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驚蟄

第一章 驚蟄

第一章驚蟄

二月二,龍抬頭。

暮色里,小鎮名叫泥瓶巷的僻靜地方,有個孤苦伶仃的清瘦少年。此時,他正按照習俗,一手持蠟燭,一手持桃枝,照耀房梁、牆壁、木床等處,用桃枝敲敲打打,試圖藉此驅趕蛇蠍、蜈蚣等。他嘴裡念念有詞,是這座小鎮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老話:二月二,燭照梁,桃打牆,人間蛇蟲無處藏。

少年姓陳,名平安,爹娘早逝。

小鎮的瓷器極負盛名,本朝開國以來,就承擔起「奉詔監燒獻陵祭器」的重任,有朝廷官員常年駐紮此地,監理官窯事務。無依無靠的陳平安,很早就成了燒瓷的窯匠。起先只能做些雜事粗活,跟著一個脾氣糟糕的半路師傅,辛苦熬了幾年,剛剛琢磨到一點燒瓷的門道,結果世事無常,小鎮突然失去了官窯造辦這張護身符,小鎮周邊數十座形若卧龍的窯爐,一夜之間全都被官府勒令關閉熄火。

陳平安放下新折的那根桃枝,吹滅蠟燭,走到屋外,坐在台階上,仰頭望去,星空璀璨。

他至今仍然清晰記得,那個只肯認自己做半個徒弟的老師傅姓姚。去年暮秋時分的一個清晨,姚老頭被人發現坐在一張小竹椅上,正對著窯頭方向,閉了眼。不過如姚老頭這般鑽牛角尖的人,終究是少數。

世世代代都只會燒瓷一事的小鎮匠人,既不敢僭越燒制貢品官窯,也不敢將庫藏瓷器私自販賣給百姓,只得紛紛另謀出路。十四歲的陳平安也被掃地出門,回到泥瓶巷后,繼續守著這棟早已破敗不堪的老宅,面對著差不多家徒四壁的慘淡場景,便是他想要當敗家子,也無從下手。

當了一段時間飄來盪去的孤魂野鬼,陳平安實在找不到掙錢的營生,靠著那點微薄的積蓄,只能勉強填飽肚子。前幾天聽說幾條街外的騎龍巷,來了個姓阮的外鄉鐵匠,對外宣稱要收七八個打鐵的學徒,不給工錢,但管飯,陳平安就趕緊跑去碰運氣,不承想那中年漢子只是斜瞥了他一眼,就把他拒之門外。當時陳平安就納悶,難道打鐵這門活計,不是看臂力大小,而是看面相好壞?要知道陳平安雖然看著孱弱,但力氣不容小覷,這是他這些年拉坯燒瓷鍛鍊出來的身體底子。除此之外,陳平安還跟著姓姚的老人,跑遍了小鎮方圓百里的山山水水,嘗遍了四周各種土壤的滋味,任勞任怨,什麼臟活累活都願意做,毫不拖泥帶水。可惜姚老頭始終不喜歡陳平安,嫌棄他沒有悟性,是榆木疙瘩不開竅,遠遠不如大徒弟劉羨陽。這也怪不得老人偏心,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同樣是枯燥乏味的拉坯,劉羨陽短短半年功力,就抵得上陳平安辛苦三年的水準。

雖然這輩子都未必用得著這門手藝,但陳平安仍是像以往一般,閉上眼睛,想象自己身前擱置有青石板和軲轆車,開始練習拉坯,熟能生巧嘛。

大概每過一刻鐘,他就會歇息少許時分,抖抖手腕,如此循環反覆,直到整個人徹底精疲力盡,才起身,一邊在院中散步,一邊緩緩舒展筋骨。從來沒有人教過陳平安這些,是他自己瞎琢磨出來的門道。

天地間原本萬籟俱寂,陳平安卻聽到一陣刺耳的譏諷笑聲。他停下腳步,果不其然,看到那個同齡人蹲在牆頭上,咧著嘴,毫不掩飾他的鄙夷。

此人是陳平安的老鄰居,據說更是前任督造大人的私生子。那個大人唯恐清流非議、言官彈劾,最後孤身返回京城述職,把孩子交由頗有私交情誼的接任官員,幫著看管照拂。如今小鎮莫名其妙地失去官窯燒制資格,負責替朝廷監理窯務的督造大人,自己都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哪裡還顧得上官場同僚的私生子,所以丟下一些銀錢,就火急火燎趕往京城打點關係去了。

不知不覺已經淪為棄子的鄰居少年,日子倒是依舊過得優哉游哉,成天帶著他的婢女在小鎮內外逛盪,一年到頭遊手好閒,卻從來不曾為銀子發過愁。

泥瓶巷家家戶戶的黃土院牆都很低矮,其實鄰居少年完全不用踮起腳,就可以看到這邊院子的景象,可每次跟陳平安說話,他偏偏喜歡蹲在牆頭上。

相比陳平安這個名字的粗淺俗氣,鄰居少年的就要雅緻許多,叫宋集薪,就連與他相依為命的婢女,也有個文縐縐的稱呼——稚圭。

稚圭此時就站在院牆那邊,她有一雙杏眼,怯怯弱弱。

院門那邊,有個嗓音響起:「你這婢女賣不賣?」

宋集薪愣了愣,循著聲音轉頭望去,是個眉眼含笑的錦衣少年,站在院外,一張全然陌生的面孔。錦衣少年身邊站著一個身材高大的老者,面容白皙,臉色和藹,輕輕眯眼打量著兩座毗鄰院落中的少年少女。老者的視線在陳平安身上一掃而過,並無停滯,但是在宋集薪和婢女稚圭身上,多有停留,笑意漸漸濃郁。

宋集薪斜眼道:「賣!怎麼不賣!」

那錦衣少年微笑道:「那你說個價。」

稚圭瞪大眼眸,滿臉匪夷所思,像一頭驚慌失措的年幼麋鹿。

宋集薪翻了個白眼,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白銀一萬兩!」

錦衣少年臉色如常,點頭道:「好。」

宋集薪見那錦衣少年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連忙改口道:「是黃金萬兩!」

錦衣少年嘴角翹起,道:「逗你玩的。」

宋集薪臉色陰沉。

錦衣少年不再理睬宋集薪,偏移視線,望向陳平安:「今天多虧了你,我才能買到那條鯉魚,買回去后,我越看越歡喜,想著一定要當面跟你道一聲謝,於是就讓吳爺爺帶我連夜來找你。」

錦衣少年拿出一隻沉甸甸的綉袋,拋給陳平安,笑容燦爛,道:「這是酬謝,你我就算兩清了。」

陳平安剛想要說話,錦衣少年已經轉身離去。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白天自己無意間看到有個中年人,提著只魚簍走在大街上,捕獲的一尾巴掌長短的金黃鯉魚正在竹簍里蹦跳得厲害。陳平安只瞥了一眼,就覺得很喜慶,於是開口詢問,能不能用十文錢買下它。中年人本來只是想著犒勞犒勞自己的五臟廟,眼見有利可圖,就坐地起價,獅子大開口,非要三十文錢才肯賣。囊中羞澀的陳平安哪裡有這麼多閑錢,又實在捨不得那條金燦燦的鯉魚,就眼饞地跟著中年人,軟磨硬泡,想著把價格砍到十五文,哪怕是二十文也行。就在中年人有鬆口跡象的時候,錦衣少年和高大老者正好路過,他們二話不說,用五十文錢買走了鯉魚和魚簍,陳平安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揚長而去,無可奈何。

死死盯住那對爺孫愈行愈遠的背影,宋集薪收回惡狠狠的眼神,跳下牆頭,似乎記起什麼,對陳平安說道:「你還記得正月里的那條四腳嗎?」

陳平安點了點頭。怎麼會不記得,簡直就是記憶猶新。

按照這座小鎮傳承數百年的風俗,如果有蛇類往自家屋子鑽,是好兆頭,主人絕對不要將其驅逐打殺。宋集薪在正月初一的時候,坐在門檻上曬太陽,然後就有條俗稱四腳蛇的小玩意兒,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往屋裡躥。宋集薪一把抓住就往院子里摔出去,不承想那條已經被摔得七葷八素的四腳蛇,愈挫愈勇,把從來不信鬼神之說的宋集薪給氣得不行,一怒之下就把它甩到了陳平安院子里。哪裡想得到,宋集薪第二天就在自己床底下看到了那條盤踞蜷縮起來的四腳蛇。

