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秋蘆客棧

第八章 秋蘆客棧

第八章秋蘆客棧

陳平安返回牛皮帳篷那邊,頓時有些頭大,因為隊伍中多出了一張陌生面孔。

她一襲白裙,肌膚勝雪,嘴唇烏青,氣質幽幽,不似活人。

女子坐在篝火旁,正在跟林守一下棋。而那尊面容模糊的陰神就盤腿坐在一旁,盯著棋盤上的局勢。

李寶瓶也蹲在一旁,小姑娘可沒有觀棋不語的覺悟,不管是林守一還是陌生女子,誰落子她都要點評一二。唯獨於祿守著那輛馬車,沒有靠近篝火。

陳平安有些發愣,這到底是什麼情況?

李槐快步跑到陳平安身邊,小聲道:「這個姐姐很光明磊落的,一見面就坦白自己是來自山頂青娘娘廟的鬼魅,因為生前最喜歡下棋,加上現在小廟那邊聚集了一大堆探幽尋奇、飲酒作樂的文人雅士,她被吵得心煩意亂,就往山下散步,剛好看到林守一在那裡復盤,就忍不住想要對弈一局,她願意拿出一部孤本棋譜贈送給林守一作為酬謝。陰神前輩一番盤問之後,覺得問題不大,就答應她了。」

陳平安下棋沒有悟性,加上因為怕出錯,下得慢,所以林守一有了謝謝和於祿兩個棋友之後,就不愛找陳平安手談了。陳平安清楚自己不是下棋的料,也就不去精深研習了。倒是林守一,經常在休息的時候獨自打譜,枯寂得像是得道高僧,一看就是家學熏陶出來的。

陳平安走到篝火旁,沒有靠近棋局,添了一把柴火。正在對局的林守一也抬起頭望向陳平安,冷峻少年的臉上帶著些歉意。畢竟跟隨他們一起遠遊的陰神在楚夫人那場風波之後跟他們詳細解釋過,不被朝廷納入山河譜牒的各路香火神靈,修為再高、口碑再好,都只能被划入鬼魅陰物一類,比他這種無依無靠的孤魂野鬼好不到哪裡去。

陳平安擺擺手笑道:「沒事沒事,你們繼續。」

女鬼下棋極為入神忘我,雙指捻住一枚黑子,抵住下巴,眉頭緊皺。

顯而易見,女鬼的棋力不會太高,要不然不至於被林守一穩佔上風。

陳平安獨自坐在距離篝火稍遠的地方,偷偷瞥了眼陰神,後者微笑點頭,示意不用擔心,這個女鬼掀不起風波。陳平安這才徹底放下心來。

這尊陰神本該在大驪野夫關外就會跟他們分別,然後原路返回龍泉縣城。但是他臨時改變主意,說再送一送,不為楊老頭的命令吩咐,只為一點私心。

陳平安不明就裡,看陰神的態度十分堅決,就答應了下來。

陳平安又開始練習劍爐。等到他再次睜開眼,發現陰神就坐在身邊,背對著下棋觀棋的那些人和鬼,笑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問道:「有事嗎?」

陰物「嗯」了一聲,緩緩道:「我馬上就要回去了,先跟你道個別。」

陳平安點了點頭。

陰物突然又喊了他一聲,他有些摸不著頭腦,猛然瞪大眼睛,看到一張略微熟悉的臉龐。

露出一張真實臉龐的陰神趕緊伸出手指做了噤聲的手勢,很快就又恢復之前容貌模糊晃蕩的古怪景象。陰神以秘術在少年心湖響起心聲,柔聲道:「小平安,謝謝你這麼多年幫我照看著小璨,還將那條泥鰍送給了小璨,我實在是不知道該如何報答你,真的。如果可以的話,我願意把這條命交給你,但是我做不到……」

陳平安眼眶有些泛紅,然後咧嘴笑起來。

心善的少年由衷為顧璨感到高興。可怎麼也忍不住,他自己有些傷心。

陰神伸出拳頭,作勢捶了心口一下,笑道:「陳平安,我相信你,總有一天你會走到最高最遠的地方!」

陳平安不知如何作答,這尊陰神的身影已經悄然逝去。

這一年,陳平安十四歲,崔東山十五歲,林守一十二歲,李寶瓶九歲,李槐七歲,於祿十四歲,謝謝十三歲。

謝謝回到篝火旁,林守一和青娘娘正在收官,她只略瞥了眼棋局便伸手靠近篝火烤火。

陳平安劈砍出一截截樹枝,搭建好三頂簡陋帳篷,來到李寶瓶身邊,小姑娘便打著哈欠跑去睡覺。除此之外,李槐和林守一共用一頂帳篷,謝謝也有獨屬於她的帳篷,於祿往往睡在馬車車夫那個位置,毯子半鋪半裹就能對付一夜。當然,隊伍在絕大多數時候都能順利找到住處,或是客棧旅舍,或是山林之間的道觀寺廟。

曾經在一個風雨夜,借著依稀燈火,他們好不容易找到一戶富貴人家,主人竟然是黃庭國的前任戶部侍郎。建造別業隱居山林的古稀老人頗為好客,看到李寶瓶這些負笈遊學的小讀書人大為開懷,哪怕知曉他們來自可謂半個敵國的大驪,依然熱情款待。對於飲食,老人更是恪守聖人「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教誨,讓陳平安這幫小地方的土鱉大開眼界。之後大家相處下來,老人好像與李寶瓶和於祿格外投緣,知道李寶瓶喜歡閱讀遊記之後,不但贈送了幾本書樓私藏遊記,還一定要親自帶著他們去往一處風景名勝。那是當地極為著名的一條江畔大崖,崖面平整如鏡,上有不知存世多少年的古老摩崖石刻,所刻字體從未見於經傳,晦澀難懂,歷史上無數文人騷客來此瞻仰奇景。石刻拓片在黃庭國和其上國大隋王朝流傳極廣,但仍然沒有人研究出那些文字的真正寓意。

崔東山當時只是遠遠瞥了眼石崖,就說那是雷部天君親手刻就,天帝申飭蛟龍之辭。老人哈哈大笑,顯然不信。歷朝歷代的諸子先賢,那麼用心去鑽研也不敢妄下定論,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郎隨口言語,黃庭國的老侍郎不當回事,也是情理之中。

離開老侍郎的別業宅邸后,每次陳平安在荒郊野外用土灶搗鼓出來吃食,就會發現眾人的眼神不太對勁,尤其是李寶瓶還此地無銀三百兩地來了一句:「小師叔,你做的東西很好吃,真的,不比那個老侍郎家的飯菜差!」

李槐也有些犯困,跟林守一打聲招呼就先去帳篷睡了。林守一併無睡意,與那位青娘娘繼續在棋盤上爭輸贏。之後,林守一跟陳平安說要陪同青娘娘去趟山巔小廟取回那本藏於小廟夾壁當中的珍貴棋譜。大概是怕陳平安擔心,少年笑著解釋說青娘娘本想獨自往返一趟,是他主動要求一起前去。

陳平安不好多說什麼,只是讓林守一自己夜路注意安全。

大概是山上獨有的規矩,青娘娘雙腳不著地,飄蕩緩行,並且身前出現了一點綠瑩瑩的鬼火熒光點亮四周。她一邊走一邊與林守一相談甚歡,故而這一幕非但不讓人覺得驚懼,反而有幾分李寶瓶那本山水遊記上所謂「秉燭夜遊,乘興往來」的風流詩意。

謝謝離開后,崔東山孤零零地站在高枝上。大山之中偶有夜鴞聲響起,凄厲瘮人。這種鳥被黃庭國百姓稱為「流離鳥」,是不祥的徵兆,往往與「報喪」「噩耗」聯繫在一起。

一道黑煙穿過樹林,飛掠到白衣少年身旁,懸空靜止。

崔東山收回一團亂麻的思緒,開口道:「要走了?」

陰神點頭道:「楊老頭賞賜下來的那些護身符,確實能夠防禦陽氣罡風和城池關隘帶來的魂魄損傷,不過以大驪野夫關為終點,來回一趟,剛好用完。我私自護送到橫山其實已經很勉強了,說不定到了繡花江和宛平縣城一帶,就要開始難熬起來。」

陰神的面容如湖水漣漪,如燈火搖曳,不停變換,模糊不清。他感慨道:「雖然不知道楊老頭跟您做了什麼買賣,但是我希望到達大隋那座書院之前,國師大人能夠跟陳平安他們善始善終。」

崔東山在陰神這兒還算客氣:「我儘力而為。」

陰神突然笑問道:「國師大人,信不信善惡有報?」

崔東山搖頭道:「從來不信。你如果是想勸我積德行善,那我也反過來勸你一句,道不同不相為謀,與其擔心我會不會護住你家恩人陳平安,還不如擔心自己妻兒在你看顧不到的遠方,能否不被書簡湖的截江真君劉志茂當作兩顆棋子肆意擺布。」

陰神嘆息一聲,無奈道:「人力尚且有窮盡之時,何況是我這種天地憎惡的陰物。」

崔東山笑道:「大道無絕路,不過是難易之別。聚陰為鬼,聚陽為神,跟是不是人沒關係,你如今又不是沒有封神的機會,那些山澤精怪的修行之路才是真正坎坷。」

陰神沙啞笑道:「確實如此。」之後沉默許久,始終沒有離開的意思。

崔東山問道:「怎麼,還有話說?我知道除了報恩,你本身也很看好陳平安。但你肯定不清楚,我一開始就這麼認為了,比誰都更早一些,只是這其中涉及大道內幕,不好跟你細說。你只需要知道,我當初雖然身在大驪京城,可在陳平安身上投注的視線和關心,不比楊老頭少。」

