,要不要喝口酒壓壓驚?」
林守一不知為何,估計是生平第一次遇到傳說中的妖物,大開眼界,心中有些意動,破天荒點頭道:「喝一口試試看。」
阿良斜瞥一眼陳平安,總算恢復玩世不恭的常態:「看看人家,有口福了,你小子就沒躺著享福的命。」
林守一接過銀白色小葫蘆,仰頭輕輕抿了一口,瞬間滿臉通紅,養尊處優的少年本就皮膚白皙,現在越發紅光滿面,他趕緊用手心捂住嘴巴,免得一口噴出來,喉嚨滾燙,入肚后,五臟六腑都像是在燃燒,整個人都在打戰。第一次喝酒就來了個下馬威,林守一狼狽不堪,眼見著李槐捧腹大笑,自尊心極強的林守一咬牙,就要再喝一口,不承想阿良已經伸手拿回小葫蘆,一手輕輕按住林守一肩膀,笑眯眯道:「喝酒不貪杯才有樂趣,以後每天給你喝一口,保證這世上從此多出一個逍遙忘憂人。」
李槐人小鬼精,笑著拆穿阿良:「不捨得給林守一多喝就直說。」
阿良從林守一肩膀上縮回手,嘆了口氣:「能不心疼嘛,我這酒來歷極大,價格極貴,關鍵是有價無市。林守一是撞了大運。」
李槐試探性問道:「給我喝一口?」
阿良趕緊在腰間別好酒葫蘆:「你年紀太小,氣府尚未成形,不宜喝烈酒,否則會壞了你的根骨。」
李槐愣了愣,隨即跳腳破口大罵:「阿良!干你娘!我前年吃年夜飯時,就能用筷子偷偷蘸酒喝了,那可是咱們小鎮最厲害的燒酒,連我爹都說我酒量隨他,誰不知道我爹是小鎮喝酒最凶的漢子。再說了,從去年春天開始,我每個月都要被我爹丟在藥酒桶里泡著,低頭就能喝到酒,你現在跟我說這個?」
阿良哎喲一聲,隨即瞥了眼氣勢洶洶的小屁孩,心想難怪小小年紀就能夠跟上大部隊的腳步,腳底板連個水皰也沒長過,身體明顯比林守一還要強上不少,應該就是藥酒打熬體魄的緣故。
阿良頭一回饒有興緻地仔細打量起李槐,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竟然是被人以相當不俗的武學神通,故意遮掩了體內氣象。如今阿良想要看,自然便沒了那些迷障,於是在阿良的視野中,便呈現出一幅玄妙另類的山川形勢圖,去其皮肉,只看全身竅穴景象和氣血遊走,隱約有淡紫氣升騰,山脈雄健且牢固,水勢洶湧且平穩,最終在一座竅穴內百川匯流,氣蒸大澤,不容小覷。
阿良嘖嘖稱奇道:「真沒想到我路邊隨便認的老丈人,還挺不一般啊。李槐,你爹姓甚名誰,說不定我這邊的朋友認得。」
李槐突然沉默下來,蔫頭搭腦獨自走遠,不願意搭理阿良。
林守一低聲解釋道:「李槐他爹名叫李二,是小鎮出了名的酒鬼混子,一年到頭不務正業。以前在學塾,李槐沒少因為他爹被人嘲笑。一開始李槐也跟人吵架,好像還打過幾次,後來估摸著覺得他爹是真沒出息,久而久之,也就無所謂了。」
阿良忍俊不禁道:「小崽子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言者無意,聽者有心,林守一默默記下。
約莫半個時辰后,朱河終於返回,笑道:「方圓十里之內,銅鈴沒有異樣,咱們可以動身了。」
李寶瓶遞過去一隻水壺,笑道:「朱叔叔辛苦了。」
朱河接過水壺,大大咧咧回復一句:「小姐,這本就是分內事。」
朱鹿看在眼中,眼神晦暗,轉過頭,望向鐵符河的瀑布大水,她咬著嘴唇,默不作聲。少女心思情懷,如山風如水霧,不可捉摸。