宋集薪察覺到稚圭扯了扯自己袖子。他與她心有靈犀,下意識就將已經到了嘴邊的話語,重新咽回了肚子。

他想說的是,那條奇醜無比的四腳蛇,最近額頭上有隆起,如頭頂生角。

宋集薪換了一句話說出口:「我和稚圭可能下個月就要離開這裡了。」

陳平安嘆了口氣:「路上小心。」

宋集薪半真半假道:「有些物件我肯定搬不走,你可別趁我家沒人,就肆無忌憚地偷東西。」

陳平安搖了搖頭。

宋集薪驀然哈哈大笑,用手指點了點陳平安,嬉皮笑臉道:「膽小如鼠,難怪寒門無貴子,莫說是這輩子貧賤任人欺,說不定下輩子也逃不掉。」

陳平安默不作聲。

各自返回屋子,陳平安關上門,躺在堅硬的木板床上,他閉上眼睛,呢喃道:「碎碎平,歲歲安;碎碎平安,歲歲平安……」

天微微亮,尚未雞鳴,陳平安就已經起床。單薄的被褥,實在留不住熱氣,而且陳平安在燒瓷學徒的時候,已養成了早起晚睡的習慣。他打開屋門,來到泥土鬆軟的小院子,深呼吸一口氣后,伸了個懶腰,走出院子,轉頭看到一個纖弱身影,彎著腰,雙手拎著一木桶水,正用肩膀頂開自家院門,正是宋集薪的婢女稚圭,她應該是剛從杏花巷那邊的鐵鎖井打水回來。

陳平安收回視線,穿街過巷,向小鎮東面一路小跑而去。泥瓶巷在小鎮西邊,最東邊的城門那兒有個人負責小鎮商旅進出和夜禁巡防,平時也收取、轉交一些從外邊寄回來的家書,陳平安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就是把那些信送給小鎮百姓,酬勞是一封信一枚銅錢,這還是他好不容易求來的掙錢門路。陳平安已經跟那邊約好,在二月二龍抬頭之後,就開始接手這攤子買賣。

用宋集薪的話說就是天生窮苦命,哪怕有福氣進了家門,他陳平安也兜不住留不下。宋集薪經常說一些晦澀難懂的話語,約莫是從書籍上搬來的內容,陳平安總是聽不太懂,例如前兩天宋集薪念叨什麼料峭春寒凍殺少年,陳平安就完全不明白。至於每年熬過了冬天,入春之後有段時日反而更冷,他倒是有切身體會。宋集薪說那就叫倒春寒,跟沙場上的回馬槍一樣厲害,所以很多人會死在這些個鬼門關上。

小鎮並無城牆環繞,畢竟別說流寇匪徒,就是小偷毛賊都少有,所以名義上是城門,其實就是一排東倒西歪的老舊柵欄,馬馬虎虎有那麼個讓行人車輛通過的地方,就算是這座小鎮的臉面了。

陳平安小跑路過杏花巷的時候,看到不少婦人孩子聚在鐵鎖井旁,水井轆轤一直在吱呀作響。

再繞過一條街,陳平安就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陣熟悉的讀書聲。那裡有座鄉塾,是小鎮幾個大戶人家合夥湊錢開的。教書先生是外鄉人,陳平安小的時候,經常跑去躲在窗外,偷偷蹲著,豎起耳朵。先生雖然教書的時候極為嚴苛,但是對陳平安這些「蹭讀書蹭蒙學」的孩子,並不呵斥攔阻,後來陳平安去了小鎮外的一座龍窯做學徒,就再沒有去過學塾。

再往前,陳平安路過一座石牌坊。由於牌坊樓修建有十二根石柱,當地人喜歡把它稱為螃蟹牌坊。這座牌坊的真實名字,宋集薪和劉羨陽的說法很不一樣。宋集薪信誓旦旦地說一本叫地方縣誌的老書上,稱這裡為大學士坊,是皇帝老爺的御賜牌坊,為了紀念歷史上一位大官的文治武功。與陳平安一般土包子的劉羨陽,則說這就是螃蟹牌坊,咱們都喊了幾百年了,沒理由叫什麼狗屁不通的大學士坊。劉羨陽還問了宋集薪一個問題:「大學士的官帽子到底有多大,是不是比鐵鎖井的井口還大?」問得宋集薪滿臉通紅。

此時陳平安繞著十二腳牌坊跑了一圈,牌坊每一面都有四個大字,字體古怪,顯得各不相同,分別是「當仁不讓」「希言自然」「莫向外求」和「氣沖斗牛」。聽宋集薪說,除了某四個字,其餘三處匾額石刻,都曾被塗抹、篡改過。陳平安對這些懵懵懂懂,從未深思,當然,就算他想要刨根問底,也是徒勞,他連宋集薪經常掛在嘴邊的地方縣誌到底是什麼書都不知道。

過了牌坊沒多遠,很快就看到一棵枝繁葉茂的老槐樹。樹底下,有一段不知被誰挪來此地的樹榦,略作劈砍后,首尾兩端下邊墊上兩塊青石板,這截大樹便被當作了簡易的長凳。每年夏天的時候,小鎮百姓都喜歡在這邊乘涼,家境富裕的人家,長輩還會從水井裡撈出一籃子的冰鎮瓜果,孩子們吃飽喝足,就拉幫結派,在樹蔭下嬉戲打鬧。

陳平安習慣了上山下水,跑到柵欄門口附近,在那座孤零零的黃泥房門口停下,心不跳氣不喘。

小鎮外人來往得不多,照理說,如今官窯燒制這棵搖錢樹都倒了,就更加不會有新面孔。姚老頭在世的時候,曾經有次喝高了,就跟陳平安和劉羨陽這些徒弟們說,咱們做的是天底下獨一份的官窯生意,是給皇帝陛下製作御用瓷器,其他老百姓哪怕再有錢,哪怕當的官再大,膽敢沾碰,那可都是要被砍頭的。那天的姚老頭,精氣神格外不一樣。

今天陳平安望向柵欄外,卻發現好些人在等著開城門,不下七八人之多,男女老少都有,而且都是陌生人。小鎮當地百姓的進進出出,無論是去燒瓷還是做莊稼活,都很少走東門,理由很簡單,小鎮東門的道路延伸出去,沒有什麼龍窯和田地。

此時陳平安和那些外鄉人,隔著一道木柵欄,兩兩相望。

那一刻,穿著自編草鞋的陳平安,只是有些羨慕那些人身上穿著的厚實衣衫。肯定很暖和,能抗凍。

門外那些人,明顯分作好幾撥,並不是一伙人,但都望向門內的清瘦少年,大多臉色漠然,偶有一兩人,視線早已越過陳平安的身影,望向小鎮更遠處。

陳平安有些奇怪,難道這些人還不知道朝廷已經封禁了所有龍窯?還是說他們正因為知道真相,所以覺得有機可乘?

有個頭戴古怪高冠的年輕人,身材修長,腰間懸有一塊綠色玉佩。他似乎等得不耐煩了,獨自走出人群,想要去推開本就無鎖的柵欄大門。只是在手指就要觸碰到木門的時候,他猛然停下,緩緩收回手,雙手負后,笑眯眯望向門內的陳平安,也不說話,就是笑。

陳平安的眼角餘光,無意間發現年輕人身後的那些人,好像有人失望,有人玩味,有人皺眉,有人譏諷,情緒微妙,各不相同。

就在此時,一個頭髮亂糟糟的中年漢子猛然打開門,對著陳平安罵罵咧咧道:「小王八蛋,是不是掉錢眼裡了?這麼早就來催命叫魂,你趕著投胎去見你死鬼爹娘啊?!」

陳平安翻了個白眼,對這些尖酸刻薄的言語,不以為意。一來生活在這個總共沒幾本書籍的鄉野地方,如果被人罵幾句就惱火,乾脆找口水井跳下去得了,省心省事。二來這個看門的中年光棍,本身就是個經常被小鎮百姓取笑打趣的對象,尤其是那些膽大潑辣的婦人,別說嘴上罵他,動手打他的都有不少。加上這人還極其喜歡跟穿開襠褲的小孩吹牛,比如什麼老子當年在城門口,好一場廝殺,打得五六個大漢滿地找牙,滿地都是血,城門前整條兩丈寬的道路,就跟下雨天的泥濘道路差不多!