陰神搖頭笑道:「與此無關。」

崔東山皺眉道:「我現在心情不太好,有屁快放。」

陰神不以為意,緩緩道:「先生的事功之說,利國利民,我很欽佩。儒家內部雖有非議,貶多於褒,可我生前便堅信千百年後如何,那隻能是後世子孫自求多福的事情,都不如當下以學問澤被蒼生,獲得太平盛世來得重要。」

崔東山有些訝異,挑了挑眉頭,忍不住轉頭問道:「不承想你還支持我的學問?」

陰神做出一個出人意料的動作,竟是學那儒家晚輩門生面對先賢夫子之時,畢恭畢敬作揖行禮,低頭朗聲道:「顧某這一拜,不拜什麼大驪國師,敬先生崔瀺不只做那束之高閣的道德文章。」

一直到那尊陰神早已神遊數百里之外,崔東山才緩緩回過神,臉上悲欣交集。

最後他向前走出一步,腳下樹枝彎曲弧度更大,雙手猛然抖袖,負於身後,再無半點頹然神色。

少年有振衣千仞崗之浩然氣勢。

林守一返回之時,臉色鐵青,手中攥著一部泛黃古書,坐在篝火旁。

陳平安問道:「怎麼了?」

林守一咬牙切齒道:「一群斯文敗類!這些出身黃庭國士族的讀書人,在小廟內聚會酗酒也就罷了,竟然還做出那等無禮行徑!厚顏無恥,斯文掃地!如果換成我是青娘娘,早就將這群噁心人的傢伙打出山去了!」

陳平安問道:「不管發生了什麼,青娘娘她自己是不是什麼都沒有做?」

林守一點了點頭。

陳平安說道:「那你就入鄉隨俗。」

林守一抬起頭,有些疑惑不解。但當他看到那張微黑的熟悉臉龐時,沒來由地心靜了下來,嘆了口氣,輕聲道:「我明白了。」

一旦露宿荒郊野嶺,守夜一事必不可缺。在紅燭鎮枕頭驛之前,是陳平安守前夜,朱河身為五境武夫,體魄雄健,更能熬夜,便負責守后夜。如今朱河離去,就變成了林守一守前夜,陳平安守后夜,盡量讓篝火不熄,防止意外發生。

瓷器燒窯,盯著窯火是比天還大的事情,陳平安做了那麼多年窯工學徒,雖然被姚老頭視為天賦不行,不願傳授壓箱底的燒瓷手藝,可對於比拼耐心毅力的守夜,他實在是太佔優勢了。且還能趁守夜的工夫,練習《撼山譜》走樁立樁,偶爾還能編織草鞋,或是掏出小巧的斬龍台,幫李寶瓶磨礪那把狹刀祥符。

隨著劍爐立樁的漸入佳境,尤其是體內那條氣機火龍最終選定了兩座氣府作為棲息之地,每當陳平安雙指掐訣如劍爐之際,心神隨著一次次呼吸吐納緩緩沉浸,整個人就會陷入一種半睡半醒的玄妙境地。雖然今年春寒延續極長,暑氣遲遲不來,可陳平安每次守後半夜,哪怕篝火不小心熄滅,依舊不會感到什麼濕氣寒意。每次收起劍爐,起身以走樁舒展筋骨,整副身軀暖洋洋的,白天趕路不見絲毫疲態。

今夜陳平安繼續盤腿坐在篝火旁,勤練劍爐,體內那股氣息很快就沿著丹田處的氣府,像是逆流而上的鯉魚,一點點奔向龍門。然後在劍氣離去的那座竅穴稍作停留,如羈旅之人在驛站旅舍下榻休憩,又如登山之人在半腰換氣,之後就會一鼓作氣,繼續衝刺,繞至後頸,最後直衝眉心。

陳平安睜開眼后,吐出一口濁氣,站起身,輕輕蹦跳了幾下,快速轉頭望去,看到於祿走下馬車,緩緩走來,懷裡捧著一些談不上如何乾燥的樹枝,蹲在篝火旁,學著陳平安搭建「火爐」,小心翼翼添加著柴火,火勢很快就大起來。

於祿伸手靠近火堆,輕輕搓著手,轉頭笑道:「陳平安,我以後能參與守夜嗎?你要修行這拳法立樁,最好不要分心。我身體其實還可以,相信你也看出來了,所以你如果願意相信我的話,可以把天亮前的兩個時辰交給我。」

陳平安搖頭道:「於祿,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暫時還不需要你來守夜。」

於祿知道陳平安的言下之意,是還不放心把所有人的安危系掛在他身上。他沒有惱羞成怒,點頭道:「有需要的時候,可以吩咐我,我也想為大家做點什麼,否則心裡過意不去。」

陳平安看著那張火光映照下的臉龐,稜角分明,眼神明亮,能夠讓人清晰感受到他的善意。陳平安笑道:「好的。」

於祿隨口道:「按照時間,如今算是已經入夏了,不過這氣候卻還是暮春的樣子。」

陳平安附和道:「今年是有些怪。」

於祿閑聊幾句后便起身告辭,陳平安目送他離去。

按照林守一私下的說法,於祿下棋,看似殺力不大,從無神來之筆,實則比起大開大合、血濺四方的謝謝,更厲害。

陳平安早就發現,於祿做事情極為細心,滴水不漏。林守一也說,於祿做事,簡直比最老到熟練的衙署老胥吏還要來得穩當。

陳平安對此深有體會。比如,只是看陳平安編過一兩次草鞋,於祿很快就能自己編了,還編得有模有樣。又比如,每當陳平安釣魚的時候,於祿就會站在一旁,默默看著陳平安在什麼時辰、什麼水段下鉤,如何拋竿如何起竿,釣著了大魚又該如何遛魚,如何在大魚第一次見光的時候小心擺頭脫鉤,等等。之後有一次,陳平安有事要去忙別的,於祿就問能否讓他試試看。從陳平安手裡接過魚竿后,從未有垂釣經驗的於祿,魚獲竟然還不錯。

對於這一切,陳平安什麼都沒有說,只是看在眼裡記在心裡。他覺得這個連姓名都不知真假的高大少年如果是個好人,一定會很好;萬一是壞人,那實在無法想象。

一夜無事。

除了陳平安身邊漸小的篝火,遠處車廂內,早早點燃起一盞燈火,亮了一宿,不知崔東山在翻看什麼書籍,如此入迷。

天蒙蒙亮,陳平安開始屏氣凝神,來到這座橫山半腰的視野最開闊處,伴隨著旭日東升,開始打拳。李寶瓶和林守一陸續加入其中,唯獨沒個定性的李槐打了一會兒就跑開了,於祿和謝謝對此見怪不怪。崔東山掀起帘子,站在馬車上,看著他們一板一眼地打拳,開始的時候會嗤之以鼻,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位少年國師卻越來越專註。

一行人吃過了早餐,開始沿著山路往山頂走去,路過那座載入地方縣誌的青娘娘廟。廟裡那棵與小廟相依為命的老柏,若是只看綠蔭大小,不談機緣深淺,已經能夠媲美驪珠洞天的那棵槐樹。

林守一本以為陳平安會繼續趕路,但是沒想到陳平安去廟裡看了看,然後把他和李寶瓶、李槐都喊進去。原來小廟內遍地狼藉,酒氣衝天,那尊立於神龕的泥塑像,李槐揚起腦袋怎麼看都不像昨夜與林守一下棋的女鬼。林守一這一路行來,與那尊陰神打交道最多,知曉許多內幕,便解釋給李槐聽,說許多地方的老百姓感恩於庇佑一方的顯靈神祇,立像祭祀,享受香火的那尊金身往往失真,與真實容貌甚至可能毫不相似,但這不會影響到供奉神靈的香火。

花了小半個時辰將小廟內清掃整潔,陳平安他們才繼續動身。離去之前,林守一獨自站在神壇腳下,向這位贈送給自己一部孤本棋譜的青娘娘拱手拜別。

與此同時,崔東山帶著於祿跨過門檻。他環顧四周,然後走到神壇前,看了眼積滿灰燼的小香爐。那是個質地普通的銅爐,可能是經過了數百年悠久歲月的沉澱,銅爐表面光亮熠熠。爐內燒到末梢的香火密密麻麻簇擁在一起,由此可見此處小廟雖然不曾納入黃庭國山河譜牒,已經稱得上香火鼎盛了。

崔東山突然開口道:「於祿,遇廟逢祠,就拜一拜,這是與山水結緣的善事。」

於祿雖然不解緣由,仍是象徵性地低頭彎腰拜了三拜。

謝謝站在門外,腰間系著那支竹笛。

離開橫山地界之後,隊伍來到黃庭國一座郡城。陳平安幾人好在之前就見識過野夫關的雄偉風貌,加上三江匯流的紅燭鎮也足夠繁華,如今對於外方天地的高城大鎮已經有些心理準備。不過李槐仍是有些束手束腳,就連經常拿在手上的彩繪木偶也偷偷藏回了小書箱內。