陳平安目不轉睛地看著朱河手中那隻震妖鈴。
除了寧姑娘那把能夠自己飛來飛去的劍,朱河手中的銅鈴,是陳平安近距離親眼見到的第二樣法寶,所以看得格外專註。
朱河不是小氣之人,大大方方就將那隻銅鈴交給陳平安,解釋道:「是出門前老祖宗賞賜下來的寶貝。老祖宗說此物在仙家法寶當中,品秩算不得高,只是每有幻化成人形的妖魅精怪靠近,鈴鐺便會無風自響,震蕩出陣陣清音,使人不受魅惑,也有警誡提醒的功效。老祖宗還笑稱那陣陣鈴聲,有凝神清心之效,如果膽子大一點的修行之人,大可以與妖物相鄰而居,藉此鈴聲修養心性。當然,前提是做鄰居的妖物無傷人之心,同時還要能夠承受鈴聲的不斷襲擾,如此修為高、脾氣好的妖物不好找,故而老祖宗也權當是笑談而已。」
陳平安小心翼翼地抓住銅鈴把手,朱河牽馬與之並肩而行:「大者為鍾,小者為鈴,如果是仙家器物,大多有辟邪護宅的作用。尋常百姓家宅喜歡在檐下懸挂風鈴,自然更多是裝飾,如果專程從寺廟道觀請來,經由高功大德之士的經文護持,確實可以阻擋煞氣,蓄留福蔭。」
朱河看到陳平安輕輕搖晃銅鈴,哈哈大笑道:「若無妖物靠近,裡邊兩個鈴鐺不易撼動,所以就不會有鈴聲傳出了,要不然白白讓主人整天疑神疑鬼,豈不是遭了大罪?」
陳平安也想通了其中關節,正要把珍貴異常的震妖鈴交還給朱河,發現袖子被人一扯,低頭一看,李寶瓶滿臉期待神色,看到朱河笑著點頭后,就交給了李寶瓶。李寶瓶雙手抓住銅鈴,翻來倒去,仔細研究起來,時不時伸手使勁扯動裡頭的鈴鐺,看得陳平安一陣心慌,不斷提醒她小心些,別扯壞了。
陳平安一邊盯著李寶瓶,一邊好奇問道:「朱叔叔,河上那些妖精不會害人嗎?我們大驪有很多這樣的奇怪存在嗎?」
朱河不是信口開河之輩,只揀選自己從老祖宗那邊親口聽來的話說:「咱們東寶瓶洲幅員遼闊,僅是人口超過一千萬戶的龐大王朝,就多達十數個,名山大川更是不計其數,種種妙不可言的因緣際會之下,那些個山鬼精魅妖怪,僥倖化形,踏足修行之路,不常見,卻也算不得如何罕見。
「咱們老祖宗便說過,跟我們小鎮不一樣,外邊天地,只要不是太過偏遠閉塞的東寶瓶洲人氏,對此多有所耳聞。雖然未必人人親眼目睹,但是往往聽多了稗官野史、神仙志怪,以至於很多市井百姓堅信,在那些人跡罕至的深山古寺里,往往住著妖艷動人的小狐娘子,等著進京趕考的窮書生。又或是哪裡有妖精作祟害人,只需書信一封給龍虎山,必有天師府的真人騰雲駕鶴而至,為當地百姓斬妖除魔。以至於有井水處必有稚童口口傳誦:有妖魔鬼怪作祟處,必有天師府真人。
「總之,我們這一路行去,不要大驚小怪就是。當然,更要小心。老祖宗說妖物一旦化作人形,而不是用一些障眼法迷惑人眼的話,那麼便等同於半個修行之人了。大驪朝廷對此樂見其成,非但不會打壓排擠,反而破例准許他們在版圖上開山立派,只需要在禮部掛案即可。不過礙於某些約定俗成的規矩,大驪朝堂尚未吸納妖魅精怪躋身其中,倒是邊境沙場,傳言多有妖修為大驪建功立業,平時日常起居,風俗人情,看上去跟人已無差異。」
朱河這番話說得通俗易懂,趣味十足。陳平安聽得津津有味,李槐、林守一更是豎起耳朵,一個字也不肯錯過。唯有走在最前頭的阿良,戴著斗笠牽著毛驢,手心輕輕拍打刀柄,輕輕哼著走調的異鄉小曲兒。走在隊伍最後的少女朱鹿,則是心不在焉,好似離鄉越遠,思鄉越重。