他對陳平安沒好氣地說道:「你那點破爛事,等會兒再說。」

小鎮沒誰把這個傢伙當回事。但是外鄉人能不能進入小鎮,中年漢子卻掌握著生殺大權。

中年漢子一邊提著褲子,一邊走向木柵欄門。

這個背對著陳平安的中年漢子打開門后,時不時跟人收取一個小綉袋,放入自己袖口,然後一一放行。

陳平安很早就讓出了道路。八個人大致分作五批,走向小鎮,除了那個頭戴高冠、腰懸綠佩的年輕人,還先後走過兩個七八歲的孩子,男孩穿著一件顏色喜慶的紅色袍子,女孩長得粉粉嫩嫩,跟上好瓷器似的。

男孩比陳平安要矮大半個腦袋,跟陳平安擦身而過的時候,張了張嘴,雖然並沒有發出聲響,但是有明顯的口型,應該是說了兩個字,充滿了挑釁。牽著男孩的中年婦人,輕輕咳嗽了一下,男孩這才稍稍收斂。

中年婦人和男孩身後的小女孩被一個滿頭霜雪的魁梧老人牽著,小女孩轉頭對著陳平安說了一大串話,還不忘對身前的同齡男孩指指點點。陳平安根本聽不懂小女孩在說什麼,不過猜得出,她是在告狀。

魁梧老人斜瞥了一眼陳平安。

只是被人有意無意看了一眼,陳平安純粹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如鼠見貓。

看到這一幕後,原本嘰嘰喳喳像只小黃雀的小女孩,頓時沒了煽風點火的興緻,轉過頭不再多看陳平安一眼,好像再多看一眼就會髒了她的眼睛。

陳平安的確沒見過世面,但不等於看不懂臉色。

等到這行人遠去,看門的中年漢子笑問道:「想不想知道他們說了什麼?」

陳平安點頭道:「想啊。」

中年漢子樂了,笑嘻嘻道:「誇你長得好看呢,全是好話。」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心想:「你當我傻啊?」

中年漢子看破陳平安心思,笑得更加開心:「你要是不傻,老子能讓你來送信?」

陳平安沒敢反駁,生怕惹惱了這傢伙,即將到手的銅錢就要飛走了。

中年漢子轉過頭,望向那些人,伸手揉著鬍子拉碴的下巴,低聲嘖嘖道:「剛才那婆娘,兩條腿能夾死人啊。」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好奇問道:「那位夫人練過武?」

中年漢子愕然,低頭看著陳平安,一本正經道:「你小子,是真傻。」

陳平安一頭霧水。

中年漢子讓陳平安等著,大步走向屋子,回來的時候,手裡多了一摞信封,不厚不薄,約莫十封。中年漢子遞給陳平安后,問道:「傻人有傻福,好人有好報。你信不信?」

陳平安一手拿信,一手攤開手掌,眨了眨眼睛:「說好了一封信一文錢的。」

中年漢子惱羞成怒,將事先準備好的五枚銅錢,狠狠地拍在陳平安手心后,大手一揮,豪氣干雲道:「剩下五文錢,先欠著!」

小鎮不大不小,六百多戶人家,鎮上窮苦人家的門戶,陳平安大多認得,至於家底殷實的有錢人家,門檻高,泥腿子少年可跨不進去,一些個大戶扎堆的寬敞巷弄,陳平安甚至都沒有踏足過。那邊的街道,多鋪以大塊大塊的青石板,下雨天,絕不會一腳踩下去泥漿四濺。那些質地絕佳的青石板,經過千百年來人馬車輛的踩踏碾壓,早已被磨得光滑如鏡。

盧、李、趙、宋四個姓氏,在小鎮這邊是大姓,鄉塾就是這幾家出錢設的,他們在城外大多擁有兩三座大龍窯。歷任窯務督造官的官邸,就和這幾戶人家在一條街上。

不湊巧,陳平安今天要送的十封信,幾乎全是小鎮出了名的闊綽戶。這也很合情合理,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能夠寄信回家的遠方遊子,家世肯定不差,否則也沒那底氣出門遠行。其中九封信,陳平安其實就去了兩個地方,福祿街和桃葉巷。第一次踩在大如床板的青石板上,陳平安有些忐忑,放緩了腳步,竟然有些自慚形穢,忍不住覺得自己的草鞋髒了街面。

陳平安送出去的第一封信,是祖上得到過一柄皇帝御賜玉如意的盧家。陳平安站在門口,越發局促不安。

有錢人家就是講究多,盧家宅子大不說,門口還擺放著兩尊石獅子,等人高,氣勢凌人。宋集薪說這玩意兒能夠避凶鎮邪,陳平安根本不清楚何謂凶邪,只是很好奇等人高的獅子嘴裡,好像還含著一顆圓滾滾的石球,這又是如何雕琢出來的?陳平安強忍住去觸摸石球的衝動,走上台階,叩響那個青銅獅子門首,很快就有個年輕人開門走出,一聽說是來送信的,面無表情,用雙指拈住信封一角,接過那封家書後,便重重關上了貼有彩繪財神像的大門,轉身快步走入宅子。

之後陳平安的送信過程,也是這般平淡無奇。桃葉巷街角有戶名聲不顯的人家,開門的是個慈眉善目的矮小老人,收起信后,笑著說了句:「小夥子,辛苦了。要不要進來歇歇,喝口熱水?」

陳平安靦腆地笑了笑,搖搖頭,跑著離開了。

矮小老人將那封家書輕輕放入袖子,沒有著急回宅院,而是抬頭望向遠方,雙目渾濁。最後視線由高到低,由遠及近,凝視著街道兩旁的桃樹,貌似老朽昏聵的矮小老人這才擠出一絲笑意,轉身離去。

沒過多久,一隻顏色可愛的小黃雀停到桃樹枝頭,喙啄猶嫩,輕輕啁鳴。

留到最後的那封信,陳平安需要送給在鄉塾授業的教書先生,其間路過一個算命攤子。身穿老舊道袍的年輕道人,挺直腰桿坐鎮桌后,他頭戴一頂高冠,高冠像一朵綻放的蓮花。

年輕道人看到快步跑過的陳平安后,趕緊打招呼:「年輕人,走過路過不要錯過,來抽一支簽,貧道幫你算上一卦,可以幫你預知吉凶福禍。」陳平安沒有停下腳步,不過轉過頭,擺了擺手。

年輕道人猶不死心,身體前傾,提高嗓門:「年輕人,往日貧道替人解簽,要收十文錢,今兒破個例,只收你三文錢!當然了,若是抽出了一支上籤,你不妨再多加一文喜錢;如果鴻運當頭,是上上籤,那貧道也只收你五文錢。如何?」

遠處陳平安的腳步,明顯停頓了一下,年輕道人已經火速起身,趁熱打鐵,高聲道:「大早上的,年輕人你是頭位客人,貧道乾脆就好人做到底,只要你坐下抽籤,實不相瞞,貧道會寫一些黃紙符文,可以幫你為先人祈福,積攢陰德。以貧道的能耐,不敢說一定讓人投個大富大貴的好胎,可要說多出一兩分福報,終歸是可以嘗試一下的。」

陳平安愣了愣,將信將疑地轉身返回,坐在攤子前的長凳上。

一樸素道士,一寒酸少年,兩個大小窮光蛋,相對而坐。

年輕道人笑著伸出手,示意陳平安拿起簽筒。陳平安猶豫不決,突然說道:「我不抽籤,你只幫我寫一份黃紙符文,行不行?」

在陳平安的記憶中,好像這位雲遊至此的年輕道爺,在小鎮已經待了至少五六年,模樣倒是沒什麼變化,對誰也都和和氣氣的,平時就是幫人摸骨看相、算卦抽籤,偶爾也能代寫家書。有意思的是,桌案上那隻簇擁著一百零八支竹籤的簽筒,這麼多年來,小鎮男男女女抽籤,既沒有誰抽出過上上籤,也沒有誰從簽筒搖晃出一支下籤,彷彿整整一百零八簽,簽簽中上,無壞簽。所以若是逢年過節,純粹為了討個好彩頭,小鎮百姓花上十文錢,也能接受,可真遇上煩心事,肯定不會有人願意來這裡當冤大頭。若說這個年輕道人是徹頭徹尾的騙子,倒也冤枉了人家。小鎮就這麼大,如果真只會裝神弄鬼、坑蒙拐騙,早就給人攆了出去。所以說這個年輕道人的功力,肯定不在相術、解簽兩事上。倒是有些小病小災,很多人喝了道人的一碗符水,很快就能痊癒,頗為靈驗。