陳平安等人的戶牒記錄是大驪王朝龍泉縣,入城手續辦理得尤為順暢快速。

黃庭國的上國雖然是大隋高氏而非大驪宋氏,但是隨著大驪吞併掉整個一洲北部的廣袤疆土,南下之勢已成定局,黃庭國這些年對於外出遊學的大驪文士一向優待,只差沒有當成過路的活菩薩供奉起來了,畢竟說不定哪天,黃庭國這一國之地就變成了大驪王朝的一州之地。

盧氏王朝作為昔年東寶瓶洲北方疆域的霸主,如今不但山河破碎,就連皇室宗親也被一律貶為刑徒賤民,鮮血淋漓的前車之鑒歷歷在目。

陳平安在入城之前就仔細問過了當地百姓,城內外有什麼風景名勝。因為陳平安希望李寶瓶他們這趟負笈遊學,在確保人身安全的前提下,儘可能多看一些名山大川、道觀寺廟和古城遺址,而不是走馬觀花,以至於最後到了大隋書院,什麼都沒有看過,只有風餐露宿和匆忙趕路。

像這次入城,陳平安就要帶領他們去遊歷那座被譽為黃庭國最古老的城隍廟,那裡的壁畫繪有十八層地獄的場景,傳言能夠讓人彷彿身臨其境,極其著名。

一行人問過了路,沿著一條寬闊大街往那座城隍廟走去。

後方突然喧鬧起來,陳平安轉頭望去,有些震驚,看到了一幅在大驪國境內絕不可能出現的新奇畫面:只見有一夥器宇軒昂的年輕男女,人人衣衫飄逸,在一名白髮老人的帶領下大搖大擺地穿街過市,其中竟然有人以巨大黑虎為坐騎,有人身後跟隨兩丈余長的赤紅大蛇,還有人背負著一張巨大牛角弓。

街道上的人迅速向兩旁躲避,有些不知輕重的孩童更是直接被父母半牽手半拖曳帶離街道,躲入兩側店鋪。那條並無主人刻意約束的赤紅大蛇搖頭晃尾,在首尾兩處還披覆有猩紅甲胄,襯托得這頭山上仙人豢養的靈寵愈發不可一世。它並非在一條直線上前進,時不時就會游弋向鋪子附近,偶爾停下身形,頭顱昂揚,對著瑟瑟發抖的郡城百姓耀武揚威。其中有膽小稚童在大蛇近在咫尺的凝視下號啕大哭,嚇得他爹娘趕緊捂住他嘴巴。

大蛇繼續前行,只是驀然一個甩尾,砸在那個原本已經鬆了一口氣的父親臉上。男子整個人在空中旋轉了幾圈,重重墜地,嘔出一口鮮血后,掙扎著起身,帶著臉色雪白的妻兒一起倉皇逃走。

站在遠處的陳平安看到四周路人有的幸災樂禍,有的戰戰兢兢,有的嘖嘖稱奇,唯獨沒有人覺得那畜生的傷人行徑有何不妥。

林守一捏著袖中符籙,站在陳平安身旁,李寶瓶和李槐站得靠近店鋪。

崔東山乘坐的馬車在於祿的駕馭下同樣偏離原先道路,停在靠近路邊的地方。

那一行黃庭國山下百姓眼中的山上仙師們很快就來到陳平安這一行人身邊,那名白髮老人嘴唇微動,之後所有年輕人便齊齊望過來,眼神有挑釁有好奇,不一而同。不過那條紅蛇的主人總算一聲輕喝,將那條橫行無忌的畜生喊到身邊。

顯而易見,負責此行下山歷練的師門長輩方才已經提醒過他們,在山下遇到了同道中人的山上勢力,不可太過蠻橫無理。

老人與陳平安他們擦身而過的時候,還高人風範地微微一笑,向林守一點頭致意。

雙方就這麼相安無事地分開,井水不犯河水。

崔東山走出車廂,一腳踹開其實並未擋路的謝謝,跳下馬車,用陳平安聽得到的嗓音淡然道:「大驪之外,都是這樣的。」

陳平安看到那伙人遠離之後,才有佩刀的官府中人出來維持秩序,其實不過就是過個場露個臉而已。他問道:「官府不管嗎?」

崔東山笑道:「要麼不願管,要麼不敢管,要麼恨不得為山上仙師們做點什麼。」

陳平安轉頭望向李寶瓶和李槐,輕聲道:「繼續趕路。」

崔東山不再乘坐馬車,夾在四人和那輛馬車之間緩緩而行。

少年白衣,眉心硃砂,大袖飄搖,神仙丰姿。

臨近城隍廟,街上多是來此燒香的善男信女。街道兩旁有許多販賣特色吃食和孩童玩物的攤子,陳平安給李寶瓶和李槐一人買了一串糖葫蘆,然後兩個孩子就開始比拼誰的更大。事實證明,李槐運氣更好一些,然後李槐就開始歡快蹦躂,高高舉起那串糖葫蘆,繞著陳平安和林守一兜圈子飛奔。

李寶瓶默默吃著糖葫蘆,然後悄悄伸出一條腿,李槐一不留神就給絆了一下,摔了個狗吃屎,手裡的那串糖葫蘆滾出去老遠,所幸綠竹小書箱綁縛得還算結實。李槐坐在地上撕心裂肺大哭起來,李寶瓶揚起腦袋,故意左右張望,被好氣又好笑的陳平安打賞了一個重重的栗子。陳平安去把雙腳亂晃的李槐攙扶起來,重新給他買了一串糖葫蘆。李槐破涕為笑,接過乾乾淨淨的糖葫蘆,又撿起那串沾滿泥土的,一手一串,左右搖晃著,只是離李寶瓶遠了一些。

李寶瓶翻白眼道:「幼稚!」

很奇怪,李槐好像不管怎麼被李寶瓶欺負,都不曾記恨過這個同窗求學的小姑娘,甚至連生氣都談不上,最多就是受了委屈,自己傷心自己的。這一點,陳平安和林守一都想不明白,林守一隻能解釋為一物降一物,李槐就需要李寶瓶來收拾。

崔東山很早之前就脫離隊伍,獨自在一個雜物攤子前駐足不前。於祿想要停車等候,白衣少年並不領情,頭也不抬,揮手讓於祿跟上陳平安他們,他則左挑右選,有些嫌棄,就打算離開,從頭到尾一句話都沒說。

攤主是個神色憊懶的年輕人,對詢問價格的客人愛答不理,所以生意愈發冷清,當下眼見著崔東山的富貴氣態像是郡城內一等一的豪門子弟,立即變了臉色,慌慌張張從凳子上站起身,低頭哈腰說這十數件老物件都是家裡祖上留下來的傳家寶,至少也該有兩三百年的歷史,只是如今家裡遭逢大難,急需銀子,否則他打死也不會拿出來賣。

年輕人一看就是被酒色掏空了身體的,看那少年不管自己如何鼓動唇舌,就是不開口說話,索性一屁股坐回板凳。他哪有膽子強買強賣,郡城內那一撮豪門世族出身的老爺少爺,哪一個不是吐口唾沫就能淹死他的?更何況,聽說那些人府上幾乎年年都有山上的仙師出入,每次都要大開儀門,陣仗之大,比逢年過節還誇張,爆竹放得震天響,恨不得整座郡城的人都曉得他們家裡迎進了神仙貴客。說不準,他的小攤上來的也是一位仙呢。

崔東山突然問道:「桌上物件打包一起,十兩銀子夠不夠?」

年輕人使勁搖頭,哭喪著臉道:「這位公子,真不是我獅子大開口,這些寶貝真是我家一代一代流傳下來的好東西。我家族譜上明明白白記載著,祖上做過後蜀吉慶朝的太子少師,這樣的老祖宗留下來的東西,哪怕一件賣個七八十兩銀子也不過分吧?」

年輕人滿臉漲紅,拿起一件半寸長的琉璃人,小心翼翼地遞給崔東山,只可惜此物色澤暗淡,賣相不佳:「公子,您好好瞅瞅,這件琉璃美人,若是眼力好一些,連它的眉毛都能看清楚。還有那衣襟上的褶皺,稱得上是纖毫畢現啊。退一萬步說,這等稀罕的琉璃物品,哪怕琉璃本身的品質確實不高,賣個三四兩銀子不算昧良心吧?加上其他大大小小的寶貝,公子的十兩開價委實是低了。公子您行行好,價格再提提?」

崔東山板著臉思量片刻:「那就十一兩?」

年輕人差點被自己一口氣憋死,呆若木雞,痴痴看著這位滿身神仙氣的白衣少年,最後嘆氣道:「公子您就別逗我玩了。」

崔東山哈哈大笑,問道:「認識雪花紋銀嗎?」

年輕人愣愣點頭,苦笑道:「自然認得。小的父輩那一代也算闊綽發達的家門,這城隍廟大街隔壁街道有十數間鋪子都曾是小人家的產業。」

崔東山從袖中掏出一錠銀子,拍在桌面上:「二十兩大驪官銀,折算成你們黃庭國的那種劣質銀子,怎麼都該有二十五兩了,夠不夠包圓這一桌子破爛東西?」

年輕人從家裡偷出這些家當,心理價位本就是二十兩銀子左右,一聽崔東山此話,立即笑逐顏開,趕緊拿起那顆銀錠,悄悄掂量一番。又唯恐少年反悔,藏好銀錠后,兩手扯起桌沿下的布角猛然一提,三兩下就捲成了一個包裹,往崔東山身前一推,笑得合不攏嘴:「這位公子,都歸您了。」