這支南下隊伍走出一個時辰后,在龍鬚溪和鐵符河交界處的那條瀑布處,一個中年婦人模樣的女子出現在石崖上。她坐在邊緣,一頭鴉青色青絲竟然長達五六丈,從頭到腳,再延伸到溪水當中。婦人低頭死死盯著鐵符河瀑布下的洶湧河水,眼神炙熱,充滿垂涎。婦人面貌模糊,變幻不定,似乎尚未真正定型,在等待某種契機的出現。
河婆,河神,一字之差,無論是地位還是修為,皆是雲泥之別。
她最多便只能游弋至此,再往下就是過界了,就像人間郡縣官員不可擅離職守,為王朝鎮守一地風水的山水正神,更是如此,否則就會引發洪水泛濫等種種災禍異象。如今成神在即,她當然不會在這個緊要關頭自找麻煩。她曾偷偷沿著溪水往上游深山潛伏而去,結果只是被大驪朝廷一位臨水觀瀑的青烏先生隨意瞧了一眼,就覺得頭皮炸裂,在那之後,她再也不敢小覷小鎮之外的高人異士了。
這一路她尾隨至此,可不是包藏什麼禍心,只是聽命於聖人阮邛,小心盯著那個不知深淺的斗笠漢子,以防紕漏。她這些日夜的觀察做得兢兢業業,不敢有絲毫懈怠,委實是被那個手鐲可化為火龍的小姑娘嚇得不輕,尤其是讓自己竊據河婆之位的那位大仙楊老頭,泄露天機后,她更怕自己有朝一日淪為小姑娘的證道契機,簡直是怕到了骨子裡。
成為河婆之後,體會到了種種妙不可言的神通,比如每天都在返老還顏,比如在水中游弋就會通體舒泰,又比如每逢大雨天氣,她就能夠通過地下水或是天井雨幕,查看小鎮風景。更比如這些天的不斷辛苦收集,在河底很是搜羅到了幾件好東西,全部被她收入囊中。其中一枚碧玉戒指,就被她戴在手上,一有空就拿出來欣賞,如那市井婦人佩戴黃金飾物,沾沾自喜。
越是如此高於俗人一頭,她骨子深處,越是懼怕楊老頭和姓阮的小姑娘,因為這兩人,彷彿隨手就能毀掉她現在所擁有的一切。
她收斂雜亂思緒,環顧四周,如今驪珠洞天與大驪疆土接壤混淆,靈氣充沛,成為七十二福地一般的修行好地方,使得外邊許多飛禽走獸開始向這裡流竄,尤其是那些靈智開竅的山野精怪,更是憑藉本能,希冀著捷足先登,早早佔據一方風水寶地。看護著一地風水,本就是山神河神的職責所在,她如今便已經在龍鬚溪當中收了幾條長出龍鬚的錦鯉做嘍啰,平時出行,眾多水族靈物,充當扈從跟隨護駕,讓她很是滿足。
她雖然暫時無法游入鐵符河,但是必須守住瀑布這道關隘,爭取多收取一些天經地義的過路錢。關於這件事,楊老頭是點頭認可的,於是她就格外有底氣,名正言順地在此耀武揚威。只不過內心深處,生性謹小慎微的她依然有些惴惴不安,生怕外邊的過江龍打個噴嚏,就能淹死她這龍鬚溪小小河婆。
總算來了。再也不是斃命之時老嫗模樣的馬蘭花,眯起眼,望向鐵符河對岸做賊似的五人。
之前她躲在瀑布頂部溪水當中,舉目遠眺,那五人來勢洶洶,架子擺得很足,一個比一個像神仙中人,差點就要讓她生出退避三舍的怯懦念頭。只是後來那五個妖氣輕重不一的傢伙,不知為何嚇得屁滾尿流撒腿就跑,如此一來,不管那五人為何而退,總之她再無懼意,心中反而只剩下譏諷和揚揚得意。自己如今不但正兒八經為聖人阮師做事,為他的鑄劍用水加重陰寒之氣,還是曾被秀秀姑娘那條火龍踩在腳底下還能劫後餘生的角色!這難道還不值得驕傲?