年輕道人搖頭道:「貧道行事,童叟無欺,說好了解簽加寫符一起,收你五文錢的。」

陳平安低聲反駁道:「是三文錢。」

年輕道人哈哈笑道:「萬一抽出上上籤,可不就是五文錢了嘛。」

陳平安下定決心,伸手去拿簽筒,突然抬頭問道:「道長是如何知道我身上恰好有五文錢的?」

年輕道人正襟危坐:「貧道看人福氣厚薄,財運多寡,一向很准。」

陳平安想了想,拿起那隻簽筒。

年輕道人微笑道:「年輕人,不要緊張,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以平常心看待無常事,便是第一等萬全法。」

陳平安重新將簽筒放回桌上,神情鄭重,問道:「道長,我把五文錢都給你,也不抽籤了,只請道長將那張黃紙符文,寫得比平時更好一些,行不行?」

年輕道人笑意如常,略作思量,點頭道:「可。」

桌案上,筆墨紙硯早就備好,年輕道人仔細問過了陳平安爹娘的姓名籍貫生辰,抽出一張黃色符紙,很快就寫完了,一氣呵成。

至於寫了什麼,陳平安茫然不知。

擱下筆,提起那張符紙,年輕道人吹了吹墨跡:「拿回家后,人站在門檻內,將黃紙燒在門檻外,就行了。」

陳平安鄭重其事地接過那張符紙,小心翼翼地珍藏起來后,沒有忘記把五枚銅錢放在桌案上,鞠躬致謝。年輕道人揮揮手,示意陳平安忙自己的事情去。陳平安撒開腿跑去送最後一封信。

年輕道人懶洋洋地靠在椅子上,瞥了眼銅錢,彎腰伸手將它們摟到身前。就在此時,一隻小巧玲瓏的黃雀,從高空飛撲到桌面上,輕啄了一下某枚銅錢,很快便沒了興緻,振翅遠去。

「黃雀始欲銜花來,君家種桃花未開。」年輕道人悠悠然念完這句詩后,故作瀟洒地輕輕揮袖,嘆氣道,「命里八尺,莫求一丈啊。」

這一揮袖,就有兩支竹籤從袖子里滑落,掉在地上,年輕道人哎喲一聲,趕緊撿起來,然後鬼鬼祟祟四處張望,發現暫時無人留心這邊,這才如釋重負,重新將那兩支竹籤藏入寬鬆的袖口。年輕道人咳嗽一聲,板起臉,繼續守株待兔,等待下一位客人。他有些感慨,果然還是賺女子的錢,更容易一些。

其實,年輕道人袖中所藏兩支竹籤,一支是上上籤,一支是下下籤,都是用來掙大錢的。不足為外人道也。

陳平安自然不清楚這些奧妙玄機,一路腳步輕盈,來到那座鄉塾館舍外,附近竹林鬱郁,綠意欲滴。

陳平安放緩腳步,屋內響起中年人的醇厚嗓音:「日出有曜,羔裘如濡。」隨後便有一陣齊整清脆的稚嫩嗓音響起:「日出有曜,羔裘如濡。」

陳平安抬頭望去,旭日東升,煌煌泱泱。他不禁怔怔出神。

等他回過神,蒙學孩童正在搖頭晃腦,按照先生的要求,嫻熟背誦一段文章:「驚蟄時分,天地生髮,萬物始榮。夜卧早行,廣步於庭,君子緩行,以便生志……」

陳平安站在學塾門口,欲言又止。兩鬢微霜的中年儒士轉頭望來,輕輕走出屋子。

陳平安將書信雙手遞出去,恭敬道:「這是先生的書信。」

一襲青衫的中年儒士接過信封后,溫聲說道:「以後無事的時候,你可以多來這裡旁聽。」

陳平安有些為難,畢竟他未必真有時間來此聽這位先生教書,他不願欺騙先生。

中年儒士笑了笑,善解人意道:「無妨,道理全在書上,做人卻在書外。你去忙吧。」

陳平安鬆了口氣,告辭離去。

陳平安跑出去很遠后,鬼使神差地轉頭回望。只見那個先生始終站在門口,身影沐浴在陽光中,遠遠望去,恍若神人。

如果沒有去過福祿街或是桃葉巷,陳平安可能這輩子都不會意識到泥瓶巷的陰暗狹窄。不過他非但沒有生出失落的感覺,反而終於感到心安。他笑著伸出雙手,剛好掌心觸碰到兩邊的黃泥牆壁,記得大概三四年前,他還只能雙手指尖觸及泥牆。

走到自家屋前,發現院門大開,以為遭賊的他連忙跑進院子,結果看到劉羨陽坐在門檻上,背靠上鎖的屋門,正百無聊賴地打著哈欠。看到陳平安后,劉羨陽火燒屁股一般站起身,跑到陳平安身前,一把攥緊陳平安的胳膊,狠狠拽向屋子,壓低嗓音道:「趕緊開門,有要緊事要跟你說!」

陳平安沒能掙脫開這傢伙的束縛,只得被拉去開了屋門。比他年長兩歲且身體健壯的劉羨陽,很快就甩開陳平安,躡手躡腳地摸上了陳平安的木板床,將耳朵死死貼在牆壁上,聽起了隔壁的牆根。

陳平安好奇地問道:「劉羨陽,你在幹什麼?」

劉羨陽對陳平安的問話置若罔聞,約莫半炷香后,終於恢復正常,坐在木板床邊緣,臉色複雜,既有些釋然,也有些遺憾。

劉羨陽此時才發現陳平安正在做一件古怪的勾當,蹲在門內,身體向外傾,用一截只剩下拇指大小的蠟燭,燒掉一張黃紙,灰燼都落在門檻外。貌似陳平安嘴裡還念念有詞,只是離得有些遠,他聽得不真切。

劉羨陽,正是一座老字號龍窯老師傅姚老頭的關門弟子,至於資質魯鈍的陳平安,老人從頭到尾根本就沒真正認下這個徒弟。在當地,徒弟沒有敬拜師茶,或是師父沒有喝過那杯茶,就等於沒有師徒名分。

陳平安和劉羨陽不是鄰居,雙方祖宅離得挺遠,之所以劉羨陽當時向姚老頭介紹陳平安,源於兩個少年有過一段陳年恩怨。劉羨陽曾是小鎮出了名的頑劣少年,爺爺去世前,家裡好歹還有個長輩管著,等到爺爺病逝后,十二三歲就人高馬大不輸青壯男子的劉羨陽,成了令街坊鄰居人人頭疼的混世魔王。後來不知為何,劉羨陽惹惱了一夥盧家子弟,結果被人死死堵在泥瓶巷裡,結結實實一頓毒打。對方都是年輕氣盛的少年,下手從不計較輕重,劉羨陽很快被打得嘔血不止,住在泥瓶巷的十多戶人家,多是在小龍窯討碗飯吃的底層匠戶,哪敢蹚這渾水。