崔東山提著包裹打趣道:「要是賣給我假貨,回頭找你麻煩,讓你一件一件吃進肚子里去。」

年輕人賠笑道:「小人是我們郡出了名的老實人,做生意從來童叟無欺,公子只管放一百個心,這筆買賣保證公子只賺不賠。」

崔東山追上陳平安等人,臨近馬車后,將包裹隨手拋給謝謝,再來到陳平安身邊,指著不遠處城隍廟的醒目屋頂,介紹道:「這座黃庭國最大的城隍廟,相傳在前朝西蜀末年統轄數州城隍,所以屋檐覆有綠色琉璃瓦,規格極高,一般城隍閣廟肯定不敢鋪蓋這種名貴瓦片。它原址並不在此處,改朝換代之後,洪氏掌國,才移建現址。其實這座城隍廟的原址是個不錯的地方,有老水井,是一口靈泉,靈泉散發出來的靈氣有助於修行。如今那處被黃庭國一座山門改造成了客棧,專門接待修行中人和朝野上下的富貴人家。這種地方,在山下俗世,可遇不可求。」

陳平安問道:「貴不貴?」

崔東山想了想:「對你來說,死貴死貴。」

陳平安瞥了眼身旁正在凝望城隍廟翹檐脊獸的林守一,輕聲問道:「怎麼個貴法?」

崔東山笑道:「一人一晚最少白銀百兩吧。最靠近那口水井的院落價格,估計會翻一番還不止。」

身為大驪國師的崔瀺當初掌握著王朝一部分諜報系統,專門針對大驪和周邊國家的山上勢力。像黃庭國這座郡城的大小內幕,城隍廟的變遷歷史,屬於必看的諜報內容之一。至於為何了解原址客棧的具體價格,只是他在閑暇之餘權且用來解悶的消遣罷了,而且說不定入宮覲見皇帝陛下的時候,還能當作一個君臣對弈時的有趣談資。

陳平安壓低嗓音問道:「一枚金精銅錢換算成銀子,有多少兩?」

崔東山伸手指了指越來越近的城隍廟,不說話。

陳平安疑惑道:「什麼意思?」

崔東山笑道:「我的意思就是——值這麼大一座銀山。」

陳平安微微張大嘴巴,看了眼佔地廣袤、建築綿延的城隍廟,偷偷扶了扶自己身後的背簍——突然感覺有點沉啊。

崔東山將這個細節看在眼裡,卻不動聲色。

陳平安猶豫了半天,在即將進入城隍廟之前,停步問道:「我能不能跟你借銀子?」

崔東山好像一直在等陳平安這句話,雙手攏在袖中,笑眯眯點頭道:「當然可以啊,你可以把我看作是一個百寶童子,要錢有錢,要法寶有法寶,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你要不到的。」

陳平安下定決心,緩緩道:「那我們今晚就住在那間客棧,之後不管住多長時間,一切開銷暫時由你墊付,事後你報給我一個數目,利息你來定,將來回到龍泉縣,我就連本帶利一起還給你。行不行?」

崔東山一隻手抽出袖子,擺手道:「利息就算了,到時候還給我本錢就行。給人方便就是給自己方便嘛。」

正在此刻,李槐手裡拎著半串糖葫蘆,突然蹲下身,瞪大眼睛凝視著崔東山的靴子。原來其上站著一隻通體雪白的小螞蚱,被李槐死死盯住后,原本想要順著袍子向上攀緣的,立即僵硬不動了。

李槐看著這小玩意兒,好奇心大起,就要伸手去逮住它。銀白色小螞蚱受到驚嚇,再不敢繼續裝死,立即動作靈敏地蹦跳起來,前爪鉤住崔東山外袍的細密絲線,飛快奔跑,迅速來到崔東山腰間,最後一個彈跳,掛在袖口底下,微微晃蕩。

崔東山笑臉如常,右手腕一擰,雙指捏住螞蚱,輕輕虛握於手心,往左袖口塞去。

更驚奇的一幕出現了,那隻活蹦亂跳的雪白螞蚱在他手心如冰雪消融,瞬間變成了一顆銀錠,只是銀錠竟然還會蠕蠕而動。

在袖中藏好銀錠或者說螞蚱,崔東山環顧四周。於祿和謝謝神色平淡,而陳平安這伙來自驪珠洞天的小土包子則一個比一個震驚。

崔東山顯然不願多說什麼,轉頭對於祿說道:「你和謝謝去請一些香,等下我們進了城隍廟用得著。最好順便買個香筒,樣式素雅一點的,要不然香筒的錢我可不付。」

於祿帶著謝謝離開,陳平安一語道破天機:「崔東山,這顆銀錠是你先前購買那包物品的錢吧?它怎麼變成螞蚱跑回來了?」

崔東山一臉無辜:「我分明付過了錢,銀貨兩清,可是銀子自己長腳,非要跑回來找我,我也很為難啊。」

李槐還蹲在地上,一臉艷羨,嘖嘖道:「真是好東西啊,我要是有了這麼一顆銀錠,走遍天下都不怕。」

崔東山低頭笑問道:「你喜歡?想不想要?這小傢伙叫蟲銀,沒什麼用處,就是好玩。這種精怪誕生的緣由不得而知,反正許多王朝的大型銀庫一百年都未必能夠出現一隻蟲銀,而且就算出現了,都不大,變幻出來的頂多就是大一點的碎銀塊,像我袖中這麼大個頭的,很少見很少見,所以我才願意帶在身邊。而且它水火不侵,哪怕承受萬鈞之力也不傷分毫,任你切割成數十塊,只要堆放在一起,它一樣可以很快恢復完整面貌。李槐,你要的話,我可以送給你。」

李槐站起身,一本正經回答道:「我只有一個姐姐,叫李柳,可她暫時還算是阿良的媳婦。」

崔東山知道這個小兔崽子的言談風格:「白送要不要?我對你姐可沒想法。」

李槐問道:「那我以後帶著陳平安他們頓頓吃香的喝辣的,每次付完錢它是不是都能自己跑回來?」

崔東山笑眯眯點頭,抖了抖袖子,將那顆銀錠抖落出袖口,遞給李槐。

李槐想要接過銀錠,動作略微停頓,轉頭望向一旁的陳平安。

陳平安說道:「吃飯當然要付錢,不能變著法子賴賬。崔東山怎麼樣,我管不著,但你李槐是齊先生的弟子……」

李槐立即雙手放在身後,緊緊貼住屁股,對著崔東山搖頭道:「唉,還是算了吧。」

陳平安繼續道:「李槐,我話還沒說完。蟲銀可以收起來,人家好心好意送你好東西,你先收下來再說。至於以後如何使用,那就以後再按照規矩來。」

李槐眼睛一亮,一把搶過崔東山手中的銀錠就要往自己懷裡塞,想了想,趕緊轉過身,背對眾人,打開小書箱,把銀錠往裡邊一丟。

崔東山悻悻然收回手,無奈道:「真是終日打雁,教雁啄了眼。」

於祿已經買來一隻做工精良的黃楊木香筒,除了謝謝要照看路旁的馬車,其餘一行人走入城隍廟,各自敬完香后,看到了主殿一副楹聯:

臨死去只落得孑然一身,赴陰司始問子孫安在。

到頭來徒留下千古罵名,來地府方知萬事皆休。

城隍爺居中高位,兩側有下轄佐吏依次排開,聲勢浩大,僅是擁有將軍頭銜的泥塑神像就多達八尊,分別是陰陽司、速報司、注壽司在內的八司主官。崔東山還說東寶瓶洲最高規格的城隍廟也就止步於此了,但是天底下最大的某座城隍閣擁有二十四司之多,就連檢簿司、驅疫司和學政司都有,幾乎可以媲美一座小國的朝堂。

林守一看得津津有味,李寶瓶倒是興緻不高,李槐膽子最小,就只敢緊緊跟在陳平安身邊。

眾人仔細看過了主殿內牆上的著名壁畫十八層地獄,覺得不虛此行,之後便走出主殿。後殿是一座類似縣衙判案的大堂,城隍爺端坐於大案之後,左右站立有文武判官,堂外楹聯卻只有一半:「心誠則靈,無須你磕頭,速速退去」,下聯空白一片。

李寶瓶這下子來了興趣,開始自己瞎琢磨下聯內容,可是怎麼都不滿意,皺著眉頭,不願認輸。

崔東山和於祿也都站在空白楹聯下方,陳平安則帶著林守一和李槐在門口向大堂內張望。裡邊有的塑像匍匐磕頭,有的塑像披戴枷鎖,有的塑像則低頭下跪。

一個並未攜帶家眷的青衫老者看到了李寶瓶這一伙人醒目的綠竹書箱,會心一笑,來到崔東山附近,一起仰頭望向空白楹聯,笑問:「諸位小夫子可曾想到好的下聯?」

崔東山置若罔聞。李寶瓶一旦認真想事情就會專心致志,是真的沒聽到。唯獨於祿微笑答道:「想到一些,但自己都不滿意,實在是太過狗尾續貂,就不獻醜了。」

老者爽朗大笑,抬手指了指楹聯:「關於這對聯,郡城一直流傳著一條不成文的規矩:無論是人是鬼,是精魅還是古怪,只要誰能夠寫出服眾的下聯,就可以成為這座老城隍的貴客。」

於祿疑惑地問道:「老先生,如何才算服眾呢?」

崔東山懶洋洋道:「捫心自問。」

李寶瓶剛解決好腦子裡的一茬問題,湊巧聽到這一問一答,便下意識補充道:「夜深人靜,良知清明,捫心自問,脫口而出。」

白髮蒼蒼的青衫老者緩緩點頭。

雖然李寶瓶最終沒能想出合適的下聯,但是那位老者仍是執意要將他們一路送出城隍廟,自己站在門檻內,向眾人微笑告別。

離開這座古老城隍廟后,陳平安向人詢問那間客棧的所在,結果人人茫然不知,好像郡城根本就不存在這個地方。他只得望向崔東山。

崔東山笑問道:「不然還是算了?我也是聽來的小道消息,未必當真。再說了,真要沒這麼吃金吞銀的地方,你都不用跟我借錢了。」

陳平安看了眼林守一,後者一頭霧水。

陳平安執著道:「你們先慢慢逛逛集市,我再問問看。」

背著背簍的草鞋少年獨自快步小跑向前,在隊伍遠方,問過一人又一人。

崔東山走向馬車,神色隱隱不悅,忍不住腹誹:你陳平安哪怕背著一座金山銀山,可這是花錢如流水的勾當,最後還是給別人作嫁衣裳,至於如此殷勤嗎?