一想到這些,她便心穩許多,竭力讓自己面容平淡,裝模作樣坐在大石崖畔,冷冷望著溪水對岸的五個妖物:白髮蒼蒼的老人身披蓑衣,如人間喜好遊山玩水的年邁儒士;衣裳艷麗惹眼的豐滿女子,有一雙勾人心魄的桃花眼眸;稚童小兒手持紫竹手杖,眉眼深沉;一雙妖氣最重的年輕少年少女,眼神怯生生,躲在蓑衣老人身後,不敢正眼看人。
妖精鬼怪,遇人避讓,遇神跪拜。相傳這曾是上古時代流傳下來的不成文規矩。只是如今神仙神仙,神祇除了那些被供奉起來的金身泥塑,一尊尊死氣沉沉,早已難見真身,倒是市井巷弄的黃口小兒,也曉得山上住著許多仙人。不過朝廷以玉書金字敕封的山水正神,哪怕不是高高在上的五嶽正神,只是小河河婆、小山土地,在種類駁雜的山鬼精魅眼中,除非修為境界高出對方太多,否則依舊是高不可攀、不容得罪的「官家貴人」。
「小的們本是大驪邊境的山林野修,路過寶地,拜見河神大人。」蓑衣老人畢恭畢敬作揖而拜,起身後臉色莊重,「自古名山待聖人,我們來歷不正,當然不敢以聖人自居,只有由衷的仰慕之心。如今洞天大開,咱們只是想著能夠在聖人腳下,老老實實修行,日後大道有成,必然反哺此方天地,還希望河神大人今日能夠借道一行。」
山林野修,算是這些妖物的常見自稱,一般都是遇上了修行高的人後的自謙之語。
河婆馬蘭花直截了當道:「一人一樣見面禮,交出來后,如果我覺得不錯,便親自帶你們去小鎮西邊的大山。」
蓑衣老人愣了愣,似乎沒想到這個河神如此爽快坦誠。
那持杖稚童憤懣出聲道:「她如今神位不過是最低賤的河婆而已,咱們客氣尊稱一聲河神,已是給她天大顏面,竟然還敢當面索賄,就不怕事後大驪朝廷一紙令下,就將她打回原形,孤魂野鬼也做不得嗎?!」
馬蘭花可是小鎮杏花巷的罵街高手,加上大仙楊老頭給她透過一些底,哪裡會怕這些恐嚇,反而清晰看出了那幫人的色厲內荏,便底氣更足,抬手一揮,冷笑道:「那就速速滾遠,膽敢靠近龍鬚溪百丈之內,就算你們忤逆大驪川流正統,到時候看誰吃不了兜著走!」
稚童勃然大怒,正要出言反駁,慈眉善目的蓑衣老人猛然轉頭,一個兇狠噬人的眼神狠狠瞪向他,稚童模樣的山精頓時噤若寒蟬。
一炷香過後,五個山林野修沿著溪水向龍泉縣行去。
半身露出龍鬚溪水的馬蘭花,身上則多出了五件東西,其中就有那根之前稚童手持的紫竹小杖,晶瑩剔透,靈氣充沛。
在溪水中游弋的馬蘭花暗自竊喜之餘,突然有些莫名傷感。如果自己孫子馬苦玄還在杏花巷住著就好了,這些好東西都能一股腦送給他。只是不知猴年馬月才能見著孫子了,而且聽說修行路上,一不留神就會誤入歧路,身死道消,真正成長起來的幸運兒,更是鳳毛麟角。一想到這個,馬蘭花便有些興緻不高,身形一閃而逝,潛入河底,在水中悄然嗚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