當時的宋集薪全然不怕,反而樂滋滋地蹲在牆頭上看熱鬧,唯恐天下不亂。

到最後,只有一個枯瘦如柴的孩子,偷偷溜出院子后,跑到了巷口,對著大街撕心裂肺地喊道:「死人啦!死人啦……」

聽到「死人」二字,盧家子弟這才悚然驚醒,看到地上滿身血污的劉羨陽已奄奄一息,那些富家少年郎總算感到一陣后怕,面面相覷后,便從泥瓶巷另一端跑掉了。

但是在那之後,劉羨陽非但沒有感激那個救了自己命的孩子,反而隔三岔五就來這邊捉弄戲耍。孤兒倔,不管劉羨陽如何欺負,就是不肯哭,讓他愈發憤懣。只是後來有一年,劉羨陽眼見著那個姓陳的小孤兒,估計是實在扛不過冬天的樣子,終於良心發現,於是已經在龍窯拜師學藝的他,便帶著孤兒去往那座位於寶溪邊上的龍窯。出了小鎮往西走,大雪天的幾十里山路,劉羨陽到現在還是沒有想明白,那個長得跟木炭似的小傢伙,兩條腿分明細得跟毛竹竿子差不多,是怎麼走到龍窯的?姚老頭雖然最後還是留下了陳平安,但對待兩人卻是天壤之別,對關門弟子劉羨陽,也打也罵,但瞎子也能感受得到其中的良苦用心。例如有次下手重了,砸得劉羨陽額頭滲出血來,劉羨陽皮糙肉厚,沒覺得有什麼,反而是當師傅的姚老頭,很是後悔。這個在徒弟面前威嚴慣了的悶葫蘆老頭,礙於面子不好說什麼,結果在自家屋子裡兜圈子兜了大半夜,仍是不放心劉羨陽,最後只得喊來陳平安,給劉羨陽送去一瓶藥膏。

陳平安這麼多年,一直很羨慕劉羨陽。不是羨慕劉羨陽天賦高、力氣大、人緣好,而是羨慕劉羨陽的天不怕地不怕,走到哪裡都沒心沒肺,也從來不覺得獨自活著,是什麼糟糕的事情。劉羨陽不管到了什麼地方,跟誰相處,都能很快地勾肩搭背,稱兄道弟,喝酒划拳。劉羨陽因為他爺爺身體不好,很早就自力更生,成為孩子王一般的存在,捕蛇捉魚掏鳥窩,無不嫻熟;木弓魚竿,彈弓捕鳥籠,好像什麼都會做,尤其是在鄉間田埂抓泥鰍和釣黃鱔這兩件事,劉羨陽無疑是小鎮上最厲害的。其實劉羨陽當年從鄉塾退學的時候,那位齊先生還特意去找了劉羨陽病榻上的爺爺,說可以不收一文錢,但是劉羨陽死活不答應,說他只想掙錢,不想讀書,齊先生說他可以出錢僱用劉陽羨當自己的書童,劉羨陽依然不肯點頭。事實上,劉羨陽活得挺好,哪怕姚老頭死了,龍窯被封禁,沒過幾天他就被騎龍巷的鐵匠相中,開始在小鎮南邊搭建茅屋、爐子,忙碌得很。

劉羨陽看著陳平安將蠟燭吹滅,放在桌上,低聲問道:「你平時清晨有沒有聽到過古怪的聲響,就像……」

陳平安坐在長凳上,靜待下文。

劉羨陽猶豫片刻,破天荒微微臉紅:「就像春天貓叫一樣。」

陳平安問道:「是宋集薪學貓叫,還是稚圭?」

劉羨陽翻了個白眼,不再對牛彈琴,雙手撐在床板上,緩緩彎曲手肘,然後伸直手臂,屁股離開床板,雙腳離開地面。他的屁股懸在空中,撇嘴譏諷道:「什麼稚圭,分明是叫王朱,姓宋的從小就喜歡瞎顯擺,不知道從哪裡看到『稚圭』兩個字,就胡亂用了,根本不管兩個字的意思好不好。王朱攤上這麼個公子,也真是上輩子作孽,否則不至於來宋集薪身邊遭罪吃苦。」

陳平安沒附和劉羨陽的說法。

一直保持那個姿勢的劉羨陽冷哼道:「你當真不明白?為什麼你幫王朱那丫頭提了一次水桶,那之後她就再也不跟你聊天說話了?保準是宋集薪那個小肚雞腸的,打翻了醋罈子,威脅王朱不許跟你眉來眼去,要不然就要家法伺候,不但打斷她的腿,還要丟到泥瓶巷子里……」

陳平安實在聽不下去了,打斷劉羨陽的話語:「宋集薪對她不壞的。」

劉羨陽惱羞成怒道:「你知道什麼是好什麼是壞?」

陳平安眼神清澈,輕聲道:「有些時候她在院子里做事,宋集薪偶爾坐在板凳上,看他那本什麼地方縣誌,她看宋集薪的時候,經常會笑。」

劉羨陽眼神獃滯。

驟然間,單薄木板床支撐不住劉羨陽的重量,從中斷成兩半,高大少年一屁股坐在了地面上。

陳平安蹲在地上,雙手按住腦袋,唉聲嘆氣,有些頭疼。

劉羨陽撓撓頭,站起身,也沒說什麼愧疚的話,只是輕輕踹了一腳陳平安,咧嘴笑道:「行了,不就一張小破床嘛。我今天來,就是給你帶來一個天大的好消息,怎麼都比你這破床值錢!」

陳平安抬起頭。

劉羨陽得意揚揚道:「我家阮師傅出了小鎮后,在南邊那條溪邊上,突然就說要挖幾口井,原先人手不夠,需要喊人幫忙,我就隨口提了提你,說有個矮冬瓜,氣力還湊合。阮師傅也答應了,讓你這兩天就自己過去。」

陳平安猛然起身,正要道一聲謝,劉羨陽抬起一隻手掌:「打住打住!大恩不言謝!記在心裡就好!」

陳平安齜牙咧嘴。

劉羨陽環顧四周,牆角斜放著一根魚竿,窗口躺著一隻彈弓,牆壁上掛著木弓,他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忍住沒開口。劉羨陽大步跨過門檻,靴子明顯故意繞過了那些符紙的灰燼。陳平安看著那個高大背影。

劉羨陽突然轉過身,面對門檻內的陳平安,一矬腰,腳不離地,直衝數步后,重重揮出一拳,然後收拳挺腰,大聲笑道:「阮師傅私底下跟我說,這拳法我只需要練一年,就能打死人!」

劉羨陽似乎覺得猶不過癮,做了個稀奇古怪的踢腿動作,笑道:「這叫好腿必入襠,踢死悶倒驢!」

最後劉羨陽伸出拇指,指了指自己胸膛,趾高氣揚道:「阮師傅傳授我拳法的時候,我有些想法心得,便與他說了閑話,比如我對姚老頭制瓷的獨門絕學『跳刀』的感悟,阮師傅誇我是百年一遇的練武奇才。以後你只管跟著我混,少不了你吃香的喝辣的!」

劉羨陽眼角餘光瞥見那隔壁丫鬟已經進了屋子,便一下子沒了扮演英雄好漢的興緻,對陳平安隨口說道:「對了,方才我經過老槐樹的時候,那邊多了個自稱『說書人』的老頭兒,正在擺弄攤子,還說他積攢了一肚子的奇人趣事,要跟咱們念叨念叨,你有空可以去瞅瞅。」陳平安點了點頭。

劉羨陽大步離開泥瓶巷。

關於這個獨來獨往的桀驁少年,小鎮流傳諸多說法,但是劉羨陽喜歡自稱祖上是帶兵打仗的將軍,所以他家才會有那件一代代傳承下來的寶甲。說是寶甲,陳平安親眼看過一次,其實模樣醜陋,既像是人身上的瘊子,也像是老樹的疤節。不過劉羨陽的同齡人,可不這麼說。只講劉羨陽的祖輩,是個逃兵,是逃到了小鎮這邊,給人做了上門女婿,運氣好才躲過官府追捕。說得板上釘釘,好似親眼見過劉羨陽的祖輩如何逃離戰場,又如何一路顛沛流離到了這座小鎮。

陳平安想了想,蹲在門檻旁邊,低頭吹散那些灰燼。

宋集薪不知何時站在院牆那邊,身邊跟著婢女稚圭,他喊道:「要不要跟咱們一起去槐樹那邊耍?」

陳平安抬起頭:「不去了。」

宋集薪扯了扯嘴角:「沒意思。」

他轉頭對自家丫鬟笑道:「稚圭,咱們走!去給你買一整個將軍肚子罐的桃花粉。」

稚圭羞赧道:「小小的蛐蛐罐就夠了。」

宋集薪雙手負后,昂首挺胸,大步前行:「我宋家人,鐘鳴鼎食,世代簪纓,如何能夠小家子氣,豈非有辱家風?!」

陳平安坐在門檻上,揉了揉額頭。這個宋集薪,其實不說那些怪話胡話的時候,給人感覺並不差,但是比如現在這種時候,劉羨陽在場的話,就一定會說他很想朝宋集薪的後腦勺一板磚敲下去。