彎腰掀起車帘子的時候,崔東山轉頭看了眼蒙在鼓裡的林守一。眼神陰鬱的少年,在這一刻,突然有些嫉妒。

陳平安最後只問到了城隍廟舊址,沒有誰聽說過崔東山嘴裡的那間客棧。這座郡城是黃庭國北部的大城,要趕到老城隍舊址,幾乎要走過半個郡城,等到眾人循著最後一名行人的指點發現了一堵朱紅高牆時,已是臨近黃昏,又花了很久的時間才好不容易找到一條入口不顯眼的巷弄,勉強能夠通過兩輛馬車。

越往巷弄走,越給人別有洞天的感覺,腳底下青磚路的縫隙之間,時不時散發出一陣淺淡的霧氣,飄入兩側高牆后,悠悠然匯聚,如清泉在牆面緩緩流淌,隱約間有流水聲響。

崔東山見陳平安他們疑神疑鬼,解釋道:「這條巷子是這間客棧的招牌之一,名為行雲流水巷。接下來進了宅邸大門,應該馬上就能見到一座明月影壁,影壁中棲息有來歷不明的精魄,形態不定,大體上與月相相符,陰晴圓缺,全部在影壁上顯露出來。不過真正值錢的影壁還得是日月合璧,如果萬一能加上點星象,恐怕『宗』字頭的仙家府邸都會舍了顏面出手瘋搶。」

巷子盡頭是一扇大門,門上雕刻有兩尊彩繪門神,比青壯男子還要高大,威風凜凜,身材魁梧,皆披掛金色甲胄,一人騎虎持劍,一人乘蛟揚刀,皆瞠目怒視小巷。因為是陽刻木雕,而不是普通人家的紙質,所以給人一種呼之欲出的強烈壓迫感。

李槐偷偷咽了口唾沫,覺得自己還是露宿山頭更加自在舒坦一些。

大門緩緩打開,一名生有一雙桃花眸子的美婦人扭動腰肢跨過門檻姍姍走出,身後跟著兩名梳著雙鬟的妙齡女子,腰間各自懸佩有一把青鞘長劍。她們沒有跟隨婦人走向那撥客人,而是站在門口。

美婦人施了一個儀態萬方的萬福:「奴家劉嘉卉,嘉獎的嘉,花卉的卉,諸位貴客喊我嘉卉就可以。敢問貴客們可是要在我們秋蘆客棧下榻?之前可有預約?」

她在說話的時候,視線直直望向那個讓人眼前一亮的白衣少年。只是那俊美少年無動於衷,十分無禮。她內心雖然有些不悅,臉上仍是笑意不變。

可門口兩名婢女就有些明顯的怒氣了。

郡城之內,誰敢對自家夫人如此不敬?就連身為一方封疆大吏的郡守大人,若是在郊遊或是燒香的時候遇上夫人,也會以禮相待,客客氣氣喊上一聲「劉夫人」或是「二當家」,一旦有事需要秋蘆客棧幫忙牽線搭橋,更會當面尊稱為「劉仙師」。

劉嘉卉的眼角餘光迅速瞥了一下神色冷漠的林守一,並未察覺異樣,便繼續凝神望向崔東山,柔聲問道:「這位公子,可是覺得奴家和秋蘆客棧有何不妥?到了此處,才覺得大失所望,名不副實?」

崔東山有些不耐煩,伸手指了指身邊的陳平安:「你拜錯菩薩了,管錢的正主兒是這位。」

劉嘉卉心中訝異,趕緊單獨給陳平安施了一個萬福,算是賠禮道歉。不等她說話,陳平安看了眼大門,收回視線后,深吸一口氣,下定決心:「我們人比較多,房間夠嗎?」

劉嘉卉嫣然一笑:「夠,怎麼不夠。雖然馬上就是本郡三年一度的水神廟祭祀大典,各方仙師都來為郡守大人捧場,秋蘆客棧生意還算可以,但是各位貴客大駕光臨,寒舍蓬蓽生輝,哪怕奴家把自己的小院子騰出來,臨時搬去住別處的客棧旅舍,也絕不敢讓貴客們掃興而歸。」

最後陳平安要了一座名為清露的大院子,位置最靠近老城隍的那口老水井,算是秋蘆客棧的天字型大小院落,之所以空閑到現在,實在是價格太過高昂,不按人頭算錢,反正一天就是兩千兩銀子。

下榻秋蘆客棧的人中,不乏獲得練氣士身份的修道之人,但是修行一事,若是不會精打細算和燕子銜泥,沒有底蘊雄厚的家族和靠山,或者自己沒有日進斗金的生財手段,手頭就會極其拮据,跟市井百姓想象中富可敵國的仙師完全是兩回事。

秋蘆客棧那口老井,確實是靈氣流溢的泉眼所在,可對於練氣士而言,為此付出一天兩千兩銀子,是絕對不划算的虧本買賣。所以這棟院子,更多是富甲一方的地方權貴用來招待官場大佬和江湖豪俠的砸錢手筆。

劉嘉卉親自帶著這撥外鄉貴客穿廊過道,最後來到清露院。院內角落生長有一大叢芭蕉,有一隻半人高的石頭水缸,豢養著一群五顏六色的鯉魚,水面上的水蓮花,有小荷才露尖尖角。

劉嘉卉笑著指了指石桌上的一隻銅鈴,道:「若是有事,你們只需要輕輕搖晃銅鈴,就會有手腳伶俐的丫鬟趕來院子。推開這棟院子的後門往北行去三十餘步,可以看到一座涼亭,名為止步亭,擱放有三張蒲團,仙師可以在亭子里吐納靈氣。水井那邊不對外開放,希望你們諒解。」

陳平安點頭道:「我們記下了,不會越過止步亭,擅自去往老井。」

劉嘉卉眯起那雙天然春意的桃花眼眸,笑容真誠,柔聲道:「將心比心即是佛心。」

李寶瓶好奇問道:「劉夫人,你們大門那邊不是應該矗立有一堵影壁嗎?」

劉嘉卉嘆了口氣,不願細說其中內幕,含糊帶過:「先前出了點小事情,影壁失去了月相異象,便乾脆拆掉了。」

四間屋子,李寶瓶和謝謝一間,李槐和陳平安一間,崔東山和於祿一間,最後一間留給已經身為練氣士的林守一。

進入此地后,林守一真真切切感受到神清氣爽,那種玄妙感覺,就像是之前在大雨中趕路,每一步都要從泥濘中拔出腳來,如今放晴之後,道路乾燥不說,還換了一身乾淨衣衫,走在路上的感覺,自然會愜意輕鬆,彷彿整個人都脫胎換骨了。

林守一有些納悶,隱於鬧市的郡城之中,竟然還有這麼一塊裨益修行的福地?按照劉夫人的說法,秋蘆客棧的生意並不差,可他們一路行來,並未遇到任何其他客人。

陳平安在劉嘉卉離開后,先把背簍放在屋內,從背簍里拿出一隻陰沉木盒,裡頭並排陳放著四支樣式最為簡單的玉簪子,其中兩支是羊脂玉質地,溫潤細膩。另外兩支是碧玉和黑玉質地,連同盒子在內,一共花了陳平安一百兩銀子。

在尋找秋蘆客棧的途中,路過一間玉石鋪子,陳平安本打算只是進去隨便看幾眼,長長見識,開開眼界就好了,結果一眼就看中了它們。當聽店主說出那個令人咂舌的價格后,打定主意不多想什麼。可是崔東山數次暗示他一定要買下這盒子玉簪,最後乾脆就揚言若是陳平安不出手,他崔東山就要買下了。陳平安一咬牙,便跟那傢伙商量好,與住宿錢一樣,先記在賬上。

於是陳平安欠了崔東山第一筆錢:一百兩銀子。不多,但絕對不算少。

店主贈送了陳平安一柄玉匠專用的小刻刀,同時給他解釋了三種玉材的軟硬異同,下刀應當輕重有別,陳平安一字不差默默記在心裡。

之前齊先生贈送的碧玉簪子不翼而飛,他跟李寶瓶說過,以後有機會的話,自己會再買一支簪子,還是刻上那八個字:言念君子,溫其如玉。

如今不過是從一支簪子變成了四支而已。

李槐把小書箱放下后,一個後仰倒在床上,滿臉陶醉道:「真是神仙住的地方啊,爹娘和姐他們就沒這個福氣。」

他記起一事,趕緊起身,蹲在牆角打開書箱后一番摸索,乾脆將彩繪木偶和泥人兒在內的物件全部挪出來放在腳邊,把腦袋伸入空蕩蕩的書箱,然後猛然轉頭望向陳平安的背影,委屈道:「崔東山果然不是個好東西,那顆銀錠不見了!陳平安,咋辦啊,我可以去討要回來嗎?」

陳平安將木盒和刻刀都放在桌上后,正怔怔出神,滿臉嚴肅,如臨大敵。

聽到李槐的抱怨后,陳平安轉頭笑道:「蟲銀如今是你的東西了,如果真的在他那裡,你當然可以要回來。」

李槐急匆匆跑出屋子:「我找崔東山算賬去。」

陳平安提醒道:「記得跟人好好說話。」他走過去關上門,又坐回桌旁,雙指拈起那柄狹小精緻的玉工刻刀,默默感受著它的重量。

除了自己那支玉簪要刻那八個字外,其餘三支玉簪,他打算分別送給李寶瓶等三人作為將來到了大隋書院的離別贈禮。其上就刻他們的名字:寶瓶。守一。槐蔭。

他也只能想出這麼三組題字了,雖然一點也不雅緻,可至少能保證不出錯。

林守一突然一把推開門,怒氣沖沖道:「陳平安,你是不是失心瘋了?整整兩千兩銀子,就為了在這裡住一晚上?」

陳平安茫然轉頭,看著極為陌生的少年。

林守一身旁,果然出現了一個雙手攏袖、笑容欠揍的白衣少年。

林守一氣得嘴唇顫抖,伸手指著陳平安:「兩千兩銀子!你陳平安是郡守老爺的兒子還是更了不起的皇親國戚?」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輕輕放下刻刀,站起身,正要說話,林守一已經轉身大步離去。

李槐躡手躡腳溜進屋子,手裡抓著那顆銀錠。這個孩子根本不敢蹚這趟渾水,坐在床沿,臉色有些蒼白。

陳平安瞥了眼崔東山,重新坐回凳子上。

崔東山斜靠房門,還不忘煽風點火:「好心當成驢肝肺的滋味,不好受吧?」

陳平安不理睬他。

崔東山想了想,走入屋內,坐在陳平安桌對面,單手支起腮幫,笑望向陳平安,繼續火上澆油:「你說林守一會不會把你的私人腰包當成了你們這支隊伍的共有財產,所以你這次花錢明明是為了他的修行,但是性格早熟且對財物早有概念的林守一,在一番權衡利弊之後,仍然覺得自己虧了,所以才朝你發火?我覺得這種可能性是有的。」

陳平安臉色沒什麼變化。

崔東山笑嘻嘻道:「是不是覺得我就是個攪屎棍?那你可就錯怪我了。打個比方,先前我為了買下那一包破爛兒,支付那顆銀錠,不過蟲銀落入陌生人手裡便會伺機化作螞蚱、蜻蜓之流,重返主人身邊,所以你會認為我是以術法坑騙別人,對不對?錯啦,大錯特錯!那人就是個孤注一擲的賭棍,觀其氣數,是個不知惜福的夭壽短命鬼。如果我真給了他真金白銀當賭資才是害他,說不定最近幾天就會慘遭橫禍。如今暫時沒了銀子去賭,這個敗家子又得從家裡偷東西出來賤賣,反而可以讓他多活幾天。」

陳平安終於開口:「從你下車開始,介紹城隍廟,再順嘴說起這個秋蘆客棧,其實是在給我下套吧?但我想不通,損人不利己的事情,做了有什麼意義?」

崔東山兩根手指輪流敲擊桌面:「曾經有個年齡比你稍大的人,手裡藏著一枚印章,刻著『天下迎春』四個字。」

說完這句話,他就陷入了沉思。

陳平安問道:「然後?」

崔東山回過神,揉了揉眉心紅痣,想到這一路行來的古怪氣候,愈發確定一件事情:應該就是如自己猜測,齊靜春送給趙繇的那方印章意義重大。只可惜少年一經試探就選擇明哲保身,向自己雙手奉上了印章,那麼印章蘊含之物就會自然而然重歸天地,難怪今年的暮春氣候如此漫長。

但是崔東山覺得事情又不該這麼簡單。

不管齊靜春還有沒有後手,在老秀才的安排下,他這個「崔瀺」已經跟陳平安的命數捆綁在了一起。雖然被陳平安拖累,害得他也跟著一起前途渺茫,但是他仍然不願破罐子破摔,而是激發起旺盛的勝負心,希望能夠將陳平安一步步引領到自己的那條陽關大道上,而不是被這個沒讀過書的小泥腿子帶到他那條破爛道路上去喝西北風。這就像是兩人在拔河,力氣不是腰膂手臂上的力氣,而是心力心氣。

崔東山心情漸漸好轉,跟眼前這麼個傢伙比拼心志和韌性?我好歹曾是成功躋身十二境的頂尖修士,更是名動中土神洲的棋壇宗師,跟一個孩子下棋,想輸都難吧?

而對面的陳平安,已經完全忽略了他。

因為陳平安開始拿起刻刀和玉簪子,動手雕刻第一個字了。

夜色漸濃,秋蘆客棧正門外的那條行雲流水巷響起一陣陣悅耳的蹄聲,劉嘉卉獨自站在門外,腰間懸挂兩塊虎符狀的黃金飾品。

一輛馬車停在門外,走下一名身穿文士青衫的中年男人,不怒自威,隱約透出幾分儒將風采。只是男子此時神色疲憊,見到劉嘉卉後方才露出笑意:「讓你久等了,咱們進去說話。」

劉嘉卉神色不冷不熱地轉身帶路。

男子瞥了眼她腰間的虎符,皺眉道:「需要如此緊張?」

劉嘉卉冷笑道:「我這裡就是間小客棧,比不得大人的郡守官邸。這不,前兩天剛剛被人拆掉了招牌影壁,只能忍氣吞聲不說,如今罪魁禍首還帶著一大幫徒子徒孫來我這兒住下來,我一樣只能乖乖捏著鼻子、賠著笑臉伺候這些仙師大爺。這一切都得歸功於郡守大人你治理有方……」

男人微微加重嗓音:「行了,嘉卉,我知道你心裡有氣,但是現在我也好不到哪裡去。為了這場祭祀水神廟的大典,我從凌晨一直忙到現在,嗓子眼都在冒火了。之所以到你這裡休息片刻,而不是直接返回郡守官邸,就是圖一個耳根子的片刻清凈,不是來聽你抱怨嘮叨的。」

劉嘉卉眼神幽怨,可終究是識大體知進退的,很快就收拾好自己的那點小女人情緒,轉移話題:「你為了這場祭典忙活了足足半年,要排場有排場,老刺史大人身體有恙,雖然不能親至,他的心腹別駕大人卻是賞臉露面了的,加上那些個享譽朝野的文豪、名僧和隱士,算是撐足了面子;至於裡子那更是有了,咱們郡里私底下的資助,在別處供奉兩位江河水神都夠了吧?」

男人點了點頭:「道理是這麼個道理。」

劉嘉卉小聲問道:「那咱們這位寒食江神大人,這次終於對你青眼有加了?答應助一臂之力,幫你爭一爭刺史位置?」

男人雙手負后,熟門熟路地走入一處雅靜院落,搖頭嘆息道:「那個散修實在出現得不是時候。牽一髮而動全身,他要為那枉死的百姓報仇,便來你們秋蘆客棧,找到了那位靈韻派的修行之人,一場大戰,將靈韻派修士打成重傷,連累你們客棧的影壁都毀壞根本。其實如果事情只到這裡,我還能控制局勢,比如我身為一郡主官,可以上報朝廷,將罪名安在那名散修頭上,把惹事在前的靈韻派修士摘出去,以此安撫在我們黃庭國根深蒂固的靈韻派;但是我同時會暗中放那散修一馬,至少在本郡境內的追捕圍剿只是一些外緊內松的表面功夫,以此拖延時間,讓他趁機遠走高飛。既然是散修,那麼四海為家,想必不是什麼難事。」

說到這裡,男人流露出一絲懊惱:「可這事偏偏發生在寒食江祭祀大典舉辦之前,萬眾矚目不說,誰不知道這位江神成為神祇的初期,是靠著靈韻派的一位祖師爺相助才站穩腳跟的?這份香火情,靈韻派小心維繫了兩百多年,從來沒有麻煩過江神任何事情,反而在這兩百多年裡,一年一次攜帶重禮登門拜訪,除去一次山門浩劫,就從來沒有斷過,所以你覺得江神大人對於這樁驚動郡城的風波,會偏向誰?」

劉嘉卉看著不斷繞圈踱步而不願落座的男人,遞過去一杯熱茶,打趣笑道:「我的郡守大人,能不能坐下說話,你再這麼晃蕩下去,奴家就要眼花頭暈了。」

男人坐下后,自嘲一笑道:「那名散修的隱匿位置,我是在三天前知曉的,本想著能拖一天是一天,不管怎麼樣,拖到祭祀大典之後再說,說不定還能留下一條性命。嘉卉,你知道今天水神廟內,那位寒食江神在現出金身本尊后,對我說了什麼嗎?」