陳平安斜靠著屋門,想著明天的光景,多半會像今天,後天的光景,則會像明天,如此反覆,於是他陳平安這輩子就會一直這樣走下去,直到最後跟姚老頭差不多。

人吃土一生,土吃人一回。

最後閉眼,再睜開眼,可能就是下輩子的事情了。

他低頭看著腳上的草鞋,突然就笑了起來。

踩在青石板上,跟踩在爛泥灘里,感覺是不太一樣。

劉羨陽離開小巷,經過算命攤子的時候,那年輕道人招手道:「來來來,貧道看你氣色如烈火烹油,絕非吉兆啊,不過莫怕便是,貧道有一法,可以幫你消災……」

劉羨陽有些驚訝,記得這年輕道人以前給人解簽算命,且不說準不準,但還真沒有主動招徠過生意,幾乎全都屬於願者上鉤。難不成如今龍窯給朝廷官府關閉,這道士也要跟著倒霉,揭不開鍋了,所以寧肯錯殺不願錯放?

劉羨陽笑罵道:「你的法門就是破財消災,對不對?滾你大爺的,想從我兜里騙錢,下輩子吧!」

年輕道人也不惱火,對劉羨陽大聲喊道:「指望今年百事昌,誰知命里有禍殃。無災不肯念神仙,欲得安穩當燒香……應當燒香啊……」

劉羨陽冷不丁轉身,快步如飛跑向算命攤子,一邊摩拳擦掌,一邊嚷著:「燒香是吧,我先燒了你的攤子!」

年輕道人顯然被嚇得不輕,起身後也顧不得攤子了,抱頭鼠竄。

劉羨陽站在攤子旁邊,看著年輕道人的狼狽身影,哈哈大笑,瞥見桌上的簽筒,隨意伸手將其推倒,竹籤嘩啦啦滑出簽筒,最後在桌上呈現出扇形模樣。

劉羨陽伸手指了指在遠處停步的年輕道人:「以後見你一次打一次!」

年輕道人抱拳作揖,求情討饒。劉羨陽這才罷休。

年輕道人等到劉羨陽走遠,才敢重新落座,嘆了口氣:「世道艱辛,人心不古,害得貧道也糊口不易啊。」

就在此時,年輕道人眼前一亮,趕緊閉上眼睛,朗聲道:「池塘盈滿蛙聲亂,刺人肚腸是人心。此處功名水上萍,只宜風動四方行!」

那對少年少女顯然聽到了年輕道人的話語,只可惜沒有要停步的意思。

年輕道人微微睜開一絲眼縫,眼見著又要錯過生意,只得一巴掌拍在桌案上,提高嗓門:「狀元本是人間子,宰相無非世上人。學貫天人名動城,得意揚揚精氣神!」

宋集薪和婢女稚圭只是繼續前行。

年輕道人灰心喪氣,低聲咕噥道:「這日子沒法過了。」

宋集薪毫無徵兆地轉過頭,向年輕道人遠遠拋去一枚銅錢,燦爛笑道:「借你吉言!」

年輕道人匆忙接住銅錢,攤開手心一看,愁眉不展,只是最小額的一文錢。不過年輕道人將這枚銅錢輕輕放在桌上。轉瞬之間,便有一隻黃雀疾墜於桌面,低垂頭顱,對著那枚銅錢輕輕一啄,之後將其銜在嘴中,抬頭望向年輕道人,黃雀眼眸靈動,與人無異。

年輕道人輕聲道:「去吧,此地不宜久留。」黃雀一閃而逝。

年輕道人環顧四周,最後視線停留在遠處那座高高的牌坊樓,恰好對著「氣沖斗牛」四字匾額,感慨道:「可惜了。」最後年輕道人補上一句:「若是能拿到外邊去賣,怎麼都有千八百兩銀子吧?」

宋集薪帶著婢女稚圭來到老槐樹下,發現樹蔭里人滿為患,將近半百號人坐在自家搬來的板凳椅子上,陸陸續續還有孩童扯著長輩過來湊熱鬧。

宋集薪和稚圭並肩站在樹蔭邊緣,看到一個老人站在樹底下,一手託大白碗,一手負身後,神色激昂,正大聲說道:「方才說過了大致的龍脈走向,我再來說說這真龍。嘖嘖,這可就真了不得了,約莫三千年前,天底下出了一個了不得的神仙人物,先是在某座洞天福地潛心修行,證了大道,便獨自仗劍遊歷天下,手中三尺氣概,鋒芒畢露。不知為何,此人偏偏與蛟龍不對付,整整三百個春秋,有蛟龍處斬蛟龍,殺得世間再無真龍,這才罷休,最後不知所終。有人說他是去了極高的道法張本之地,與道祖坐而論道;也有說是去了極遠的西方凈土佛國,與佛陀辯經說法;更有人說他親自坐鎮酆都地府的大門,防止魑魅魍魎為禍人間……」

老人說得唾沫四濺,底下所有小鎮百姓卻都無動於衷,人人滿臉茫然。

婢女稚圭低聲好奇問道:「三尺氣概是什麼?」

宋集薪笑道:「就是劍。」

稚圭沒好氣道:「公子,這位老人家,也忒喜歡賣弄學問了,話也不好好說。」

宋集薪瞥了眼老人,幸災樂禍道:「咱們小鎮識字的沒幾個,這位說書先生算是媚眼拋給瞎子看了。」

稚圭又問道:「洞天福地又是什麼?世上真有人能夠活三百歲嗎?還有那酆都地府,不是死人才能去的地方嗎?」

宋集薪被問住了,卻不願露怯,便隨口道:「儘是胡說八道,估計看過幾本不入流的稗官野史,拿來糊弄鄉野村夫的。」

這一刻,宋集薪敏銳地發現,那老人有意無意看了自己一眼,雖然只是蜻蜓點水的視線,很快就一掠而過,但宋集薪仍是細心地捕捉到了,只是他並沒有上心,只當是巧合而已。

稚圭抬頭望向老槐樹,細細碎碎的光線透過樹葉縫隙,灑落下來,她下意識眯起眼眸。宋集薪轉頭望去,突然愣住了。

如今自己這個婢女,有著一張剛開始褪去嬰兒肥的側臉,她好像跟記憶里那個瘦瘦小小、乾乾癟癟的小丫鬟,有了很大的出入。

按照小鎮的習俗,女子嫁人時,便會聘請一位父母子女皆健在的福氣齊全人,請她絞去新娘臉上的絨毛,剪齊額發和鬢角,謂之開面,或是升眉。

宋集薪還從書上看到過一個小鎮沒有的習俗,所以在稚圭十二歲那年,他便買了小鎮上最好的新釀之酒,搬出那隻偷藏的釉色極美、猶如青梅的瓷瓶,把酒倒入其中后,將其小心泥封,最後埋入地下。

宋集薪突然開口說道:「稚圭,雖說姓陳的傢伙,按照我們讀書人老祖宗的說法,屬於『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也』,但是不管怎麼說,他這輩子總算還是做了一件有意義的事情。」

稚圭並未答話,低斂眼眉,依稀可見睫毛微微顫動。

宋集薪自顧自說道:「陳平安呢,人倒是不壞,就是性子太死板,做什麼事情只認死理,雖說當了窯匠,但他再勤勞苦練,也註定做不出一件有靈氣的好東西來,所以劉羨陽的師父,那個姚老頭,對陳平安死活看不上眼,是有其獨到眼光的,這叫朽木不可雕。至於糞土之牆不可圬嘛,大致意思就是說陳平安這種窮酸鬼,哪怕你給他穿上件龍袍,他照樣是個土裡土氣的泥腿子……」宋集薪說到這裡的時候,自嘲道:「我其實比陳平安還慘。」

稚圭不知道如何安慰自家公子。

宋集薪和他的婢女稚圭,在這座小鎮上,一直是福祿街和桃葉巷的富人們,茶餘飯後的重要談資,這要歸功於宋集薪的那個「便宜老爹」宋大人。

小鎮沒有什麼大人物,也沒有什麼風浪,故而被朝廷派駐此地的窯務督造官,無疑就是戲本上的那種青天大老爺。歷史上數十位督造官中,以上任督造官宋大人最得民心。宋大人不像之前那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爺,他不但沒有躲在官署,修身養性,也沒有閉門謝客,一心在書齋治學,而是對官窯瓷器的燒造事必躬親,簡直比匠戶窯工更像是鄉野百姓。十餘年間,這個原本滿身書卷氣的宋大人,皮膚被曬得黝黑髮亮,平日里裝束與莊稼漢無異,待人接物,從無架子。只可惜小鎮龍窯燒造而出的御用瓷器,無論是釉色品相,還是大器小件的形制,始終不盡如人意,準確說來,比起以往的水準,甚至還要稍遜一籌,讓老窯頭們百思不得其解。

最後大概朝廷那邊覺得兢兢業業的宋大人,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將其調回京城的吏部敕令文書上,好歹得了個「良」的考評。宋大人在返京之前,竟然千金散盡,出資建造了一座廊橋。後來發現宋大人離去的車隊當中,沒有捎帶某個孩子后,小鎮幾個大姓門庭便恍然大悟。可以說,宋大人與小鎮積攢過一份不俗的香火情,加上現任督造官的刻意照拂,少年宋集薪這些年在小鎮的生活,衣食無憂,逍遙自在。如今改名為稚圭的丫鬟,關於她的身世來歷,眾說紛紜。住在泥瓶巷的當地人,說是一個鵝毛大雪的冬天,有個外地女孩沿路乞討至此,昏死在宋集薪家院門口,如果不是有人發現得早,女孩就要去閻王爺那邊轉世投胎了。官署那邊做雜事的老人,有另外的說法,信誓旦旦地說是宋大人早年讓人從別處買下的孤兒,為的就是給私生子宋集薪物色一個知冷暖的體己人,彌補一下父子不得相認的虧欠。不管如何,婢女被宋集薪取名為稚圭后,算是徹底坐實了兩人的父子關係,因為小鎮大族豪紳都曉得,宋大人最鍾情的一方硯台,便刻有「稚圭」二字。

宋集薪回過神,笑臉燦爛起來:「不知為何,想起那條死皮賴臉的四腳蛇了。稚圭你想啊,我都把它摔到陳平安的院子了,它依然要往咱們家躥,你說陳平安的狗窩,得是多麼不招人待見,才會寒酸到連一條小蛇都不願意進去?」

稚圭認真想了想,回答道:「有些事,也講緣分的吧?」

宋集薪伸出大拇指,開懷道:「正是這個道理!他陳平安就是個緣淺福薄之人,能活著就知足吧。」

稚圭沒有說話。

宋集薪自言自語道:「咱們離開小鎮后,屋子裡的東西交由陳平安照看,這傢伙會不會監守自盜啊?」

稚圭輕聲道:「公子,不至於吧?」

宋集薪笑道:「喲,稚圭,監守自盜的意思也懂?」

稚圭眨了眨那雙秋水長眸:「難道不是字面的意思?」

宋集薪笑了,望向南方,心神露出一抹嚮往:「我聽說京城那個地方的藏書,比我們小鎮的花草樹木還要多!」

就在此時,說書先生說道:「世上雖已無真龍,龍之從屬,如蛟、虯、螭等等,仍是真真正正、實實在在活在人世間,說不定就……」老人故意賣了一個關子,眼見聽眾們無動於衷,根本不懂得捧場,只得繼續說道:「說不定就隱匿在我們身邊,道教神仙稱之為潛龍在淵!」

宋集薪打了個哈欠。頭頂突然飄落一片槐葉,蒼翠欲滴,剛好落在他的額頭上。宋集薪伸手抓住樹葉,雙指擰轉葉柄。

想著還是到城東門去一次討下債的陳平安,在臨近老槐樹的時候,也看到了眼前有槐葉飄落,於是他加快步子,想要伸手去接住。只是一陣清風拂過,樹葉從他手邊滑過。

陳平安身形矯健,快速橫移一步,想要攔截下這片樹葉。偏偏樹葉在空中又打了一個旋兒。

他不信邪,幾次輾轉騰挪,最後仍是沒能抓住槐葉。陳平安無可奈何。

一個從鄉塾逃學的青衫少年,與陳平安擦肩而過。青衫少年自己都不知道,肩頭上不知何時停留了一片槐葉。

陳平安繼續去往城東門,哪怕要不到錢,催一催也是好的。

遠處算命攤子那邊,年輕道人閉目養神,自言自語道:「是誰說天運循環無厚薄?」

陳平安來到東門,看到那中年漢子盤腿坐在柵欄門口的樹墩上,懶洋洋曬著初春的日頭,閉著眼睛,哼著小曲,雙手拍打著膝蓋。

陳平安蹲在中年漢子身邊。對陳平安來說,討債的事情,實在難以啟齒。他只好安靜地望向東邊的寬闊大路,大路蜿蜒而漫長,像一條粗壯的黃色長蛇。

他習慣性抓起一把泥土,攥在手心,緩緩揉搓。

他曾跟隨姚老頭在小鎮周邊翻山越嶺,背著沉甸甸的行囊,行囊里裝有柴刀、鋤頭等各色物件,滿滿當當。在姚老頭的帶領下,他們會在各處走走停停。陳平安經常需要「吃土」,抓起一把泥土直接放入嘴中,咀嚼,細細品嘗滋味。久而久之,熟能生巧,陳平安哪怕只是手指研磨一番,就能清楚土壤的質地。以至於到後來,市面上一些老窯口的破碎瓷片,陳平安掂量一下,就能知道是哪座窯口,甚至是哪位師傅燒出來的。

姚老頭性子孤僻,不近人情,動輒打罵陳平安。曾經有一次,姚老頭嫌棄陳平安悟性太差,簡直就是個不開竅的蠢貨,一氣之下就把他丟在荒郊野嶺,獨自返回了窯口。等到陳平安走了六十里山路,臨近那座龍窯的時候,已是深夜時分。那天大雨滂沱,當在泥濘中蹣跚而行,終於遙遙看到一點光亮的時候,倔強的陳平安在獨立討生活后,第一次有想哭的衝動。可是他從未埋怨過老人,更不會記恨。

陳平安家世貧窮,沒有讀過書,但是他明白一個書本外的道理,世上除了爹娘,再沒有人是理所應當對你好的。而他的爹娘,走得早。

陳平安耐得住性子發獃,邋遢漢子好像覺得多半是沒法子矇混過關了,睜眼笑道:「不就五文錢嘛,男人這麼小氣,以後不會有大出息的。」

陳平安滿臉無奈:「你不就在計較嗎?」

中年漢子咧嘴,露出一嘴參差不齊的大黃牙,嘿嘿笑道:「所以啊,如果不想以後變成我這樣的光棍,就別惦記那五文錢。」

陳平安嘆了口氣,抬起頭,認真道:「你要是手頭緊,這五文錢就算了吧,可是事先說好,以後一封信一枚銅錢,不能再賴賬的。」

渾身透著一股酸腐味的中年漢子轉頭,笑眯眯道:「小傢伙,就你這種茅坑臭石頭的脾氣,將來很容易吃大虧的。難道沒有聽過一句老話,吃虧是福?你要是小虧也不願意吃……」

他瞥見陳平安手中的泥土,略作停頓,促狹道:「就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命了。」

陳平安反駁道:「我方才不是說了,不要五文錢嗎?難道不算吃小虧?」

中年漢子有些吃癟,神色惱火,揮手趕人:「滾滾滾,跟你小子聊天真費勁。」

陳平安鬆開手指,丟了泥土,起身後說道:「樹墩子潮氣重……」

中年漢子抬頭笑罵道:「老子還需要你來教訓?年輕人陽氣壯,屁股上能烙餅!」

中年漢子轉頭瞥了眼陳平安的背影,歪歪嘴,嘀咕了一句,好像是罵老天爺的喪氣話。

塾師齊先生今天不知為何,破天荒早早結束了授業。

學塾後頭有個院子,北面開了一個矮矮的小柴門,能夠通往竹林。

宋集薪和婢女稚圭在老槐樹下聽故事的時候,有人喊他去下棋。宋集薪不太情願,只是那人說是齊先生的意思,想要看一看他們棋力有無長進。宋集薪對於不苟言笑的齊先生,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觀感,大概可以稱之為既敬且畏,所以齊先生親自下了這道「聖旨」,宋集薪不得不赴約,但是他一定要等說書先生講完故事,再去學塾後院。幫先生傳話的青衫少年,只得先行打道回府,不忘叮囑宋集薪千萬別太晚到,絮絮叨叨,還是老調重彈那一套,什麼我家先生是最講究規矩的,不喜歡別人言而無信,等等。