劉嘉卉搖頭,她當然猜不出一尊正神的心思。身為秋蘆客棧的主事人,她所在的師門其實比起靈韻派並不遜色太多,只是每一個聲勢較大的山上門派各有其固定地盤,黃庭國北部的三州之地,靈韻派是大小十數個修行門派的執牛耳者。

但不管是面對劉嘉卉的出身門派,還是在黃庭國北地山上山下,都可以橫著走的靈韻派修士卻對君王親手敕封的一江水神極為敬畏。

畢竟黃庭國不是大驪宋氏、大隋高氏這樣的大王朝,黃庭洪氏自開國起,就是大隋的十二藩屬之一,能夠敕封的山嶽、江河正神,屈指可數。

說句難聽的,哪怕大隋放開禁錮,由著黃庭國洪氏去大肆封賞、敕令山水神祇,黃庭國也沒有這份底蘊。一來疆土有限,二來又被那些「藩鎮割據」的山上仙家掌握了絕大部分靈氣出眾的山水福地。所以掌控一地水運的江河正神,對於郡守甚至是刺史而言,是需要竭力拉攏討好的重要角色。

男人放下茶杯,雙手輕揉太陽穴:「寒食江神當面告訴我,在我知道那名散修藏身之地的前一天,他就已經查出來了。雖然我不願秉公執法,但他既然身為寒食江神,就要遵守不可輕易干涉世俗官場的規矩。加上我這些年治理本地,還算勤勉有功,萬一下任郡守是個昏官,鬧出諸多需要別人擦屁股的麻煩,會對他靜心修行有礙,因此他不會給朝廷打小報告。」

劉嘉卉臉色微白:「這位江神的言下之意,是不會幫助你再往上走一步了?」

男人苦笑道:「這還是建立在我今晚就將那人緝捕歸案的前提之上。」

劉嘉卉有些後悔:「我方才不該跟你撒氣的。」隨即又憤懣,「這寒食江神數百年來有口皆碑,真到了涉及自身利益的時候,還不是一樣幫親不幫理?那散修所傷之人不過是靈韻派的三代弟子,就敢在城隍廟見色起意。先在城外殺害夫婦二人,後來得知跑掉一個孩子,更是連夜追殺,莊子上下滿門三十餘口被他殺得一乾二淨,此等慘絕人寰的行徑,湊巧被那名散修無意間撞破,在給那家人報仇之前,很聰明地選擇大肆散播消息,就連你們衙署門口都張貼了告示,做完這些,這才找到秋蘆客棧,跟那名兇手大打出手。郡城內外都是他江神的眼線,豈會半點不知?」

男人反而不如婦人這般委屈憤懣,只是輕聲感慨道:「天理國法人情,修行之人追求的是天地大道,國法人情如何,擺在練氣士面前,算得了什麼?在我這個正四品官員手上,就沒用;對這位寒食江神,國法不是全然無用;在老刺史手上,有一點用;只有到了皇帝陛下手裡,才有一些用處。」

劉嘉卉小聲嘀咕道:「如果你的這個郡守官身是在大驪王朝呢?」

男人眼神一凜,重重一拍椅把手:「劉嘉卉,不得胡說!大驪國勢再強,也是蠻夷出身,若大驪宋氏真有一統北方的一天,那必是我東寶瓶洲北方斯文正脈的斷絕之日!」

劉嘉卉氣呼呼道:「你要真是鐵骨錚錚,怎麼不幹脆忤逆江神的意願,誓將那名散修庇護到底?我就不信這位江神號稱手眼通天,就真的能夠在黃庭國北方遮天蔽日。實在不行,大不了我搬出師門勢力,乾脆跟靈韻派這條地頭蛇掰掰手腕好了!」

男人伸手指了指她,氣笑道:「多大歲數的人了,還這麼幼稚可笑。你以為大驪皇帝能夠有今天的聲勢,是一路順心順意走過來的?我們一郡之地尚且如此,試想大驪王朝那麼廣袤的版圖,又會如何權衡利弊?身為一國之君,其中的齷齪和隱忍,絕對是你我無法想象的。」

劉嘉卉悶不作聲。

男人喝了口茶水,背靠著椅子,盡顯疲態,扯了扯領口,自言自語道:「我是儒家門生,故而修身齊家,必然會盡量恪守規矩。可我還是黃庭國官員,轄境內有百萬黎民,需要幫助他們過上衣食飽暖的太平日子,所以我不會事事以仁義道德來為官做人。因為我需要低頭哈腰跟仙家勢力求人求法寶,來抵禦各種旱澇天災;需要登門送禮,祈求那些個眼高於頂的山水河神儘可能將氣運多截留一些在自己郡內。山下寒庶百姓也好,豪紳大族也罷,吃了虧,被仙師們欺辱,我只能縫縫補補,拆東牆補西牆,盡量安撫。」他閉上眼睛,「如果不是這樣蠅營狗苟,我早就辭官或是丟掉官帽子了。如此一來,那名散修在張貼第一份告示的時候,就會被某個主動跟江神通氣的郡守大人帶著兵馬和修士一起拿下。如果不是這樣,那名散修死後,會連一塊墓碑都沒有。當然,人都死了,死後有沒有墓碑,有沒有人記住他生前做過的善舉,又有什麼區別呢?」

這位郡守大人站起身,來到窗口,嗓音低沉:「黃庭國嘉露二年,也就是十年前,包括賀州在內的三州於夜間子時震動不止,以賀州最為嚴重,茅屋城牆祠廟皆倒,死者六萬餘人。此後一月,或半旬或數日一動,直至年關,包括寒食江在內北部所有大江大水波濤洶湧,僅僅我郡就淹死了近百人。嘉露四年,南方茂州又有移山之異。嘉露八年,西南衡州水網縱橫,泊船無數,於中秋夜驟起大火,火勢綿延千餘舟船,萬餘人屍骨殘骸皆為灰燼。」他臉色凄然,嘴唇微動,「這一些天災,當真是天災嗎?老百姓不知道真相,我知道啊。我甚至知道,那名散修在被捕身死之前,一定會罵我是靈韻派和寒食江神的走狗,恨我比恨他們更深。」

劉嘉卉欲言又止。

男人臉色逐漸平淡起來:「我已經可以確定,在那名散修死後,郡城之內,很快就會有幾家豪閥故意散播流言蜚語,說我為了討好靈韻派,便辛辛苦苦找到了那名修士的藏身之處,將其圍剿擊殺。」

劉嘉卉嘆了口氣:「多半是如此了。」

男人笑道:「我說這些,不是說給你聽的,是說給我自己聽的……」

秋蘆客棧那口老水井之中,雖然不斷有白色霧氣裊裊升起,然後四處流散,但其實水位極低,內壁布滿幽綠青苔。突然,水位嘩啦啦迅漲,與井口持平,一個披掛甲胄、手持短戟的高大男子一步踏出。男子兩腮各自生有一縷長須,除此之外,與常人無異。

他環顧四周,根本沒有把涼亭里正在靜坐吐納的少年放在眼裡,身形拔地而起,瞬間落在郡守大人下榻的院落,朗聲道:「魏郡守,那名散修的頭顱已經被我親手砍掉,當時還有眾多看戲的外人。可恨那廝生前不知好歹,對魏郡守破口大罵,難聽得很,魏郡守好些見不得光的隱私都被那廝說了個一乾二淨。而且他竟還敢往我家大人身上潑髒水!我實在氣不過,本想給他一個痛快的死法,實在是替魏郡守打抱不平,便先戳了他幾個窟窿才砍掉他的腦袋。此間事了,我回去后,會跟大人稟明情況。放心,決不讓那傢伙死前的混賬話壞了您與我家大人的情誼。」

這位寒食江神的嫡系下屬說完就走,毫不拖泥帶水。

劉嘉卉獃獃站在院門口。

按照郡守的說法,就那名散修的行事風格和風骨性情來看,死前痛罵他一句「走狗」,很正常。可如此當著靈韻派以及本郡眾多勢力的面,喋喋不休揭短不止,就很不符合情理了。因為他們是有過私下接觸的,雙方的心思都心中有底。如果說男人身為郡守,變節出賣修士很奇怪,那麼散修多此一舉的臨終遺言,也很不正常。

「我之前所想,仍是小看了他。」站在窗口的魏郡守比劉嘉卉更快理解其中門道,輕聲道,「山下有俠氣。」

大驪境內,所有朝廷敕封的山水正神,落入百姓眼中的事物,無非就是一尊泥塑金身和一座祠廟,哪怕是五嶽大神亦是如此,沒有例外。

但如果是在大驪之外的東寶瓶洲其他地方,別說是鐵符江、沖澹江這樣的大江正神,恐怕就是龍鬚河婆這樣的不入流神祇,只要能夠跟當地官府搞好關係,加上附近沒有強勢的仙府門派,就都能夠光明正大地建立山水府邸,而府邸規格,與世俗朝廷的黃紫公卿無異,甚至猶有過之。

寒食江神,作為黃庭國屈指可數的神祇之一,便在寒食江一處方圓百里內並無城鎮的江段,耗時多年,打造出了一座懸挂「大水」匾額的豪奢府邸,佔地千畝。只不過對外宣稱,此地主人是黃庭國開國元勛楚氏之後,因生財有道,才有了這份天大家業。

今夜,這座府邸燈火輝煌,鶯歌燕舞,觥籌交錯。

府邸兩壁掛有一盞盞長明燈,此物在山上府邸也是不可多得的珍稀寶貝,貴不在造型奇巧,而是那一滴龍涎香。長明燈多用於帝王密室陵墓等地,只需要一支尋常蠟燭,然後向燈芯上滴上一滴取自深海龍香鯨油脂的燈油,若是品質足夠好,燈火就能夠百年不滅,而且異香長存,可凝神,不輸上品檀香。

有青袍男子高坐主位,手持白玉酒盞輕輕晃動,酒液呈金黃色,且凝稠芬芳。

男子的袍子胸口綉有一塊圓形補子,是一條金黃色團龍。

堂上二十幾名遠道而來的客人都是身份不俗的修行中人,不過面對這個青袍男子,仍是顯得謙恭有禮,而且不僅僅是客人敬重主人這麼簡單,他們的眼神臉色之中,偶爾還透露出一絲忌憚。

秋蘆客棧。

屋內,崔東山已經離去多時。借著明亮燈光,陳平安刻完了第一支白玉簪子,抬頭望向趴在對面的李槐:「你是喜歡刻『李槐』兩個字,還是『槐蔭』?」

李槐心事重重,聞言后笑道:「隨你,都行。」

陳平安拿起那支墨玉簪子:「那用這一支?顏色跟『槐蔭』比較配。」

李槐點了點頭,然後鼓起勇氣問道:「陳平安,你會不會因為生氣,就一拳打死林守一啊?我覺得林守一雖然當上了那什麼練氣士,可他跟你打架的話,我估計就是一兩拳的事情。其實吧,林守一這個人脾氣是差了點,比較悶葫蘆,彎彎腸子比我們多一些,可他沒啥壞心啊……」

陳平安哭笑不得:「想什麼呢,我怎麼會跟林守一打架。」

李槐怯生生補了一句:「萬一林守一主動找你打架,陳平安,到時候你出手可以,教訓一下他就行了,記得下手千萬別太重啊。林守一是富家子弟,可不像我皮糙肉厚,被李寶瓶揍幾下完全沒事情,我覺得他經不起打的。」

陳平安不知如何解釋一些有關人心的事情,只得說道:「我會注意的。」

李槐這下子徹底放心了,立即滿臉笑容,起身跑去小書箱那邊,拎出彩繪木偶和那顆銀錠,又回到桌旁坐下,讓木偶踩在銀錠上后,隨口問道:「林守一先前跟我說,天底下的州郡大城,都會按照儒教為王朝訂立的禮制建造城隍閣,縣城則有城隍廟,郡守、縣令這些父母官牧守陽間一方,城隍爺司職陰間治安,巡守轄境,防止鬼魅邪穢暗中作祟。陳平安,你說我們之前去的那座城隍廟,規模都那麼大了,還設立在郡城裡頭,怎麼還叫廟呢?不應該是叫城隍閣嗎?再說,咱們白天在城隍廟逛了那麼久,會不會其實已經碰到了城隍爺,只是我們沒認出來?」

陳平安想了想:「這些你得去問那個崔東山。」

李槐使勁搖頭:「我不喜歡那個傢伙,神神道道,古古怪怪的。」

另一間屋內,一大一小兩個姑娘,隔著一盞油燈相對而坐,一個擦拭竹笛,一個雙手環胸,虎視眈眈。

李寶瓶說道:「謝謝,你晚上喜歡打呼,鼾聲如雷。我晚上睡在自己帳篷,離你那麼遠都能聽得到。」

謝謝抬起頭,微笑道:「不好意思,我睡覺不打呼。」

李寶瓶一挑眉:「你怎麼知道自己睡覺不打呼?」

謝謝用手指肚輕輕摩挲著竹笛,故意模仿李寶瓶的挑眉動作:「因為我是練氣士,你們眼中的山上神仙啊。」

李寶瓶高高揚起下巴,問道:「那你有小書箱嗎?」

謝謝無言以對。

大勝一場的小姑娘從書箱里拿出一本書——是她最鍾情的那本山水遊記,寫奇山異水,寫山精鬼怪,寫書生狐仙——開始挑燈夜讀。

小姑娘看得專註入神,時而皺眉,時而恍然,時而雀躍,時而怔怔。

謝謝都看在眼中,下意識伸出一根手指,在臉頰邊緣輕輕滑動。

林守一閉眼坐在小亭內,靜心凝神,呼吸吐納,仔細感受著天地之間的「水流」,大浪淘沙,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將那些彷彿隨水漂流在水井四周的水氣精華,星星點點,一一採擷,收入竅穴之中。

哪怕老水井那邊傳來不小動靜,少年依舊無動於衷。好在從那口水井裡浮水而出的精怪鬼魅目標顯然不是他林守一,雙方互不干涉。

林守一在棋墩山上一眼相中的《雲上琅琅書》是一部修行五雷正法的道家秘典,涉及下五境的具體修行。雖然只有一些泛泛而談的籠統言語,但是落在善於演算推衍的林守一手中,效果奇佳。

很快,林守一體內數座氣府傳來鼓脹之感,但他仍是不願收手作罷。一路跋山涉水,從沒有感受過如此濃郁的清靈氣息,林守一不願錯過。半個時辰過後,林守一臉色紅潤,像是飢餓難耐的凡夫俗子,面對大魚大肉,不知節制,一口氣吃撐了。

冷不丁有人一巴掌拍在林守一肩頭,林守一打了個飽嗝,順勢吐出一口濁氣。真是名副其實的濁氣,污穢腥臭。那名不速之客趕緊揮動雪白大袖,驅散這一口後天積攢的污濁穢氣,埋怨道:「你小子真是膽肥,不怕把自己活活撐死啊?」

林守一愕然,疑惑道:「練氣士吸納隱藏於天地之間的靈氣,不是多多益善?」

崔東山沒好氣道:「如謝謝所說,一隻酒杯如何放得下千斤酒。多多益善?按照你這個說法,立教稱祖的那些傢伙早就把幾個天下的靈氣都給吞進肚子里了,哪裡還有其他練氣士的機會?當然是要循序漸進,開掘出多少洞府,就吸納多少靈氣。」

林守一心中有些后怕,抬起手擦拭額頭汗水。

崔東山盤腿而坐,望向那口靈氣升騰的老水井。只不過這幅仙氣縹緲的畫面,唯有登堂入室的練氣士或是武道宗師才能夠看得到,對於市井百姓而言,哪怕把腦袋伸進水井裡,也只是覺得比別處更陰涼一些。

崔東山扭頭笑道:「我救了你一命,你借我一張符籙,如何?是借,以後我會還的。」

林守一猶豫片刻。

崔東山扯了扯嘴角:「放心,不是最寶貴的那四張,只是一張很好卻不算最好的金粉符籙。」

林守一點頭道:「可以。」

崔東山打了個響指,從林守一懷中滑出一張金色符籙,飄落在崔東山手心。崔東山低頭端詳,目露讚賞。

符紙,是符籙派這一支道家大脈的根本之一,世間普通符紙是黃表紙,再往上一層,就是被稱為「黃璽」的硬黃紙,為天下道門所常用。其中還有一些特例,類似有「雨過天晴」美譽的青色符紙,以及一些色彩繽紛的彩色符紙,許多是天子專用的諭旨御制之物,往往用以節慶時分封賞文武大臣,尋常富貴門戶再有錢也買不著。

不過符紙未必拘泥於黃紙這類紙張,道教真人和陸地神仙無須實質符紙就能夠憑空畫就一張靈符;而兵家也有殺、鎮字元;儒家也有經籍內容,相較兵家稍稍複雜,且字體多是正楷,其中又有七八位書法宗師不同的字體之分,有「八正」「正九」等諸多說法;佛家以結印見長,符籙雖然也有,相對較為少見。

林守一好奇問道:「這是什麼術法神通?」

崔東山將那張金粉符籙小心翼翼放入袖中,隨口道:「等你到了中五境就會明白了,屆時練氣士可以將心意凝聚成心弦,道行高低,修為深淺,會決定心弦數目的多寡和粗細。所謂的隔空取物,就是如此。」

林守一如今是練氣士三境巔峰,數月之間如此神速,可謂一步登天。

這一切,既因為少年本是天生修道的坯子,也因為阿良的那一壺酒。

有錢人喜歡跟山野樵夫購買大蛇,剖膽入酒,藥效驚人。

那麼以一位飛升境大妖的妖丹浸泡而成的藥酒,其中蘊含的玄機,可想而知。

崔東山站起身,笑眯眯道:「阿良是你修道登山的領路人,要好好珍惜這份機緣,如果你不珍惜,我會……」

林守一直截了當問道:「會如何?」

崔東山改了說法,笑道:「會不高興的。」他原本想說的是「會宰了你的」。

林守一在那股鼓脹之感漸漸退去后,又開始閉目凝神,利用自己這副身軀去藏風聚水,去搭建屬於自己的長生橋。

崔東山腳尖一點,躍出涼亭,走向那口老水井,雙指拈住金粉符籙。

林守一低聲喊道:「崔東山,你要做什麼?」

崔東山滿臉玩味笑意,走到井口處,面向亭中林守一,高舉雙指,輕輕晃動指間符籙,向後退去,整個人滑入井中,隨之默念道:「避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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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第一輯(1-7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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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秋蘆客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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