宋集薪當時挖著耳朵,不厭其煩,說:「知道了,知道了。」

當宋集薪帶著稚圭來到學塾後院時,涼風習習,文質彬彬的青衫少年郎如往常一般,已經在南邊的凳子上,腰桿挺直,正襟危坐。宋集薪一屁股坐在青衫少年對面,坐北朝南。齊先生坐在西面,一向觀棋不語。

婢女稚圭每逢自家少爺與人下棋,都會去竹林散步,以免打擾到三位讀書人,今天也不例外。

偏居一隅的小鎮,沒有什麼所謂的書香門第,所以讀書人堪稱鳳毛麟角。

按照齊先生訂立下來的老規矩,宋集薪和青衫少年要猜子,執黑先行。

宋集薪和對面的同齡人,幾乎是同時開始學棋的,只是宋集薪天資聰穎,棋力進步神速,一日千里,所以被傳授兩人棋藝的齊先生視為高段者。猜子之時,由宋集薪先從棋盒中掏出一把白棋,數目不等,秘不示人。青衫少年隨後拈出一枚或是兩枚黑子,猜對白子奇偶后,就能夠執黑先行,也就有了先行的優勢。宋集薪在頭兩年的對弈當中,無論是執白後行,還是執黑先行,無一敗績。

不過宋集薪對下棋興緻不大,三天打魚兩天晒網,反觀資質遜色的青衫少年,既是鄉塾學生,又擔任書童,與齊先生朝夕相處,哪怕只是旁觀先生枯坐打譜,也是受益匪淺,所以青衫少年從執黑才能偶爾僥倖獲勝,到如今只要執黑,勝負就能與宋集薪在五五之間,棋力手筋的進步,顯而易見。對於這種此消彼長,齊先生不置一詞,袖手旁觀而已。

宋集薪剛要去抓棋子,齊先生突然說道:「今日你們下一盤座子棋,執白先行。」

兩個少年一頭霧水,皆不知「座子棋」為何物。

齊先生語速不急不緩,仔細解釋了下規矩,規矩並不煩瑣,只是在四星位分別放下黑白兩子。

齊先生拈子、落子,動作嫻熟,行雲流水,讓人賞心悅目。

平時最喜歡恪守規矩的青衫少年,聽聞「噩耗」后,目瞪口呆,痴痴看著棋盤,最後小心翼翼說道:「先生,如此一來,好像很多定式用不上了。」

宋集薪皺眉思索片刻,很快眼前一亮,眉頭舒展道:「是棋盤格局變小了。」

然後宋集薪邀功一般,抬頭笑問道:「對吧,齊先生?」

齊先生點頭道:「確實如此。」

宋集薪朝著對面的同齡人挑了一下眉頭,笑問道:「要不要先讓兩子,否則你這傢伙肯定輸。」

對面的青衫少年頓時面紅耳赤,嚅嚅囁囁,因為他心知肚明,自己獲勝次數越來越多,除了棋力增長之外,其實真正的原因是宋集薪這兩年下棋越來越心不在焉,甚至有些不勝其煩了。很多勝負手,宋集薪會故意放水,或是先手布局佔優后,棋至中盤,會刻意為了屠大龍而兵行險著。

對於才華橫溢的宋集薪來說,下棋好不好玩,有不有趣,才是首選。

對於青衫少年來說,從第一次拈子落於棋盤,他就執著於「勝負」二字。

齊先生望向自己的學塾弟子:「你可以執白先行。」

接下來青衫少年落子緩慢,謹小慎微,步步為營。宋集薪依舊是落子如飛,大開大合,羚羊掛角。雙方性情,天壤之別。

不過八十餘手,青衫少年就輸得一塌糊塗,緊抿著嘴唇,垂頭不語。

宋集薪手肘抵在桌面上,托著腮幫,一手雙指拈子,輕輕敲擊石桌,凝視著棋局。

按照齊先生的規矩,雙方對弈,投子無聲認輸即可,絕對不可言「我輸了」三字。

青衫少年儘管不甘心,仍是緩緩投子。

齊先生對青衫少年吩咐道:「練字去吧,不用收拾殘局,寫三百個『永』字。」

青衫少年趕緊起身,畢恭畢敬作揖告辭。

宋集薪在青衫少年身影消失后,才輕聲問道:「先生也要離開這裡了?」

雙鬢霜白的儒雅文士點頭道:「一旬之內,就會離開。」

宋集薪笑道:「那正好,我還能為先生送行。」

齊先生猶豫片刻,終於還是開口說道:「無須為我送行。宋集薪,你以後到了小鎮之外,記得不要太過張揚。我身無別物,三本蒙學書籍,《小學》《禮樂》《觀止》,你可以一併拿去,經常溫習,須知讀書百遍,其義自見。若是能讀書破萬卷,自是下筆如有神,此間真意……你以後自然會知曉的。至於三本閑雜書,術算《精微》,棋譜《桃李》,文集《山海策》,不妨閑暇時翻閱,也可怡情養性。」

宋集薪滿臉驚訝,有些尷尬,壯著膽子說道:「先生像是在『託孤』,讓我好不適應。」

齊先生滿臉笑意,柔聲道:「沒你說的這麼誇張,人生何處不相逢,以後總有再見面的一天。」

齊先生微笑之時,讓人如沐春風。

齊先生突然說道:「你去趙繇那邊看看,就當提前道別。」

宋集薪起身笑道:「好嘞。那這棋局就勞煩先生收拾嘍。」說完歡快跑去。

齊先生俯身收拾棋子,看似東一顆西一枚,雜亂無序,實則先黑后白,從宋集薪最後落子的那枚黑子開始撿起,順序倒推而去,一子不差。

不知何時,婢女稚圭已經從竹林折返,只是站在柴門外,並不踏足院子。

齊先生沒有轉頭,沉聲道:「好自為之。」

在泥瓶巷長大的少女稚圭,此時滿臉懵懂神色,柔柔弱弱怯怯,楚楚可憐。溫文爾雅的儒士隱約露出一抹怒容,緩緩轉頭望去,眼神冷漠。少女稚圭依然是迷迷糊糊的模樣,天真無邪。

齊先生站起身,玉樹臨風,望向稚圭,冷笑道:「孽障逆種!」稚圭緩緩收斂臉上的無辜神色,眼神逐漸冷冽,嘴角掛起譏諷笑意。她好像在說,你能奈我何?

她就這樣與齊先生直直對視。小院內外,彷彿有一雙蟒蛟在對峙。兩者互視對方為仇寇。

遠處,宋集薪高聲喊道:「稚圭,回家啦。」

稚圭立即踮起腳尖,乖巧回了一句:「哎,好的,公子。」

她推開柴門,小跑著與教書先生擦身而過,跑出幾步后,不忘轉身,對那個背影施了個萬福,嗓音婉約可人:「先生,稚圭先走了。」

許久過後,齊先生嘆了口氣。

春風和煦,竹葉搖曳,如翻書聲。

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人收拾著攤子,唉聲嘆氣,相熟的小鎮百姓問起緣由,他也只是搖頭晃腦不作答。

最後一個曾經在此算姻緣的新嫁婦人,路過此地,眼見著年輕道人如此反常,羞羞澀澀停下腳步,嗓音軟糯,嘴上問著問題,那雙會說話的水潤眼眸,卻在年輕道人的英俊臉龐上使勁徘徊。

年輕道人不露聲色地瞥了眼女子,視線微微向下,是一幅鼓囊囊的風景。年輕道人咽了咽口水,說了一句神叨叨的卦語:「今日貧道給自己算了一簽,下籤,大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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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第一輯(1-7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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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驚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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